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觅音

2022-02-05王侃瑜

小说界 2022年1期
关键词:录音

王侃瑜

仟仟:

展信佳!

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不在人世。

不必难过,你启程前我就已料到结果,想必你也心知肚明。

你走以后,我继续行走世界,踏遍七大洲、五大洋,录制各种声音。溪鸣、松落、雪融、火舞,不一而足。我享受采音过程,还能以此为生,实乃幸事。

我明白,你怨我不支持你的事业。我的观点未变,人类尚无法善待地球,谈何太空探索、星际殖民?火星计划之一败涂地即可证明,凡此种皆为资本主义巨头唬骗之词,其真实目的仅为融资,绝非项目的最终结果。倘若成功,他们获得实实在在的资源;假使失败,他们也赚够了名利。

可是于你,这是赌上一切的旅程。宇宙浩瀚无垠,途中危机重重,哪怕你们真的找到宜居行星,我也活不到那时了。你是我唯一的女儿,世间唯一的牵挂,我当然不愿你离开。但我也明白,这是你的梦想,若不去会后悔一辈子;去了的话,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再有遗憾。我只希望你能安全归来,愿届时地球仍然安好。

前一阵子,我回了趟勿乡。阔别多年,家乡已彻底变样。我录了一些声音,作了一幅小画,赠你留念。接下来这些年,勿乡恐怕还会大变,如同这整个世界。若有机会,你可回去看看。我也在那里给你留了东西,就在后山脚下的树林,三棵橡树下。希望你回来时它仍在。

另外,有句话爸爸一直想对你说,但总没有机会。在此作为结尾:

仟仟,你永远都是我的骄傲。

父 字

二零八五年十一月七日

温热的液体滚过我的脸庞,滴落到泛黄发脆的纸上,模糊了一片字迹。我忙将信放到一边,用袖口擦拭汩汩涌出的眼泪。真不明白父亲为什么非得这样,明明有更先进的存储方式,偏要用纸笔来写信。

“徐艺仟女士,徐迟先生于2085年12月19日存入本银行保险柜中的物品共包括纸质信件一封,纸质彩绘图画一幅,内置存储功能的负压定波零损耳机一副。指定接收人为您本人。若检查无误,请看向我的眼睛,扫描虹膜并确认取出。”

坐在我对面的机器人客服已经很久没保养了,本该与人类无二的仿生皮肤上积着一层薄薄的灰,西装外套上也蛀了几个小洞。我抹掉眼眶中的泪水,直视他的眼睛。一道红光闪过他空洞的双目。

“身份信息已确认。寰球银行已为您保管物品58年2个月7天。感谢您的信任,欢迎再次惠顾!请在听到滴声后对我们的服务进行评价,满意请按……”

他的嘴唇在蠕动,却对不上说话的口型。我没听他说完,收好父亲留给我的所有东西便起身离开。寰球是老牌机构了,在我出生前就开始营业,曾是叱咤全球的财富管理公司,无论时代怎么变化,他们都坚持使用复古的人形机器人,还有过时的服务评价系统。这么多年来,他们可能根本没有升过级。

父亲的话只说对一半,这个世界不一样了,却又有很多东西没变。

很少有人知道,太空中的时间概念和地球上不同。我曾乘坐的“云汉号”拥有亚光速引擎,载着一支小队飞往27光年外的巨蛇座δ,寻找合适的殖民星。去程路上,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冬眠。偶尔醒来轮值,确定航向、记录数据、保养仪器。空闲时,我喜欢坐在舷窗边,看外面的星星飞速倒退。它们看起来甚至不像星星,而像一道道被拉长捻细的光线,从遥远的过去,奔向同样遥远的未来。

我们把巨蛇座δ周围翻了个遍,没有宜居行星,一颗都没有。它们有的拥有广袤的气态海洋,有的由悬浮在一起却互不相连的土块聚合而成,有的自转速度达到每秒48次、靠具有强磁力的地核维系不解体,有的平均气温高达749摄氏度、整颗星球都覆盖着炽热岩浆。我们很失望,没有适合移民的星球。我们大老远飞来这里,抛下自己過往的一切,赌上自己的未来,却什么都没发现。我们采集了那几颗星球的数据便打道回府,心里明白,往后可能永远都不会有人再来。

回到地球以后,重力如同现实一样沉重,令人难以适应。“云汉号”启程以后不久,运营逐星计划的公司陷入财务困境,人类历史上唯一的跨国民间宇航项目宣告终结,逐星的运营被移交母公司,“云汉号”之所以没被召回,大概因为所有的航行路线和数据都早已预设,燃料和物资也按照计划备下,若是中途召回,损失只会比继续航行更大,破产清算委员会的老股东们还指望这最后的旅行能收回一些股本。

与逐星计划中的其他飞船一样,“云汉号”的船员也招募自全球各地。当年我们通过层层选拔,努力训练,成为被选中的佼佼者,代表了各自文化与族群乃至全人类的希望。可到头来,我们不但没有找到希望,反而灰溜溜地回来,目睹自己所做的一切、所调用的资源都成了浪费。途中的几十年,加上在巨蛇座δ的逗留,一来一回地球上已过去近百年,可对我们来说,流逝的不过是五六年时光。我们曾自信、乐观、憧憬未来,而今却如同一群苍老的孩童,行过比地球上任何人都远的距离,却失去了近百年与地球的联结,被抛到一个全然陌生的时代。

地球上的人们早已忘记逐星所代表的梦想和热血,忘记当年席卷全球的星际探索热潮,他们龟缩在元宇宙筑造的数码幻境中自得其乐,没人知道该怎么对待我们。经过一番推诿,临时组建的善后小组接收了我们,他们甚至懒得爬出全息舱,只是匆匆将我们送进疗养所交给医疗机器人,匆匆给我们播放这个时代的历史教育视频作为培训,匆匆让我们签字确认,便匆匆为我们购买机票回国,好将逐星计划彻底关账。我们只好匆匆告别彼此,奔赴世界的不同角落。

回到国内以后,我原先居住的公寓已经不在了。那块区域被统一改造成数字人生中心,为选择进入彼界的人们提供生物躯体的保管和养护服务。类似的元宇宙有许多,彼界是其中最大的一个,为用户提供廉价而便捷的人生体验。在元宇宙中,你能不费吹灰之力获得冒险和刺激,获得近乎真实的感受。他们甚至将我们收集的星球数据卖给了彼界,听说那里很快就会建起一比一的系外行星模型,供人们驾驶数字飞船前去冒险。我们抛下一切才完成的旅程,冒着生命危险前往外太空获取的数据,最后唯一的价值是为元宇宙建模提供参考,没什么比这更讽刺的了。我花了好些时间才联系上房管会,被安置到城市边缘的临时住所。我的回归触发了系统的自动提醒,刚安顿下来就接到了寰球的取件通知。

父亲的逝世在我意料之中,只是我没想到他会给我留信。长大以后,我和父亲的关系日渐疏离,他总是在不同的田野做实地录音,我则为了上太空而努力训练。我们之间的沟通越来越少。父亲以为我追逐群星,丝毫不留恋地球,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当年所有的犹豫和不舍,是怎样被我吞进肚子里碾碎,一点一点消化,化作勇气和探索的燃料。如今,我再一次怀疑这一切是否值得。

回到住处后,我又读了一遍父亲的信。勿乡是我和父亲共同的家乡,我对它的印象却十分模糊。我出生以后,父母很快搬离了勿乡,到机会更多的大城市找工作,每年春节才回去一次。和母亲离婚以后,父亲更是再也没带我回过老家。我拿起那幅画仔细端详。一看就是父亲的手笔,大面积的水彩色块勾勒出画面的大概,到关键处笔触才清晰起来。以前他去做田野,也常画这种小画送我,我觉得没什么意思,总随手乱扔,一幅都没留下来。他也给我录音,不会交给客户,也不会传到他个人网站上的那种,只为女儿精心采集的声音。可十几岁的女孩,怎么懂得欣赏鸟叫或虫鸣?我总是用2倍速放完,算是听过,随后就备份到云端,绝不再碰。如今,当年使用的云存储服务早已倒闭,父亲以前送我的录音再也找不到了。

这幅画用的是粗纹水彩纸,颗粒感强,容易留住颜料。他还喷了固色膜,颜色保持得比信件好多了。画的右下角是一小截铁轨,“勿乡”两字像是车站名又像是画名。画中央似乎是勿乡老街,我认得街头的那口井。有一年春节,邻居家的哥哥唬我说井里关着怪物,专吃有蛀牙的小孩,要是我不把糖给他就会被丢到井底。我哭着回家,母亲见我在新年里流眼泪,不分青红皂白一顿数落,只有父亲耐心问我原委,并领着我上邻居家讨要道歉。宅子就在老街和车站外围,南面是农田,北面是河,河对岸便是后山和树林,树林里有三棵醒目的大橡树,树旁还画着跳跃的松鼠,那里藏着父亲留给我的东西。

若是以前,我绝不会想回勿乡。去那里做什么?我在勿乡待过的时间加起来都不如我在巨蛇座δ任何一颗行星上停留的时间多。但去过太空以后,我才真正体会到了想家的感觉。回程路上,我们仍实行轮值。独自醒来时,我会调出船上娱乐系统里的老电影,没日没夜地看,但那丝毫不能减弱我的思乡情绪。我想念父亲偶尔在家做菜时厨房里飘出来的油烟味,想念邻居家大黄狗的皮毛触感,想念每年夏天填满我家冰箱的盐水棒冰,想念月色下泛着微光的池塘和其中游曳的锦鲤,甚至想念以前总是嫌吵的临街窗户传来的车水马龙。在太空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冷冰冰的飞船舱壁,黑洞洞的真空,恒久的静默。

我放下画,戴上父亲留下的耳机。耳机很轻,耳垫接触到我的耳朵后迅速贴合耳廓,温柔包裹住整个外耳,仿佛云朵般柔软。感应到我的佩戴后,内置音轨自动开始播放。

哐当——哐当——哐当——

耳畔传来火车驶过铁轨时有规律的撞击声,二十世纪的那种火车,我只在小时候去勿乡的路上坐过。声音由远及近,在短时间内达到极大值,随后逐渐远去,成为远方模糊的隆隆回响。空旷的背景里,其他声音清晰起来。起先是几声隐约的蝉鸣,很快汇成一片。录音里的蝉声似乎与我印象里的不太一样,我从未在夏天回过勿乡,自然也没听过那里的蝉鸣。父亲似乎说过,不同的地区都有不同的蝉,每种都有自己独特的声音,雄蝉振动腹部发音膜发出声响,又通过共鸣器放大,奏出嘹亮的歌。耳机里的蝉鸣弱下去,遥远的人声显出来,跑跳声,嬉笑声,几个小孩子,陌生又熟悉的乡音。很快,人声又被下一阵蝉鸣压过。

我摘下耳机,打开订票网站,买下回勿乡的票。

这个时代,交通并没有比我启程前更便捷,反而是更不方便了。由于人口密度下降,许多线路都已停止运营,我不得不先乘飞机,再转火车到附近的县城,最后坐车到勿乡。无人驾驶的小客车从县城火车站驶出,轮胎碾过路面的声音逐渐变化。从柏油路上流畅的滋声,到水泥路上略微迟滞的擦声,再到土路上磕磕绊绊的突突声。间或有疯长的野草拂过车身侧面,发出沙沙的聲响,又或是很久没人修剪的树枝,砸在顶窗上,一阵噼噼啪啪。最后,车子划出一道刺耳的刹车声,引擎运转声消失,我到了。

勿乡站的站牌在秋日暗黄的色调里显得格外萧瑟。我沿着铁轨走了一段,不少枕木都已经腐朽,不知道多少年没有火车经过了。西边不远处有一排砍伐后的树桩,架设了一半的太阳能板随意铺在路边。回地球后的培训课上讲过类似事件,不少村镇与元宇宙运营商签订了入网协议,却被县市压下来,说元宇宙太耗电,只有实现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清洁能源供给才能全面数字化。运营商们为了争抢市场,主动花钱对村镇进行改造。那几年正值元宇宙行业厮杀最凶的时候,不少村镇在进行能源转化的过程中,与之签约的运营商就纷纷倒闭、被收购重组,中断的项目没人善后,改造了一半的基础设施也没人继续买单。迫切想要进入元宇宙的人们要么迁居他所,要么彻底放弃这个念头。如今看来,还是选择前者的多。勿乡的火车声、蝉声、孩童嬉笑声都不复存在。

我一路走到村外的农田,很久没人耕作庄稼了,田埂里长满野花野草。父亲刚开始做采音师的时候,接到他的第一个定制项目,要去某处乡间待上一阵。我恰好放暑假,母亲工作忙,父亲只好带上我。后来我才知道,母亲那时候正打算和父亲离婚,父亲唯一的条件是要我的抚养权,母亲也乐得接受。那是我唯一一次在乡间待那么久,我记得父亲带我拨开比人还高的玉米茎,往玉米田深处走,衣物摩擦玉米茎叶的声音和脚步踏过干燥泥土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等走到再也看不见外面了,父亲停下来,手把手教我将麦克风连上临近的玉米秆,又把他脖子上挂着的耳机戴到我头顶。耳机太大了,他不得不扶住它以防掉落。我听见风从低空掠过玉米田,掀起一道又一道波澜,玉米的茎、叶、穗在风的指挥下奏出独特的乐曲。

也是在那趟旅行中,我头一回对太空产生兴趣。没有了城市的灯光污染,墨色天空上浮现出无数星星。父亲教我辨认北斗七星、北极星,再从它们定位到仙后座β和夏季大三角。他告诉我,在野外无法辨认方向时要靠星星指路,只要能看到星星,就不用担心迷失。父亲一定没想到,在他夜间跋涉依仗群星的同时,我却渴望飞往群星。后来,我再也没跟父亲去过田野,每一年暑假我都主动要求参加航天夏令营,父亲总是二话不说就帮我付费报名,哪怕再忙也亲自送我到集合地点,到结束时再来接我。一直到我告诉他已报名逐星计划,他才蹙眉问我:“你报名那个做什么?”我反问:“你以为我为什么想了解航天?”“因为星星可以指明方向啊,还有些能通过声音帮助定位,比如脉冲星……”“爸,我想上太空,我想到星星中间去。”他不再回答。就是从那天起,我们开始疏远。

我离开农田,调转方向往老街走。一路上,我都没看见其他人。途径的房屋门窗紧闭,藤蔓攀上墙垣,斑驳的砖瓦不知多久没人修葺。突然,一道黑影从墙角的阴影里蹿出,我下意识往后躲,黑影扑空,停在我面前。我这才看清那是一条赛博狗。它或许曾经威风健壮,但如今经过机械改造的那一半身体透着锈色,关节处露着电线头,原生的那一半毛色暗淡,皮肉松弛,老态令它咧嘴露齿威胁的动作显得有点可笑。它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发出低沉的喉音,最终垂下头,转身离开,钢制尾巴的最后一节似乎已失灵,像雨刮器一样左右摇摆,停不下来。狗或许是勿乡最后的居民,它的主人不知在多久前离去,留下它独自驻守废弃的宅屋,日复一日在空荡荡的乡间游荡。

很快,我便到了老街街口。古井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打开了,木制井盖上覆满青苔,砌成井身的青砖缝隙里爬出纤细的植物茎须。我蹲下来,仔细观察,井的侧沿上刻了四个大字:饮水思源。下方用更小的字体写着:勿乡水井 建于公元一九八五年。我背靠井身坐下来,戴上父亲给的耳机,开始听下一段录音。

咚——哗啦——骨碌——骨碌——

木桶从高处落下,打起一桶水,又被转动的轱辘连绳拉起。木桶升上地面,声音的焦点却留在井下。井下空旷而寂寥,水滴低落的嘀嗒声随水上的波纹一圈圈扩散开,温柔按摩听者的耳道,触及井壁后又反弹回来,如此循环。突然有什么机器钻进了附近的土层,发出轰隆隆的巨响,隔着井壁传来突突突的机器声。麦克风又上升至地面。杂乱的脚步声,大声说话声,指挥钻机往这里或那里,掘开地表,拔出旧的电线和光缆,埋进新的,加快速度,尽快准备好接轨元宇宙,遮掩不住的贪婪和自负,发展、前进,光明的未来,伟大的愿景。

我听不下去了,关掉录音,摘下耳机。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给我听这个,是为了提醒我曾经的争执吗?录音的倾向很明显,拓张和发展破坏了自然原先的静谧,盲目冒进最终未必有好结果。

逐星计划启动初期,做了大量基建工作。要飞向太空寻找新的家园,首先得确保相应技术的完善。这也是逐星初期获得支持和信任的原因,他们没有空想一个无法实现的计划,而是从头开始布局,整合现有资源和技术,踏踏实实朝着梦想前进。那时候,火星殖民计划已宣告失败,技术的进步无法防止资本操控和政治争端,人们能够实现先进的航空技术,却无法解决自身的问题。逐星计划看得更远,从一开始就表明不会触及星球资源开采,而是专注宜居行星的探索和数据收集。那时候,亚光速航行的技术在理论上已经成熟,只不过飞船需要多级加速,现有的发射基地无法满足其从地球起飞时所需的加速度,因此必须重新选址建造新的特殊基座。那是地球人口最稠密的时代,城市不断扩张,空地越来越少,元宇宙运营商们又纷纷占地建立数据中心。发射基地只能建在远离人口聚居区的地方,因而选择十分有限。为此,逐星计划耗费了大量精力,与各地沟通,最终选定三个地方,方圆五十公里的村镇都得动迁。

发射基地的一处选址恰好位于父亲曾经造访的田野附近,那是一片温带针叶林,他当时正努力将这片林子列为自然声景保护区,禁止砍伐,禁止机动车穿越,禁止飞机从上方飞过,将寂静还给这片树林和其中栖居的生灵。发射基地的建设虽然不会直接影响到针叶林本身,但其噪音势必会让寂静荡然无存。父亲在网上发起请愿,申诉基地的建设会严重破坏当地生态。火箭发射的噪音可以高达220分贝,强大的能量波甚至可能震碎人的身体。虽然发射时都会通过喷水、下方挖洞等方式减弱噪音的危害,但周围的生物群落却很难免遭影响,林中的动物会再无安宁。

我理解父亲的忧虑。他说得没错,噪声影响和生态破坏都是事实,但追求梦想的道路上总有付出,为了让人类飞向远方寻找新的家园,这点代价不值一提。

那时候,我刚刚通过逐星计划的初选,正在封闭的训练基地里进行淘汰训练。训练强度很大,失重适应、水下逃脱、机械维修、高等数学与天体物理……我每天都一沾枕头就睡着。直到我们完成所有训练项目的结业考试,等待结果的那一夜,我才有机会上网。父亲的请愿新闻登上了各大超媒体的首页,“大自然采音师实名反对逐星建发射基地”“声音的战争——他是否能以一己之力抗衡太空探索计划?”“被放弃的田野——由逐星建设遭抗议而引发的自然声景保护讨论”……类似的新闻标题比比皆是。我的心提到半空,一条条浏览相关报道,寻找是否有媒体挖出他女儿正在参加逐星计划选拔的消息。如果他们知道他就是我的父亲,那我的职业生涯、我一生追逐的梦想就完了。

最后,我在一家充斥着明星八卦和坊间奇谈的小媒体上看到了我最害怕的东西,“安宁或梦想:让父女形同陌路的土地争夺”。幸好他们稿件的水平不是很高,行文不顺也没什么逻辑,仅通过标题很难让人将其与最近热门的新闻事件联系到一起。我怀疑他们使用的是大数据写作软件,自动抓取关键词生成稿子。大媒体不屑于关注或者转发这样未经人工审核的报道,可万一呢?一旦我们的关系被注意到,立马就会成为新的爆点。我赌不起。当天晚上,避开训练基地里的所有人,我忍着怒气与担忧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最终,父亲撤回了自己的请愿,我也通过了逐星的训练选拔。这起事件就好像大海中普普通通的浪花,瞬起瞬落,很快就消失不见。自那以后,我和父亲的关系彻底陷入僵局。我以父女关系相逼,请他不要再反对逐星。他沉默,在逐星基地建设的事情上让步,却以实际行动捍卫对于其他自然声景的保护。我们几乎不再联系,没人知道我们的关系,久而久之,甚至连作为当事人的我们自己都快忘了。

在井边坐久了,人也染上了苔藓的潮味,湿冷沁进骨髓。一阵风卷过,井轱辘上断裂的麻绳晃荡几下,拍打井盖,发出闷响。不知哪里飘来落叶,孤零零的一片,扬到高处又徐徐落下,经过老街上废弃的店铺。褪色的招牌,破损的木头大门,积灰的酱油瓶、草帽或者机械义体在再也不会开张的店里等待顾客。枯黄的叶片最终落地,摩擦地面发出轻不可闻的脆响,好像深秋里一声叹息。我拍拍身子站起來,继续往前走去。

穿过老街再往西,便是我小时候和父母每年回来暂住的老宅。如今,整片房屋都被夷为平地,裸露的地基像是森森白骨。我重新戴上耳机,边走边听下一段录音。

喔喔喔——

公鸡的打鸣拉开勿乡清晨的序幕。老人的咳嗽声,婴儿的啼哭声,抽水马桶的冲水声和赛博义肢安装到位的喀嚓声。父亲的录音就像一个长镜头,将真实而又普通的一天之始收录其中,让人觉得熟悉又放松。突然,一道凄厉的哭声划破日常忙碌的宁静,唢呐引领着笙、钹、锣等乐器加入,奏出凄凉的哀乐。长条纸片在风中翻卷猎猎作响是招魂幡在前头引路,整齐的脚步在土路上踏出钝响是机器人跟在后面抬棺,道士用乡音念诵经文,亲人们追着哭嚎……

我的心好像被人攥紧,跳动的频率与录音里的哭声共鸣,难受得要命。我不得不暂停播放。

父亲的录音总是这么真实。他擅长通过纯听觉让人身临其境,这样的功底源自多年的实地录音经验。他最早的录音事业始于为虚拟现实、电子游戏和元宇宙提供定制录音。人们总想在虚拟世界中追求真实,视觉效果更容易在一开始抓人眼球,但真正彰显细致程度的还是声音效果。彼界的虚拟声景就做得相当好,这与他们牢牢占据元宇宙第一把交椅密不可分,哪怕是同一片森林,根据不同的访问IP会生成世界不同角落的森林中的声景,哪怕是同一个地铁站,也会根据一天中不同时刻的人流量呈现出不同的脚步声和交谈声。那时候,我以为父亲支持数字化,帮助元宇宙运营商一同与星际探索争夺公众注意力,觉得他站在向外发展的对立面,以虚幻的真实禁锢人类前进的脚步。但后来我发现,他真正在乎的不是太空探索,也不是元宇宙,而是被越来越多人忽视的真实地球。

有了一定的经验和财富积累以后,父亲开始做更多独立项目,建立个人声音库,将录音放在网上出售。他也从各种基金会那里申请资助,合作记录特定地域的声景,免费提供给公众下载,以唤起人们对这些即将消失的声音的关注。他的录音获得过皮埃尔·舍费尔奖1、世界声音图景项目特别表彰2、“一平方英寸的寂静”驻留计划支持3、“复现王维诗中的声音意象”比赛金奖4等等。那几年,我埋头为太空远航做准备,完全不关心他所获得的荣誉,只是隐约知道,他在录音和声音生态学方面越来越成功。反对逐星发射基地建设的请愿虽然失败,却为父亲赢得了不少声誉,那之后我更是有意回避关于他的一切消息,一直到“云汉号”出发前夕。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从地球发射的两艘旅行者号探测器各自携带有一张金唱片。唱片里记录了地球上的各种声音,风、雷、雨、浪,狗吠、马奔、蛙鸣、猿啼,从巴赫的《F大调第二勃兰登堡协奏曲》第一乐章到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第二部分,从格鲁吉亚的无伴奏合唱到中国的古琴曲《流水》,还有55种不同人类语言的问候以及115幅图像。它们以缓慢的速度飞离太阳系,向宇宙中的高等文明传递有关地球的信息。

逐星计划中相继出发的几艘飞船也携带有类似的唱片,一路随船前往目的地星系。抵达目的地后,唱片会被装上无人探测器,飞向更遥远的太空。除了由逐星计划金唱片委员会选择的声音内容,每位船员都可以选择一段声音加入唱片,因此每艘船上携带的唱片都是独一无二的限定版。它们将延续“旅行者号”金唱片的任务,将人类的声音传播到更广袤的深空。

那时候,“云汉号”的船员名单基本已经确定,只是尚未对外公布。我也被要求选取一段声音。道义上,我理当选择父亲的录音。他所记录的声音有不少在地球上濒临灭绝,若能被选入逐星计划的金唱片,既可以让更多人关注到他所做的工作,又可以弥补当年他为了我所做的让步。可是,我又担心自己的选择会被媒体关注,重新翻出当年父亲反对逐星发射基地建设的旧账,继而发现我们的关系,从而影响我的前途。登上飞船前,一切都不确定,我随时可能会被替换。我犹豫了。

最后,我选择的是贵州平塘500米口径球面射电望远镜所探测到的脉冲星的声音。这个选择不会有错,既代表了我的国家,又联结地球与深空,还暗示了地球文明探索宇宙的决心。启程前夕,逐星计划正式公布了“云汉号”的成员名单,以及每一位船员选择的声音。父亲肯定看到了名单和我的选择。他一定很失望。

父亲给我留了信件、画和录音,却丝毫没提及他的后事。我翻遍数字图书馆里的过刊,才终于找到他的讣告,又顺藤摸瓜找出他死后的其他消息。他在给我留下信后的第三年去世,几位录音界的朋友帮他操办了后事。按照他的生前遗愿,没有办葬礼,没有买墓地,没有设立数字墓碑,更没有在元宇宙中重构虚拟体。他的遗体被火化,骨灰就洒在老家的树林里。他们为他举行了一场音乐会,播放他最得意的录音作品,音乐会门票连同他的遗产被用于设立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声音基金会。基金会运作几年后宣告破产,父亲的录音埋葬在了庞大的数据荒冢中。

我重新开始播放耳机中的录音。

呜呜——呜——

啜泣渐渐止歇,碎土被铲起又落下,磕头声,点火声,香灰静静落下,蝴蝶振翅飞过。远方不知谁唱起挽歌,优美而哀伤,乘着风飘向天空,融进这个世界。

父亲录制这段声音时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吗?他是在用录音向我告别吗?父亲死后,他的身体进入了地球的生态循环,与他挚爱的自然声景融为一体,而我却没能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里陪伴他,甚至没能将他的录音带去星空。我为自己的懦弱而惭愧,为自己的选择而懊悔。在老家的废墟旁,我无声地哭了。泪水如泉涌,很快淌满整个面庞。我没去擦,而是迫使自己迎着风继续走,迫使自己记住这一切的代价。风干的泪痕紧绷在皮肤上,亦是抽打在我心上的无形鞭痕,再也不会愈合了。

走出这片房屋废墟再往北,很快就到了河边,河对岸便是后山脚下的树林。印象中,河上应该有好几座桥,但我沿河走了一段,只看到一截断裂的桥面,兀自指向天空。又走了一会儿,我注意到河边有一大块帆布罩着什么东西,掀开看,是一条小舟,舟身完好,甚至还有桨,不知是谁留在这里的。我把舟推下湖,自己再跳上去,用船槳拨动水面,舟向前划去。如今,逐星计划整个过程中唯一没让我后悔的,就是所接受的各种训练,为了应对太空中的各种状况,我们什么都学过,没想到现在能用上。

噗通——噗通——噗通——

船桨拍打水面的声音柔和而有规律。我再次戴上耳机,开始播放父亲的录音。

沙沙沙——

起先是温柔的小雨,淅淅沥沥,落在粗糙的泥土路面上,像是渐入的沙锤。接着雨变大了,落在农田和果林,咚咚敲打着未采收的瓜果,如敲打着马林巴。越来越大的雨滴落到河面,像密密匝匝的小鼓。风呼啸而过,树枝剧烈抖动,飒飒拍打彼此,是定音鼓。突然间,远处炸响一记惊雷,如镲划破天空。风雨都愈发猛烈了,不顾一切地肆虐,乐曲演奏至高潮,似要将整个天地洞穿。慢慢地,一切都缓和下来,重归寂静。在自然的演奏中,任何人工造物都噤声,将舞台留给这已存在数十亿年,并将存续至未来的天籁。在这声音中,我的情绪也缓和下来。

舟行至对岸,我徒步走进树林。脚步踩在层层叠叠的落叶上,发出细碎的破裂声。天光从树叶间漏下来,织成网将我裹住。我仿佛在前行,又仿佛在原地,任时光在我身周后退。我听到飞鸟的扑翅和鸣虫的吟唱,溪流撞击岩石,微风拂过树木。人类远去后,自然逐渐恢复了原貌,安宁重归树林。此时我所身处的声景与父亲的录音混合在一起,我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现在,什么是过去;什么是此处,什么是远方。有一种假说认为,原始人正是听到各种自然界的声音后进行模仿,慢慢地用声音来指代那样东西,这才发展出语言。我们如今所拥有的、所创造的、所失去的一切都与声音脱不开关系。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三棵硕大的橡树,它们呈三角排列,树冠彼此交错,围起一小片空地。我从粗壮的树干间穿过,不小心踩到地上的橡子。树冠上传来轻微的簌簌聲,我抬头看,一抹棕灰色的松鼠尾巴一闪而过。

空地中央摆着一块灵璧石,石头不过两掌宽,一掌高,石面圆润有光泽,形似一只躺卧的人耳。这便是父亲给我的礼物。父亲曾经说过,万物皆有声音,石头也不例外,不只是敲击或掉落发出的声音,石头本身就有固定频率。人类总是专注于倾听自己发出的声音,却忽略了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东西,而他所做的不过是找到那些被人忽略的声音,将之记录下来,让更多人发现它们的存在、它们的美。我想起上世纪的一篇小说,从一只鹦鹉的角度讲述,它和它的同类拥有语言,但人类却对此视而不见,宁可在雨林中建起硕大的望远镜搜寻地外文明,却任身边的智慧物种消亡。 如今,我们拥有飞往群星的能力,却仍蛰居地球,沉溺在元宇宙虚幻的刺激当中,从不聆听现实中他者的声音。我说不清哪种情况更悲哀。

我走过去,在石头旁侧卧下来,一侧耳朵贴近地面,闭上眼,感受周遭的静谧。风在此处似乎静止了,时间也凝固了。我在太空中感受过绝对的寂静,没有空气,声音根本无法传播。但此处的静与太空中的截然不同,那是死之寂,而这是生之静。过了一会儿,我的耳朵熟悉了这种静,逐渐开始觉察寂静之下潜藏的其他声音。树叶缝隙间微小的气旋,土壤表面爬过的蚂蚁,地底蓄水层中的气泡……渐渐地,我听到一个更宏大、更古老的声音,自地心深处徐徐传来,绕开人类设置的屏障,穿越无尽的时光,向上,向远方,向未来。

自问自答

为什么要写这样一篇故事?

暑假里,我上了一门《感官生态学》课程,其中一次讲座邀请到一名实地录音师来讲他的工作。他介绍了自己使用的器材,为我们播放他在田野录制的声音,令我印象深刻。日常生活中,我们总是过度依赖自己的视觉,从而忽略其他感官。这次的主题恰好是“致那个声音”,我自然就想到聚焦声音本身。写作的过程不大容易,描述声音时我总觉得词穷,中文里有许多有关声音的表述,只是平时我没多加留意,用时方恨少。这篇故事也是我的一个尝试,希望自己能在未来的写作中更多关注到其他感官。

小说标题《觅音》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义上来解读是寻觅声音,与整篇小说的声音主题相呼应,女主角一路上就是在寻找父亲留下的声音。同时,“觅音计划”也是我国的一个深空探测项目,通过在太空中放置一群由小型无人探测器编队而成的大望远镜,借助中红外光谱的观测手段,寻找太阳系外的宜居行星,这与小说中的另一条太空线相呼应。虽然小说中的太空探索项目看似结局悲凉,但我还是希望现实中我们的科学探测能够取得重大发现。

这篇小说里写到元宇宙和太空探索,它们真的矛盾吗?

其实,向内发展和向外发展的矛盾,灵感源自刘慈欣老师的小说《黄金原野》和《不能共存的节日》,他在小说中表达了对于人类沉溺虚拟世界、一味向内发展从而不再向外探索的担忧。在现实中,这两种发展方向是共存的,但与其他千千万万种技术一样,它们都在争夺资本和公众的注意。元宇宙最近很火,但其中有多少是资本炒作的泡沫呢?小说中的航空技术似乎已经走到很远,元宇宙却像是不久后的将来就能唾手可得的,可能会有人觉得两者在同一个时代出现不太现实。但首先科幻小说并非在预测未来,其次在人类最初登月时,计算机还非常原始,这么多年过去,我们没有再次登上月球,计算机技术的发展却突飞猛进,谁能保证接下来航空技术不会再次取得优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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