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没有鬼
2022-02-05朱宜
朱宜
热恋三个月,恋人突然消失了,是死掉了还是把你甩了?
那心态积极的朋友,会选择是死掉了。但是小谷的心态积极不起来。
被骗了多少钱?这是周围人头一件要问的。小谷你好好想一想,钱真的没有少吗?杀猪盘的受害者们都是鬼迷心窍地把钱交了出去,一边打款一边都没意识到 “我的钱,正在,拿出去,送给别人”。小谷慌忙在心里盘点。还好,中国来的女生谈恋爱是不会为男人花钱的。当然,账单来了她也不好意思坐着不动。他拿卡的时候,她总要试探地递过自己的,十次里有七八次他会接。两张卡叠在一起,在她心里添了一道薄薄的墙。但那顶多也就是AA。而且也不怪他,是她自己要做姿态。真要掰开来算,他花的还多一些,比如那次去旅游,大头都是他出的……在一起的时候嫌算这些生分,结束了,算出来一分一厘的盈余都是爱的证据。爱的尊严。
那就是被骗了感情骗了炮?扪心自问,她也是不同意的。那些体己话,那些看到她快乐他才产生的快乐,那些多一秒都等不及的相会,那些总能被他托住的依赖,那些动情才会露出的脆弱之处,那些你等我我等你共赴的高潮。那颗果子里面不是空心的,它从他们交握的手里长出,剥开来的果肉,一头咬下去,浓烈的汁水流到他嘴里也流到她嘴里,她没有少吃一口。她没有亏。幸好幸好。
那这样的无疾而终算什么。想来想去,于情于理,唯有他出事了才说得通。
“你出事了吗?” 短信发过去。又是一天过去了。没有回复。看来是出事了。比如走着走着摩天大楼掉下空调。跨过窨井盖的时候正好爆炸。面包车呼啸而过把他撞了。地铁进站的瞬间被神经病推下站台。吹头发的时候湿手去握水龙头。遭打劫的时候嘴硬了一句被捅在要害。总之,在纽约这样高速又混乱的城市里,好端端突然死掉的几率大得很。没准他是死在了来见她的路上,为爱赴死,而她还不是他的医保紧急联系人,自然还没有被通知到,于是竟在这里怨他薄情。
这么一想,她急了起来,内心深处却松快了一下。她可以找他了,毕竟生死攸关。
三个月。他们还处在去对方家之前要约好时间的阶段,这是都市人共同守护的屏障。不打招呼直接上门,对方嗅到的不是浪漫,而是野蛮,纠缠,失控的预兆。但是小谷一点也不野蛮,也不想纠缠,她没有失控。她只是死要见尸。而且万一他倒在家中尚有鼻息,她的出现岂不是救他一命?如果电影里每次女主角身处险境,男主角都想“她不回我短信,看来我们之间是结束了,我最好识趣地离开”,那剧情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你说说。
小谷按铃的手有些发抖。没人开。她拍门。她大喊他的名字。把耳朵贴在门上。趴在地上往门缝里嗅。站在门口打他电话。最后索性把外套往门口一铺席地而坐。这扇门的里面明明已经布满了她的身影,每周有三天她会在里面过夜,她的牙刷和半盒隐形眼镜还在浴室里,而她现在只能坐在门外像是无家可归。
坐到凌晨两点,她走了。不确定门后有没有尸体。
小谷找到温蒂费了一番周折。恋爱三个月,开始见彼此的朋友了,但也只打过一次照面。他们还没有成为她的朋友。小谷在温蒂公司对面从五点等到八点,终于望到她出来,低着头跟到地铁站,跟进同一节车厢,跟到她座位前站定,不经意一抬眼,嗨好巧。“你最近好吗?” 温蒂像是随口寒暄,又难说不是在慰问遗孀。车开过了三站,两人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那个最要紧的名字,小谷不敢提,为什么温蒂也不提?临到温蒂要下车了,这场对话的信息量还是零,小谷假装同路跟着下了车,跟啊跟,一直到再同路就不合理了,她一咬牙,最近你见过盖比吗?温蒂一愣,随即懂了,“我最近很忙呢,很久都没联系了。”
小谷大学时候有个男生好友,交了一个女朋友,后来分手了,据说那个女生苦苦求复合不成,开始一个个联系他的朋友。小谷只见过她一面,也被她加了微信,套几句近乎之后就开始诉苦,“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小谷不声不响截图给好友,他回复一个捂脸的表情。朋友们从此拿他揶揄,看不出来啊你小子。多年后他的婚宴上,老同学坐在一桌,还有人提起哎你们那时候也被那个疯子加过微信吧,这小子以前是挺乱的,谈的都是不靠谱的,还好后来认识了他老婆,来来来我们去敬他们一杯。
在温蒂的表情里,小谷看到自己正一点一点变成那个女人。她急切地解释,因为盖比一个星期前突然消失了,怎么都联系不上……温蒂点点头,“这样吧,我如果有他的消息一定告诉你。” 小谷想起来,自己也是这样对那个女生说的。可是她跟她怎么能一样呢!她的恋爱还在进行中。可是谁又能证明呢?
小谷硬吞下剩余的话,好啊那谢谢你了,掉头就走。走几步想起来,这是来的方向。这下就算温蒂是个傻子也知道她之前是假装同路了。這还不是最丢脸的,最丢脸的是她又折了回去:这是我的电话号码。温蒂礼貌地在手机上记下来。
不然还能怎么办呢。爱是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爱的路上充满考验。爱真的需要勇气 ,去面对流言蜚语。
小谷把自己的行为代入一些电影里,感到浪漫伟大,但是代入另一些电影,又变成了卑微可笑。她看不清自己身处一部什么风格的电影,自己又是一个怎样的形象。没有一个现成的模板指引着她往前走。她是多么孤独啊。“你就当渣男死了啦。” 说这话的人才不相信他是死了。“渣男”这个词没有骂到他,反而骂到了她。骂她不被爱,骂她盲目与不幸,骂她精心收藏的是假货,骂她和许许多多个她们一样平平无奇,面容模糊。
怎么会一样呢?小谷是那种从小被夸是“人精”的女孩。察言观色,积极主动。来美国读艺术管理的女生不止她一个。几年来,她看着一批批女生毕业,兴高采烈地进入那些闻名遐迩的美术馆实习,白干一年前台或者翻译,最后打道回府。只有她,拿着这张天下最不好找工作的文凭,找到了一份肯给她办工签的货真价实的工作,凭的就是她独一份的眼力见儿。
她的老板礼飞涯是个犹太白人老头,在美国的演出行业做过很多年,年纪大了以后去东方开辟新天地,刚好赶上了中国人想进军百老汇、好莱坞的潮流。一批批显贵们像觅到一条秘道般把他当作冲出亚洲、走向世界的希望。那时候他还叫Rafael,后来发现中国客户们不会发Ra这个音,就迅速学会在自我介绍的时候说:“妮豪,喔叫拉斐尔。” 哦拉菲。拉菲我们知道。他们当他是法国人了,红酒商。
后来还是小谷帮他设计了“礼飞涯”这个中文名,发音接近又雅致,而且每个字都说到了他心里:文明,飞越,边界。从此他递出的中文名片上就姓礼名飞涯了,一种投诚。我们很看重。小谷指点他。
有小谷在,没有项目谈不成的。礼飞涯的客户们一个个都是她父亲年纪的中国男人,架势也和她父亲造访美国时一样:威严,敏感,时刻如同生气。他们怀揣着美国人闻所未闻的东方故事兴冲冲而来,指望在这个白人的妙手运作下,里应外合站上世界文化之巅。而桌子的另一边,除了老板礼飞涯,还有他的犹太老兄弟。都是早年间拿过些奖的创作人,江湖上颇有姓名,只是时代滚滚前进,他们被留在了原地,冷板凳越坐越久,眼睁睁看着连国父的故事都被波多黎各人的儿子用嘻哈唱上百老汇了。还好Rafael在中国有了路子还惦记着他们,来活儿了就如走马灯一般拉出来,一桌白胡子圣诞老人,对远道而来的贵人点头微笑,许他梦想成真。
小谷明面上是翻译和助理,实际工作是接化发。多少硬生生的意见从东方飞出,被她吃进,再吐出的时候已是皆大欢喜。多少不合时宜的幽默从西方飞出,被小谷拦截,萃取,传到客户耳朵里变成了恰到好处的亲昵。让人舒服是多么大的本事。他们看不见的,她替他们看见,他们说不出的,她替他们说出。东方的爹和西方的爹,天下最难搞的两种男人,经过她穿越文明的边界,喜结连理。
可是这样七巧玲珑心的她,爱人却在眼皮子底下消失了,好像掉进一条她从未发现的暗河。
她开始在脑中复盘所有细节,从第一面开始,到最后一面。可怕的是,这么一想,种种不和谐都浮现了,比如她多点一个菜时他的犹豫,他不想出门时她的坚持,起冲突时他过快的道歉,她每次见面固定的十五分钟迟到,他陪她参加画展开幕酒会时格格不入的打扮……一切都似乎可大可小,彼时她毫不挂心,只看到冰山一角,没有看到海面下连着的更庞大的过往、更复杂的意义,她浑然不知已踩入他的雷区,他们的关系在她看不见的深处爆炸,完结。这样想来,就连和谐的地方也有诸多可疑:他忍耐了多久?她身上有什么地方令人如此难以忍受?她错过了多少信号?他是一开始就安排了这样的退场,还是中间有事情发生了?他有没有真的爱过她?他图什么?
世界成了一个谜。她在明处,而暗处不知有什么。有时候走在路上,看到热恋中的情侣,她会在心里说,呵呵要是你怀里的这个人明天凭空消失,你再回想起今天,也能找出无数不详的预兆。可是这样想也就意味着,下一次她再拥抱的时候,怎知道一切不会戛然而止?在这个谜解开之前,她不再感到安全。
这天夜里,她闷闷地睡下,像往常一样辗转难眠,却见床角浮出一张脸。
煞白煞白,比白人的色号还要白。“我好冷啊。” 讲的是英语。“好冷啊。” 小谷的心剧烈跳动。“好冷啊。” 如泣如诉,“好冷啊咕咕。” 咕咕是盖比给小谷的名字,像是唤小白鸽,也像杨过叫小龙女。其实是因为小谷的姓名里,只有姓他会发音。小谷认出来了,这是盖比啊。她定下神刚想开口,白脸已再次被黑暗吞没。她惊醒,凌晨四点四十四分,天光微亮。
小谷热泪一下子涌出来了,三言二拍经典名场面,果然郎君是遭了不测。她披上衣服就去了附近的警局。接待报案的警官熬了个大夜,相当不耐烦。听她说完,只问一句,你认识他多久了。听到“四个月”的时候,他皮笑肉不笑了一下。失恋就来报警的神经病,她不是第一个,小谷知道他会这么想,所以故意多说了一个月,也没差别。但无凭无据总不能跟警察说盖比做鬼给她托梦了。想到这里也蛮气的。盖比你若心疼我,你给你朋友也托啊,或者像三言二拍里一样,给衙门里的差人托啊,托个堂堂正正明明白白,好让我不至于被当作怨妇。
警察只是让她在表格上签了个字,回去等消息。温蒂也再没有联系她。小谷的痛苦在半空盘旋,找不到落脚之处。
就在她快撑不下去的时候,冒出来一个奇怪的中国女人。她说,你可以叫我敷敷,他们都这样叫我,因为我的全名不好念,盖比以前也这样叫我,我来找你是想告诉你,你现在经历的,我都经历过,一开始我想不通,直到看到他找了你,我一下子全明白了。
小谷看着敷敷,也明白了。很好明白。专找东亚女人的白男,如同痴迷同一品牌的玩偶。她们都有着光洁的皮肤,纤细的体形,乌黑的直发,绵软的声线,羞涩又顺从。她苦苦寻找的谜底,原来这样低级。敷敷连普通话都不标准,讲英语时口音更重,打扮土气,身材比例也不好,读的还是会计。但是在他眼里她们没有分别。很难说这让小谷更好过一点,还是更难过一点。原来问题不出在她身上,可是她也不再特別。
她的痛苦也有了正式的名字。叫ghosting,敷敷告诉她。“鬼”从名词变成了动词,专门指恋爱谈到一半不告而别,在通过交友网站认识的关系里很常见,很当代。敷敷已经是专家了。她是大半年前认识盖比的,谈了三个月盖比消失,她就开始琢磨这些,再也干不了别的,直到在Instagram上发现小谷和盖比的合影。
找到名字以后,痛苦起来是多么轻松啊。原来这是摩登爱情的一部分 。她不喜欢敷敷,但她现在太脆弱了,非常需要敷敷。敷敷也需要她。她们可以一起开展失恋女子的传统项目:骂前男友。其实也不是骂,就是通过互相补充信息来进一步建构他的负面形象,一种精神排毒。比如说,她们一交流发现,他热衷于向她们展示标志性景点:911遗址、洛克菲勒中心、高线公园、布鲁克林大桥……这不跟带老外看天安门升旗、逛王府井一样吗?至此,她们意识到,他找上她们不仅因为人种,还有外来者的身份。那是他的“FOB 欢迎套餐”,fresh off boat,刚下船的外来妹,轻易就发出“哇哦”的赞许,令他不费吹灰之力的高大,纽约世世代代建起的繁华宏伟为他私下装点了门面。
她们也不约而同地提到他金钱上的不爽气,一顿饭三四十块钱,也要一人一半,如果吃饭他买了单,势必要提醒她来叫车。她们都是家境不错的女孩,就不想把钱看得太重,又被男女平等这些道理拘着,最紧张的就是被男人轻视,尤其是一个更进步更开放的文化里的男人,如果他不主动买单,她们是死活开不了口的,而他看准了这一点,省钱又省心。
说到这里,她们不由重新打量他的条件。三流本科学历,在四大里做咨询,小小的项目经理,收入能好到哪里去,说不定跟大部分美国人一样,还欠着一屁股学贷,再加上背三十年房贷在新泽西买了一间小公寓,每个月又要支一笔钱出来还房贷。家产是不用想了,爷爷那辈是水管工,父母在他小时候就离婚了,爸爸重组了家庭,又生了两个弟弟,妈妈把房子卖了换成现金,住进社区养老院。放到中国的观念里,勉勉强强是个经济适用男,呵呵配她们是高攀了,谁让富养的女孩容易糊涂。
更何况公司、职位、房产什么的都是他自己说的,里面有多少真实性?房子是他的吗?领英上面的資料谁都可以随便填,网站不管核实,公司又那么大,世界各地不知多少员工,冒充也发现不了,而且他还不用去办公室,从早到晚在家对着电脑跟所谓的客户联络。这一切的一切,都太便于消失了!也许他从头到尾就是个骗子。
她们倒吸一口冷气,此时此刻,不知道哪位姐妹又在被这个骗子玩弄。她们私愤混合着义愤,冲着同一个方向大喊:“去死吧______(此处请填空)!” 时代不同了,她们可不会再当什么蝴蝶夫人、西贡小姐了,Go fuck yourself!小谷给读会计的敷敷介绍《蝴蝶夫人》《西贡小姐》的故事:从前有个穷苦的东方妓女,爱上了一个美国大兵……还没听到女主角自杀,敷敷已经骂起来,我去你大爷的这帮洋鬼子想得美!小谷可真喜欢她这暴脾气。
虽然盖比有问题,但细究起来,她们自己的情史里也没有出现过中国人和白人以外的男人。在其他人眼里,恐怕这也逃不过相同的指控。只有她俩不会这样苛责对方。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她们再不一样,也有着同样的中国父母。白人是父母对外国人接受的极限。
骂盖比的时候,她们会顺便做个海藻泥面膜,不浪费时间。等到骂完,死皮黑头都一起清洁了出去,从里到外的排毒。如果晚了,小谷索性留敷敷过夜。像回到了大学宿舍,两个女孩并躺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几句就睡着了,不再有失眠的困扰。没过多久,两个人的皮肤都变好了,精神也变好了。小谷说你别每天衣服带来带去了,我的衣服你也可以穿,反正体形相似。于是她们连衣橱都共享了。两个人出去吃饭的时候,想吃什么点什么,鸡爪鸭血鹅肠猪脑皮蛋椒麻重油重辣,再也不用遮遮掩掩,她说这个你想吃吗,她说好啊好啊都点上。上次你请我,这次我请你,抢着买单,咱可不像男的那么抠抠搜搜的。
女孩在一起真好啊,女孩真好啊。要什么男人呢。她们在舔舐伤口中慢慢变成了彼此的壳,尺寸正好,在里面安全又舒展。
这个项目如果谈下来,将是一笔大买卖。一个在国内坐拥几千家连锁酒店的大老板,希望将他最爱的歌手介绍给全世界。歌手早已去世多年,与他也不曾相识,却给他的少年时代带来过多少柔情,在他呆板匮乏的生活里打开了一扇天窗,满天星光照了进来,原来人可以这样活着你懂吗!小谷翻译给在座的犹太老头听。犹太老头们没有听说过这个歌手的名字。大老板很失望,美国人连那么有名的人都没听说过,但是不要紧,这就是我做这个音乐剧的动力,她的歌曲里表达的情感是全世界共通的,是可以跨越国界、跨越时代的,绝对会在美国造成轰动效应。他打开手机在餐桌上就开始放一首歌,老头们殷勤地把头凑过去听。
美丽的花朵开完很快就谢了,美好的时光很快就结束了。
忧愁笼罩了我原本微笑的双眉,眼泪滴在了……腰带上(?)。
今晚告别之后,你什么时候会再来?
小谷的翻译尽力了,像在教一节中文课,老头们频频点头,也不知道听懂了多少。她注意到周围桌的人和服务员都在看这个旁若无人用手机喇叭大放中文歌的中国男人。也许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让全世界听到她歌声的第一步。
喝完这杯酒,请你再多吃一些配菜。
人一生能醉的次数不多,不如抓紧快乐。
快点快点,喝完这杯酒我们再交谈吧。
大老板听得入神,眼中泪光隐现。他对音乐剧已经有了初步的想法,希望请美国最顶级的大师来操刀。在剧中,女歌手的灵魂将穿越到现代,与一个少年在梦中相爱又消失,少年后来成为了一名成功的商人,始终无法忘怀年少时的梦,没想到人到中年,偶遇一个穷苦少女,从长相到歌喉都和女歌手一模一样,一算年纪正是女歌手转世,商人助少女实现了歌星梦,最后一幕是少女的演唱会,也是商人精心准备的盛大的求婚仪式,在这首歌的烘托下,两人在舞台上相拥。一段旷世奇缘,跨越了年龄、时代和生死。
今晚告别之后,你什么时候会再来?
不要光唱离别的歌曲,快再次举起白玉做的酒杯。
我非常专注地与你交谈,希望牢牢留住你的心。
今晚告别之后,你什么时候会再来?
小谷想起来,自己曾经和盖比有过两周的异地恋。那时候她回南京过年,两人每天视频两小时,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她还在淘宝的旅游纪念品商店里买了一堆明信片,苏州园林,西安兵马俑,陆家嘴天际线,南京梧桐林荫道,故宫雪景,乌镇小桥流水,桂林溶洞……像新上任的文化大使,每天给盖比寄一张,直到她回纽约的那一天。每张上面都密密麻麻地写着相思,祖国大好河山都做了情话的注脚,随着慢邮一寸一寸伸到天涯海角去勾一颗心。
喝完这杯酒,请你再多吃一些配菜。
人一生能醉的次数不多,不如抓紧快乐。
嘿,再喝一杯。干了。
今晚告别之后,你什么时候会再来?
没问题,这个戏我们很有信心,礼飞涯说,多么优美的歌曲,多么精彩的故事,深深触动我们的心灵,你是一位艺术家。大老板说,我对音乐、舞蹈一直都很有感觉,可惜酒店的生意它就是越铺越大,现在总算可以喘口气,也有了一些积累,想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让美国人见识见识咱们的文化精髓。
就在他们以为这个项目是囊中之物的时候,那头没动静了。礼飞涯电话打了几次,哪里不满意我们可以改进啊。大老板的秘书含含糊糊打太极拳,最后被问急了撂下一句:“感觉你们不是很懂中国文化。” 这下完了。这个方案虽说署的是几位托尼奖大佬的名,可几乎是小谷一个人挑大梁,加班加点查资料、写大纲、翻译歌词。不是很懂中国文化,骂谁呢?!小谷在礼飞涯面前心虚得很,仿佛她才是雇枪手的那一个。礼飞涯没有怪她,只是冷笑了一声。
很快礼飞涯就打听出来了,是被人中间截了胡。那个人年龄跟礼飞涯差不多,是一个WASP(白人盎格鲁-撒克逊新教徒的缩写),叫王守义——没错,就叫王守义,本名Watson。小谷为这个取名拍案叫绝。
WASP王守义身边也有一位中国女助理,不用说,这名字就是那姑娘的作品。他身边还聚着一群WASP老兄弟,讲话都带别致的英音。小谷像发现了一个平行宇宙,原来白人和白人之间也有门户之争。礼飞涯倒是一点也不惊讶,似乎早就知道竞争对手的存在。小谷开始生疑,外面有多少个这样的平行宇宙。
那到底他们输在了哪里呢?首先,王守义声称他不仅可以帮大老板杀入纽约百老汇,还可以一舉拿下伦敦西区,他在英国有很多上流社会的朋友,美国说到底还是暴发户、大老粗,英国是贵族品位,是身份的象征、实力的体现。这可真是精准击中大老板的软肋。其次,也是天注定,大老板是河南驻马店人,所以看到王守义三个字,顿时生出一种亲切的同乡之谊。虽然WASP王守义是康尼狄克州生康尼狄克州长,但是他能有这份心,跟咱们的文化这样接地气,就让人感动。这个朋友能交!
这件事情对礼飞涯打击很大。他眼睁睁看着文明在与野蛮的对决中落败,仁义礼智信输给了一种口味浓重的香料,更可恶的是,对方还反咬一口!文明与野蛮就这样被轻易地调了包。前面的路要怎么走?这个时代在往哪里走?他要好好想一想。犹太人是一个能不断应对变化、适应环境的民族,“就和你们中国人一样。” 他对小谷说,然后给她放了一个月的不带薪假。
小谷“休假”在家,生活圈子骤然缩小到只剩敷敷了。有一天她意识到,自己也成了“只和中国人扎堆玩”的海外中国人中的一员,那还出国干吗?敷敷的无处不在几乎令人生厌,小谷心里被短暂填上的那个洞,如今再次露出缺口,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她又梦见了盖比。
他依然从床角浮出,口中喃喃,“好冷啊,好冷啊”。敷敷就躺在小谷身边,但是他却只朝小谷这边逼近,慢慢靠近她的脚,然后好像取暖一样,把头埋进了她的腿间……小谷眼睛瞪得硕大,很快迷离。她想起无数这样的夜晚,他在她身下长久地劳作。也许这就是她心底从未真正相信自己是蝴蝶夫人的原因,在别人都看不到的地方,在最原始的王国里,东方西方都进不来,他是这样全身心地向她奉献。小谷失声喊出来的一霎那,他也在下面发一声哀号,像呜咽又像咆哮——她杀了我!
一道刺眼的光照下来,盖比无影无踪。敷敷被小谷嚷醒了,拧开台灯,你怎么啦?灯下的小谷面若桃花,气息急促。小谷问,刚刚你听到了吗,你看到了吗?敷敷说,没有。
这就奇怪了。“她杀了我”。She,是一个女人。谁?如果他真有重要信息要传递,为什么不直说名字,非要搞得跟那些电视剧一样,在雪地上蘸着血辛辛苦苦写完 “杀我的人就是” 就毒发身亡。想来想去,唯一的解释是,他说的这个“她”就在旁边,近在咫尺,就是她——敷敷。小谷脑中轰的一声。
一切重新有了解释。如果这是真的,那么盖比从未负心,她的意义从来都不是一种性癖,他们的爱热烈而平等,她是独一无二的,不可替代的,他们的未来本来还很长,也许有一辈子那么长,却被掐断了。也许是敷敷无法接受他爱小谷多过爱她,也许他从来没有爱过她,也许他从来都不认识她,也许敷敷暗恋的是小谷,所以先杀掉盖比,再趁虚而入。自己真傻啊,那么容易被摆布,被一个凭空冒出来的女人几句话就蒙住了,什么都竹筒倒豆子一样说出来,敷敷只需附和一句:“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也这样做/这样说!” 她就信了,就恨上了爱人。如果敷敷不是中国人,她绝不会那么快就信任她。
而现在,她该怎么办?这个女人还在她家里,与她同吃同睡,是要对她做什么?原来爱人的鬼魂是在向她发出警示!他死后还在保护她,不惜一次次穿越阴阳两界。是我辜负了你的爱,盖比。
敷敷的暴脾气如今看起来不是可爱,而是充满了危险,精神病人失控的预兆。小谷没有证据,也不敢逐客,每天傍晚临近敷敷下班,她就开始害怕。敷敷察觉到了什么,反而更努力地朝她靠拢,怎么了,你在想什么,你不高兴了吗,我做错什么了吗,你还在想那个人啊,别想了,我陪你就够了。
有一天,两个人一起做面膜的时候,小谷的电话响了,接起来,是当初接待过她的那个警察。他说,他们找到了盖比的尸体。小谷看着身边的敷敷,握住电话的手微微发抖,脸上的泥干成了一个壳。从家到警察局的那一路,她好似在梦游,也忘了用什么借口瞒住敷敷出的门。原来一切都是真的,她不是疯子,谜底就要揭晓了。
警察见到她,神情很奇怪。不是同情也不是安抚。他和搭档前前后后地盘问她:跟死者什么关系?怎么认识的?在一起会做些什么事情?最后一次见是几月几号?你去过他家吗?他看上去多少年纪?有没有照片证明?你最近有没有服用什么药物?有没有成瘾史?你是不是有时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像是在审嫌疑犯,又像是医生问诊。小谷越来越迷茫,但警察看上去比她更迷茫。最后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告诉了她实情:盖比的尸体在下水道被发现的时候,已经严重白骨化,法医鉴定死亡时间至少三年以上,所以不可能几个月前还跟她在一起。
三年以上??小谷第一个反应是,那时候她和敷敷都还在国内呢。你们是不是认错了,那不可能是盖比。警察给她看死者身上的证件。按照盖比证件上的出生日期,今年应该三十二岁了,可是她认识的盖比自称二十八。看到现场照片的时候,小谷的背脊升起一股寒意。那件衬衫是她第一次见到盖比时他穿的,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穿的。
“She killed me.” 曾经真的有一个女人杀了他。这个女人不是她,也不是敷敷。是谁?是什么人把他死后困在一段又一段同样长度、面目相似的恋情里?她也是中国来的吗?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她为什么会下手?他爱过她吗?还有她,和她,他也爱过吗?还有多少个她?
在最后一刻,世界又变回了一个谜。
自问自答
这篇小说和“致那个声音”的联系是什么?
康定斯基的《致那个声音》描绘的是电话里妮娜的声音。妮娜后来成为了他的妻子,但是他们在通电话时,还未曾见过面,她的声音令他浮想联翩,于是创作出了这幅作品。(听着像是那时候的网恋了。)人和人在真正互相认识之前,隔着电话,隔着屏幕,隔着语言、文化、时间等种种高墙,只能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自己也只能发出这样一个声音,于是这些小小的触角承载了所有的想象和热望。
这篇小说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本来叫另一个名字:鬼作为一个动词。
所以你现在就写小说,不写剧本啦?
写的,主业还是写剧本。对了,译林最近出了一个我的剧本集叫《我是月亮》,里面收录了六个剧本,有长有短,非常好看,物廉价美,欢迎大家购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