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民主之大纛:马叙伦在上海(1945-1947)
2022-02-05邵雍
邵雍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上海 200234)
马叙伦,字夷初(1885-1970年),是一位著名学者,也是一位知名的民主斗士。早年参加南社、同盟会,为推翻清王朝而积极奔走。辛亥革命时期,曾任浙江都督府秘书。在北京大学任教和两次出任北洋政府教育部次长期间,曾积极支持五四青年运动和其他爱国学生运动,带头参加北平学生和教师抗议段祺瑞、徐世昌政府的斗争。五四运动时,担任北京中等以上学校教职员联合会书记、主席。在1921年的“六三”事件中,曾遭徐世昌政府派遣的军警重殴,头部受伤。1928年国民政府成立后,他担任过教育部次长。抗日战争时期,他隐居上海,改名邹华孙,邹是他母姓,华孙寓意中华子孙。虽生活贫困,但坚决不为汪伪所动,表现出了崇高的民族气节。马叙伦资格老,政治阅历丰富;成名早,文化底蕴深厚;地位高,社会联系面广,在上海各界特别是文化、教育、出版界的进步知识分子中有着广泛的人脉与较高的号召力。他在抗战胜利后投身民主运动中出类拔萃的表现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一、和平民主的争取者
1945年8月抗日战争胜利后,围绕着如何受降,如何进行战后重建,中国共产党代表中国人民与国民党当局进行了针锋相对的斗争。国共两党的重庆谈判取得了一些成果,暂缓了全国内战的爆发。但是国民党坚持一党独裁,处心积虑武装消灭共产党,重庆谈判达成的基本协议迟迟不能落实。在解放区军民进行自卫战争的同时,在国民党统治区迅速展开了一个反内战要和平、反独裁要民主的群众运动。而马叙伦正是一个顺应历史大势和时代潮流的杰出爱国民主人士。
1945年12月1日,大批国民党特务和军人在云南昆明对反对内战的学生与教师大打出手,并用手榴弹炸死青年教师于再等4人,重伤29人,轻伤30人。昆明惨案发生后,马叙伦在《周报》发表的《怎样结束昆明惨案》中指出,参加昆明反内战集会的不少教授有的曾经追随国民党,在国民政府中做过官,这时“附和青年小子高谈民主”,证明要民主,反内战是人心所向、大势所趋。他说内战是“全国老百姓所痛心的……人心如此,能够用枪杆子禁止他们反对内战,决不能叫老百姓心里不反对内战”。他强烈要求严肃处理昆明事件,“由国民党向全国宣布撤销党治,实行民主,除政府机构暂不变更外,所有党在政治上之各种权力即行停止使用,召集政治协商会议,组织进行民主政体之临时机构,交卸其责任”,并说这是民众“试验政府磁石,也是国民党重得人心的机会”[1]26-27。
12月美国总统杜鲁门指示马歇尔将军作为特使来华调停国共冲突。12月16日,美国总统特使马歇尔五星上将来华,第一站就是上海。12月29日马叙伦、郑振铎等61人在《周报》第12期发表《给美国人民的公开信》,呼吁美国人民支持中国人民反对蒋介石集团发动的内战:“为今之计,我们的友邦美国必须立即采取有效的步骤避免他的部队和军火武器为中国内争的任何一方所利用来扩大和延长武装的冲突。……我们坚决要求美国驻华军队限期完成它的唯一任务‘解决投降日军’,立即撤出中国。”“而你们,也是需要一个在安定和平从事建设中的四万万五千万人口的民族作为美国生产品的可靠的顾客的。”[2]
12月30日,马叙伦、王绍鏊分别联系的上海文化教育出版与工商金融界的进步人士,在上海爱麦虞限路中国科学社(今明复图书馆)举行中国民主促进会第一次会员大会。会议主席马叙伦首先向大会报告了民进发起的原因和经过,说“纵览目前国是,非促进民主不足以建永固之国基,经各方交换意见后,认为有组织团体以谋群策群力之必要。取名为民主促进会是要发扬民主精神以促进中国民主政治之实现”[3]59。大会决议本会暂设理事十一人,在理事会未产生前,会务由马叙伦负责。次年1月4日中国民主促进会在沪召开第二次会员大会,选举了第一届理事会,推举马叙伦、王绍鏊、陈巳生为常务理事;通过对时局宣言,提出国民党应立即无条件地还政于民,立即无条件停止内战,重新制定宪法草案,制定普选方法等八项政治主张。
中国民主促进会是抗战胜利后在上海成立的唯一的民主党派。它的成立凸显了马叙伦不尚空谈的实干性。1946年年初马叙伦谈到中国民主促进会成因时略谓:“自胜利以后,我们几个朋友不期而然的常凑在一起,闲谈中不免涉及当时的政治问题,想找一条民族、国家的出路。不过,这只是书生本色而已,谈过就算;但是一天一天的空气愈来愈沉闷,心头的压力愈来愈高。单单空谈,决不能补于实际;于是,刚在几天前,我们谈起了组织一个‘中国民主促进会’以促进民主政治为目的。”[4]《中国民主促进会简章》也突出了实践性,“本会以发扬民主精神推进中国民主政治之实践为宗旨”[3]157。
1946年1月11日,民进第一届理事会第三次会议通过了马叙伦等11名理事署名的给1天前召开的政治协商会议的建议书。建议书立足实际,指出:“现在政府措施不满民意,责备的声浪,遍于全国,又足见民意的要求,在立即撤销一党专政。为国民党减轻责任计,亦当乘机还政于民,不宜拖延以深人民的怨望,应即由政治协商会议决议组织举国一致的中央民主政府,同时决议地方各级政府的民主化”“绝对保障人民一切自由:……财产、居住、迁徙、通讯秘密等自由也应不受限制,且除出版法外,实应即日明令宣布。在国内任何区域均不得借口别种原因,作妨害自由的措施,如检查新闻等。”[3]164-165值得注意的是,马叙伦还在1月13日单独发表了《写于政治协商会议开幕之初》一文,预见到“我们必须在这次政治协商会议里争取得真正的民主,因为失了这个机会,就可能流血,而在这样的环境里,损失太大了。”[1]44马叙伦关于为争取民主可能流血的判断,不是凭空而来的猜想,而是有重庆谈判后不久发生的昆明惨案这一前车之鉴的。
1月13日民进以组织名义参加了在上海玉佛寺举行的在昆明民主运动中死难的于再烈士的万人公祭会,马叙伦被公推担任主祭,宣读祭文:“呜呼先生!不死于抗战胜利之前,而死于抗敌胜利之后。……然而先生之死,足以警惕民众,使人振奋;足以促进民主,感召和平;足以振聋发聩,开启愚蒙;足以扬清激浊,令人愧悔。先生之体魄虽死,而先生之精神不死。”[5]会上马叙伦还发表了讲话,他说:“我年龄很大,曾经历清朝到民国”,“在四十年前的张家花园,那时是中国革命先进开会的地方,那时章太炎先生每次演讲总是三句话,就是:‘革命,革命,非革命不可!’现在我也是三句话:民主,民主,非民主不可!”[6]498会后,他回忆了自己参加辛亥革命、反对北洋政府以及抗日救亡的经历,认为“时代的潮流,只有顺受,不可逆拒,你自己在被推动着,却想挣扎出来是绝对不可能的”[7]。事后,他参加了于再纪念委员会,亲自编辑了《“一二·一”民主运动纪念集》,并捐款筹办于再图书馆。
马叙伦认为,“昆明惨案是中国民主运动史上最光荣的一页,在一党专政和一人独裁的政治底下要求民主,本是与虎谋皮,不付代价不行的”[1]47。果不其然,1月31日政协会议闭幕,没过多久,2月10日重庆就发生了国民党暴徒一手制造的较场口事件,打伤参加“陪都各界庆祝政治协商会议成功大会”的李公朴、章乃器、郭沫若等60余人。2月11日,马叙伦主持中国民主促进会(民进)、中国民主同盟(民盟)、中国民主建国会(民建)、中国人民救国会及文教界四十余人通电全国,要求当局严惩较场口惨案的凶手[8]。这一举动显示了马叙伦“组织团体以谋群策群力”的斗争策略不局限于依靠本党派,而是要主动联系其他民主党派,搞大联合、大团结。当然,这与马叙伦自辛亥革命以来的个人资历、文化地位与社会威望是分不开的。
2月17日中国民主促进会等四十余团体举行联合茶会,欢迎民盟代表、中国人民救国会主席沈钧儒,马叙伦主持会议并致辞,沈钧儒报告此次政协会议前后详细经过及今后之展望。会议电慰较场口受伤诸先生,要求国民党政府实现政协协议,一致同意发起中国人民自由保障委员会上海分会,公推民进为召集人,共同反对国民党反动派的特务统治。2月28日民进联络上海二十余人民团体集会,成立上海民主运动团体联合会筹备会,公推马叙伦为召集人。
3月17日民进在国民党二中全会公开反对政协决议的新形势下举行第四次会员大会,着重讨论了民进的斗争方向与策略。马叙伦作了《民进工作纲要》的报告,指出“本会是以促成政协决议案之完全彻底实现为首要任务,当密切注视政协决议案实现的发展而随时提出建议”“愿与国内各民主党派友好联合,且得协助各宗旨相同的各人民团体共谋实现上项任务”[3]64-65。大会一致通过决议发起和参加上海市人民团体联合会(简称人团联),同时还通过了参加自由保障会等提案。
5月5日,52个单位参加的上海人民团体联合会在南京路劝工大楼礼堂宣告成立,实现了上海爱国民主力量的大联合。马叙伦主持成立大会,他在致辞中说:“目前国家情况非常危险,……举国要求团结、民主,特别重要的是赶快停止内战。这次政治协商会的决议既为全国人民所一致赞成,就应该马上能实现。为了担负这个责任,所以才成立本会。……希望能发挥能力,对国家有贡献。”[9]68大会通过了《反对内战宣言》,号召“人民团结起来,以具体的行动来阻止战乱”。
“人团联”成立后的第一场大斗争是反对上海市警察局企图推行“警员警管区制”。5月16日马叙伦、沙千里、林汉达、彭文应、王绍鏊、甘田、韩武成等“人团联”的几位理事在《文萃》周刊第30期反对实施“警管区制”专辑《一片反对警察“访问”声》上发表文章,揭穿“警管区制”的反动性质。马叙伦在谈话中指出,“警管区制”的实质,不是“俾宵小无从匿迹”,而“实在是用法西斯的手段来钳制民主运动的分子”,并说“民主是现在世界最澎湃的民主潮流,你们谁想消灭他,真是……‘白费心思一场空’”[1]147。5月20日马叙伦等人以上海人民团体联合会代表的身份呈文行政院,称保甲制在沦陷时期被敌伪用以钳制民众,抗战结束,国民政府还不废除,令人大惑不解。“当此众情所趋,治尚民主,政府苟顺舆情,赴机立断,不宜因循凉(旧)法,结恨人民,用特其呈请即宣布废止。”[10]5月23日“人团联”集体发声,发表《反对警管制宣言》。在马叙伦和“人团联”的强烈抗议与坚决斗争下,“警管区制”不了了之。新生的“人团联”初战告捷。
二、血溅下关的勇士
反对“警管区制”仅仅是“人团联”在上海的前哨战。5月26日“人团联”与民进联合在上海南海花园饭店招待由重庆来沪的民主人士,马叙伦等出席。与会者认为国民党政府已还都南京,上海爱国民主力量基础雄厚,以后爱国民主运动的中心也应由重庆东移至上海,以上海为基地,“然后向全国各地推进,共策于成”[11]。鉴于目前局势紧急,“非立即停止内战实不足以救中国于水深火热之中”,因此决定发起组织上海人民反内战运动大会,并推举马叙伦等9人负责筹备。
6月8日马叙伦主稿,各界知名人士164人联名上书蒋介石、马歇尔及各党派,呼吁停止内战。给蒋介石的上书指出,“抗战已终,一切皆属内政为题,自宜偃息干戈”,“综核目前国内大事,经济有崩溃之险,社会有动摇之虑,探其因素,端在战后亟需安定,而……国内人情,莫不深厌战祸”。上书要求蒋介石“降息战之书,使人民保生命于锋镝之余,谋安宁于憔悴之际”①。给马歇尔特使的信中则指出:“中国内战之所以能够继续,一般中国人民的意见由于抗战时期,政府所得贵国接济而未经消耗的物资,与现在仍由贵国协助军运,应为因素之一。”上书吁请马歇尔,“作更大的有效的努力,来制止这目前正在继续与扩大的内战”[12]。
16日上海人民团体联合会召开理事会,决定由马叙伦、蒉延芳、盛丕华、雷洁琼、包达三、张炯伯、阎宝航、吴耀宗及胡厥文等9人为和平请愿代表,与另由上海学生和平促进会选出两位学生代表陈立复、陈震总共11人,组成上海人民团体代表团,由马叙伦担任团长。当天马叙伦在《群众》第11卷第7期发表谈话,坚决支持上海工人和学生的反内战运动。他说:“只有人民发挥出力量来的时候,内战才会停止。……上海工人要求组织反战同盟,这就是很大的力量。”[9]70
经商议,上海人民团体代表团进南京请愿时,要组织群众性的欢送大会。对此马叙伦十分重视,几次询问“人团联”常务理事、中共酒菜业支部书记甘田能发动多少群众参加。甘田根据工委陈公琪的估计,肯定地回答:“至少六万以上。”马问:“有把握吗?”甘说:“绝对有把握的。”马又说:“这次欢送大会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否则,就会影响今后的工作。”[9]72-73可见,马叙伦在争取和平民主的实际斗争中,既注意在政治文化层面发动舆论攻势,而且也看重实实在在的组织群众。
6月23日上海人民反内战运动大会在北火车站广场进行,十余万人参加。下午请愿代表乘坐的火车到达镇江时,一个所谓“苏北难民”代表跑进车厢,指名要找马叙伦抚慰“难民”。马对他们说:“苏北难民的痛苦,我们也晓得的,我们是上海人民的代表,任何地方的痛苦,如果相信我们,委托我们,要我们向政府说,我们都接受的。若说抚慰他们,我们没有这个资格。”[9]81这番谈话准确地拿捏分寸,滴水不漏,绵里藏针,反动分子挑衅无果,怏怏离去。十九时列车抵达南京下关车站,即被国民党特务、暴徒冒充“苏北难民”围攻殴打,马叙伦、雷洁琼及其他代表身受重伤,记者和前来欢迎的群众12人受伤。马头部被打,起了四个大包,腹部也被踢伤,昏倒在地。中共代表周恩来闻讯赶到医院慰问,马叙伦这时感慨地说道:“我过去总是劝你们少要一些兵,少要一些枪。现在看来,你们的战士不能少一个,枪不能少一支,子弹不能少一粒。中国的希望只能寄托在你们身上了。”在这之前,马叙伦一直主张“和平革命论”,对中共坚持武装斗争并不认同。他在3月间发表的《希望政协不要再让步了》中就认为,“政协是和平革命的工具”[1]106。
6月24日国民党要员邵力子与马叙伦见面时,马说“昨晚的事,分明是对付我的。我曾在国民党里尽过力,你是晓得的,可是国民党不要我,我现在不是国民党员了。十七八年的时候,党员重新登记,但偏偏不给我党证,我不晓得这是什么意思?我对国民党的批评,的确毫不客气,国民党便因此仇恨我,……昨晚下关发生的事情,恐怕对党、对政府、对蒋先生都没有好处。昆明、重庆这一类的表现,只有对国民党增加危险吧?!”[9]84蒋系干部黄少谷与马叙伦之子马克强谈过,拟给马“国府委员”进行拉拢。马叙伦对儿子说,如果你再和他们谈起我的问题,你就对他们说,要我接近党很容易,实现民主政治就解决了[13]。马叙伦后在《记六·二三下关事件后的余感》中针对“失意政客”抛头露面发表不同政见是为了做官等诬陷,严正声明若想当官,机会也有。日伪时期就有伪方的旧友学生登门游说,但他“要堂堂地做个人”“决不再希罕一官半职!”[1]166
6月27日下午5时,马叙伦来到南京宁海路5号会见马歇尔,面交“立刻无条件停止内战”的旗子、备忘录与信件。据第二天马叙伦对来访的沈钧儒谈话的说法,来京前已经决定,这次来京请愿关键在于向马歇尔表示中国人民的心愿,不可能得到什么结果。只要各方面都见到以后,便可以返回上海[9]88。
6月29日马叙伦回到上海后,接连写了《记六·二三下关事件后的余感》《南京七日记》《六·二三下关血案的回忆》,雷洁琼写了《下关被殴》,分别发表在《周报》《民主》《文汇报》上,揭露国民党的反动面目。民进其他理事也发表了《悲愤的抗议》《抗议暴徒殴打我们的代表》等文章,强烈要求立即严办凶手与主使者。
“六二三”事件后,上海各界人士进行和平献金,19天内共捐献一千余万元。马叙伦、雷洁琼等函谢各界的支持和鼓励,并将赠金移助上海人民团体联合会,用诸社会事业。
三、人民民主的顽强代言人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7月11日民盟中央执行委员李公朴在昆明遭国民党特务暗杀,四天之后,民盟中央执行委员、西南联合大学教授闻一多又遭黑枪。7月16日马叙伦在《周报》上发表《从李闻案谈政治暗杀》指出:“用暗杀来做他达到政治斗争的手段,自然够恶劣了,这也表现了他没有正当的办法,只得出于这样穷极无聊的手段。”[1]178然而革命者是杀不完的,他们“好像春天的草,‘生生不绝’,而且‘更行更远还生’”,并称“我自然预备着接受一颗子弹,但是我也预备送还他一颗原子弹。”[1]180同时他在《群众》上发表《努力达到他的志愿》,说“用暗杀手段,是国民党日薄西山的象征,李公朴先生已经发出了太阳的光明,在照着我们前进。”[3]7111月,马叙伦又发表文章指出:“这一年来,表面是国共斗争,实际是民主和反民主的斗争”[14]178,并强调李闻两先生被暗杀了,但“立时产生了许多李先生闻先生”“凡是革命的发生都是用死来威胁人们的反应”[14]180。马叙伦的这些文论深刻揭示了国民党反动派外强中干的虚弱本质,阐明了代表光明一方的民主力量具有强大的政治生命力。同样道理,民主报刊也是如此。
同年夏,《周刊》被国民党当局勒令停刊。马叙伦在第44期上发文指出,《周刊》是抗战胜利后上海第一个为“加强团结”“实行民主”而创办的杂志,“每周一出版就被买得精光,这证明了‘人心所向’。”[15]208他预见到《民主》杂志也会遭到同样被扼杀的命运,但深信“民主是春天的笋一样,每日在那里长芽子,你刚留神看到这里,他那里早已茁的一根抽了出来。禁止民主,只是一本民主周刊吧。但是和周报一样,子子孙孙多着呢。”[15]2128月24日《周报》被迫停刊。马叙伦在最后一期(第49、50期合刊)上发表《周报!总有再会的日子》。他还写了《周报被勒停刊了》一文,结论是“政府是决定不要民主了。”[1]210-212一针见血,揭示了停刊事件的本质。
接着国民党当局又没收了第50期《民主》杂志。9月1日马叙伦发表《“民主”是封禁不了的》一文,指出:“《民主》是在人民的立场,但反对一党专政,反对领袖独裁,反对官僚政治的;也是主张实现国家是人民的国家,主权应该属于人民的,……而且《民主》还主张无论何种理由,中国不能再有内战,《民主》又为保护国家,不愿有希望的中华民国做人家的猫脚爪,……这样,《民主》就触怒了政府,罪有应得,叫你停刊,还是‘从轻发落’罢。”[1]240-241在《民主》第51、52期合刊上,马叙伦、沈钧儒、史良、郭沫若、茅盾等39人联名发表《我们要求政府切实保障言论自由》,正告当局“人民的口是终究封锁不住的,文化是终归虐杀不了的。”②10月30日,《民主》也被查禁停刊。马叙伦宣告:“自由不是恩赐,而是争取……《民主》可以被勒停刊”,但“民主是永远封禁不了的,我们写民主的人们,不上断头台、不进集中营,总会和读者握手的。”[16]
《周刊》《民主》两大杂志接连被扼杀,表明在国统区的言论空间被进一步挤压,当局对民主人士的迫害进一步加剧。民主与独裁的矛盾日趋激化,上海文化界民主人士与国民党反动派的斗争越发尖锐化了。
为了加强与国民党政府的抗衡,1946年11月9日中国国际人权保障会在上海成立,刘王立明为主席,马叙伦积极参与其中,当选为理事。1946年12月22日,马叙伦在《群众》第13卷第10期发表《论第三方面与民主阵线》,指出“我们应该晓得现在是民主和反民主的斗争尖锐化了,我们唯一该建立一个民主统一阵线,团结全国民主的力量,这是和反民主斗争必然的紧急需要的办法。……只有把民主原则上不能缺少的东西,不惜用流血的代价向反民主的争取过来。”笔者认为,新成立的中国国际人权保障会应该是马叙伦心目中的“民主统一阵线”的一部分,它为马叙伦以民进为主体,以“人团联”、中国国际人权保障会为两翼,与国民党当局进行抗争增添了更大的底气和更多的回旋余地。至于是单独上阵,还是联手出击,三个友好党派社团之间如何排列组合,一切均需视当时的具体斗争形势和任务而定。
12月24日美军士兵在北平街头强奸北大女学生沈崇,很快在全国激起了普遍的抗议浪潮。12月30日马叙伦所在的上海人民团体联合会与国际人权保障委员会等11个政团发表抗议宣言,抗议美军暴行,指出“美军一日不去,暴行一日不止。对于各地学生抗议行动,愿以全力支持。”③1947年1月9日马叙伦发表《美军在华暴行的责任》,他说:“我是曾经在北大先后做过头二十年的教授的,我自然不但对沈崇小姐的受辱表示十分的同情,我还对北大应负的责任表示十分的遗憾。……美军的不断地敢于对中国人奸淫、杀戮,是战胜国或统治国对战败国或殖民地的行为。……在我们中国人看来,决不是法律问题而是政治问题,因为美军的来华,是个政治问题。”④1月28日,马叙伦等人又在上海各界三千人纪念一·二八15周年的集会上发表演讲。大会通过的《告国人书》呼吁开展爱国团结运动,要求美国撤退全部驻华军队及军政机构,要求国民政府抛弃依赖外力的政策。
四、第二条战线的勇将
1947年初人民解放战争正在激烈进行,在中国革命即将迎来新高潮之际,有人别有用心地提出以“第三方面”的“中间路线”来解决国事争端。《文汇报》《大公报》一段时期内也在宣传“中间路线”。1月27日王晓籁等百余人在上海发表和平运动宣言,要求不以武力解决争端,而以谈判实现和平。
马叙伦在革命与反革命大决战的历史条件下,意识到保持“中间立场”、走“中间路线”即“第三条道路”实际上是不可能的。他发文指出:“现在是民主和反民主的斗争尖锐化了,所以只有反民主的政府和民主的民众两方面,不能第三方面的”“再有第三方面,就是帮反民主的忙的奸细,是我们的敌人”[1]299-300。其实,马叙伦在1946年12月22日《群众》第13卷第10期发表《论第三方面与民主阵线》,就已经指出现在“只有反民主的政府和民主的民众两方面,不能有第三方面的”,强调在“民主和反民主的斗争里只许有民主阵线,而不许有什么新第三方面的”。而共产党“也站在争取民主的方面,……他和我们一般是在人民方面的”。2月2日民进发表《对于上海和平运动的宣言》,指出上海工商界几个闻人巨子发动的所谓和平运动,只是替好战者为更激烈的大战准备做掩护。
马叙伦、王绍鏊、许广平后来在告民进同志书中称:“在今日革命目标之下,言‘进行调解’者,即为反民主之行动,走‘中间路线’者,便是真和平之罪人。盖反革命即反民主。革命与反革命,民主与反民主之间,鸿沟画界,绝无调和之可能。”[3]194-195一言以蔽之,在马叙伦看来,无论是“第三方面”还是“中间路线”,无论如何花样翻新,招摇撞骗,统统是行不通的。
1947年2月9日上海三区百货业工会在南京路劝工大楼召开“爱用国货抵制美货”运动筹备大会。国民党特务暴徒故伎重演,大打出手,永安百货公司职员梁仁达被当场打死,重伤13人,轻伤数十人,造成震惊全国的“二九惨案”。2月11日,上海人民团体联合会发表宣言,表示“我们从这次惨案中,格外认识提倡国货的重要,保障人权的重要,以及争取全国和平民主的重要”“认识今日社会统治者及中国统治者的反民主、反人民的真面目”。宣布大家今后要“以人民自己的力量来提倡国货、保障人权,并争取和平民主的完全实现”⑤。当天,“人团联”与民进、民盟、农工民主党等团体成立“二九惨案后援会”,马叙伦众望所归,被推为后援会主席。2月15日“二九惨案后援会”招待上海各界及新闻记者,马叙伦发表讲话,报告惨案真相,要求辨明是非,彻底保障人权。2月18日下午,上海市长吴国桢召见后援会负责人马叙伦、沈钧儒、章伯钧,要他们劝阻梁仁达治丧委员会不要搞大出丧。三人答称,后援会的任务是伸正义,明是非,保障人权,为死者伸冤,无权干涉治丧委员会的行动[6]512。不卑不亢,把吴国桢的无理要求顶了回去,由此可见“二九惨案后援会”在当时上海社会说话是算数的。
5月4日上海学生为纪念“五四”运动,举行反内战反迫害反饥饿示威游行。马叙伦在《文汇报》发表《中国现代青年之路》,高度赞扬学生们的革命行动。5月20日上海、南京等地的数千名学生在南京举行“挽救教育危机联合大游行”,提出增加伙食费及全国教育经费等五项要求,遭到国民党军警的镇压,118名学生被打伤,二十余人被捕。5月21日,马叙伦、张澜、沈钧儒、柳亚子、谭平山、朱蕴山,王绍鏊、许广平、郭沫若、马寅初等在沪民主人士17人举行座谈会,据次日《文汇报》《联合晚报》《时代日报》和《大公报》的报道,马叙伦等人认为,“请愿是人民的一种基本权利,在今日政府已经颁布(尚未生效)的所谓‘宪法’第十六条,及今日尚未失效的所谓‘训政时期临时约法’第二十条均有规定。所以,此次学生向政府当局请愿,不能不认为是合法而且是正当的行为”⑥。而所谓《维持社会秩序临时办法》是“用来限制人民基本自由的”,因此政府是违法的。马叙伦还与邓初民、施复亮、李平心、胡子婴等民主人士应交通大学学生自治会的邀请,连日到校演讲[17]。
5月24日以后,马叙伦与各民主党派负责人章伯钧、施复亮、张炯伯等人和上海各民主团体的代表先后赴南京各医院慰问受伤的学生,记录他们受伤经过并向全国披露,同时拟向中国国际人权保障会控诉此次暴行。5月25日,中国国际人权保障会召开理事会,“鉴于连日来在街头宣传和校内活动中的学生,被殴被捕者日益增多,为此决议:推定马叙伦、陈叔通、朱绍文、沈钧儒、刘王立明等赴市政府交涉,并拟以法律立场向参政会提出抗议,向联合国安全理事会发出呼吁”。当天,《文汇报》《联合晚报》《新民晚报》已被国民党当局封闭,这一新闻是由《时代日报》披露的。6月7日,中国国际人权保障会和上海大学教授联谊会联合举行了外报记者招待会,报告各地被殴、被捕受伤的学生人数,其中仅上海一地即达266人。会上宣读了上海76位教授签署的支持学生运动、抗议国民党政府暴行的意见书,其英文本分别交由上海的《字林西报》《密勒氏评论报》、美国的《民族周刊》和《新共和周刊》发表。6月8日的《时代日报》就此作了报道。上海人民团体联合会也在6月3日发表《对时局宣言》,声援青年学生,表示“站在人民的立场和父兄的立场,对政府的迫害,提出严正的抗议”。
据《时代日报》6月7日披露,马叙伦致函国民党政府行政院长张群和教育部长朱家骅,以“六二三”下关事件及“二九”劝工大楼惨案为例,愤而指出:“今使白首就狱,青野陈尸,矢志以终,未尝有悔,独伦得为范滂(范滂,东汉汝南太守属吏,抑制豪强,与太学生结交,反对宦官,公元166年被逮,死于狱中。——引者注),而政府何以自处乎?”[18]由学生运动促进的整个人民运动的高涨,使中国境内出现了第二条战线,蒋介石政府已处于全民的包围之中。
当然,马叙伦也预见到穷凶极恶的国民党反动派会对自己再下毒手,但为了促进民主,他义无反顾。10月30日深夜,马叙伦在日趋险恶的形势下写下遗言:“余如遭逮捕,必无幸生,求仁得仁,无所归怨。余虽不见夫已(指蒋介石——引者注)之亡,汝曹必能见之,则尤吾见也。”“汝曹勿复求任作传志。余素无万有,名相已空,利他之怀,仍多阙限。汝曹若能从志,胜此虚文也。”[3]书前图版8遗言显示了马叙伦为争取民主置个人生死于不顾的崇高精神境界。11月1日,他又致函行政院院长张群,引经据典,强烈谴责国民党勒令解散民盟之举是“效法汉唐末叶所为”,国民党特务是“明东厂之行”,表示“至伦立身,本末不移,贫富威武,无动于衷。达观早成,生死一致。自今……捕杀不辞,驱胁无畏,穷以私剑,投诸浊流,皆系于政府,于伦无与焉”⑦。该信义正词严,光明磊落,旗帜鲜明地站在与反动政府斗争的第一线,是解放战争时期民主人士的一首荡气回肠的正气歌。
这年12月,在中国共产党地下组织的帮助安排下,马叙伦、王绍鏊等民进领导人先后由上海到达香港,与海外侨胞及其他民主党派联合,继续进行反对国民党反动派的斗争。
五、紧跟共产党的民主党派领袖
1945年12月至1947年12月,在短短两年时间里,马叙伦站在历史正确的一边,创建了中国民主促进会,并参与筹组上海市人民团体联合会、中国国际人权保障会等社会团体,在《周刊》《民主》《文萃》《群众》等杂志上不断发声,对国民党反动派制造的一系列血案进行无情的揭露与声讨。斗争之勇敢,态度之坚决,立场之坚定在当时的民主党派人士中是罕见的,说他是上海民主党派中的翘楚也不为过。之所以如此,与中国共产党对他的支持与帮助是分不开的。
从主观上讲,马叙伦是辛亥革命的宿将,在历届政府中当过高官,对于政坛风云、时局变化有着丰富的阅历、独到的见解。抗战胜利后他对国民党的种种倒行逆施极为不满,主动要求寻找建立与共产党的关系,追求进步,走向光明。
从客观上来看,中国共产党敏锐地找到了马叙伦,帮助他创立了中国民主促进会,通过合法斗争表达人民要求和平民主的意愿和力量。1933年秘密入党的王绍鏊,抗战胜利后以社会知名人士身份联络上海工商界进步人士,从事统战工作。他在《我一生的政治活动》回忆说,经旧友谢仁冰介绍与马叙伦结识后,通过交换意见,很快与马就民主和统一的关系达成共识,“约定请双方的朋友在广和居开一座谈会,马氏方面出席的有傅雷、郑振铎、唐弢等,我这方面有林汉达、谢仁冰、张纪元等人。……当时就有人提出组织比较永久性的团体”[19]。这与中共上海局为应付马歇尔特使的约见,揭露蒋介石假和平、真内战的阴谋,赶快在上海进步人士中组建一个新的民主党派的指示不谋而合⑧。在沪从事工商界统战工作的党小组负责人梅达君是上述指示的具体执行人之一[20],与此同时,《文萃》⑨编辑、中共党员温崇实也奉命接触联系马叙伦。因此,中国民主促进会的成立本身是马叙伦等文化人与共产党合作的结果,地下党员王绍鏊事实上一直是民进的第二负责人。至于上海“人团联”,实际上也是中国共产党掌握的统战组织。
一些大型的群众集会,表面上是马叙伦在主持,发高论,其实大量事务性的具体工作全是由中共地下党组织进行的。无论是1946年1月13日在上海玉佛寺举行的在昆明民主运动中死难的于再烈士的万人公祭会还是6月23日北上请愿活动都是中共地下党精心组织的。中国共产党十分重视做马叙伦的统战工作。1946年上海马思南路(今思南路)的“周将军公馆”实为“中共代表团驻沪办事处”,也是“中共中央南京局上海工作委员会”。当时负责工商统战和经济调查研究工作的许涤新在《马思南路的日日夜夜》一文中说,“上海工作委员会的有关同志则与素有关系的文化界和工商界的代表人物,进行推动。记得恩来同华岗是负责同马叙伦商谈,并推动马老和其他上层代表人物商谈的,而我则是负责同盛丕华、蒉延芳和张炯伯等人进行商谈的。”[9]3上海党组织原负责人刘晓1979年也对人说过:“当时我和周公馆是没有直接来往的。‘六二三’反内战大游行是周公馆通知民主人士马叙伦传达下来的。”[9]73多次接受马叙伦投稿的《文萃》《群众》都是中共上海分局“文委”主办的。
在公开的场合,前有1946年6月11日中共代表团周恩来、董必武、陆定一、邓颖超给马叙伦、陶行知等人的复函,信中希望:“诸先生再接再厉,制止内战,挽国运于阽危,张民主之大纛。”[21]后有6月25日毛泽东、朱德的延安来电,对马叙伦等“代表上海人民奔走和平,竟遭法西斯暴徒包围殴打”表示强烈愤慨⑩。明里暗里得到中共最高领导层力挺的马叙伦自然信心满满,志在必得。马叙伦在1946年底提出的“民主统一阵线”“民主阵线”,与中国共产党提出的人民民主统一战线十分接近,应该是与中共互动后的结果。他在民主阵营中的言论行动某种意义上代表着战后中国的人心所向、大势所趋。
马叙伦赴香港之后,思想进一步左倾,政治上更加靠拢中国共产党。他领导的民进坚决拥护中国共产党1948年提出的“五一口号”,认为“中国的民主人士及民主党派就是要团结在这口号的周围,形成坚固的爱国民主统一战线,为反帝国主义,反封建主义,反官僚资本主义而奋斗,以奠定我们子子孙孙万世太平的始基……光明与黑暗,生存与死灭,中间没有任何第三种路径可循进的。”[22]他祝贺人民解放战争的伟大胜利,欢呼“民主之光,焕若朝阳;独裁之焰,微同爝火。”[23]9月,马叙伦作为民进首席代表参加了在北平召开的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宣告成立,至此马叙伦及中国民主促进会旦暮期望和奋斗以求的真正民主和平与民族解放已经实现。
注释:
①《马叙伦等164人上书蒋主席马歇尔及各党派》,《民主》第35期。
②马叙伦,沈钧儒,史良:《我们要求政府切实保障言论自由》。《文萃》第二年第1期,1946年10月10日出版。
③《上海市十一团体发表抗议宣言》,《文汇报》1946年12月30日。
④马叙伦:《美军在华暴行的责任》,《文萃》第二年第14期,1947年1月9日 出版。
⑤《上海人民团体联合会发表“二九”血案宣言》,《群众》第14卷第7期,1947年2月10日
⑥上海《大公报》1947年5月22日。
⑦寿墨卿:《马叙伦先生事略》,《文史资料选辑》第99辑,第38-39页。
⑧《上海文史资料选辑(民进专辑)》,2005年印行,第7页。
⑨《文萃》是1945年10月创刊的周刊,后来马叙伦、许广平、周建人等人成了该刊的经常撰稿人。
⑩《人民日报》1946年7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