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莫里斯社会主义乌托邦建构的多重维度
——基于《乌有乡消息》的分析①
2022-02-05岑朝阳
岑朝阳
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于1834年出生于英国沃尔瑟姆斯托,他因精通设计,引发了著名的工艺美术运动,因此被誉为“19世纪最伟大的设计师之一”。同时,他也是一位诗人和画家,不仅如此,当时的社会现实使得他成长为一名早期的社会主义者。莫里斯所处的时代恰好是英国工业革命的高峰时期,他虽然为英国作为“世界工厂”并于1851年举办第一届世界博览会感到自豪,但也为工业革命带来的弊端感到深深的担忧。莫里斯的担忧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过于细密的分工使得劳动人民尤其是工人的生活碎片化、思想机械化,“优秀的手工艺传统被遗弃,艺术品人为拼凑的痕迹明显”(1)胡义清:《论威廉·莫里斯的生态美学思想——以〈乌有乡消息〉为例》,《湖州师范学院学报》2011年第6期,第11页。;第二,难以计数的自然资源遭到浪费,生态环境遭受到极大的破坏。19世纪70年代,一艘载有乘客的船只在泰晤士河沉没,死亡六百余人,其中许多人并非溺水死亡,而是因为喝进了被污染的河水。(2)李宏图:《英国工业革命时期的环境污染和治理》,《探索与争鸣》2009年第2期。
自1516年托马斯·莫尔(Sir Thomas More)的同名小说《乌托邦》问世以来,乌托邦(Utopia)概念被广泛用于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现实并构筑理想生活画面。许多思想家、文学家及社会主义者都善于撰写自己的乌托邦式作品,展现自己对理想社会的要求,并以此作为思想武器,莫里斯的《乌有乡消息》也概莫能外。在对极致工艺术进行不懈追求的过程中,莫里斯目睹了两次工业革命爆发对社会制度、生态环境、人口结构等方面造成的巨大冲击,其主要代表作——《乌有乡消息》以小说形式描述社会主义发展的未来样貌,给予读者沉浸式的阅读体验,使我们得以一窥其生态社会主义思想。莫里斯是如何构建他笔下的乌有乡社会的?想必读者在展卷阅读《乌有乡消息》之前会提出这一问题。弄清这一问题,对于读者了解并分析莫里斯撰写本书的因由、叙述思路与笔调变化,继而深入研究莫里斯的生态社会主义思想大有裨益。以下,笔者谨就管见所及,先简要介绍《乌有乡消息》的故事背景与叙述模式,然后在其基础上从国家、经济、个人、生态四个维度对莫里斯的生态社会主义思想进行一番探讨。
《乌有乡消息》的主人公是一位原名为汉默·史密斯(Hammer Smith)的19世纪社会活动家,他在参加完集会并回酒店休息后于梦中“穿越”到近百年后的英国,为方便行动便自己取名威廉·盖斯特(William Guest)。全书以第一人称叙事,以“我”的视角讲述游览已经进入高度成熟的社会主义社会——乌有乡的经历,以及游历泰晤士河、与迪克等人相处、与睿智的百岁老人哈蒙德长谈等过程中的所见所闻。
一、国家维度:上层建筑的重构
有学者指出,莫里斯反对以贝拉米为代表的国家社会主义(state Socialism),拒绝陷入冰冷的国家机器的泥沼,他是英国少有的“马克思主义者”(3)麦静虹:《阿尔卡迪亚式的乌托邦图景——读威廉·莫里斯的〈乌有乡消息〉》,《美术馆》2010年第1期,第320页。。莫里斯认同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所认为的:“在不同的占有形式上,在社会生存条件上,耸立着由各种不同的、表现独特的情感、幻想、思想方式和人生观构成的整个上层建筑。整个阶级在它的物质条件和相应的社会关系的基础上创造和构成这一切。”(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59页。我们应当注意的是,与马克思、恩格斯的反乌托邦倾向有所不同,莫里斯对欧文、傅立叶等人的“空想社会主义”充满了热情。在莫里斯笔下的乌有乡,人们经过激烈的革命斗争之后,推翻了旧有的资本主义国家机器,为建立全新的社会主义社会创造了条件,并在持续的发展中对国家上层建筑进行富有意识形态特点与历史发展特色的重构。
首先,“绝大多数人找不到正当发言权”(5)McDowall David: An Illustrated History of Britain, London, England: Longman, 2006, p.131.的资产阶级议会被解散。莫里斯在文中批判了议会议员代表小部分人的利益而操纵国家机器,以至于“议会一方面是一种保护上层阶级利益的看守委员会,另一方面是一种欺骗人民的幌子,使人们相信他们也参与处理他们自己的事务”(6)威廉·莫里斯:《乌有乡消息》,黄嘉德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98页。,与此同时“过去议会所大力支持的另一种腐败的东西却只会产生贫困和饥荒”(7)威廉·莫里斯:《乌有乡消息》,第97页。,原本的议会大厦甚至已经被改造成了储存农耕肥料的所谓“粪便市场”。正如哈蒙德所说,乌有乡的人们建立了新的民主体制——“我们的议会就是全体人民”(8)威廉·莫里斯:《乌有乡消息》,第98页。,在乌有乡,正式的决议必须经过绝大多数人同意之后才可以施行,少数人也具有向多数人解释、争取获得理解与支持的权利。值得注意的是,莫里斯本人崇尚小型的政治共同体,故以上过程都必须在固定的小型行政单元中以人民当面讨论的形式进行,小型的行政单元让每一个人都能感到自己对其中的具体事务负有责任,并且能够激发他们参与具体事务的兴趣。更为重要的是,能够让每一个人在处理这些事务时感觉到自身与其他人之间的联系。
其次,政府等国家机器被废除。“一个人不需要有一个配备着陆军、海军和警察的复杂严密的政府组织,来强迫他接受与他同等地位的大多数人的意见,正如他不需要有一个同样的机构来使他了解,他的脑袋和一道石墙不能同时占据同一空间一样。”(9)威廉·莫里斯:《乌有乡消息》,第98页。莫里斯借老哈蒙德之口批判了19世纪的社会现实,他认为过去的政府虽然是由名义上除恶扬善、秉持正义的机构及制度组成,但事实上它们是维护资产阶级统治的工具,它们始终代表少数人的利益,而在全体人民掌握自身权利并掌握国家机器的乌有乡,这一类上层建筑显然没有再存在的必要。
再次,国际政治也发生了变化。莫里斯讽刺了19世纪以标榜自身“文明”为荣的国家为不道德、不正义的掠夺相互竞争,甚至不惜发动战争,劳民伤财的行为,“为了自己的商业利益,疯狂地毁灭着被他们称为‘野蛮的国家’”(10)李兆前:《〈乌有乡消息〉中的批判与重构》,《外语与翻译》2017年第1期,第66页。,整个国际秩序混乱,国际法、国家的尊严被无情践踏,毫无正义可言。乌有乡的人们自得其乐,崇尚劳动,爱好和平,善待外国人(注:在文中,乌有乡的人们一直以为主人公是位外国游客,因其不了解乌有乡的任何事情),厌弃掠夺与不劳而获。在乌有乡,国与国之间的不平等已经随着人与人之间不平等的消来而成为了历史,国家间相互尊重、平等相待,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景象:“世界上不同血统的民族才可以互相帮助,愉快相处,一点也不需要互相掠夺;大家都致力于同样的事业,即努力争取人生的最大幸福。”(11)威廉·莫里斯:《乌有乡消息》,第72—73页。
最后,与制度所对应的社会意识形态也发生了剧烈变革,从而推动整个上层建筑的进一步重构。例如,人们认为只要是没有生理疾病且精神正常的罪犯,在犯罪之后“显然一定会感到悲哀和耻辱”(12)威廉·莫里斯:《乌有乡消息》,第107页。,与此同时,人们也不愿意对他人施以刑罚,因为实施刑罚代表对他人进行不人道的折磨或杀戮,故人们取消了监狱的设置。
在莫里斯所构想的社会主义社会中,国家上层建筑依然带有一定的资产阶级民主色彩,有时也会陷入无政府主义的囹圄。有学者认为没有任何胁迫的乌有乡社会的运作模式就是无政府主义,如在书中第十一章,作者借老哈蒙德之口问道:“过去的政府除了保护富人反对穷人,保护强者欺凌弱者之外,还有其他的作用吗?”(13)威廉·莫里斯:《乌有乡消息》,第100页。不能不说他们过于贬低了英国政府在资本主义兴盛时期所发挥的作用,如:在一定程度上发展了社会生产力,保障了公民的部分权利,这些都应当予以肯定。在国家治理方面,莫里斯的无政府主义倾向深受以亚当·斯密为代表的“守夜人”式政府思想影响,他认为应当尽可能减少政府的存在。作为工业革命初期的亲历者,莫里斯可以从当时的狭隘历史政治观点中跳脱出来已难能可贵,尤其是其具有的打破资本主义国家机器的坚定性与革命性,更证明了他作为一名坚定的社会主义者对作为阶级统治工具的国家政治民主化进程富有发展性的战略眼光。
二、经济维度:固有矛盾的纾解
众所周知,资本主义经济是一种异化经济,是对具有科学性的经济发展规律本质的颠倒,因此它是一种“本质灾难”。资本主义条件下的雇佣劳动和私有财产,是这一灾难最突出的实例。一方面,异化作为现代性的本质,是资本主义制度无法避免的内在规律;另一方面,异化在传统条件下是难以回避的,唯有异化劳动,才能创造彻底扬弃异化所必需的条件。概而言之,资本主义是人类社会必须经历的发展阶段,而现代性是人类难以回避的命运。莫里斯认为类似“男男女女在肮脏污浊的环境中生活,好像挤在一个木桶中的沙丁鱼一样”(14)威廉·莫里斯:《乌有乡消息》,第56页。的生活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莫里斯也赞同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指出的资本主义异化的本质使得“人作为人更加贫穷,他为了夺取敌对的存在物,更加需要货币……就是说,他的需求程度随着货币的力量的增长而日益增长”(15)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20页。的说法,他反对当时被认为是“上帝之道”的不平等、贫富差距的存在以及专制者和奴隶的区分,并认为工人阶级不能也不应当成为少数人抽象欲求的牺牲品。
在乌有乡社会复杂的变革过程中,压榨、剥削劳动者的社会制度被摧毁了,为资本家代言的资产阶级国家机器也一并崩溃,人们的价值观也随着社会历史的发展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人们开始将劳动视为必然的、快乐的、自发的,而不是非必然的、痛苦的、被迫的(这一转化过程将在下一部分进行详细分析)。正如诺斯指出的,包括政治制度在内的国家上层建筑“在社会中具有更为基础性的作用,它们是决定长期经济绩效的根本因素”(16)道格拉斯·C·诺思:《制度、制度变迁与经济绩效》,杭行译,格致出版社2008年版,第147页。,随着资本主义社会中占主体地位的生产资料私有制的瓦解以及崭新的处于共产主义萌芽状态的生产资料公有制的逐步确立,生活在莫里斯所构建的乌有乡社会中的人们甘心在所谓“联合工场”中付出自己的劳动,为全体同胞进行生产活动,而不是为特定的某位资本家卖命。在这时,乌有乡所处的大英帝国——全世界最老牌的资本主义国家中长期存在的深刻的基本矛盾,即生产的广泛社会化与生产资料私人占有之间的矛盾终于行将消弭。
我们必须承认,莫里斯对于解决资本主义国家基本矛盾过程的描述显得较为模糊,在细节的处理上比较草率。例如,庇古认为“人们自然而然地倾向于将其过多的资源用于现在的服务,而将过少的资源用于未来的服务”(17)A·C·庇古:《福利经济学》上卷,朱泱等译,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35页。,莫里斯描述的乌有乡社会显然不具有这样的问题,但他并未提到全民所有制的具体实施制度如何、是否有一个代表全体人民的统筹机构、物品的生产标准是什么、同种或不同种物品生产者之间如何协调生产等问题。也许作者因篇幅所限而未能详尽描述,但笔者认为,书中描绘的整个经济结构的融通再造过程对于身处19世纪的莫里斯来说过于超脱现实,他没有机会也没有能力对成熟的社会主义社会经济结构进行观察研究,“毕其功于一役”的做法不符合当时的时代背景。
但不可否认,莫里斯的乌托邦构想中极具进步意义的一点,正是广大劳动人民在资本主义腐朽统治的压迫下团结一致并进行长期艰苦卓绝的斗争,才建立了属于全体人民的独立自主的政权。也正是在这时,从缓和到逐步解决劳动者与劳动产品所有者之间矛盾的经济基础才被真正建立起来。在解决这一矛盾之后,原本涣散的其他各类经济制度也随之建立起来,并愈发与新的经济基础相弥合。卡尔·波兰尼(Karl Polany)扬弃了莫里斯的主张,他认为传统的单纯以交换价值为首要目标的生产活动使得“对工人体力的剥削,对家庭生活的破坏,对邻里关系的破坏,滥伐植被,污染河流,败坏行业规范,损害社会风气,使包括居住环境和艺术在内的生存状态以及不影响利润的无数私人和公共生活方式普遍堕落”(18)卡尔·波兰尼:《大转型:我们时代的政治与经济起源》,冯钢、刘阳译,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14页。。
三、人的维度:价值观念的嬗变
马克思指出,“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19)《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7页。。从历史的、发展的观点来看,被旧式分工所奴役的人虽然是“有生命的”,但却是不自由的,说到底,这样的“人”是作为一件人形工具存活于物质世界,是被异化的“会呼吸”的劳动工具。“异化劳动时间占用了个人需要时间,从而也规定了需要本身,”(20)赫伯特·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黄勇、薛民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84页。与此同时,人的价值观念也被束缚住,并反过来作为统治工具奴役人。
在莫里斯构建的乌有乡中,人的异化问题终于得到解决,过去腐朽的经济基础、压迫性的社会制度、日益紧张的人际关系对作为社会生活的个体——人本质的改变与扭曲终于得到“拨乱反正”,人的物质生产、精神生活及其产物再也不是邪恶的、反人性的,它们作为人自身的派生物,再也不能奴役作为主体的人了。历史唯物主义深刻指出,社会意识取决于社会存在,上层建筑的变化发展也取决于经济基础的变化发展。《乌有乡消息》中原本生活在传统资本主义社会的人们经过不懈斗争建立了全新的经济基础——生产资料全民所有制,提高了人们对于新生社会主义社会生活的社会意识,尤其推动了各类价值观念的转变。
“劳动”观念的变化在莫里斯所描绘的乌托邦中具有根本性意义。所有身处乌有乡的人们都因此变得真诚、友好、平和、快乐,他们对身边的平常事物也抱有极大的类似孩童的好奇心:“这些乡村居民对于在田野里、树林里和高地上的一切活动非常有兴趣,好像他们是刚由砖头和灰泥的压迫下逃出来的伦敦人似的。”(21)威廉·莫里斯:《乌有乡消息》,第217页。
人们对包括“劳动”观念在内的经济总体观念的转变,从根本上导致了其他一切社会观念的颠覆性变革。人们的特殊教育观念在莫里斯所描绘的乌托邦中极具代表性,书中有关教育的观念被颠覆得如此彻底,以至于“教育”“学校”等词本身及其原有的概念都近乎消失了。从教育的目的看,莫里斯认为,真正的优质教育应当侧重于教会人们生活。在书中,莫里斯借老哈蒙德之口对“大水漫灌式”的教育进行了激烈控诉:“儿童到了在传统上认为是适当年龄的时候,就应该关到学校里去,也不管他们的才能和性情彼此多么不相同。在学校里,也同样不考虑实际情况,硬要儿童学习一些传统的课程。我的朋友,这种办法意味着对身心发展的忽视,你难道看不出来吗?”(22)威廉·莫里斯:《乌有乡消息》,第83页。莫里斯认为经流水线式教育所训练出来的人,除非具有极强的反抗精神,否则,他们的个性都会被完全摧毁。只有艺术性的生活教育,才是真正的教育,才能使人们的生活富有艺术性,为人带来快乐,最终使得“快乐产生快乐”(23)威廉·莫里斯:《乌有乡消息》,第81页。。从教育的内容和途径看,莫里斯提倡的教育以“劳动的报酬就是生活”(24)威廉·莫里斯:《乌有乡消息》,第118页。为主题,启发人们将劳动作为一种使命,通过劳动学习生活所必需的各类知识。“劳动”是莫里斯教育概念的核心,它既是生活的目的,也是艺术性生活的奖励,莫里斯主张切勿将劳动作为一桩苦差事,因为劳动、工作的报酬就是创造的快乐。具体来看,莫里斯认为“生活即教育”,从孩童、青年、成年直至老年,所有人终生都处在学习的过程中,并且热衷于这一过程。他们依据个人的兴趣、劳动的需要自发选择自己的学习内容,而不是靠“学校”、社会教育等硬性制度机制进行统一学习。“知识随处都有,一个人只要自己愿意去寻求,就可以很容易地得到知识。”(25)威廉·莫里斯:《乌有乡消息》,第83页。处于这种氛围下的人们,因为有充足的实践教育,以至于他们在精神上已经相当富有了。由于乌有乡社会的人们热情好客、淳朴善良,因此,他们擅长语言,尤其是德语和法语。与此相对的是,很多人并不精通历史等学科,甚至只有尚在牛津大学的部分人员在研究相关内容,正如劳斯所说:“科学哲学家很大程度上并不关心科学实践和科学成果在实验室之外的拓展。”(26)约瑟夫·劳斯:《知识与权力》,盛晓明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序言第II页。莫里斯认为其原因在于人们在和平、富足的时期不会非常关心历史,对于人们来说,“历史”的概念与意义正在渐渐失去它的色彩。这不得不说是莫里斯构建乌有乡的又一大缺憾。历史,尤其是包括社会主义革命斗争在内的阶级斗争的历史,不应该被淡忘,在任何社会反对历史虚无主义的观点都不会偏狭、过时。
“婚姻”观念的嬗变是人们总体价值观受“劳动”观点影响的又一例证。当女性的生产地位被提高到与男性地位完全一致时,传统的婚姻观念自然会发生变化。管理家务这一活动越来越被人们认为是一项令人尊敬的工作。“一个聪明的女人能把家务处理地井井有条,使得周围和她同屋居住的人都感到满意、都感激她,这对她是莫大的快乐……所有的人都愿意接受一个漂亮女人的使唤:不消说,这是男女之间调情的一种最有趣的方式。”(27)威廉·莫里斯:《乌有乡消息》,第78页。由此,为了财产分配不均而诉诸法院之事也不再发生,与此作为对比的是,19世纪的英国妇女只有名义上的“平等权利”,男人们根本不在乎自己的一日三餐从何而来,他们是哈蒙德口中“无用的白痴”。
四、生态维度:自然美学的复兴
书中的主人公盖斯特作为一个地道的英国人,熟悉自己家乡的地理风貌与风土人情,而其乌有乡之旅沿着泰晤士河展开,他自然会对直观的环境变化感到深刻的震撼。他数次在游览的过程中沉思:19世纪,作为“世界工厂”的英国为了争夺全球的市场,满足本国掠夺财富的欲望,致使机械化、工业化的机器与建筑过多地占领本应属于自然的领地。比如肥皂厂、机械厂、造船厂使得泰晤士河浑浊无鱼,各种粗俗至极的建造物使泰晤士河丑陋不堪,为赚取利益的强盗们把英国变成了腐败和丑陋的国家。作者借盖斯特的心理活动,表达了他对19世纪英国生态环境的遗憾与愤懑,他认为正是不计后果、不计代价的工业化破坏了本属于英国的自然之美、恬静之美。“曾经有一个时期,这个美丽的小国家被它的居民当作是一片丑陋的、毫无特点的荒野。他们认为它没有什么值得保护的雅致的风景,他们完全不注意循环交替的四季、变化多端的气候、性质不同的土壤等等不断给人们带来的新的乐趣。”(28)威廉·莫里斯:《乌有乡消息》,第54页。书中爱伦作为英国未来土地上的居民,对前人漠视自然而崇尚机械文明进行了深刻的控诉。
莫里斯对于过度工业化的摒弃还引申出了另一个问题:人们在什么样的环境中进行劳动、休闲活动?英国艺术史论家威廉·冈特(William Gaunt)认为,“莫里斯非常欣赏古代艺术审美,并在早年就形成了厌恶机械文明的审美旨趣”(29)威廉·冈特:《拉斐尔前派的梦》,第264页。。在莫里斯看来,富有自然美学审美情趣的环境是最适合人们生活的。然而,这正是19世纪的英国所缺乏的,工业文明仿佛是机械降神般席卷社会并肆意扩张,生态伦理与自然美学旨趣遭到人们漠视。人们“把自己生来已有的权利局限在一碗汤上,而对于其他东西,我们似乎懒得去想它们,或者说,对之缺乏十分优雅的爱好。总之,在这一个时期缺乏一种休闲哲学与休闲美学,休闲仅仅因为‘工作’,因为‘创造剩余价值’而存在”(30)刘慧梅、张彦:《西方休闲伦理的历史演变》,《自然辩证法研究》2006年第4期,第95页。。身为乌有乡的一分子,“人的本性谋求的不仅是能够胜任劳作,而且是能够安然享有闲暇”(31)亚里士多德:《政治学》,颜一、秦典华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56页。,自然美学的应用已经使得城市与乡村的界限消失,以至于乌有乡的人们“不明白‘乡下人’是什么意思”(32)威廉·莫里斯:《乌有乡消息》,第32页。。乌有乡的建筑设计注重生态环保,它们一方面与水草为邻、融入生态,居民的“屋前都有花园,花园一直伸展到水边”(33)威廉·莫里斯:《乌有乡消息》,第10页。,另一方面极具自然美学意趣的花园彰显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机与活力,形成了一种“恬静的田野美景”(34)威廉·莫里斯:《乌有乡消息》,第242页。,花草树木、虫鱼鸟兽莫不如此;自然美学让人们十分讲究穿着,但这并不是出于攀比或虚荣,而是人们为与大自然协调,使人“可以从中享受人生的乐趣”(35)威廉·莫里斯:《乌有乡消息》,第242页。,同时人们身体结实、既健康又强壮,性格开朗热情、和蔼快乐,极具自然美与野性美,“丝毫没有一点羞赧和矫揉造作的样子”(36)威廉·莫里斯:《乌有乡消息》,第17页。;乌有乡的高龄者也较显年轻,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坚持“劳动创造快乐”的劳动观,另一方面是因为长期在蕴含绝对自然美的环境下生活使他们充分享受到大自然的恩泽。
莫里斯作为自然美学的坚定维护者,其坚持“与自然相一致”的观点描绘了一幅生动的生态图景。“跟大自然协调并有助于她的,就是美的;跟大自然不协调并有害于她的,就是丑的。”(37)威廉·莫里斯:《乌有乡消息》,第46页。人在自然天地中,实现了最和谐、最深沉的协调——自然美学。“一代人的环境会产生持久的结果,因为它会影响未来几代人的环境。简言之,环境像人一样,也有子女。”(38)A·C·庇古:《福利经济学》上卷,第27页。自发动革命推翻资产阶级政府,建立社会主义国家以来,乌有乡的人们世代相传的自然美学传统不仅维系过去,也指向未来,书中所描绘的生态景象不是莫里斯妄自的空想,而是未来可期的生活图景。
结语
作为一部兼具革命性与启发性的乌托邦式文学作品,《乌有乡消息》集中了莫里斯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乌托邦式想象,由于社会历史条件所限,莫里斯在某些方面虽然具有强烈的空想社会主义倾向,有些学者将其斥为“悲观主义”(39)陈后亮、贾彦艳:《生态社会主义视角下的〈乌有乡消息〉》,《中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5期,第66页。,但这是完全错误的,莫里斯绝对是一个对社会主义发展抱有殷切期望的坚定的实践型社会主义者。存在这样一种可能,即莫里斯从未将自己所描绘的乌有乡的景象作为未来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社会的标准蓝图,而是受到自然美学观念的影响,仅仅将其作为自身个性的酣畅表达。莫里斯在晚年回忆过去时说道:“我觉得自己又变年轻了,好像我是泰晤士河游船上其中的一员,那是我过去非常陶醉的时光,我太高兴了,以至于都忘记了哪里存在缺陷。”(40)May Morris:Artist, Writer, Socialist, Oxford, England: Basil Blackwell, 1936, p.505.
“人类依然拥有没有束缚的想象力、创造力和道德能力等资源,这些资源可以被动员来帮助人类摆脱他的困境。”(41)詹姆斯·博特金:《回答未来的挑战——罗马俱乐部的研究报告〈学无止境〉》,林均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5页。莫里斯运用他的想象,坚持将自我的社会主义社会建构主张与自然美学取向联系起来并在乌有乡中贯彻实施,形成一个奇妙的有机共同体。在这一共同体中,如果生态社会主义的自然美学是核心设计理念,那么“劳动”就是贯穿始终的线索,一个多维度的理想乌托邦形象由此得以展现:千篇一律的机械文明已经成为乌有乡建设的历史镜鉴,城乡界限消弭的花园式乌托邦得以建立,崇尚自然之美的价值观念也随之得以重塑。正如卡西尔所说:“一个乌托邦,并不是真实世界即现实的政治社会秩序的写照,它并不存在于时间的一瞬或空间的一点上,而是一个‘非在’。但是恰恰是这样的一个非在的概念,在近代世界的发展中经受了考验并且证实了自己的力量。”(42)恩斯特·卡西尔:《人论》,甘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177页。总体而言,《乌有乡消息》宣示了社会主义战胜资本主义的历史必然,深化了我们对于社会主义从初级阶段发展至高级阶段的前景认识,展示了自然美学与社会各个方面之间更为宏富的内在联系。它不仅为生态社会主义的后续发展提供了思想基础,也为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以及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建设提供了具有复归性的启发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