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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视野下的《孔门理财学》
——基于民国时期的考察

2022-02-05

贵州社会科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孔门博士论文经济学

刘 爽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湖北 武汉 430073)

1911年,哥伦比亚大学留学生陈焕章的博士学位论文《孔门理财学》(The Economic Principles of Confucius and His School)出版,它是最早由中国人撰写的英文经济学博士论文之一。该书1911年作为哥伦比亚大学“历史、经济和公共法律研究”丛书之一,以第45、46卷112、113号同时在纽约和伦敦出版。①《孔门理财学》分通论、消费、生产、公共财政、结论等5部,系统研究了中国儒家的经济思想。该书是中国近代经济学著作中最具国际影响力的成果之一,出版以后受到全球学术界广泛关注。学术界有关《孔门理财学》的研究成果较多,但已有的学术成果缺乏全球视野的系统性研究,这导致无法全面了解《孔门理财学》的世界价值。

一、 美国学术界对于《孔门理财学》的研究

陈焕章(1881—1933) ,字重远,广东高要人。1898 年成为康有为授业弟子,1903年中举人,1904年中进士。朝考点内阁中书,入进士馆。1905年奉派留美,1907年入哥伦比亚大学学习经济学。1911年毕业,获哲学博士学位。

哥伦比亚大学对于已经在中国取得进士功名、具有深厚国学底蕴的陈焕章非常重视,为他配备了两位杰出的指导教师。一位是财政学家塞利格曼,②另一位是汉学家夏德,③1902年成为哥伦比亚大学“丁龙讲座教授”。④民国初年中国在哥伦比亚大学学习的博士生大多接受过夏德的指导,如当年在哥伦比亚大学学习哲学的胡适亦追随夏德学习中国历史。这两位教师指导陈焕章如何撰写英文学术论文,将其领进西方主流经济学大门。陈焕章在博士论文“自序”中特别提到了上面两位教授,认为从他们那里“我学到了许多思想,得到了多方面的帮助”。⑤他并另外称赞夏德:“教员夏德博士,德国人也,旅居中国数十年,曾任税务司,熟谙中国学问,诚意恳挚,循循善诱,且藏有中国书籍数种。吾国人来此,尤可温习国学,其新入校者,亦可藉其介绍”。⑥

当时哥伦比亚大学的经济学教授都有留学德国的经历,基于对德国历史学派的推崇,哥伦比亚大学经济学教育非常重视历史学,特别是经济史与经济思想史。正是受哥伦比亚大学当时学术氛围影响及两位导师的指导下,陈焕章选择了研究中国经济思想史作为博士论文的方向,这一选题可以充分发挥陈焕章国学根底深厚的优势。哥伦比亚大学两位重量级学者为《孔门理财学》出版作序。夏德认为陈焕章作为一名孔门弟子,“有以西方科学方法来整理其思想的优势,但西方读者将会发现本书对于孔学的陈述完全是从儒家的观点出发的”。⑦哥伦比亚大学政治经济学教授亨利·施格(Henry Seager)在陈焕章博士论文的写作过程中,对该论文“提出了诸多修改意见”。⑧论文出版时,施格为该论文撰写序言,高度肯定陈焕章既“广泛熟知英文经济学文献”,又具有扎实的儒学研究基础,“这使他能够对东西方文明进行有趣的对比”。施格认为儒学是一伟大的经济体系、道德体系和宗教体系,它“包含着即使不是全部、也是大部分解决今天中国严重问题的必要因素”。施格还特别期待陈焕章“在自己国家的改革进程中扮演一个杰出非凡的角色”。⑨该书出版后,在美国产生很大影响,美国著名汉学家、经济学家纷纷发表针对该书的评论文章。

1912年12月,美国社会学家罗斯⑩发表针对该书的评论文章,认为“这项艰巨的工作在研究范围上比其标题更广,因为它按照现代政治经济学的结构进行分析和分类,构成了中国经济思想史纲要。书中有中国哲学家著作中大量有关反映中国经济史中经济状况及其变化的很多评论。西方学术训练与儒家学术的完美结合,使得这本著作在经济文献中,将占有独一无二的地位,并且将打开西方人的眼界使其注意到中国思想以及中国人丰富经验的价值所在。书中有许多有关白种人和黄种人发展与文明的有趣味的比较”。“西方思想家将感谢致力于研究中国思想体系的儒家学者,这种思想体系不仅是政治经济学,也是伦理学和社会学。”但是,罗斯也指出了《孔门理财学》的某些不足,如“对本民族经典的敬畏使作者不能对中国学术作出坦率的批评,对其价值作出适当的估价”。如用西文印刷的《孔门理财学》中竟然用儒家历法来记录中国历史上的事件,耶稣纪元却在括号中给出,这对高尚而认真的学术工作而言是个轻微瑕疵。

1912年,“F”在《美国神学杂志》发表主要基于宗教的视野评述陈焕章博士论文的评论文章。他认为陈焕章在利用另外一种语言和学理范式研究中国儒家经济思想方面具有“特殊的意义”。《孔门理财学》具有成熟作品的标志,“也许没有一个活生生的人能够更出色地处理这个及时而重要的课题”,但也认为“当对这部作品认真的精读之后给人一种夸张的东方描述印象,在文中许多页面有奇怪的比喻,可以随机选择一些例子证明这些缺陷”。同时,“F”也认为该书最大的缺陷是把孔子塑造成“伟大的宗教改革者”,针对基督教发表连篇累牍的评论,认为“基督教没有儒家思想、佛教以及道教的思想那么深刻和丰富”。“F”认为陈焕章强调中国历史上从未因宗教冲突而流血,宗教完全自由的观点亦与事实不符,事实上中国社会出现了一系列限制宗教信仰自由的法律或因宗教引发的惨案。“F”甚至指责哥伦比亚大学竟然出版了一本正在接受审查而并没有得到彻底修订的著作,他要求出版社“消除它的各种错误,修改它的夸张的陈述”。“F”所提及的所谓因信仰引发的惨案的根源不是宗教冲突,而是西方宗教依托治外法权对中国进行侵略的结果。

1912年出版的《美国政治与社会学学会年刊》亦注意到《孔门理财学》一书,该刊针对《孔门理财学》评论指出:“儒家思想是一种生活哲学。因此它几乎不可能不包含易于按照政治、经济等其他独特的社会路线进行分类的元素。在这种情况下,对这些社会的任何一个方面进行研究都不可避免的需要对他们进行全面考察。陈博士已经用不同寻常的热情和耐心完成了此项工作。其观点是经济的,按照正统的、西方的、经济学分析的思路来组织材料”。该刊认为陈焕章的博士论文“将儒学中涉及的标准的经济方面归因于一个有组织的原则体系地位,即使是含蓄的,其价值也值得怀疑。它无疑会降低我们面前两卷书(指《孔门理财学》的两卷)的价值。”1912年4月出版的《美国历史评论》称赞该书“为特辟纪元之著作”,认为“陈博士之著作,其辞气及文品,皆足以感动读者,使对于其所论断,生信任之心”。

美国《种族发展杂志》第5卷第2期(1914年10月)发表的“佚名”学者针对《孔门理财学》的评论文章指出:“这是一个训练有素和虔诚的学者所作的有关孔子及其弟子历代经济思想的深入研究。无疑,该书对于关注中国思想的西方学术界来说是一个非常有价值的贡献。”“它为西方学者提供的大量的有关中国的有价值的信息至今仍无人能及,他的研究成果十分值得嘉奖。”美国经济学家熊彼特(Joseph Alois Schumpeter)在《经济分析史》中论述中国古代经济思想史时注意到《孔门理财学》,并将包括《孔门理财学》在内的三本著作作为了解中国经济思想史的文献。1948年,美国经济学家斯宾格勒在《经济事务中的秩序问题》一文中评论道由于“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我们无法讨论解决经济秩序问题的方式,以及其他文化及其社会科学家如何将个人的利益与他的同胞和社区的利益协调起来。......关于中国解决方案,参见陈焕章的《孔子及其学派的经济原理》”。

《孔门理财学》不仅引起美国学术界的广泛关注,而且以其为媒介传播的常平仓制度对美国现代农业政策产生重大影响。20世纪30年代,美国农业部部长华勒斯(Henry A. Wallace)正是通过《孔门理财学》一书了解到中国古代政府干预粮食市场的常平仓制度,并对其高度赞扬,进而在结合美国当时的农业实际情况基础上,仿效中国的常平仓制度,建立起美国现代的政府干预粮食市场的常平仓体系,这为解决当时美国的农业萧条起到重要作用。后来,华勒斯又倡导把美国实行常平仓制度的经验,推广到全世界,建立“国际常平仓”。

二、英国学术界对于《孔门理财学》的研究

《孔门理财学》是以英文写成并首先在纽约和伦敦两地出版,自然容易引起英国学者的关注。

最早刊登《孔门理财学》一书有关评论文章的是英国当时最具影响力的全国性报纸之一的《独立报》(Independent),1912年1月11日出刊的该报撰文指出:“陈博士阐发孔子之教训,及其与理财之关系,精深透辟,将必有益于世界。倘使熟谙科学家考据之法如陈君者,得在高位,则改革事业之成功,可以决也”。

英国外交家、著名汉学家布勒克1912年7月在《英国历史评论》第27卷第107期上发表针对《孔门理财学》的评论文章指出:“很少有人能写出如此一本著作,欧洲学者若想完全理解书中内容,需要如作者那样对中国之哲学与历史文献知之甚详,同时还应具备政治经济学理论知识”,“本书最引人入胜之处在于其历史部分对中国古代社会生活及不同时期政府在经济方面采取的措施的叙述”。布勒克注意到书中讲述的中国古代纸币出现的起源:古代纸币因代替沉重的铜币,而不是由于铜币的短缺被制造出来这一例子,由衷反映出中国古代政客和学者不缺乏健全意识和经济知识。布勒克认为,该书缺乏对中国古代经济理论与经济政策关联的深入分析,例如中国古代执政者大多信奉儒家学说,但他们实施的政策措施经常与孔子所言不符,如关税、消费购物税、所得税、人头税、航运税、乘客税、建筑税、马车税、妇女嫁妆税等,这些一般都是通过强制征税得到的,与孔子认为的赋税主要分为土地税和劳役税等税收观点截然相反。然而,陈焕章在此书中并未引导我们辨别这些税收政策措施是对孔子教义的发展还是违背,以及在“儒家学派观点里,这些税收正确与否”。与此同时,布勒克也认为《孔门理财学》中提到的常平仓制度是中国统治者实行国家社会主义的表现,是旨在针对人民利益而进行的政府干预行为,在中世纪西方也实行过与此类似的制度,以企图对商品进行干预,由于“发起者的才能和所激发起追随者的一时热情”这些制度“会有暂时性的成功”,但由于多方面制度措施不完善,最后终于失败。

1912年12月,英国经济学家凯恩斯在《经济学杂志》第22卷第88期发表针对《孔门理财学》的评论文章,认为孔子的工资理论,反对土地所有制,承认利息的存在,主张贸易自由是此书的特色。书的章节标题虽为“生产要素”“分配”“公共财政”等,但“装入这一牵强框架的是大量讨人喜欢的教诲性内容”,且有诸多内容将被人引述,如“孔子的优生原则”“关于劳工流动的规定”“中国税制史”,这部著作中的一部分内容属于中国经济史,一部分“关于历代话题的诗和格言在广泛意义上可被认为经济学”。凯恩斯还认为陈焕章在书中记载的1850—1856年间太平天国起义期间人口减损(约150000000)甚多,也许是印刷错误或修辞夸张,真实数字应在10000000—20000000间。

凯恩斯特别注意到该书的货币部分“记录了中国确实先于其他国家早就采用的许多做法”,比如“中国从公元前2900年起就已经使用货币了”,“在应用纸币方面他们远远先于其他民族”,“中国学者早就懂得格雷欣法则和数量理论”。凯恩斯还注意到了该书有关中国井田制和中国人口问题方面的内容。关于中国的井田制,凯恩斯指出,陈焕章“对井田制的记述十分详细而有趣”,他认为“这一记述值得所有研究村社土地所有制的学生关注”。关于中国人口方面的内容,凯恩斯指出,中国“人口统计在极早的年代就存在了”,不过有关记述不准确,主要是因为有时存在“户税”和“人口税”,使人们为利益而隐瞒他们的人数。

作为经济学家的凯恩斯对于《孔门理财学》一书的经济部分的有关评述,是比较全面和深刻的。中国古代有丰富的经济思想,但没有专门的经济学家,没有系统的经济理论,因此陈焕章有关中国古代经济思想的研究确实存在牵强附会之处。但陈焕章的重要贡献在于运用英语语言、西方经济理论概念首次系统分析中国古代经济思想,从而向西方传播了中国传统的经济思想文明。凯恩斯对《孔门理财学》有关中国传统经济思想的评述扩大了中国经济思想在西方经济学界的影响,许多西方经济学家正是透过凯恩斯对《孔门理财学》的评价开始了解中国传统经济思想的。

英国汉学家波乃耶1913年4月在《大不列颠和爱尔兰皇家亚洲学会杂志》发表了针对《孔门理财学》的长篇评论文章,认为该书是“由中国学生完成的有关西方制度、科学和学术研究的第一项成果”。波乃耶特别注意到了陈焕章具备的东西方知识兼备的特点,认为陈焕章“作为任职于朝廷的高级官员和康有为的学生,他深谙本国文献,在东半球获取知识之后又在西半球学习知识,因此而获得了中国的进士和美国的博士学位”。虽然波乃耶认为《孔门理财学》一书“有许多有趣味的段落”,但他从整体上否定该书的学术价值,认为“该书是令人失望的成果”,主要表现在陈焕章给孔子及其学派的思想“贴上现代政治经济学的标签”,“将中国文献中孔子、其追随者及其反对者的经济教义收罗在一起,按照现代西方经济学家的秩序排列”。《孔门理财学》虽然挖掘出中国古代丰富的经济思想,但在许多地方确实存在将古人经济思想现代化拔高之嫌。作为精通中国文化的汉学家,波乃耶对于《孔门理财学》的批评确有其值得肯定之处,但完全否认它的学术价值并不客观、公正。

波乃耶还认为陈焕章“对于中国社会现状的描述过于理想化,超越了中国人生活的某些阶段,远离真实的生活,因此本书再次误导了读者。”陈焕章在《孔门理财学》中虽承认“在父系社会中,女性不可避免地会受到许多不利因素影响”,但仍试图用儒家思想证明男女关系平等,用女性婚后的“姓”是否变更来证明男女地位是否平等:中国已婚妇女在法律文件中用自己的姓氏,而西方妇女在日常生活中用丈夫的姓氏,本身的名字没有被提及。波乃耶认为陈焕章在阐述西方女性婚后“姓”变更时带有轻蔑态度和色彩,且这一例举实则荒诞,片面歪曲了西方的男女的关系,不能反映出全部的事实情况。陈焕章在《孔门理财学》中提到中国社会缺少离婚的原因之一是“中国人的社会环境不允许在丈夫或妻子身边有情人存在。”波乃耶则认为主要原因是在于“中国男女之间并不平等”,“离婚是男人的事,而不是女人对男人的事”,而且“中国的婚姻关系对男人来说是如此有弹性”,“如果男人愿意,他们会把‘情人’带进他们的家庭,作为第二任妻子”。陈焕章在书中描述中国人的着装与西方不同:中国的孩子们不会故意暴露身体任何部位,波乃耶对这一描述提出质疑:“那些成千上万的婴儿在夏天和后来的童年时代都赤裸身体,身上几乎什么都没有”。另外,波乃耶还认为需要对《孔门理财学》的出版进行“更仔细的编辑监督”。

三、欧洲大陆对于《孔门理财学》的研究

欧洲大陆是西方汉学的原产地和大本营,陈焕章的博士论文亦引起了欧洲汉学家、社会学家和经济学家的广泛关注。1912年,法国经济学家罗杰·皮卡德在法国《政治经济学评论》上发表针对陈焕章博士论文的评论文章,高度评价该书运用西方经济理论研究中国传统经济思想所取得的学术成就,认为“这本书的性质可以作为社会儒学与社会基督教并行发展的起点”。皮卡德认为,陈焕章在接受中国传统学术熏陶和现代科学训练之后,仍然坚信中国儒家学说,“他以一种完全西方化的理论”研究中国传统经济思想,其严格的政治经济学分析框架得出的结论,“可能意味着比孔子思想中实际存在的体系更严格的制度化,但这有利于更好地突出这种思想的指引作用”。皮卡德特别注意到陈焕章博士论文中有关中西经济思想的对比分析:“它与西方国家的历史事实进行了有益的比较。但这是他在原始资料中发现的,而不是通过现代作家的思想来发现历史。”

1912年,法国经济学家弗朗索瓦·西米昂在《社会学年刊》发表针对陈焕章博士论文的评论文章,认为该书运用古典经济学的框架研究儒家经济思想,“很难评估这种以新的视角呈现儒家学说的奇特表述”,并且认为通过这部著作可以发现对宗教、道德和经济生活之间关系这一重大问题作出贡献的因素,也可以发现中国这个伟大社会的经济制度的大量数据或指标。弗朗索瓦·西米昂也特别注意到了为陈焕章博士论文作序的“华文教授”夏德和“政治经济学教授”施格对该书的评价。

1913年,德国学者斯图贝(R. Stübe)在德国东方学会主办的著名东方学期刊《德国东方学会学报》上发表针对陈焕章博士论文的评论文章,认为从细节上评述《孔门理财学》是汉学家应做的事,他主要从整体上评述该书,认为其“在许多方面都是引人注目的”,“这本著作是一项卓越的成就”。他认为陈焕章“从国民经济的角度来看待一个通常归类于宗教历史的人物”,“让孔子看起来几乎像一个系统的思想家”,“表现出一种令人钦佩的独立判断力”,并认为儒家作品和历史史料在很大程度上是用高超技艺表现中国古代各个经济生活领域,“经济商品的生产和消费,各个行业、商品的分配、社会政策和财政”等四个部分非常有趣,是本书的价值之处。斯图贝认为陈焕章“掌握了他的本土文学,尤其是博大精深的儒家评注文学,并以一种出色的方式,内在地理解和运用了我们的历史工作方式——一般的科学的方法,并使之成为他自己的”,但也认为陈焕章以欧洲历史科学方式构建孔子这位历史人物,使欧洲研究者很难理解和欣赏这位东亚文化领袖的历史本质。

1913年,法国汉学家莫里斯·库朗在法国《历史评论》发表针对陈焕章博士论文的评论文章,认为陈焕章以其渊博的知识,已经、至少部分实现了“系统描述儒教经济思想”这一目标,其引述的大量有关儒家的经济思想内容“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当代改革者的精神”。但库朗也认为,陈焕章在借鉴经典著作构建儒家经济体系的过程中,亦存在两个方面的不足,一是“呈现出僵化、欧洲化的经济学”;二是“在众所周知的欧洲语言下,掩盖了相当不同的中国事实。”另外,莫里斯·库朗也认为陈焕章对一些经典著作的解读是奇怪的。

马克斯·韦伯(Max Weber)也关注到陈焕章的博士论文,并在《儒教与道教》中将它列为了解儒教的重要参考文献。韦伯在该书的导论部分《关于文献》中特别提及《孔门理财学》,指出:“站在康有为的现代改革派的立场上描述儒家学说的有陈焕章的《孔子及其学派的经济原理》,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的博士论文,1911年在纽约出版”。康有为著有《孔子改制考》一书,将孔子打扮成改制的圣人,而陈焕章在《孔门理财学》中则宣扬孔子的思想是世界走向大同的指路明灯,两者确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四、中国学者对于《孔门理财学》的评价

《孔门理财学》虽然在民国时期没有翻译成中文出版,限制了它在中国知识界和社会的传播,但其英文版出版以后,亦受到中国学术界的广泛关注,中国当时的舆论界纷纷对其高度评价。

梁启超在《中国维新报》中认为“中国人以理财言孔教者,当以陈先生为始”,“中国人以西文著书,传布孔教,而全书以孔子纪年者,又以陈先生为始”。1912年5月出版的《东方评论报》(The Oriental Review)更以近乎膜拜的笔调赞美该书:“是书也,有莫大之价值于西方世界也”,“此诚华人未有之著作也。其永垂不朽,真可作为纪功碑矣。将来译作华文,必可证明其有益于华人,而为无价之宝。美哉是著乎,诚足异也”。1912年8月15日刊出的《字林西报》撰文认为,“是书包罗宏富,于研究中国古学之中,特开一新派”。“作者之意,显欲以是书为现代中国竞胜西方之具,于古而又古之旧法,指陈其若何当变之处”,“故陈博士之博大著作,诚可宝贵也”。1912年8月,司法总长伍廷芳(1842—1922)为该书作跋,高度赞誉陈焕章博士论文的学术成就,认为该书“阐发精微,考据详赡,以新学之诣,力发旧学之幽光,得传孔教于他邦,重表圣功于后世”。伍廷芳希望陈焕章以其精深的学问,为国家效力:“兹民国财政困难之秋……倘能充其平昔计学之精深,出谋国是,吾知其坐而言者,必能起而行也”。清末曾任礼部侍郎,民国初年与陈焕章一起发起创立孔教会的朱祖谋(1857—1931)在拜读《孔门理财学》一书之后所写的读后感中认为,《孔门理财学》“刺取群经大义与计学学理相合者,条而出之,条分缕析,纲举目张,欧美今日最新之学说求之我二千年前之古经,固已灿然明备”。“体大思精,是书足当之矣”。

由山西尊孔组织山西宗圣会创办的《宗圣汇志》1913年第1卷第4期以题名《高要陈焕章博士著孔教论及孔门理财学者》,刊登了陈焕章的照片。1913年1月,在《孔教会杂志》创刊号上,陈焕章特意将该书第9篇(“公共财政”)译成中文,以《国用》的名称发表。国人接触《孔门理财学》的内容大多从此文开始。1919年徐世勋在《税务学校季报》上以《孔门理财学纲要》为题,刊载了《孔门理财学》一书《通论》部分的翻译稿。《清华周刊》1925年第17期介绍了《孔门理财学》一书:它是“陈焕章先生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考博士时所著……参考古今书籍,校对中外学说。材料丰富,分类明淅。为研究孔子者不可不读之书”。

《孔门理财学》亦受到民国时期中国在海外攻读经济学博士学位的留学生的关注,如留美学生袁贤能在其1930年出版的博士论文《道家及相关哲学对中国经济思想的影响》(The Influence of Taoism and related Philosophies on Chinese economic thought)中将《孔门理财学》列为主要参考文献,该博士论文明显受到陈焕章的《孔门理财学》一书的影响,不仅在分析方法上运用现代经济理论分析中国传统经济思想,且在框架结构上也从生产、分配和消费三个方面分析中国古代经济思想。此外,哥伦比亚大学博士黄汉樑1918年完成的博士论文《中国的地租》(The Land Tax in China)、哥伦比亚大学博士施宗树1919年完成的博士论文《中国对外贸易》(The Foreign Trade of China)也将陈焕章的博士论文列为主要参考文献。

然而,《孔门理财学》褒扬儒家文化的价值取向受到了中国当时激烈反传统的新文化运动知识分子如鲁迅等的轻视乃至取笑。如鲁迅1927年9月17日收到其学生台静农的信件,信里提到瑞典人斯文·赫定想请刘半农帮忙,提名鲁迅为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人。鲁迅于同年9月25日回复了此信,拒绝了提名,在信中他还顺便讥笑、贬低《孔门理财学》。

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王亚南认为中国古代没有产生经济学的条件,他认为陈焕章等试图论述经济学中国古已有之的学者是“国粹主义者”:“记得五四运动时,某国粹杂志上登载过一篇崇孔论的大文章,其中就力说《论语》‘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也疾,用之也舒,则财恒足矣’那几句话,是孔子的经济学原理,因而孔子是‘大经济学家’。这高论,近已寂然了,但某经济学博士却在前几年的上海某杂志上说王莽经济政策上的诸种措施,是近代统制经济的渊源,总算无独有偶了”。王亚南这里提到的某经济学博士就是陈焕章。王亚南基于经济学“国粹主义”的视野批评《孔门理财学》,指出了该书存在“拔高”中国传统经济思想的不足,与西方有的汉学家的评论相似,有一定的道理。

民国以后,《孔门理财学》在国外一直受到欧美学术界的持续关注,1969年、1973年、1974年、2002年、2003年、2012年、2015年欧美分别出版了该书的英文版。2010年日本学者还将《孔门理财学》翻译成日文由日本立命馆大学经济学会以《儒教的经济学原理》为书名出版日文版。该书的影响从欧洲亦扩展到了东亚地区,比如日本立命馆大学经济学部的小野进主张建立区别于新教资本主义的儒家资本主义的经济学——“东方经济学”。他认为陈焕章的《孔门理财学》是铺设“东方经济学”轨道的划时代著作,可能是复兴东方经济学的种子。”近代以来,不少西方学者对包括中国在内的东方国家的古代经济思想成就持否定态度,如1956年,美国学者奥弗顿·泰勒(Taylor)在《美国经济评论》发表的《东方的经济思想》一文中称,“没有一个东方国家有任何东西可以与西方国家中世纪经院学者们在所作出的良好开端的经济分析相比拟”。小野进构建“东方经济学”的构想与近代以来中国经济学者构建“中国经济学”的构想均是对西方经济思想至上思想的回击。无论是“东方经济学”的构建还是“中国经济学”的构建,其重要的思想根基之一都离不开中国古代的经济思想,从这个意义上说,陈焕章的《孔门理财学》都是理解“东方经济学”和“中国经济学”的重要思想资源。

苏联—俄罗斯汉学家亦关注《孔门理财学》,如1962年谢尔盖·列奥尼多维奇·齐赫文斯基在《中国变法维新运动和康有为》一书中评论陈焕章英文博士论文引用了《礼运》中一段话,译为中文应是“大道之将行也,天下将会为公。……是将谓之大同”。这表明陈焕章认为大同世界存在于未来社会。为何有此观点?齐赫文斯基指出,主要是康有为认为孔子及其弟子所讲述的大同社会不是指过去的社会,而是指未来的社会,因此纠正以往注释者对《礼运》中这段引文的过去解读,把其重新解读为未来的一种存在。而陈焕章效仿康有为把这一段译成英语的将来时形式。2016年汉学家马尔特诺夫在俄罗斯科学院东方研究所创办的《中国社会和国家》第46卷第2期发表针对《孔门理财学》的评论文章,重点分析了陈焕章博士论文中涉及的孔子的消费思想、大同思想、井田制思想。他认为陈焕章对井田制的描述,体现了西方学者熟悉的一种术语特征,即“一种融合社会主义和个人主义特征的合作社”特征,而且井田制的崩溃也标志着“中国古代和中世纪历史之间的分水岭”,并由此进一步认为陈焕章是“第一位为历史分类奠定经济基础的中国历史学家和历史哲学家”。

注 释:

① 邹进文:《中国近代货币思想的发展:以留学生英文博士论文为中心的考察》,载《求索》2017年第9期,第45—52页。

② 塞利格曼(Edwin Robert Anderson Seligman,1861—1939),出生于美国纽约。1879年获哥伦比亚大学学士学位后留学德国柏林大学、海德堡大学及瑞士日内瓦大学和法国巴黎大学,1885年获博士学位,同年进入哥伦比亚大学直至1931年退休。从1890年起编辑哥伦比亚大学历史、经济和公法丛书,将当年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的中国留学生的经济学博士论文几乎全部编入该丛书出版。他是美国经济学会的创建者,并在1902—1904年间任美国经济学会会长。其《租税转嫁与归宿》(许炳汉译,商务印书馆1931年版)、《租税各论》(胡泽译,商务印书馆1934年版)、《所得税论》(杜俊东译,商务印书馆1935年版)、《货币膨胀各国公债略史》(吴东初译,商务印书馆1924年版)、《战费论》(吴克刚译,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版)等著作在民国时期被译成中文出版。

③ 夏德(Friedrich Hirth,1845—1927),德国汉学家,1869年毕业于德国柏林大学,获得博士学位。1870年进入中国海关工作,直至1897年。1902年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担任该校第一位汉文教授,1917年返回德国。主要汉学著作有《中国与罗马东方》(1885)、《古代的瓷器工商业研究》(1888)、《中国艺术的外来影响》(1896)、《中国音的音节》(1903)、《中国古代史》(1908)、《赵汝适及其论十二和十三世纪中国与阿拉伯贸易的著作“诸蕃志”》(1911)和《中国绘画艺术史的本土渊源》(1917)。

④ 这是美洲大陆第一个以特别基金设立的汉学讲座。丁龙为一华工,受雇于美国卡本迪将军(Horace W.Carpentier,1825—1918)为仆人有年,因勤劳诚实,深得卡氏信任,因而当其退休之时,卡将军赠以巨资给他作退休金。丁龙在谦辞不获之后,以全款转赠哥伦比亚大学为“研究中国文化”之用。卡将军为丁龙的义举感动不已,乃加捐巨款,凑成十万美金,为哥伦比亚大学特设一“丁龙讲座”以纪念这位了不起的旅美华工。(参见胡适口述,唐德刚整理、翻译:《胡适口述自传》,安徽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12—113页。)

⑥ 陈焕章:《说哥伦比亚大学堂》,《留美学生年报》,1911年第1期。

⑩ 罗斯(Edward Alsworth Ross,1866—1951),社会学家,社会心理学家,美国社会学奠基人。1886年毕业于爱荷华州的寇伊学院,1888—1889年留学德国柏林大学,1891年获霍普金斯大学政治经济学博士学位。先后任教于印第安纳大学(1891—1892)、康奈尔大学(1892—1893)、斯坦福大学(1893—1900)、内布拉斯加大学(1900—1905)和威斯康辛大学(1905—1937)。20世纪初旅居中国,1910年他花6个月的时间游历华南、华北和西南,次年出版了一本《E.A.罗斯眼中的中国》。十月革命以后,访问过俄罗斯,赞同革命。关于中国的著作主要有《变化中的中国人》《病痛时代:19—20世纪之交的中国》《中国与鸦片恶行的斗争》《中国的工业未来:世界纸张贸易》《基督教在中国:最近一次中国之行的观察》《厘金抵押贷款与中国关税收入增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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