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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小说的“情感现实主义”及其“情感支持”功能

2022-02-05

贵州社会科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网络小说大众文化现实主义

孟 隋

(河北大学,河北 保定 071000)

说起网络小说,很多人会想到一种以幻想题材为主,文学审美价值不高的超长篇小说。研究报告显示,多年来最受读者喜爱的网络小说有三个类型:玄幻奇幻、武侠仙侠、女生言情[1]。这三类受众最广的作品形成了人们对网络小说的“刻板印象”,诸如题材是幻想的、情节是模式化的、内容是浅薄的,等等。

辨识力再差的读者都明白,网络小说中的故事一般不可能发生在现实生活中。当下受众最广泛的网络小说或多或少从属于奇幻类型(fantasy genre),似乎“现实”很少,“幻想”很多。针对网络小说缺乏“现实感”的状况,批评者们对网络小说最普遍的诟病就是它“逃避现实”。当下的网络小说多属于奇幻、幻想类的小说,但这些主打幻想的网络小说也必须以“现实”为根基,毕竟不会有人否认,所有幻想都是针对现实而发。

一、幻想须以现实为根基

在当下学术界对网络小说与现实主义、现实题材的研究中,很多学者也明确支持“网络文学也面向现实”的判断。黎杨全认为,当下数码虚拟世界渗透进日常现实。在另一篇文章中,黎杨全对“随身流”“穿越文”“重生文”进行深入分析,得出中国网络文学“折射了现代人的虚拟生存体验”[2]。胡疆锋在刊于《社会科学辑刊》2021年第1期的《通向及物的现实主义》一文中指出,现实主义是个开放性的概念,中国网络文学发展出一种比较独特的“及物的现实主义”,尽管这种现实主义不一定是“现实题材”,但它的“‘现实书写’不是简单地模仿历史或再现当下生活,而是往往与过去、未来纠缠在一起,其中蕴藏着更复杂、更丰富、更深层的真实性”;这种及物的现实主义“最终都通向可感的活生生的现实……能够让读者更好地理解社会风貌和现实世界”。周志雄认为,网络小说热衷于虚构写作,其“故事所发生的环境 、人物的异能、故事的离奇都不是‘生活实际的样子’,但这类文学仍然是‘现实主义’的,是因为这类作品以变形的方式隐喻了现实的秩序,表现了人性的真实,彰显了人类的梦想与力量”[3]。

黎杨全提出的“新媒介现实主义”侧重于网络文学的结构和形式层面,而胡疆锋提出的“及物的现实主义”旨在发现网络文学多元化创作中一个值得关注的方向。他们都主张网络文学拥有一种不同于传统现实主义的“新现实主义”。周志雄的观点似乎是从常识和传统现实主义的角度出发,当然也是合理的判断,但是他对这里使用的“现实主义”并没有做过多的界定。严格地讲,现实主义指向一种特定的方法体系,不能因为“隐喻了现实、表现了人性的真实”就认为网络文学可归于“现实主义”。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所有的通俗小说也都可以算“现实主义”了。但是,周志雄的结论并没有错,不属于传统现实主义的网络小说也能“以变形的方式隐喻了现实”。这并不矛盾,因为网络小说会以大众文化文本的方式为读者提供现实感。

叙事文学包含着两种不同的文学形式,即以近代小说为代表的“现实主义”传统和更古远的以传奇、罗曼司为代表的虚构故事形式。在现实主义小说诞生之前,叙事文学是由史诗、传奇、悲喜剧等构成,这类表达幻想的传奇文学被统称为散文虚构作品(prose fiction)。现实主义的叙事文学被称为小说(novel),它直到资产阶级革命之后才被发明出来。新出现的现实主义小说革新了之前的散文虚构故事传统的“文学形式”。通俗地讲,“小说”的写作方法、创作理念与散文虚构故事是不同的。詹明信(Fredric Jameson)描述了现实主义小说对虚构故事传统进行的“形式革命”:“一种新的叙述形式需要取代老的、天真的、浪漫的叙述形式时,现实主义就产生了。‘幻想丧失’的现实主义、教育小说的现实主义,或者社会暴露的现实主义从来都是一个双重行动,它建立新的叙述形式和规范时,摧毁反映旧世界观的,已经失去意义的旧的叙述形式”[4]。现实主义小说不仅从内容上反映“当代社会的客观现实”,更重要的是发明了一套尽可能地祛除“幻想”,忠于“现实”的新文学形式;而在此之前的虚构故事传统中包含大量的“幻想”。伊恩·瓦特(Ian Watt)的《小说的兴起》一书就描述了现实主义的小说(novel)怎样从散文虚构作品(prose fiction)的创作成规中脱颖而出,进而发明了一套新的叙事方法。瓦特所说的现实主义意味着新的文学形式,这种“形式现实主义”表现出对传统的散文虚构作品写作成规的突破。散文虚构作品是“类型化”的,似乎总在参照某种未被明说的“文学模式”(literary models)进行创作。而现实主义小说的特点是通过对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的逼真描写,传达独特的个体经验;虚构作品则通过离奇的情节和类型化个体,传达传统或集体的经验。

周志雄认为,网络小说深受“通俗文学”传统的影响[5]。笔者支持这个看法,相较“小说”(novel)这个文类,网络小说确实与传奇、罗曼司为代表的散文虚构故事传统有更强的亲缘关系。当下“玄幻奇幻、武侠仙侠、女生言情”为主的网络小说,与传统现实主义有显而易见的文学形式上的差异——属于现实主义特征的独特的个体经验、逼真的环境展示等方面比较稀缺,反而充斥网络小说的是类型化的故事和人物;现实主义小说必须是“历史的”, 现实主义一般要包含“对于当代社会现实的描绘”,并且“暗含着富于人类同情心、社会改革、社会批判甚至社会反叛的宣传和教育”[6]236。现今我们看到的很多网络小说无疑缺乏这些现实主义“形式常规”。

传统的现实主义文学强调,“现实”意味着“排斥了作品中那些异想天开的、神仙鬼怪式的、隐喻的和象征的、高度风格化的、纯抽象和装饰性的东西,它意味着我们摒弃神话、童话和梦的世界。它还意味着拒绝接受那些完全不可能的、纯偶然的和极不寻常的事件和情节。”[6]235与之恰恰相反,网络小说中占比最大的商业类型小说写的主要是那些“神话、童话和梦的世界”“那些完全不可能的、纯偶然的和极不寻常的事件和情节”。

一些精英论者正是凭借这一“显而易见的事实”指责网络小说缺乏现实感:作为大众文化的网络小说无疑属于“文化工业”“娱乐产业”,与“严肃的艺术”相比,不但没有直面现实的能力,相反还以大量的娱乐内容遮蔽真正的现实。这种说法甚至还被很多读者接受了。然而,这种精英式批判忽视了大众文化和高雅文化对“现实”的不同处理方式。

韦勒克(Rene Wellek)说过,不存在与现实无关的艺术:“艺术不能不和现实发生关系,无论我们怎样缩小现实的含义或者强调艺术家改造或创造的力量。‘现实’,像‘真实’、‘自然’或‘生活’一样,在艺术、哲学以及日常用法中,都是一个充满价值的词”[6]216。大众文化也同样很难容忍自身是抽空现实的空中楼阁。约翰·费斯克(John Fiske)认为,大众文化之所以能带来“快感”,就源于受众在大众文化商品的文本意义与日常生活的社会意义之间建立起了相关性:“大众文化是大众在文化工业的产业与日常生活的交界面上创造出来的”,因此“大众文化必须关系到大众切身的社会境况”[7]31。大众文化只要想为受众提供快感和意义,就注定无法绕开“现实”。作为以幻想见长的网络小说,自然不可能完全与现实无关。只是作为大众文化文本,网络小说的“现实性”不在小说文本之中,而在读者对小说文本接受时才会被生产出来。

二、大众文化怎样生产“现实”

在部分网络文学从业者和读者当中似乎有一个普遍的观念:网络小说是YY(网络用语,“意淫”的拼音缩写),是“无脑爽文”,因此无需乞灵于现实世界,也无需和现实产生什么直接的关联,仅靠新奇的情节和“脑洞”之类的奇思妙想就可以了。不过,即使是YY(意淫)也是离不开现实的。弗洛伊德早就分析过幻象以及白日梦(day-dreams)与现实的紧密关系。弗洛伊德举了一个例子:

我们以一个贫穷的男孤儿为例,你给了他某位雇主的地址,在那儿他或许可以找到一份工作。在路上他可能陷入白日梦之中,这个白日梦适应于产生它的情境。他幻想的内容或许是这样一类事情:他找到了工作,得到新雇主的赞许,他在行业里占据了不可或缺的位置,他被雇主的家庭所接纳,与主人美艳的女儿结了婚,然后他成了行业的董事,开始时是雇主的合伙人,后来便成了继承者。[8]103

弗洛伊德所举的例子简直像很多网络小说的情节梗概。这个例子揭示出“白日梦”生成原理,即被我们接受的幻想以及YY,归根结底是对我们自身现实问题的回应,就像上述案例中贫苦男孤儿的幻想揭示了他的现实处境一样。接受某个幻象本质就是“利用现在的情境,以过去的模式建构出未来的图画。”[8]103与读者的现实处境不“相关”的幻想,与读者的现实情境毫无关系的YY,恐怕很难引起读者的兴趣。

国外,赫塔·赫左格(Herta Herzog)等人对广播肥皂剧的研究显示,“日间广播肥皂剧常常被认为是肤浅的、没思想的节目,只是填充时间而已,但却总是被其听众(妇女们)认为是有意义的。它们提供了一种建议和支持的来源,一种家庭妇女和母亲的角色模式,一个通过笑声和眼泪释放感情的机会”[9]。洪美恩(Ien Ang,也译为伊恩·昂)对肥皂剧《达拉斯》的研究也显示出大众文化受众对作品的理解总是与受众的实际生活经验相关:“很确定的是,不可能用一个理由解释清《达拉斯》带给每个人的快感;每个人与这个剧都有他或她或多或少的独特关系,吸引我们投入电视剧的东西与我们个体生活经历有关,与我们所在的社会处境有关,与我们养成的文化美学偏好有关,等等。”[10]26洪美恩还认为,“《达拉斯》观众获得的现实感,和认知层面无关,而在于感情层面:被认为是现实的并不是虚构世界的表象,而是这个世界的主观体验——一种情感结构”[10]45。换言之,大众文化文本引起的现实感,在于它激活了我们因“个体生活经历”“社会处境”等现实因素积累的情感逻辑——作品与读者现实生活中的“情感结构”相近,故能在阅读/观看中被联结起来。洪美恩将大众文化文本中这种奇特的现实主义称为“情感现实主义”(emotional realism)。大众文化文本通过情感逻辑勾连起读者的日常生活,在接受文本的过程中,读者的情感活动会导致他/她在作品和自己真实的生活经验之间建立起联系。

所以,尽管网络小说文本可能是“架空”现实的,但在读者的接受过程中,读者会将之与自身现实生活经验相联系,因为读者总是能在作品中找到很多可与自身当下生活形成对照的场景,两者具有相似的情感逻辑。大众文化中的幻想故事一般不是对现实生活的照搬,甚至更多的是现实生活中绝少发生的事。表面看,网络玄幻小说中的情节更是架空现实,现实中很少有人修炼升级,更不会遇到什么“杀人夺宝”的状况。然而,现实生活中的人虽然不修炼升级,但是都普遍渴望变强大,虽然罕见杀人夺宝的极端场景,但是与人争抢机会的事儿却比比皆是。大众文化中的俗套,其实对应着现实中大众普遍的情感状态。费斯克也认为,受众从大众文化中获得快感,是因为受众以大众文化为文本资源,生产出了符合自身利益的“意义”,大众文化也不是指作品,而是指读者对作品的使用[7]153。读者从远离现实的网络小说文本中获得快感,是因为这些文本与读者的生活经验具有“相关性”。这种相关性是由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发现”和“创造”出来的。

不得不说,能够被广为传阅的网络小说都会为读者预留“指涉现实”的文本资源,这是小说能够被读者接受的前提。幻想出来的情节和人物与读者的日常生活之间,存在显见的“结构性相似”。比如读《斗破苍穹》《大主宰》的“少年穷”读者可能会读到“莫欺少年穷”的鸡汤励志,作品对于读者可能产生了“身份认同”“激励/励志”的功能,必然引发读者的强烈情感认同;读《凡人修仙传》《蛊真人》等作品容易联想到从公司到官场的“办公室政治”、职场厚黑学,这类作品对于读者可能是“启发”“反思”的功能,进而读者会有从中受益的感觉;读《我的师兄实在太稳健了》《全球高武》等作品,读者非常容易联想到自己在日常生活中的“生存策略”问题,进而读者会有作者是我知己的感觉。那些收获“死忠”粉丝的网络小说们似乎总是能为读者提供“情感支持”(emotional support):或让读者感悟、理解真实的生活,或让读者反思、审视自身的真实处境,或让读者焦虑的情绪得到舒缓等等。从这个角度看,网络小说的现实感,来自于读者对文本的接受过程:他们被看似“满纸荒唐言”的小说文本触动情感,并以此为契机来重新理解自己的现实处境、个人身份、生活经历等问题。网络小说当然不能直接提升读者的认知水平,只是读者在阅读网络小说时,通常会收获“情感支持”的力量,进而为他们思考、体悟自身的现实问题提供一次次闪现而出的契机。

不然我们就没法解释,为何越能“接合”读者的个体生活经验的网络小说就越是成功,就越是能够激发读者的情感反应,而反之则会失败。天蚕土豆、唐家三少的玄幻小说看似远离现实,但如果将其与青少年读者的日常生活经验对照就会发现,它指涉了读者最为切近的校园生活和家庭生活。这种指涉不是对读者现实生活的直接呈现,而是通过戏剧性的改造将读者的日常生活变成了小说文本中的“浓缩了的、拔高了的、强化了的现实”。《斗破苍穹》和《斗罗大陆》将叙事重点放在学院生活和家族血亲关系上,这绝非偶然,而是作者们深刻把握了目标读者的现实处境,以及由此处境产生的情感需求。网络玄幻小说用“结构性相似”的隐喻和抽象的方法,指涉了读者最为熟悉的日常生活领域(校园生活和家庭关系)。可见,玄幻小说也无法脱离“现实”这个地心引力,只是它通过虚构世界满足了真实的情感需求而已。

网络小说以饶有趣味的情节,激活了读者对自身处境的关注、反思、感悟。网络小说提供的文本怎样去“接合”众多读者自身生活经验,则取决于读者的个体经验。受众明白自己所处的现实语境,并依此去解读网络小说,在接受小说的过程中,他们真实的情感反应被激发起来。网络小说的幻想若要“接合”读者的现实生活,除了在创作时就已内含了指涉现实的文本资源,还要呈现出统一、连贯、自圆其说的幻想世界,这样才能保障读者进入“幻想”之中。不能想当然地认为网络小说就是简单化“YY”(意淫)现实,这种“YY”必须迂回地、戏剧性、奇思妙想地“指涉”现实,而不是粗暴、直接、毫无乐趣地指涉。只有这样才能“骗过”读者的辨识力,让读者觉得所看的内容并非全然荒唐、虚假,而是有一种“内在的真实”包含其中。只有这样,读者才会进一步对文本产生关注、思考甚至推敲,并从大众文化文本和自身现实处境的相关性中生产出“意义”来。

更具体地说,读者从网络小说文本中获得的是抽象化的、隐喻式的现实,缺乏丰富的维度,但是却高度地以读者个体经验和情感体验为中心。通过确认大众文化文本和日常生活经验之间的相关性,读者从幻想中获得了一定的“情感支持”力量,比如被激励、被启发、被确认身份等。网络小说就是这样以大众文化的方式,来处理与现实的关系的。这种情感支持力量与读者的现实生活紧密关联在一起。这与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方案是不同的:网络小说不是以超然、静观的态度“认知”现实,而是通过意义生产的方式以实用主义的姿态去“指涉现实”。

三、网络小说的创作只能从现实出发

网络小说的现实感是由读者在阅读中结合个体的日常生活经验被再生产出来的。这对于作品的创作就形成了一种规约——商业类型化的内容生产必会受消费者的消费逻辑规约。网络小说必须得到读者的认可,才被广为接受,一部网络小说成功与否,主要取决于它将读者转化为粉丝的能力。

首先,网络小说作者为了要激发读者的情感,必然会涉及读者群体各种关切的问题。单小曦提出,“在今天的一些文艺生产活动中,生产者可以不必必须从原生的现实生活中选取素材,而主要从媒介提供的信息环境中取材即可以完成艺术生产”,他在《南京社会科学》2019年第9期刊发的《媒介生产视域下的文艺生产力》一文中,以网络文学为例论证说:“今天玄幻、修真、科幻、仙侠、历史架空、网游类等的网络文学作者们很少再像传统作家那样深入现实生活,依靠对现实世界的直接经验和从现实世界中取材进行写作了。他们长时间生活在‘虚拟现实’(广义) 中,从这种世界中获取素材和灵感,已是他们的常态。”这种说法虽然有道理,但也有值得商榷之处。不可否认,媒介生产的虚拟信息确实可以通过符号操作实现自我增殖,但引发读者关切、能激发读者感情的内容,一定会在现实生活中找到最终的原因:一切幻想归根结底源于现实。比如网络小说钟爱的“打脸”“升级”之类的俗套情节,不仅构造了能指层面的戏剧冲突,其所指层面显然明白地指向读者的日常生活经验——“打脸”的所指可能是每个读者都经历过的社会地位被压抑、被贬低的痛苦时刻,而“升级”也不仅是一个抄袭自电子游戏的能指,它的所指可能对应着读者渴望获得学习成绩的提升、工作职位的提升、个人财富的增加等等。网络小说不是直接呈现具体的现实生活,而是将日常生活现实改变为浓缩了的、拔高了的现实进行呈现(这与好莱坞电影、肥皂剧之类的大众文化是一样的)。总之,网络小说如果不为读者关切的问题预留空间,那它就很难深受读者欢迎。

其次,网络小说中的幻想必须以真实的经验为基础,这样幻想才有“似真”的质感。“白日梦叙事又必须营造故事情节的实存感、逼真感,它们常常利用情节与细节的逼真性圈套,引诱读者进入一些不可能有或不能置信的情境中,需要把情境、细节描述与人们的经验相连接……,使得读者情感体验进程具有实时性、现实性。”[11]也即是说,幻想的细节也是借境于现实,任何幻想都要参照关于现实世界的经验。幻想的细节也是借境于现实,任何幻想都要参照关于现实世界的经验,大众文化中的幻想与现实之间的通道是情感逻辑的一致性。不过,还应注意的是,幻想故事无法脱离现实生活,但绝不意味着它只能 “反映”和“照搬”现实。“故事是生活的比喻”,“故事必须抽象于生活,提取其精华,但又不能成为生活的抽象化,以致失却了实际生活的原味”[12]。幻想可以是通向多种不同的现实的“能指”,它与现实之间仅仅保持“结构性相似”的相关关系,而非直接的因果关系,所以我们必须承认幻想故事的“多义性”。举个例子:有论者认为,很多网络小说偏爱“丛林法则”的设定是基于现实社会的变化:“从2002年到2007年,居民收入在上涨达到顶点以后,主导大家的就是一种攻略思想。”[13]很多网络小说奉行弱肉强食的丛林原则,也可能如该论者所言这是某种现实社会焦虑的投射,但它也可能仅是对电子游戏逻辑的参照和照搬——电子游戏的逻辑就是“你强你有理”的丛林原则,就是“有你没我”的PK原则。很多幻想类网络小说深受电子游戏影响,因为2005年前后盛大游戏接管起点中文网时,游戏玩家和网络小说读者常常是同一批人。因此“丛林法则”风格受偏爱,可能是与社会现实有关,但也可能与网游玩家的文化经验有关。

更为重要的是,幻想是以语言符号形式存在的。这就意味着,其本身就可以通过符号操作自我生成,进行意义生产活动,不必非要通过借助现实来获得意义。“我们既用日常生活的素材支撑(奇幻小说带来的)梦境,也从他者的、未知黑暗世界带来的灵感中汲取素材,因此奇幻文本是那些熟悉和不熟悉的东西的复杂结合”[14]。幻想世界是一个想象与现实杂糅的故事空间,它既包含了从现实获得的启示,也包含了对幻想自身的话语运作、符号操作。幻想世界不仅有现实这一个来源,语言自身的修辞特性也可以导致幻想内容。比如导致奇幻产生的“超自然”就无须外求,“超自然诞生于语言之中,它以语言的形式显现出来,并根源于语言。这不单单因为魔鬼与吸血鬼只存在于语言中,而语言本来就能使我们感知不存在之物,这就是超自然的体验。”[15]举个具体的例子:蛇是现实的,玄幻小说中的“九头蛇”则是语言机制产生的幻想,修炼到巅峰、会说话的“九头蛇妖王(妖皇)”则是更复杂一些的幻想;从另一个角度,九头蛇的幻想也可以通过类比的修辞产生“六臂神猿”“火狼”“冰兽”等神奇物种……这个幻想链条可以无限延伸出去。因此,幻想既与现实有关,但又不会完全被现实决定,但它归根结底基于现实。

最后,既然网络小说归根结底源于现实,那么我们当然可以通过网络小说来获得一些关于社会真实、现实问题的知识。如精神分析学所示,幻想是对现实中“匮乏”的一种想象式满足和补偿。某种程度上,生活越是不幸,对幻想的需求便越强烈。传播学学者卡茨(Elihu Katz)等人研究对女性受众的调查显示:“女性社会经济地位越低、社交范围越窄、焦虑程度越高,便越有可能沉溺于流行的虚构文本”[16]。可以推测,男性也是几乎如此。越是在现实中失落的人群(比如从小家庭不幸、缺爱、缺乏自信、缺乏被公正对待的人群),成为网络小说读者的可能性就越大。反之,那些幸福、强大的人群(在文化资本、经济资本方面占据优势的人群)则可能不那么容易喜欢上网络小说。网络小说的读者一般是处于社会底层的青少年,就是因为他们经济社会地位处于底层,年龄上处于弱势地位,他们对种种现实的匮乏敏感,进而用幻象来满足自己的情感需要。网络小说为读者提供了对于力量(权力)、爱情(性)和尊严(虚荣)的幻想,也提供了与个体境遇相关的一些社会问题的想象式解决方案,诸如公正、平等、自由等问题。对这类幻想稍作分析,便可看到指涉现实“匮乏”的明显意图。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提示了,白日梦与现实中的匮乏之间的关系——通过分析幻象,就能探寻那个真正令人不满的现实。

现实与幻想之间有显然的相关关系,但是幻想故事又有较强的自主性,这是因为构成幻想的语言本身就可以产生脱离现实的幻想之物、虚构之物。在网络小说中,“现实”是触发幻想的最核心因素,当然又不能因此把它当成幻想的唯一来源。对于网络小说的接受者(读者)而言,作者们源自现实的幻想又成为读者获得现实感的文本资源——事实上,读者能从小说中产生快感,主要就是因为这些小说文本与现实之间存在显而易见的相关性。最后我们回归了一个常识:读者花费很多精力、财力阅读一部小说,总是因为这部小说值得他/她阅读。

四、结语

网络小说确实是充满幻想的大众文化文本,但它呈现的幻想最终与现实相关,既是对现实匮乏的满足和补偿,也是对现实秩序和逻辑的参照。通常,网络小说文本与读者的日常生活经验之间具有一定的相关性,这样读者便可以从中获得一定的“现实”力量,比如被激励、被启发、被确认身份(比如获得优越感和认同感)等。网络小说的现实感,从这个意义上讲,是由读者的阅读生产出来的。网络小说中的幻想对读者而言,具有“多义性”,它可以“接合”不同读者的个体经验,进而有效地为读者提供基于现实生活经验的各种快感和意义。因此,网络小说虽是充满幻想的大众文化文本,但是它不可能完全地“架空现实”,而且恰恰相反,优秀的作品中总是预留了现实的位置,尽管这里面的“现实”可能是抽象的、被浓缩的、被拔高了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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