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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唐时期“涨海”的含义及其与南海的关系

2022-02-05

南海学刊 2022年2期
关键词:异物海域南海

刘 栋

(海南热带海洋学院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海南 三亚 572022)

南海一词作为指代特定地理区域的专属地名,早在先秦时期就已经出现在中国典籍当中。有学者据此认为,早在先秦之时,中国对于海洋的探索活动已经开启(1)赵全鹏:《先秦时期南海海洋物产向中原的流通》,《南海学刊》,2015年第2期。。当然,春秋战国之时,中国南方的百越人确实已经开始进行海洋探索活动,这些可以从海洋考古发掘中得到证实。然而,我们若从这些典籍形成时代的社会文化进行分析,便可发现,文献所载“南海”一词的含义,与现今南海海域之间在彼时并无指代关系。那么,我们现今知晓的南海海域,在古代的名称是什么以及是如何形成的呢?从现存文献记载来看,南海海域最早的名称应当是“涨海”。关于涨海作为南海海域名称的形成时间,依据不同文献记载,学界共识和社会认知均采信东汉形成说,引起学者争论不休的是历史上涨海的范围和位置。20世纪前期法国汉学家伯希和、费琅依据阿拉伯、波斯文献记载,提出涨海的范围和位置。20世纪30年代中国学者参与到涨海的研究中,先后提出不同意见。20世纪70年代至今,随着南海主权争夺日益激烈,学者的讨论集中在历史时期涨海与当前南海的关系上,以及南海最早的专属名称。这些研究让我们更加清楚地了解中国人开发南海的历史,但没有阐明涨海的确切含义,以及历史上的涨海与当前南海的关系。

下文将以文献记载和现有研究成果为基础,重新讨论涨海的含义、涨海成为海域名称的时间及其形成过程,进而论述魏晋南北朝隋唐时期中国对于海洋的认识。

一、由“涨海”范围与位置引发的学术争议

如前所述,东汉时期史籍记载的南海海域名称为“涨海”(2)安京认为,史学界一般认为,“涨海”之名最早出现于东汉杨孚的《异物志》。参见安京:《试论中国古代海界问题》,《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0年第2期。。由此引发的问题是,中文文献和阿拉伯文献中“涨海”指代海域的范围和位置,与现今南海海域是完全重叠,还是存在差异?这个问题的讨论是由学者在构建“丝绸之路”概念过程中逐步形成的。1877年德国学者李希霍芬(Ferdinand von Richthofen)出版《中国》一书,指出古代中国与域外之间由于丝绢贸易形成贸易路线,即后世所谓“丝绸之路”(Seidenstrassen)(3)此前学界认为,李希霍芬的观点出自1877年在柏林出版的《中国》第一卷第454页。近来刘进宝对此提出不同看法,现有学者观点的列举和刘进宝的论述,参见刘进宝:《关于李希霍芬“丝绸之路”命名的辨析》,《中华文史论丛》,2020年第2期。在这里需要指出,李希霍芬所说的丝绸之路和我们现在理解的丝绸之路在含义上存在差异。从李希霍芬到现在学者的定义,丝绸之路作为一个概念,其含义经历了多次的扩展。。1903年法国学者沙畹在《西突厥史料》一书《西突厥史略》当中,论述《东罗马之遣使西突厥》之时,提出“中国之丝绢贸易,昔为亚洲之一重要商业,其商道有二。其一最古,为出康居(Sogdiane)之一道。其一为通印度诸港之海道”(4)沙畹:《西突厥史料》,冯承钧译,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208页。。沙畹在文中并未论述连接古代中国和印度之间海上航路之详情。1904年伯希和在《交广印度两道考》一书《海道考》中指出,“涨海即海南岛迄满剌加海峡间中国海之称”(5)伯希和:《交广印度两道考》,冯承钧译,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第90页。。这是学界对于涨海指代海域的范围和位置的最早判断。可惜的是,沙畹、伯希和的文章论述重点均不在辨析涨海的范围和位置,因此,此时中国学界并不清楚他们两人得出相关认识的凭据。

沙畹、伯希和皆为当时杰出的汉学家,精通多种语言,所言自当有所本,绝非信口开河。1913—1914年,费琅出版《阿拉伯波斯突厥人东方文献辑注》一书,在注释《公元九世纪阿拉伯人及波斯人之印度中国游记》对“涨海”的记载之时,他认为汉文“涨海”的意思是辽阔之海,指海南岛和各海峡之间的中国海部分(6)费琅:《阿拉伯波斯突厥人东方文献辑注》,耿昇、穆跟来译,《中外关系史名著译丛》,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57页。。这个说法有些笼统,费琅对涨海范围和位置的判断与伯希和的看法存在差异。1922年费琅,在“苏门答腊史草”中说到涨海,他认为“此涨海即东至琼州岛,西迄满剌加海峡之中国西海也”(7)费琅:《昆仑及南海古代航行考苏门答腊古国考》,冯承钧译,《世界汉学论丛》,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138页。。满剌加海峡即现今的马六甲海峡。与之前相比,费琅对于涨海指代海域范围和位置的判断更为具体,而且他对于涨海的认识与伯希和趋于一致。通过梳理费琅对于涨海认识的变化,可以知道沙畹、伯希和和费琅对于涨海指代海域范围和位置的判断,主要依据即是古代阿拉伯文献记载。

中国学界对涨海的关注,最早见于冯承钧。冯承钧通过翻译沙畹、伯希和、费琅的论著,最先注意到这个问题。1937年冯承钧出版《中国南洋交通史》一书。在《郑和之下西洋》一章中,他认为,“今日南海以西之地,今名曰印度洋或南洋者,昔概称曰南海或西南海,惟于暹罗湾南之海,特名曰涨海”(8)冯承钧:《中国南洋交通史》,上海:上海书店,1984年,第91页。。而且,他还以注释的方式说明,这种判断来自大食波斯人的撰述。据陈佳荣所撰涨海研究文献综述,1959年陈序经发表《猛族诸国初考》,将冯承钧所谓涨海视作狭义的涨海,而伯希和、费琅等所谓涨海范围视为广义的涨海。1965年许云樵在《马来亚史》认为,涨海既包含现今南海海域,又应包括东南亚地区的海域(9)陈佳荣:《涨海考》,《中央民族学院学报》,1982年第1期。。陈序经、许云樵等虽论及涨海范围及其与南海海域之间的相对位置关系,但并未提供更有效力的史料支撑。

从阿拉伯文献记载来看,8—9世纪阿拉伯人了解的涨海范围宽广,涨海位置也比较靠西,绝非近代以来逐渐确定的南海海域。而从中国文献记载来看,东汉至明清时期中国人对南海海域和南海诸岛的探索逐渐深入,因此南海海域的名称有了变化,从涨海到南海、西南海、西洋、南洋。然而,涨海一词指代海域的范围和位置却逐渐模糊起来。因此,学者在对涨海进行研究之际,首先要解决阿拉伯文献记载中的涨海无法和彼时中国文献记载的南海海域名称对应起来的问题。

经过梳理文献,天一阁所藏明代唐胄编撰的《正德琼台志》,收录《异物志》所记“涨海崎头水浅而多磁石”。这部《异物志》被清代学者曾钊判定为东汉时期岭南学者杨孚的著作。自此以后,南海历史地理研究者的默认和社会舆论的主动采信,逐渐形成一种共识,涨海是古代中国对包括南海诸岛在内的南海海域的命名。东汉时期中国就已经对南海进行开发,并对南海海域进行命名。

1975年韩振华撰文,对涨海的范围与位置有了新的思考。他认为,“汉唐间,涨海的地理位置,基本上都已确定下来”,“今日南海诸岛的四个群岛,即东沙群岛、西沙群岛、中沙群岛和南沙群岛,全都包括在上述涨海的东、西、南、北四至的范围之内”(10)韩振华:《南海诸岛史地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6年,第55页。按,此文完成于1975年,正式发表于1996年。。因此,这一时期学界出版的相关南海历史地理研究著作,学者大致认为,涨海指代海域与南海海域应当是重合的。

陈佳荣对涨海与南海海域的关系提出新的认识。他认为“南海一带曾被称为涨海尚可,而所谓涨海就是南海却未免失之片面”。经过梳理不同时期中国文献记载涨海的史料,他认为“在中国古代载籍中,不仅南海一带,而且马六甲海峡以西的广阔海域也曾被称为涨海”(11)陈佳荣:《涨海考》,《中央民族学院学报》,1982年第1期。。

韩振华在此前有关南海历史地理研究的思考之上,经过爬梳文献,综汇中外记载,又提出新的观点。他将文献所载涨海区分为外国涨海和中国涨海,分别论述了外国涨海和中国界限内涨海的分界线和中国之涨海的范围和位置(12)韩振华:《我国历史上的南海海域及其界限》,《南洋问题》,1984年第1期,第81-101页。。

安京认为,涨海之“涨”字可能译自外族语言,“涨海这个名称是泛指,而非特指或专指”(13)安京:《试论中国古代海界问题》,《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0年第2期,第10-22页。。李国强认为,早期中国史籍所言“涨海”均指我国的南海海域(14)李国强:《南中国海研究:历史与现状》,《边疆史地丛书》,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08页。。李金明认为,《中国印度见闻录》记载的涨海“按此处上下文的意思来看,涨海指的应是南海”(15)李金明:《唐代中国与阿拉伯海上交通航线考释》,《广东社会科学》,2011年第2期。,“在古代历史时期以‘涨海’泛称南海已被人们普遍接受和采用”,而且“从当时的实际情况来推论,‘涨海’主要是指东沙群岛及西沙群岛局部海域”(16)李国强:《从地名演变看中国海疆的历史形成》,《光明日报》,2011年5月5日,第11版。。

通过梳理中外学者对涨海含义的学术研究脉络,笔者认为伯希和、费琅的看法与中国学者之间存在分歧,迄今也未得到有效弥合。笔者想再次检讨中外文献记载的涨海,重现历史上涨海的本来含义,并明确古人使用涨海一词指代海域的范围和位置。

二、“涨海”一词进入中国文献的时代

要想了解涨海的范围和位置,首先需要明白涨海一词何时开始与南海海域之间产生联系。南海海域成为一个地理区域的名称,或确定地理方位的海域名称,这是近代以来国家主权从陆地延伸到海洋之后形成的。近代以前,中国文献记载涨海一词出现于何时及其实际所指为何,这些问题在此前的研究中或多或少是有所忽略的。先前研究在对记载涨海的文献进行分析之前,学者实际上已经确定了涨海与南海海域之间的位置关系。因此,笔者暂时悬置涨海的含义,先考察涨海一词出现的时间。

从传世文献和宋代以来的地方志记载来看,最早收录《异物志》记载有关涨海的地方文献当属明代正德十六年(1522)唐胄等编撰的《琼台志》,此书又称《正德琼台志》。检宁波天一阁藏《正德琼台志》卷九“磁石”条云,“磁石(注:出崖。《异物志》云:涨海崎头,水浅而多磁石。徼外大舟锢以铁叶,值之多拔。)”(17)唐胄:《(正德)琼台志》卷九《土产下》之“药之属”,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上海:上海古籍书店,1964年。。但从这条史料的记载,实际上很难证明《正德琼台志》引述的《异物志》就是正史所载东汉杨孚的《异物志》。嘉靖时期广东顺德学者欧大任编纂《百越先贤志》,乃剪辑百越地区人物史事编纂而成。此书卷二依据散存历代载籍中的零碎史料,成功勾画出在《后汉书》中仅存数个身影的杨孚的传记,并指出杨孚撰述《南裔异物志》(18)欧大任:《百越先贤志》卷二,刘汉东校注,孙顺霞、孔繁士合校,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45-46页。。但这个说法与唐代初年成书的《隋书》著录“《异物志》一卷”以及“后汉议郎杨孚撰”不符(19)魏徵:《隋书》卷三三《经籍志二·史》,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983页。。而《旧唐书·经籍上》与《新唐书·艺文二》均著录杨孚《交州异物志》(20)刘昫等:《旧唐书》卷四六,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015页;欧阳修等:《新唐书》卷五八,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505页。。清朝道光元年(1821)广东南海曾钊辑录载籍当中引述作者为杨孚的《异物志》《交州异物志》《南裔异物志》《临海水土记》,编成《杨议郎著书》一卷。道光二十九年(1849),曾钊重新编撰杨孚《异物志》(21)吴永章:《〈异物志〉辑佚校注》,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0年,前言第16-17页。。他编纂此书的原则是:

议郎著《异物志》一卷,其后沿袭其名往往有之……顾群书引用,必著撰人之名,惟引议郎书,如《齐民要术》引“稻”,《事类赋》注引“橘”之类,直称《异物志》而已。然则群书所引《异物志》,疑皆为议郎书。盖《异物志》创自议郎,惟议郎得以专其名。(22)同⑤:第250页。

由此可知,曾钊将《异物志》直接视为东汉杨孚的著作是极其武断的,并无确凿的依据。道光三十年(1850),伍崇曜编纂《岭南遗书》,收入曾钊辑录的《异物志》。民国时期中华书局又将其编入《丛书集成初编》,曾钊辑录的《异物志》广为流传。东汉杨孚《异物志》最早记载涨海,就这样成为一种毋庸置疑的事实。

实际上,学者对此早有异议。前举1982年陈佳荣发表的《涨海考》一文中已经提出异议,惜未能展开详细论述。吴永章《〈异物志〉辑佚校注》对最早记载涨海的这条史料提出自己的看法(23)吴永章:《〈异物志〉辑佚校注》,前言第21页。。曾钊辑录的这条史料出自《广东通志》卷二四引述《异物志》,将其与《太平御览·药部五》卷九八八引述《南州异物志》对涨海的记载比较之后,吴永章认为,方志与文献说法矛盾,当以后者可信。故此从《太平御览》说,以出自吴人万震《南州异物志》为是(24)吴永章:《〈异物志〉辑佚校注》第105条,第212页。。这是从文献学上进行的判断,结论无误但理由稍显不足。

那么,史籍所载“涨海崎头,水浅而多磁石,徼外大舟,锢以铁叶,值之多拔”,这条史料到底出自杨孚《异物志》,还是万震《南州异物志》呢?如前所述,从文献学角度进行讨论,相关材料单薄无法支撑论断。笔者认为,从传世文献记载的历史情境来对此再进行论述,或许有意外收获。

目前学界将南海海域最早命名的时间定在东汉,即杨孚此书成书时期。我们先看传世文献对现今北部湾海域的记载。《三国志·吴书·士燮传》记载:

士燮字威彦,苍梧广信人也。其先本鲁国汶阳人,至王莽之乱,避地交州。六世至燮父赐,桓帝时为日南太守。燮少游学京师,事颍川刘子奇,治左氏春秋。察孝廉,补尚书郎,公事免官。父赐丧阕后,举茂才,除巫令,迁交阯太守……燮在郡四十余岁,黄武五年,年九十卒。权以交阯县远,乃分合浦以北为广州,吕岱为刺史,交阯以南为交州,戴良为刺史。又遣陈时代燮为交阯太守。岱留南海,良与时俱前行到合浦,而燮子徽自署交阯太守,发宗兵拒良。(25)陈寿:《三国志》卷四九,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第1191-1193页。

东汉时期史籍记载所谓“交州”下辖南海、苍梧、郁林、合浦、交阯、九真、日南七郡。此处并无详细讨论孙权讨平士燮一族反叛之事迹的打算,仅讨论陈寿编撰《三国志》之时引述材料对这一陆地区域对应海域的记述。此事又见《三国志·吴书·吕岱传》记载:

吕岱字定公,广陵海陵人也……延康元年,代步骘为交州刺史……交阯太守士燮卒,权以燮子徽为安远将军,领九真太守,以校尉陈时代燮。岱表分海南三郡为交州,以将军戴良为刺史,海东四郡为广州,岱自为刺史。遣良与时南入,而徽不承命,举兵戍海口以拒良。岱于是上疏请讨徽罪,督兵三千晨夜浮海。(26)陈寿:《三国志》卷六○,第1384页。

结合这两段材料可知,尽管孙权、吕岱对交阯州所属七郡的划分是围绕某一海域展开的,但所谓“海南”“海东”仅指代地理空间方位,所谓“海”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南海。史料记述很清楚,这一海域此时并未有专属称谓。又如,《三国志·吴书·薛综传》记载,“士燮既附孙权,召综为五官中郎将,除合浦、交阯太守。时交土始开,刺史吕岱帅师讨伐,综与俱行,越海南征,及到九真”(27)陈寿:《三国志》卷五三,第1250页。。因此,史籍记载“涨海”一词的形成时间不应早于此时。如前所述,杨孚《异物志》成书于东汉时期,因此,此书记载涨海的可能性非常小。

我们再看万震所撰《南州异物志》的成书背景和性质。向达认为,这是孙权稳固江左政权以后,黄武、黄初时屡耀兵海外,比之明代,约同成祖永乐之时(28)向达:《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之《汉唐间西域及南海诸国古地理书叙录》,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566-567页。。关于孙权时期的海外交往活动,史书有明确记载。唐初在前代已有基础上修成的《梁书》卷五四《诸夷传》记:

海南诸国大抵在交州南及西南大海洲上,相去近者三五千里,远者二三万里,其西与西域诸国接。汉元鼎中,遣伏波将军路博德开百越,置日南郡。其徼外诸国自武帝以来皆朝贡。后汉桓帝世,大秦、天竺皆由此道遣使贡献。及孙权时,遣宣化从事朱应、中郎康泰通焉。其所经及传闻,则有百数十国,因立记传。晋代通中国者盖鲜,故不载史官。及宋、齐,至者有十余国,始为之传。自梁革运,其奉正朔,修供职,航海岁至,逾于前代矣……孙权黄武五年,有大秦贾人字秦论来到交趾,交趾太守吴邈遣送诣权。权问方土谣俗,论具以事对。(29)姚思廉:《梁书》,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783、798页。

由此可知,当时孙权所辖地区对于海外世界与海洋地理的了解,主要有两种途径:一是与当时从海外来到中国的外国人交谈了解,二是中国当时主动探访海外的历史地理与人情风俗。从这条材料的记述来看,孙权派遣外出访查海外国家的是朱应、康泰。而《三国志·吴书·吕岱传》记:

岱既定交州,复进讨九真,斩获以万数。又遣从事南宣国化,暨徼外扶南、林邑、堂明诸王,各遣使奉贡。权嘉其功,进拜镇南将军。黄龙三年,以南土清定,召岱还屯长沙沤口。(30)陈寿:《三国志》卷六○,第1385页。

由前后引述的《吕岱传》可知,黄武五年(226)吕岱任广州刺史,平定士氏之乱以后,交州、广州又重新设置为交阯。黄龙三年(231)吕岱离开交州回到长沙。在此期间,他曾派遣使者出访海外诸国。从实际情理来考量,在此等涉及国之外交大事上吕岱应是受孙权之命而为之。孙氏政权的正式对外交往活动,并没有将当时知晓的国家和地区一一到访。使者返回之后,将所见所闻著录为“记传”。从成书较早的《三国志》记载中并不知道孙权派出使者的准确姓名和人数,而后出的《梁书》对此却有明确记载,这也是值得思考的问题。

随着海外来华人士的增多和孙吴海外探索活动的持续深入,当时人关于海外的种种见闻也丰富起来,这是《南州异物志》成书的时代背景和知识储备。向达认为,从此书书名来看似乎仅是记述“殊方异俗”及“异物”,然而从《太平御览》等书引述来看,实际“所述多海南诸国方物风俗,无异一地理书也”(31)同①:第567页。。因此,现存史籍中较早记述“涨海”的应是三国孙吴时期万震编撰的《南州异物志》。在此之前,似乎史籍尚未记述“涨海”。而万震《南州异物志》有关涨海的知识,应当来自标明著者为朱应、康泰的《扶南异物志》《吴时外国传》《扶南记》等,及当时社会中由来华外国人讲述的海外地理和人文风俗知识。

综上所述,中国文献最早记载“涨海”一词,时间应是三国孙吴时期,绝非先前所认定的东汉时期。秦汉时期中国与外国展开的贸易往来和宗教文化交流主要通过陆路进行,对于海洋地理知识的了解显然不比后世。孙吴政权想要将德威宣扬于外,遂开辟海上交通航路,与此同时,时人对于海洋的认识和海外地理的了解渐渐丰富起来,也开始了解到“涨海”。

弄清楚涨海一词形成的时间后,下一步就要明确涨海一词的确切含义,进一步考察涨海是和什么记载一同进入中文文献。

三、东汉至唐代前期“涨海”的含义

如前所述,东汉末至孙吴时期,当时人对中国南方及东南方水域或海域的了解和认识在逐渐加深,并采用“涨海”这个专属称谓描述这一地理空间。涨海究竟指的是什么,仍需要仔细阅读文献记载来确定。

查阅传世文献,发现涨海通常出现在记载当时中国南部疆域比较奇特的现象或物产当中。《林邑国记》云:“西南远界有灵鹫鸟,能知吉凶。觇人将死,食尸,肉尽乃去,家人取骨烧为灰,投入涨海。”(32)李昉:《太平御览》卷九二六《羽族部十三》,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4117页。林邑国东面临海,从这条材料可以知道,涨海是海中的某处地点。《吴时外国传》云“扶南东涨海中有洲,出五色鹦鹉”,这条材料郭义恭《广志》也有记载(33)李昉:《太平御览》卷九二四《羽族部十一》,第4103页。。据此可知,涨海是海中某处比较大的地点,其内还有小洲。南朝刘宋沈怀远《南越志》记载:“江鸥,一名海鸥,在涨海中,随潮上下。常以三月风至,乃还洲屿生卵……颇知风云,若群飞至岸,必风。渔人及度海者,皆以此为候。”(34)李昉:《太平御览》卷九二五《羽族部十二》,第4109页。综上所述,涨海是海中的一片区域,包括比较小的绿洲和岛屿。

涨海还是盛产奇珍异宝的地方。张勃《吴录》云:“岭南卢宾先涨海中,玳瑁似龟而大。”(35)李昉:《太平御览》卷八○七《珍宝部六》,第3587页。东晋刘宋徐衷《南方草物状》记载:“凡采珠常三月,用五牲祈祷。若祠祭有失,则风搅海水,或有大鱼在蚌左右。白蚌珠长三寸半,在涨海中。”(36)徐坚:《初学记》卷二七《宝器部》,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648页。《太平御览》所收《南方状》则云:“白蚌珠,壳长三寸半,涨海中,深六七丈,离岸四五十里。”(37)李昉:《太平御览》卷九四一《鳞介部十三》,第4182页。郭璞《尔雅》注文中又说:“《尔雅》云:蠃,小者蜬。郭云:‘螺大者如斗,出日南涨海中,可以为酒杯。’”(38)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整理,郭璞注,邢昺疏:《尔雅注疏》卷九《释鱼第十六》,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333页。谢承《后汉书》云“交阯七郡贡献,皆从涨海出入”(39)徐坚:《初学记》卷六《地部中》,第115页。,刘晔《后汉书·郑弘传》记“旧交阯七郡贡献转运,皆从东冶泛海而至,风波艰阻,沉溺相系。弘奏开零陵、桂阳峤道,于是通夷,至今遂为常路”(40)范晔:《后汉书》卷三三,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156页。。对于谢承记录的这条材料,历来学者解释是当时地方官府对涨海行使管辖权或交趾七郡进京的路线。唐代李贤注释《后汉书》之时,曾引述孙吴丁孚编纂的《汉官仪》。在解释汉代酎金的起源之时,丁孚记载:“九真、交阯、日南者用犀角二,长九寸,若瑇瑁甲一;郁林用象牙一,长三尺以上,若翠羽各二十,准以当金。”(41)范晔:《后汉书》卷三,第142页。据此可见,交趾七郡向朝廷进贡的地方珍贵物产,包括从海洋中获得的奇珍异宝。前引张勃《吴录》既提到“岭南卢宾县涨海中,玳瑁似龟而大”,又说“交州涨海中有珊瑚,以铁网取之”(42)乐史:《太平寰宇记》卷一七○《岭南道十四》,第3252页。,据此而言,珊瑚亦当是交趾出产的海洋宝贵物品。因此,谢承所谓“皆从涨海出入”指的是地方贡献皆从涨海出产。

传世文献记载涨海与珊瑚有关的材料较多,此前学者论述涨海范围之时曾有征引,却不曾关注涨海究竟与珊瑚是何种关系。《扶南传》记“涨海中倒珊瑚洲,洲底有盘石,珊瑚生其上”(43)李昉:《太平御览》卷六九《地部三十四》,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327页。。左思《吴都赋》云“珊瑚幽茂而玲珑”,西晋刘逵注释“珊瑚”引述《扶南传》云“涨海中有盘石,珊瑚生其上”(44)高步瀛:《文选李注义疏》卷五,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072页。。南朝刘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汰侈第三十》记:

石崇与王恺争豪……武帝,恺之甥也,每助恺。尝以一珊瑚树高二尺许赐恺。枝柯扶疏,世罕其比。恺以示崇。崇视讫,以铁如意击之,应手而碎。恺既惋惜,又以为疾己之宝,声色甚厉。崇曰:“不足恨今还卿。”乃命左右悉取珊瑚树,有三尺、四尺,条干绝世,光彩溢目者六七枚,如恺许比甚众。恺惘然自失。(45)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周祖谟、余淑宜、周士琦整理,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034-1035页。

由此可知,珊瑚出自涨海,而且在西晋社会中珊瑚仍是珍贵之物。关于珊瑚的来源,南朝萧梁刘孝标注释此段记述,引述《南州异物志》记载:

珊瑚生于大秦国,有洲在涨海中,距其国七八百里,名珊瑚树洲。底有盘石,水深二十余丈,珊瑚生于石上。初生白,软弱似菌,国人乘大船,载铁网,先没在水下,一年便生网目中,其色尚黄,枝柯交错,高三四尺,大者围尺余。三年色赤,便以铁钞发其根,系铁网于船,绞车举网,还,裁凿恣意所作。若过时不凿,便枯索虫蛊。其大者输之王府,细者卖之。(46)同④:第1035页。

据此可知,大秦国获取的珊瑚,出自距离大秦国约七八百里远的海域中,当时人将这片海域命名为涨海。如前所述,《南州异物志》记述的海外知识和珍奇物品,与《吴时外国传》《扶南传》的记载一脉相承。据此可知,这三部书皆记载涨海出产珊瑚。南朝刘宋裴松之注释《三国志》引述《魏略·西戎传》记载:“且兰王属大秦……且兰、汜复直南,乃有积石,积石南乃有大海,出珊瑚,真珠。”(47)陈寿:《三国志》卷三○,第862页。《三国志·吴书·士燮传》记,“燮每遣使诣权,致杂香细葛,辄以千数,明珠、大贝、流离、翡翠、瑇瑁、犀、象之珍,奇物异果,蕉、邪、龙眼之属,无岁不至”(48)陈寿:《三国志》卷四九,第1192-1193页,士燮几乎每年遣使向孙权进贡众多珍贵之物,奇怪的是并没有在晋代社会中仍很珍贵的珊瑚。由此可知,交趾地区本地人并不能从涨海获取珊瑚。

那么,士燮进贡给孙权的珊瑚从何而来?《三国志·吴书·薛综传》记:“然而(引者按——交阯八郡)土广人众,阻险毒害,易以为乱,难使从治。县官羁縻,示令威服,田户之租赋,裁取供办,贵致远珍名珠、香药、象牙、犀角、瑇瑁、珊瑚、琉璃、鹦鹉、翡翠、孔雀、奇物,充备宝玩,不必仰其赋入,以益中国也。”(49)陈寿:《三国志》卷五三,第1252页据此可知,士燮贡献给孙权的珊瑚必来自海外。黄龙五年(233),孙权与来华大秦商人有过交谈。大秦国涨海出产珊瑚,曹魏与孙吴政权上层人士了解这一点。因此,珊瑚来源在魏晋社会上流人群当中应是一种常识。地处中外陆海交通交汇之地的交阯可以经过贸易获得来自大秦的珊瑚。

又如,《梁书》记“天监二年,(寻国国王)跋摩复遣使送珊瑚佛像”,中天竺国“其西与大秦、安息交市海中,多大秦珍物,珊瑚、琥珀”(50)姚思廉:《梁书》卷五四,第789、798页。。珊瑚作为进贡之物,可见其珍贵稀有。这也说明,当时经过交阯输入中国的珊瑚主要是通过朝贡或对外贸易获得。由此可知,当时中国人渐渐知道涨海出产珊瑚,但并未掌握从涨海获取珊瑚的方法。当时社会中有关珊瑚出产之地和采集方式的知识仍是由外国传入中国。因此,前文征引张勃《吴录》所记“交州涨海中出珊瑚”,并不是说交州出产珊瑚,而是说涨海出产珊瑚。

如前所述,魏晋时期交阯七郡可以从海洋中收获珍珠、螺和玳瑁等珍稀物品。由此可知,文献记载的涨海应是孙吴魏晋时期南方人士对于海洋中某种海洋地形地貌的描述和认知。对于涨海的含义,在古代亦是人言人殊。

我们来看看魏晋南北朝时期民众对于涨海的认识。谢灵运在《山居赋》中对“涨海”一词中“涨”字进行详细解释,为我们留下鲜明独特的记载:

远北则长江永归,巨海延纳。崐涨缅旷,岛屿绸沓。山纵横以布护,水迥沈而萦浥。信荒极之绵眇,究风波之睽合。(原注:江从山北流,穷上虞界,谓之三江口,便是大海。老子谓海为百谷王,以其善处下也。海人谓孤山谓崐。薄洲有山,谓之岛屿,即洲也。涨者,沙始起将欲成屿,纵横无常,于一处廻相沈萦扰也。大荒东极,故为荒极。风波不恒,为睽合也。)(51)沈约:《宋书》卷六七《谢灵运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759页。

谢灵运描述长江之景致,从“将欲成屿,纵横无常”来推断,“涨”字是用来描述长江水域中,已经成型的沙堆,或沙石即将形成岛屿之前无规则、或隐或显、零散的状态。那么,“涨海”说的就是存在散乱分布的沙堆或沙石却又尚未形成岛屿的海洋地形地貌。其特殊之处在于,如《(万历)琼州府志》云:“然天倾西北,地不满东南。故史称‘炎海中有千里石塘,万里长堤,茫然一巨浸焉。茹而不吐,满而不溢,故涨之名归之’。”(52)《(万历)琼州府志》卷三《气候(原注:风候、潮汐、涨海附)》,日本藏中国罕见地方志丛刊,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0年,第32页。涨海的这一特性,也在传世文献记载中得到证实。据《新唐书·张说传》记载,武周久视中,武后逭暑三阳宫,汔秋未还。张说因此上疏,说三阳宫营造“池亭奇巧,荡诱上心。削峦起观,堨流涨海,俯贯地脉,仰出云路,易山川之气,夺农桑之土”(53)欧阳修等:《新唐书》卷一二五,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405页。。由此可见,涨海确实是构造比较奇特的景观。因此,直至此时史籍记载“涨海”确实是具备特殊地形地貌的水域或海域地点的代称。

与此同时,魏晋南北朝时人笔下所记涨海又有其他含义。晋代张华《博物志》记:

天地四方,皆海水相通,地在其中,盖无畿也。七戎六蛮,九夷八狄,形类不同,总而言之,谓之四海,言皆近于海也。四海之外,皆复有海……按南海,大海之别有涨海……凡四海通谓之裨海。(54)徐坚:《初学记》卷六《海第二》,第114-115页。

据此可知,在当时人们认知当中,四海之内皆是陆地,整个陆地被大海从四面环绕。涨海是在南海的范围之内。张华《博物志》又说“南海短狭,未及西南夷以穷断。今渡南海至交趾者,不绝也”(55)张华撰,范宁校证:《博物志校证》卷一,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1页。。那么,涨海到底在哪里呢?裴渊《广州记》记“马援凿九真山,即石为堤,以遏海波,自是不复过涨海”(56)乐史:《太平寰宇记》卷一七一,王文楚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3270页。。南朝沈怀远《南越志》云“马援凿通九真山,又积石为坻,以遏海波,由是不复过涨海”(57)徐坚:《初学记》卷八《州郡部》岭南道11,第193页。。北魏郦道元注“郁水”条,引述“郁水又南自寿泠县,注于海。昔马文渊积石为塘,达于象浦,建金标为南极之界”(58)郦道元:《水经注》卷三六,陈桥驿注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565页。。这几条材料都指明,涨海在交趾所属州郡之旁。谢灵运在《武帝诔》所说“虎骑鹜隰,舟师涨海”(59)欧阳询:《艺文聚类》卷一三,汪绍楹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256页。,是指刘裕在广州附近平定卢循的海上之战。这里涨海指的是某一个确定海域。鲍照《芜城赋》说“南驰苍梧、涨海,北走紫燕、雁门”(60)萧统:《文选》卷一一,李善注,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66页。,将苍梧、涨海与位于国境北方边界的紫燕、雁门关对举,可见是将涨海视作当时中国疆域的南部边界界限。谢承《后汉书》记载:“汝南陈茂,尝为交趾别驾。旧刺史行部,不渡涨海。刺史周敞,涉海遇风,船欲覆没。茂拔剑诃骂水神,风即止息。”(61)李昉:《太平御览》卷六○《地部二十五》,第287页。在这条史料当中,涨海又是指代具体海洋地理方位的海域,且此处通航条件差,非常危险。据此可知,史籍所载涨海亦可指代有确定地理方位的海域。

综上所述,孙吴时期时人对于涨海有了初步的了解。涨海既是一种水域或海域内具有独特海洋地形地貌的地点,又是当时位于中国南部疆域边界上,指代一种海上航行条件比较差的海域。涨海的第一层含义应是人们根据其内部结构和发展形态而进行命名的特殊海洋地貌,第二层含义则是因为特殊海洋地貌被命名为涨海的海域。

在明晰史籍记载涨海的双层含义之后,接下来需要解决的问题是首次为中国人所知晓的涨海,究竟是其哪一层含义?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记载,“九疑、苍梧以南至儋耳者,与江南大同俗,而杨越多焉。番禹亦其一都会也,珠玑、犀、玳瑁、果、布之凑”(62)司马迁:《史记》卷一二九,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3268页。,说到现今岭南地区的地理风俗物产,虽然提及海中的物产珠玑、玳瑁,但南海海域作为原产地的名称却并未提及。班固《汉书·地理志》记载:“粤地,牵牛、婺女之分野也。今之苍梧、郁林、合浦、交阯、九真、南海、日南,皆粤分也……处近海,多犀、象、毒冒、珠玑、银、铜、果、布之凑,中国往商贾者多取富焉。番禺,其一都会也。自合浦徐闻南入海,得大州,东西南北方千里,武帝元封元年略以为儋耳、珠厓郡。”(63)班固:《汉书》卷二八下,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669-1670页。由此可知,班固撰述《汉书》之时,今日广东之外海与琼州海峡以东海域,以及琼州海峡以西、海南省西部、广东广西沿海以南与越南环绕海域,现今所谓“北部湾”,当时皆尚未有泛指名称,更不用说专指名称。如前所述,东汉初期中国人已经知晓海中出产珍宝,而获取这些珍宝的海域却未有专属称谓。

东汉晚期刘熙《释名》卷二《释郡国第七》云:“北海,海在其北也。西海,海在其西也。南海,在海南也,宜言海南,欲同四海名,故言南海也。东海,海在其东也。”(64)刘熙:《释名》,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4-25页。从字面语义来看,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确立的地理方位坐标参照中心是当时人所熟知的汉代疆域,即中国陆域。这段文字记述的含义,还要从刘熙撰写此书的目的说起。他在《释名叙》中说:“夫名之与实,各有义类。百姓日称而不知其所以之意,故撰天地、阴阳、四时、邦国、都鄙、车服、丧纪,下及民庶应用之器,论叙指归,谓之释名。”(65)刘熙:《释名》之《释名叙》,第1页。据此而言,刘熙所处时代前后的社会文化认知当中,大众在日常生活中提到“南海”应当是南海郡,是郡级行政区域的专属地名,与“南海海域”并无关联。南海郡之命名乃是秦始皇平定百越以后,帝国南部疆域边界扩展至漫无边际的海边。依据先秦时期中国人对于世界的构建是天圆地方四海环绕,此处已是陆地的边缘,所以将此地命名为南海郡。而在东汉晚期,当时刘熙已经注意到,南海郡的北面存在一个“海”,但这个“海”到底是什么,称谓是什么,当时社会显然尚未形成明确认识。

孙吴时期中国知晓海外国家将海中出产珍宝的海域或地点称作涨海以后,涨海的第一层含义很快便在中国社会文化中流传开来。这一点可以从孙吴、魏晋南北朝时期临近海域的州郡,有关涨海出产珍宝的记载越来越多得到证明。当时中国人对于世界的认识仍是天圆地方,四海环绕,涨海就在南海之内。所以,张华《博物志》会说“南海,大海之别有涨海”。

四、唐代海上丝绸之路开辟以后“涨海”的含义

隋唐时期,史籍记载中的“涨海”仍旧蕴含着双层含义,《艺文聚类》和《初学记》等类书性质的著述多引述前代记述,即可视为前人说法,也可看作唐人的认知,此处不再赘述。唐人在不同时期笔下或口中所谓“涨海”仍有双层含义,其真实所指还要在文本和语境中把握。例如,《隋书·地理志》云“海丰(原注:有黑龙山,有涨海)”(66)魏徵:《隋书》卷三一,第881页。。唐宪宗时期,韩愈在《潮州刺史谢上表》中说,“臣所领州,在广府极东上,去广府虽云二千里,然来往动皆踰月。过海口,下恶水;涛泷壮猛,难计程期,飓风鳄鱼,祸患不测。州南近界,涨海连天;毒雾瘴氛,日夕发作”(67)刘昫等:《旧唐书》卷一六○,第4201页。。潮州在广州的东北面,此处所谓涨海,应是刘熙所谓南海郡“在海之南”中“海”的所在。五代后晋时期,刘昫等编撰《旧唐书·地理志》记述“南海在海丰县南五十里,即涨海,渺漫无际”(68)刘昫等:《旧唐书》卷四一,第1715页。。这些史籍记载“涨海”指具有特殊风貌的海域。唐德宗时期,杜佑编纂《通典》曰“五岭之南,涨海之北,三代以前是为荒服”(69)杜佑:《通典》卷一八八《边防四》,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5079页。。杜佑所谓“涨海之北”中“涨海”说的是大唐疆域的南部边界。如前所述,涨海所指本是海中的确定地点或地理方位,因此,此处杜佑所言的涨海指代的应是确定的地理位置。

杜佑所言涨海的确定位置,必须通过对时人有关南海的认知来确定。魏晋南北朝隋唐时期,时人认知当中以广州取代南海,成为郡级行政区域的专属称谓。相应的,南海一词逐渐成为指代海域的词语。史籍有关“南海”的记载,如果涉及海域是在介绍域外诸国的传记中,那么,其显然说的并不是中国南方的海域,而是现今东南亚至非洲东海岸广阔海域内的某一海区。从史籍记述来看,唐人在说到中国南部疆域正对的“南海”之时,所指内容还是很清楚的。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在“岭南道广州南海县”记载,“南海,在县南,水路百里。自州东八十里有村,号曰古斗,自此出海,浩淼无际”(70)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贺次君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887页。。他又在“循州海丰县”记载“南海,在县南二十五里”(71)同①:第894页。,而记述“潮州海阳县”则说“南滨大海,故曰海阳”及“大海,在县东南一百一十三里”(72)同①:第895页。。若《元和郡县图志》和《旧唐书》有关循州海丰县和潮州海阳县的记载翔实可信,那么,时人认知当中,以海丰县县衙作为地理方位中心,向南二十五里处为海岸线,至五十里处即出现“涨海”。由此可知,在时人眼中,现今广东东部海域并不在“南海”一词所指范围内。

唐高宗时期,王勃《上百里昌言疏》也说:“今大人上延国谴,远宰边邑,出三江而浮五湖,越东瓯而渡南海。”(73)王勃:《王子安集注》卷一一,蒋清翊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188页。《旧唐书·王勃传》记载:“时勃父福畤为雍州司户参军,坐勃左迁交趾令。上元二年,勃往交趾省父,道出江中,为《采莲赋》以见意,其辞甚美。渡南海,堕水而卒。”(74)刘昫等:《旧唐书》卷一九○上,第5005页。《旧唐书·王方庆传》说:“广州地际南海,每岁有昆仑乘舶以珍物与中国交市。”(75)刘昫等:《旧唐书》卷八九,第2897页。由此可知,广州以南的海域才是唐人认知中的南海。杜佑所言涨海涉及当时大唐疆域的界限,显然不是海丰县附近的涨海。

《旧唐书·地理志》记述,“今举天宝十一载地理。唐东土至安东府……南至日南郡”(76)刘昫等:《旧唐书》卷三八,第1393页。。《旧唐书·南蛮传》又说,“林邑国,汉日南、象林之地,在交州南千余里……自林邑以南,皆卷发黑身,通号为‘昆仑’”(77)刘昫等:《旧唐书》卷一九七,第5269-5270页。。两汉时期朝廷设置交阯州管辖交阯、九真、日南等七郡。唐代朝廷设置安南都护府治理交阯、九真、日南三郡仍属中原王朝之州县。晋代郭璞曾说“螺大者如斗,出日南涨海中,可以为酒杯”。日南郡附近存在涨海。据此可知,在魏晋隋唐人的疆域认知和海洋地理方位概念中,朝廷能够管辖的两汉时期日南郡的南部界限,才是大唐疆域的南部边界。因此,杜佑所谓“涨海之北”说的是靠近日南郡的涨海。外国来华船舶穿过此处的涨海,就已经跨过当时国境线,进入大唐疆域。

杜佑将临近日南郡的涨海标注为大唐疆域南部边界的标识,当时来华的波斯人、阿拉伯人也将涨海视为进入中国海,是中国和外国的分界线。公元9世纪成书的阿拉伯文献《中国印度见闻录》记述,阿拉伯商人乘船只到达占婆,补充淡水,“便向一个叫占卜牢山(Tchams)的地方前进,这山是海中一个小岛”,“然后穿过‘中国之门’,向着涨海前进,这里,暗礁林立,中间被一通道隔开,船只可以由此通过……我们平安地到达占卜牢山之后,船只就扬帆去中国:需要一个月的时间。但由于要按七天一段,分期穿过层层暗礁,船只穿过中国之门后,便进入一个江口,在中国地方登岸取水,并在该地抛锚,此处即中国城市(广州)”(78)苏莱曼:《中国印度见闻录》,穆根来、汶江、黄倬汉译,《中外关系史名著译丛》,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9页。。由此可知,占卜牢山附近涨海是大唐疆域的海疆界限。稍晚一些时间,马苏第《黄金草原》在《中国印度见闻录》的基础上,又兼采曾到达中国之人的口述材料,记述从波斯湾到达中国,需要经过七个海域。“第7海是中国海,也称涨海。此海非常恶劣,那里的浪峰很多,汹涌澎湃的波浪占突出地位……我们在该海中发现许多暗礁,船只不可避免地要在它们之间航行。”(79)马苏第:《黄金草原》,耿昇译,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13年,第162、168页。由此可知,涨海当中充斥着暗礁,但往来船舶却不得不从此经过。

唐德宗时期,贾耽搜集记录的“广州通夷海道”叙述从广州前往大食,要从“广州东南海行,二百里至屯门山,乃帆风西行,二日至九州石。又南二日至象石。又西南三日行,至占不牢山,山在環王国东二百里海中”(80)欧阳修等:《新唐书》卷四三下,第1153页。。《旧唐书·南蛮》云,“林邑国,汉日南象林之地,在交州南千余里”(81)刘昫等:《旧唐书》卷一九七,第5269页。。《新唐书·南蛮下》记,“環王,本林邑也,一曰占不劳,亦曰占婆。直交州南,海行三千里。地东西三百里而贏,南北千里……与林邑分唐南境”(82)欧阳修等:《新唐书》卷二二二下,第6297页。。由此可知,环王国就是占婆国,也是两汉时期日南郡管辖地域的南部区域。占卜劳山是占婆国附近海域中的一个岛屿。在占卜劳山的北面是存在涨海的一片海域,里面密布暗礁,但穿越暗礁之后存在一条到达广州的通道。因此,古代阿拉伯文献和中国文献记载的涨海,在标明到达中国需要经过的海域之时,指的是在占卜牢山以北的这片海域。“涨海”一词出现在阿拉伯文献当中,既说明其接受中国对这片危险海域的命名,也反映中国对外来文化的接受与改造后的对外输出。

五、小 结

通过对汉唐时期涨海含义的考察,笔者认为,中外文献记载涨海的含义有一个逐渐扩展的过程。最开始涨海的含义是出产奇珍异宝的海域,指的是确切的海洋地理位置,这一概念大致在三国魏晋时期由大秦国传入,并迅速融入中国海洋知识体系当中。与涨海一同传入当时社会的还有珊瑚的获取方式,此后当时人从海洋获取奇珍异宝的记载逐渐增多,正说明当时人对海洋的探索、利用、开发在不断深入,对海洋的了解也在不断增强,对海洋的认知也在不断积累。

魏晋南北朝时期,当时人观察到一种在水域中渐渐形成的特殊地形地貌,将其命名为涨海。谢灵运将其记录在《山居赋》当中,这是涨海一词在原有基础上新附加的含义。涨海包含的这层含义一直延续到唐代。

唐代自安史之乱以后,东西方之间陆路交通受到干扰,中外经济、文化、宗教交流逐渐由海上通道进行。随着经海道来华的阿拉伯人和波斯人及出国华人的增多,当时人对海洋的认识又有增进。至唐中后期,来华阿拉伯人和波斯人与杜佑、贾耽等当时人,均将唐朝所能控制区域最南端临近的海域命名为涨海。涨海的这层含义指代特定的海洋地理范围,也是历史上唐朝海疆的边界所在。

汉唐时期涨海一词从传入中国到含义逐渐扩展,反映了中国人对外来文化的吸收和改造创新,以及对海洋持续不断进行探索、开发和命名的过程。中古时期中国人对于海洋的认识,仍然秉持天圆地方、四海环绕的观念,但对于海洋的了解以及海外国家的认识有所扩展和深化。在唐朝与海外国家的交往中,此时中国人形成明确清晰的海疆观念,这是中古中国疆域观念的新变化。涨海一词完全可以用来指称唐朝的南海疆域,这既是当时外国人和中国人的共同认知,也是中国人长期耕耘南海的历史产物。我们现今所说南海海域,在不同历史时期有不同的专属名称。20世纪以来中外学者对涨海的讨论,对涨海与南海关系的辨析,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根源在于未能准确辨析不同历史时期涨海的含义,将不同时期不同层次涨海的含义覆盖到其他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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