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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左翼大党老党百年演进及历史启示

2022-02-05杨春林

当代世界社会主义问题 2022年2期
关键词:左翼政党

杨春林

自马克思主义诞生以来,世界社会主义有过波澜壮阔迅猛发展的年代,也有过一度陷入整体性低潮的时刻,有过各种社会主义理论学说的涌现和传播,也有过在不同国情和制度下的实践与探索。在这个过程中,左翼大党老党长期立于历史潮头、活跃于多国的政治舞台上,他们有的为争取劳工权益和阶级平等而长期奋斗,有的带领人民争取了民族的独立与解放,有的发起平权运动推动了社会的文明进步,有的建立了社会主义政权并主导了国家的现代化进程。然而,这些党在不同国家和制度环境下表现出了迥异的历史命运,是什么因素影响了其兴衰沉浮,从中又能得出怎样的经验教训和启示?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步入新时代、世界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背景下,回顾世界左翼大党老党的兴衰、总结其演进的一般性经验规律,有着重要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

一、世界左翼大党老党的百年演进脉络

左翼大党老党指的是秉持社会主义理念、长期活跃于各国政治舞台且有执政经验的政党,包括现存和曾经存在的社会主义国家共产党,以非资本主义道路为追求的其他亚非拉左翼政党,以及在多数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长期与其他政党轮流执政的社会民主党。这些政党是世界社会主义运动的主体,其兴衰起伏构成了不同时期世界左翼运动发展的历史脉搏。

(一)主要社会主义国家共产党:历尽波折开启新篇章

1917年,在十月革命中诞生的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开启了共产主义政党取代资产阶级政党上台执政的历史新阶段。1919年,共产国际的建立进一步促进了更多国家共产党的建立和活动,而共产党执政真正成为一种世界范围的现象是二战以后,伴随着反法西斯和民族独立解放运动的兴起。大批欧亚非拉国家通过内部革命或在苏联的扶持下建立了共产党长期一党执政的社会主义制度。生活在社会主义国家的人口曾一度占到世界人口的三分之一,截至1987年,社会主义国家达到了26个①[匈]雅诺什·科尔奈:《社会主义体制:共产主义政治经济学》,张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7年版,第7页。。二战结束后的四十多年间,尽管争议分化不断,但多数社会主义国家共产党在社会主义道路探索过程中,基本上以苏联模式为师。20世纪80年代后,苏联模式僵化问题凸显,伴随着苏东剧变,原苏东地区共产党纷纷丧失执政地位,标志着“一个中心、一条道路、一种模式”②林建华:《世界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运动的历史进程与未来走势》,载《马克思主义研究》2019年第9期。的国际共产主义运动遭遇重大挫折,而几个仅存的社会主义国家共产党也立足本国实际开始了新道路的探索。

苏东剧变以来,原苏东地区的共产党日渐低迷,已很难对执政党构成有力挑战。以规模较大的俄罗斯联邦共产党为例,虽仍是第二大党,但在选举中已无法同政权党统一俄罗斯党形成竞争,其经费一半以上依赖政府拨款,例如2016年俄共获得的10亿多卢布的财政拨款占其总收入的90%以上,俄共已从“不妥协的反对派”转变为“促进社会稳定的体制内反对派”③李永全:《作为政治反对派的俄共及俄罗斯共产主义运动》,载《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2021年第5期。。另一方面,中、越、老、朝、古等社会主义国家共产党基本都主张在独立自主原则基础上构建新型党际关系,探索符合本国国情、具有本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理论、制度和实践。中国的改革开放和越南的革新开放大大推进了国家的现代化进程,古巴、朝鲜、老挝也开始更加积极务实地谋求经济社会发展。各国共产党越来越倾向于将合法性来源从革命的胜利转变为良好的治理绩效。到了今天,从政治稳定、经济发展、社会治理、公共危机处理能力等方面来看,共产党领导下的社会主义国家从外延上的发展进入到了内涵上的提升阶段,对资本主义国家从尝试模仿到艰难追赶,再到奋发超越,正致力于突破资本主义的枷锁、开创人类文明发展的新篇章。世界共产主义运动日渐走出低潮,“资强社弱”的力量格局正出现再平衡的趋向,两种制度的演进和较量出现了有利于社会主义的重大偏转。

(二)其他第三世界国家左翼大党老党:探索不同于资本主义的新路

多数亚非拉国家的民族独立解放运动,是同劳工解放运动相互交织的。上世纪70年代末的第三波民主化浪潮,给第三世界国家带来了竞争性的选举制度,各国民主化进程促进了左翼政党的合法化。冷战后国际局势的变化和民主的巩固,也成为左翼政党发展的契机。对于共产主义的“渗透”和左翼政党的执政,美国不再像冷战期间那样过于焦虑而支持军事政变来极力推翻左翼政府④张晓通、苗岭:《“粉色浪潮”——拉丁美洲左翼政党的兴衰》,载《国际论坛》2016年第4期。。20世纪90年代,数字革命和全球化加速推进的背景下,处于快速现代化进程中的发展中国家社会结构日益复杂化、多元化,各阶层的利益主体也积极进行政治参与,开始要求权力的分散化,左翼政党的社会基础和依靠力量也开始发生变化。第三世界国家一些左翼政党也从激烈转向相对温和,通过放弃激进的意识形态信条、调整政治策略和政策来赢得中产阶级支持,扩大了阶级基础。而在全球两制博弈加剧、新冠疫情持续发酵的大背景下,第三世界国家的左翼大党老党对资本主义从适应到再批判,近年来呈现出上升的势头。

拉美左翼政党力主建立不同于资本主义的社会制度。委内瑞拉左翼政党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经济危机中迅速崛起并打破传统两党格局,提出维护民族独立和国家主权、反对新自由主义的政策,其倡导实行的“21世纪社会主义”被拉美多国左翼政党效仿。2000年左右,委内瑞拉、智利、巴西、阿根廷、乌拉圭、秘鲁等多个国家的左翼政党走向执政的舞台,出现了一波“拉美粉色浪潮”。例如,玻利维亚的左派政党“争取社会主义运动”从2006年起连续执政近14年。左翼政党上台执政后面临着兑现竞选承诺的现实问题,需要解决反资本主义、反新自由主义与谋求经济增长、社会充分就业之间的矛盾。在现实挑战下,左翼政党与各社会运动的联盟关系开始紧张,殖民统治、威权统治及政治腐败等各种政治问题不断显露,国内严重的财政赤字和社会问题频出,经济发展固有的结构性问题亟待调整,地区政治格局日益复杂。拉美左翼执政浪潮从2015年开始呈现出减弱趋势,阿根廷、巴西、厄瓜多尔等国的左翼政党经历了失去议会控制权或总统选举失败。近年来,拉美各国左翼政党也在不断调整自身政策以应对国内外多重压力,从而巩固或重新夺回执政地位。墨西哥左翼政党国家复兴运动党2018年赢得大选上台执政;委内瑞拉、玻利维亚等国面对国内外压力保住了左翼政权,委内瑞拉统一社会主义党2015年失去议会多数地位后又在2020年选举中夺回了议会控制权,玻利维亚“争取社会主义运动”2019年11月被迫放弃执政地位后又在2020年10月重新赢得总统大选;阿根廷正义党2019年10月重新上台执政。

在非洲,左翼政党的发展呈现出不均衡的态势。部分非洲左翼政党曾在领导本国民族独立解放运动中发挥了核心作用,而后经历军人政权、一党制向多党制转变的历程。从社会党国际建立之初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除毛里求斯工党和塞内加尔社会党之外,这一地区社会党政治影响较小,多数政党和政治团体以争取国家和民族独立为目标,较多出现的是如安哥拉人民解放运动、莫桑比克解放阵线这样的军事组织,或是由军事组织转型而来的政党。冷战结束后,非洲加速了民主化进程,左翼政党在非洲呈现出了“成立晚、发展快、数量多”的总体特点。一部分左翼执政党是由领导民族解放革命党转型而来,例如安哥拉人民解放运动自安哥拉独立后一直为执政党,莫桑比克解放阵线党自1994年以来在连续六次议会选举和总统选举中以优势获胜。西南非洲人民组织自1960年成立以来得到纳米比亚最大民族奥万博族及其他社会阶层的广泛支持,在历届总统选举、国家议会选举和全国委员会选举中都占据绝对优势,自1989年执政至今。也有一些在民主化运动中成立的左翼政党,如领导南非独立运动的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1994年以来与南非共产党、南非工会大会组成三方联盟执掌政权至今。塞舌尔1976年独立以来,人民联合党打出“通向社会主义道路”的旗帜,后改组为人民进步阵线并长期一党执政,在1993年塞舌尔恢复多党制后仍然牢牢掌握政权①刘力锐、季盛清:《非洲左翼政党长期执政的挑战与政党转型》,载《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16年第6期。,该党于2018年更名为“联合塞舌尔党”,并在2020年大选中落败。一些由执政党转型而来的左翼政党在民主化过程中沦为在野党或曾一度在野,如塞内加尔社会党、加纳全国民主大会党和佛得角非洲独立党。总体来说,由于长期的殖民历史,非洲各国外部面临着西方民主输入干预,内部又面临制度化水平较低、民主发展滞后、系统性腐败、持续发展困难、族群冲突等复杂问题,左翼政党上台后往往面临着巨大的治理压力,党际联合与外部的国际支持对于这些政党的执政稳定来说颇具意义。随着非洲现代化进程的加速推进,左翼政党在非洲将有更为广阔的发展空间。

(三)西方国家社会民主党:在摇摆调适中复归左翼传统

作为资本主义框架内活动的一支政治力量,社会民主党在西方政治光谱中居于中左位置,在一百五十多年的发展历程中,其对资本主义的态度在批判和妥协之间反复摇摆、不断调适,力图争取更多的选票和更大的政治空间。19世纪六七十年代工人运动高潮之时,社会民主党作为社会主义性质的政党或组织登上西方各国政治舞台。其中,德国社会民主党最具代表性,它是第一个在民族国家范围内成立的无产阶级政党,开启了欧美各国建立社会主义政党的序幕。此后,丹麦社会民主工人党、瑞典社会民主工人党、法国工人党、比利时工人党、挪威工人党、奥地利社会民主工党、瑞士社会民主党等纷纷成立,这些政党虽然名称各异,但在党纲中都提出了改造资本主义和实现社会主义的积极主张,并组织工会开展斗争。至19世纪末20世纪初,由于右倾机会主义、修正主义的蔓延,国际共产主义运动走向分裂。特别是一战爆发前后,德国社会民主党、法国社会党、英国社会党等政党开始蜕变,站到本国资产阶级政府的民族主义立场上支持战争,并逐渐局限于在既有体制框架内活动。

在一战与二战之间,部分社会民主党积极参与选举并获得执政机会。英国工党于1923-1924年和1929-1931年两次短期执政。法国社会党参加的反法西斯政党联盟“人民阵线”在1936年大选中获胜,法国社会党领袖布鲁姆出任政府总理。瑞典社会民主党作为一个百年老党,1917年以后便一直是瑞典第一大政党,并且于1932年后长期执政。二战后,社会民主主义政党成为与右翼保守主义政党进行政权竞争的主要对手。英国工党1945年至1951年间,组织过两届内阁。法国社会党在第四共和国时期始终参加联合政府,对法国的国有化和欧洲一体化的发展起到过推动作用。多数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在二战后的二十年经历了经济发展的“黄金时代”。到了20世纪60年代,社会矛盾的多重性和思想的多元性日益凸显,以法兰克福学派为代表的左翼思想家对青年工人和学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以1968年的法国“五月风暴”运动为标志,西方各国左翼政党先后迎来一波崛起高潮。英国工党于1964-1970年、1974-1979年先后组织了四届内阁;法国社会党于20世纪70年代接替了法共左翼第一大党的地位,1981-1995年期间,社会党人密特朗连任两届总统、执政长达14年;德国社会民主党1961-1989年间一直是联邦议会第一大党,并在1965-1983年期间入主内阁;北欧左翼政党长期执政并开创了独具特色的“北欧模式”。

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滞胀危机、新自由主义的崛起和苏东剧变先后对西方各国左翼大党老党和左翼运动构成了重大挑战,许多政党出现了溃退和分化。如英国工党1979年、1983年、1987年和1990年4次大选连遭失败。直到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英国工党的“第三条道路”为代表,西方各国的传统左翼大党开始作出适应性调整。对中间选民的覆盖很快转变为选举中的骄人成绩。1998年,在欧盟15国中除西班牙和爱尔兰之外的13个国家均为社会民主党或者中左联盟执政,一时间出现了“粉色欧洲”现象。2008年金融危机原本被普遍认为是西方左翼政党不可多得的机会,但是英国工党、德国社民党、法国社会党等左翼大党老党却出现了议题引领力不强、传统选民基础流失、组织内部分裂涣散、党际联合困难、治理水平低下等一系列问题,反而在西方国家陷入了低潮,承受着来自极左和极右的双重挤压。如在2019年欧洲议会选举中,中左翼的“社会主义者与民主人士进步联盟”中损失最大的正是几个大国的社会民主党,包括意大利民主党(减少12席)、德国社会民主党(减少11席)、英国工党(减少10席)和法国社会党(减少8席)①European Parlia ment,“2019 European Election Results,”https://www.europarl.europa.eu/election-results-2019/en.。尽管2021年德国社民党、2022年澳大利亚工党重掌内阁,但西方社民党整体低迷的态势仍未得到根本扭转。在世界百年变局和新冠肺炎疫情交织的背景下,西方国家经济贫富分化、政治族群分裂和政党格局极化日益加重,工人阶级意识和反资本主义工人运动重返资本主义世界②轩传树:《世界社会主义运动主体力量新变化》,载《马克思主义研究》2021年第2期。,西方左翼大党老党正进行积极反思和战略策略的调整,“重拾左翼传统、复归阶级政治”日益成为重要的共识和趋向。

二、世界左翼大党老党兴衰的影响因素

百年来,上述左翼政党的兴衰趋势有其各自的特点和周期,各政党发展的轨迹并不是线性的,即便同一时代背景下不同国家的左翼大党老党,其命运也表现出了较大差异性,很难从宏观上得出整体性的经验结论。不同国家左翼政党的发展既受制于国际环境的约束又根植于本国具体国情,其兴衰成败是多重因素共同交织作用的结果。

(一)国际经济形势和资社博弈构成了左翼政党的总体发展环境

左右两翼之间博弈的态势很大程度上受到国际经济大环境的影响。科技革命与经济全球化持续塑造着世界的整体经济环境。百年来,世界经济日益融合,国际分工日益细化,各国产业结构反复调整,各国实力不断变化。国际经济环境的变动有力地影响着各国的国内经济状况,推动了产业结构调整和阶级结构变化,左右了各国政府政策倾向和民众的政治偏好,进而也影响了左右翼的力量对比。全球化还使得政党加强跨国联合和设置共同议题成为可能,例如围绕生态主题,跨国协作密切的绿党日益崛起为西方政党政治舞台上的重要力量。

从历史上看,世界经济形势的变化会对左翼政党发展产生较大影响。1929年,资本主义世界遭遇经济大危机。此前一年,苏共开始实施第一个五年计划。苏联不仅未受到经济危机的影响,反而借助资本主义国家急于寻找产品市场和技术转让买家的机会奠定了雄厚的工业基础,在开创了社会主义计划经济模式的同时,也助推了资本主义国家经济社会政策的左转,有效支持了世界社会主义运动的蓬勃发展。20世纪七八十年代石油危机和滞胀危机在爆发伊始便刺激了西方左翼工人运动和学生运动的蓬勃发展,也助推了左翼政党的联合,一度对西方左翼政党的成长产生了积极影响。但20世纪80年代随着撒切尔-里根的新自由主义兴起,西方许多左翼大党一时陷入困境。20世纪90年代,“第三条道路”助推了欧洲左翼的上台,拉美落入中等收入陷阱又为左翼崛起提供了历史性机遇,左翼政党整体性走出低谷。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后,尽管思想界一时掀起过批判资本主义、重读马克思的热潮,中国和越南在危机后保持了经济快速增长,危机对拉美左翼政权也产生了一定的巩固作用,但从世界范围内来看,社会主义运动并未迎来高潮,西方左翼转而进入了低谷期。原因主要是多数国家左翼大党因思想、组织、宣传等方面准备不足而难以把握机会③贾中海、程晓辰:《全球金融危机后世界社会主义运动未进入高潮的原因探析》,载《马克思主义研究》2020年第1期。,而多数社会民主党面对危机也未能提出真正可供实践的“左翼方案”,反而拱手为右翼民粹主义政党的崛起闪出了广阔的政治空间。由此可见,经济危机尽管是资本主义无法克服的矛盾,但并不必然会对左翼政党的上台起到支持性作用。

另外,资本主义国家与社会主义国家的力量对比也深刻影响着各国左翼政党的发展态势。战后世界左翼运动的实践证明,思想话语的软实力归根结底是以国家硬实力为基础的,经济发展水平、社会治理效能、人民生活质量是衡量政治制度或者施政理念好坏的关键。1945年前后,伴随着苏联红军解放东欧,大批东欧国家的马克思主义政党纷纷在苏联支持下上台执政。20世纪五十到七十年代的苏联曾一度依靠强大的国家实力和较高的福利水平对世界社会主义的发展起到了关键性支持作用,而到了八十年代西方国家在经济、科技、军事上全面超越苏联后,加上苏联自身的问题,各国左翼政党几乎都面临最严峻的拷问和质疑,苏联解体后大批左翼政党改旗易帜、改弦更张,世界社会主义运动由此坠入低谷。

而在经济全球化的今天,国际分工的背后是国家之间存在着巨大技术与资本鸿沟,绝大多数处于产业链中下游的第三世界国家被整体贴上了“劳工”的标签。但是随着部分新兴市场国家工业化水平的提高和产业结构的升级,世界经济政治格局正在进入深度调整期。尤其是中国近年来不断向各个领域产业链上游延伸的努力,正日益打破发达国家在资本、技术等方面的垄断,这势必会进一步扭转“资强社弱”的局面。

(二)国内阶级分化及组织化状况决定了左翼政党的基本发展空间

政党政治格局的变化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各社会群体和阶级分化互动的结果。全球化和历次科技革命助推了国际分工和各国产业结构调整,极大拓展了人们的消费渠道和方式,不断丰富着大众生活的样貌。在生产和消费方式持续变化的背景下,阶级意识和阶级组织化状况也在世界各国内部被不断重塑,这决定了左翼政党社会基础和发展空间的变化。

首先,全球资本主义国家的工人收入在战后经历了一个从快速增长到增长滞后、从相对平均到迅速分化的过程。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一方面依靠高财政汲取力和增加公共支出、高社会福利、资本社会化、话语霸权等方式来掩盖国内阶级问题,另一方面又通过产业结构调整和转移来缩小蓝领工人群体规模。战后资本主义国家经济的“黄金二十年”和福利国家的兴起,曾经一度让中产阶级成为西方政治稳定的压舱石,而今天,中产流失成为导致西方民主政治困局的重要原因。传统技术革命带来的是对工人可重复体力劳动的替换,而新的智能革命同时还冲击了白领的工作,“无产阶级”正日益沦落为“无用阶级”。全球范围内的贫富差距迅速扩大,2008年金融危机和2019年新冠疫情又进一步加剧了这种趋势①国际劳工组织:《2021年报告:不平等和劳动世界》,https://wwwi.lo.org/wc msp5/groups/public/-ed_nor m/-relconf/docu ments/meetingdocu ment/wc ms_792170.pdf。。从工资收入来看,几乎整个发达资本主义世界都经历了不平等不断深化的过程。由于中下阶层收入主要为工资性收入,社会不平等程度的上升,很大程度是劳动力工资份额下降的结果。金融危机期间,美国350家最大公司CEO与普通员工的薪酬比率为188:1,2017年则上升到为312:1,远高于1965年的20:1,比1989年的58:1比率也高出5倍多②刘志国、陈文慧:《当代资本主义工资变化趋势:基于马克思劳资力量对比角度的分析》,载《当代世界社会主义问题》2021年第1期。。近年来西方部分左翼政党提出“阶级政治的复归”和“劳动者的再觉醒”是有其现实依托的,但这种阶级再分化并不必然带来左翼政党的发展,特定阶级只有经由阶级意识的觉醒和阶级组织化程度的提高才能产出有效的政治力量。

其次,有效组织起来的支持者可以对左翼政党起到稳定的支撑作用,也决定着左翼政党组织社会运动的能力。左翼政党依托于工运学运得以发展崛起,能否有效组织劳工和青年决定其能否有效地将民众基础转化为政党能力,工会作为工人权益维护的基层组织对于工人阶级自觉的形成、开展有组织的社会运动具有重要意义,而学生运动也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成为左翼运动的关键性力量。一方面,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工会组织的发展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达到顶峰,但之后走向低谷。新自由主义经济学中,工会被认为是导致工资成本上涨进而产生滞胀的罪魁祸首,西方政商学界普遍认为工会导致了劳动力市场的垄断,所以工会组织遭到了企业家和政府的联手打击,克鲁格曼指出工会衰退背后的原因是政治性的①[美]克鲁格曼:《美国怎么了?一个自由主义者的良知》,刘波译,中信出版社2008年,第115页。,认为工会经历了政治权力的直接压制。另一方面,新媒体革命带来了“个体原子化时代”,社会群体的组织化程度也逐渐下降,过去由左翼政党主导的有组织进步运动变得难以为继。类似于秘鲁地铁涨价骚乱、法国黄马甲运动、美国“黑人的命也是命”这类无组织的大众抗议活动虽越来越多,但这里面已经几乎没有了左翼政党的身影。工人阶层和青年组织化程度的下降使得左翼大党老党或许有能力赢得大量选票,却难以真正拥有对社会运动的引领力和动员力。另外,战后资本主义国家左翼政党还出现了正式党员数量锐减的趋势,这一方面弱化了政党的政治中介和政治吸纳功能,使得政党组织建设面临新考验,另一方面则导致政党从过去资金自给自足的群众型政党转而成为依靠财政和大额捐款的卡特尔政党,这使复杂而隐秘的政党资金链条成为影响政党立场主张的重要变量。

再次,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左翼大党老党的精英化趋势也格外值得关注。皮凯蒂指出,左翼政党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主要依赖低收入-低教育群体的支持,之后逐渐演变成了一个“精英聚合型政党系统”,到了21世纪,反而成了依靠受高等教育精英支持的政党。左翼与右翼政党的竞争开始反映为“教育知识精英”和“高收入精英”的竞争,这或许也可以解释为何大批普通民众投票给民粹主义②Tho mas Piketty,Br ah min Left vs Merchant Right:Rising Inequality&the Changing Str ucture of Political Conflict(Evidence from France,Britain and the US,1948-2017),World Inequality Lab,2018,p.1.。也有学者指出:“过去四十年里,代表工人阶级和中下阶层的左翼放弃了自己的传统基础和阶级承诺,转向了受过良好教育和富裕的专业人员组成的技术官僚精英。”③Asher Schechter,“Why Democracy Fails to Reduce Inequality:Blame the Brah min Left,”htt ps://pr o market.or g/2018/04/17/democracy-fails-reduce-inequality-bla me-brah min-left/.而与近年来多数资本主义国家的左翼陷入困境形成对比的是民粹主义政党在全球范围内的增长,尽管两者并非完全的此消彼长关系,但是民粹主义政党挤占了原本左翼大党老党的票仓,却是无法回避的事实。

最后,经济之外其他维度的社会分化也对左翼政党的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且群体多维度分化的趋势在未来将继续强化。战后至今,世界经济总体上持续增长,经济全球化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推进,国家之间的人口流动频繁、经贸文化交流更加密切。在这样的背景下,基于性别、地域、种族、居住地、文化、受教育程度等非经济维度的群体分化和身份认同越来越明显,基于环保、动物权利、地区主义等议题亦可形成新的细分政治空间,这意味着左翼政党将长期面临社会基础碎片化的考验。劳动者很难像过去一样形成明确的阶级身份认同,例如英国83%的民众在服务行业就业并多数自认为是“中产白领”而非“工人”,他们基于不同职业而产生了各自的身份认同,但他们没有相互之间的认同④刘玉安:《英国工党为什么四连败?》,载《当代世界社会主义问题》2020年第1期。。在英国脱欧投票中,民众基于对特定议题不同态度而形成的短期政治情感向着极化发展,选民基于各种意见形成的对不同“身份”的认同跨越了对特定党派的认同①Sara B.Hobolt,Tho mas J.Leeper and Ja mes Tilley,“Divided by the Vote:Affective Polarization in t he Wake of the Brexit Referendum,”British Jour nal of Political Science,Vol.51,No.4,2021,pp.1476-1493.。所以,能否有效回应新的议题、提出更具号召力和适用性的话语、进行更具群体包容性的组织变革、推出更具竞争性的策略,决定了左翼政党能否得到更广泛的社会群体支持,也影响着其进一步的存续和发展壮大。

(三)政党能力建设形成了左翼政党的内驱发展动力

长期以来,政党建设的相关研究往往从政党理念、组织、文化、党内制度法规等方面着眼,而从政党功能的视角看,政党能力才是衡量一个政党发展质量的核心。政党能力不仅包括政党建设能力、政党管理能力,还包括政党领导水平和执政能力②王韶兴:《社会主义政党政治视域下的政党能力论》,载《学习与探索》2012年第11期。。左翼大党老党的百年发展史证明,尽管政党能力是一个包含诸多方面的复杂工程,但团结内聚、社会动员、执政治理、适应变革和形象塑造等方面的能力,对于左翼政党的发展壮大尤为重要。

政党内聚力长期以来是维持左翼政党生存发展的关键。内部政见不一、组织分裂是绝大多数左翼政党都曾面临过的重大问题,缺乏统一的政治权威、稳定的阶级立场、清晰的斗争方向都可能导致内耗和凝聚力的下降。在社会主义国家执政党内部,政治路线斗争在不同时期一度决定了政党的生死存亡。在多党制下,左翼政党的分化程度也往往高于右翼,这使得左翼的团结问题显得尤为突出。例如,20世纪90年代末施罗德和拉·封丹的矛盾直接导致了德国社民党的选举困境;2016年法国社会党的奥朗德劳动力市场改革引发了内部分裂,导致十分之一左右的本党议员成为造反派;多次分裂还是导致意大利的共产党走向衰败的最大原因。

社会动员力可以将政党分散的社会支持转化为实际的政治影响力。对于多数依靠组织劳工运动起家的左翼政党来说,利益表达、赢得选举、参与和获取政权、影响政府决策都有赖于较强的社会动员力。政党有着高投票支持率并不必然意味同时拥有高社会动员力,当今西方社会民主党的“高得票率、低动员力”不仅影响了其领导社会运动和设置议程的能力,也影响到了这些政党上台后贯彻政策主张、兑现竞选承诺的能力。

政党内聚力和社会动员力最终会影响到政党的执政治理能力,治国理政的绩效是左翼大党老党维持长期执政或轮替执政地位的关键。新加坡人民行动党之所以能长期执政,靠的就是坚持“生存第一、经济立国”,强调经济发展的优先地位,持续而有效地促进国家福利和人民幸福,实现了高效、廉洁、法治的社会治理。人民行动党一方面反对过度的社会福利以维持社会的创新和进取精神,另一方面又通过支持工会、“居者有其屋”、公积金保障等来帮扶劳动者,在效率和公平之间取得了较好的平衡。2019年底开始的新冠肺炎疫情是对全球政治制度和政党治理效能的一次大考,以中国为代表的社会主义国家顶住了外部的舆论攻击和内部的疫情压力,在抗疫和后续经济复苏过程中展现了社会主义制度极强的韧性。这无疑有利于在世界范围内更新和塑造社会主义和左翼政党的良好形象、扭转当前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两制对比的态势。

适应变革能力影响着政党的生命周期。作为社会中的一支进步性力量,部分左翼大党老党之所以能够历久弥坚、长期存续,原因就在于其能够在政党组织演进和国家发展的不同阶段适时调整理念、吸纳新生力量、回应时代命题,而另外部分左翼大党最终走向衰亡也往往是因为话语的落后与失能、组织的僵化封闭、自我革命和自我更新能力的丧失,最终从开放进步走向了保守和权贵化。20世纪80年代后期,越南共产党敏锐地反思了苏联模式的积弊并借鉴了中国改革开放的经验,主动转移工作重心、开启变革。越共在经济上的革新开放以及在扩大党内党外民主方面的努力,使得越南经济社会有了较快发展,人民生活水平有了显著改善,社会矛盾得到缓和,国际形象也有了较大的提升。越共在走出一条越南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同时,也巩固了长期执政的领导地位。

良好的政党形象对于促进政党认同、整合利益、维系党员忠诚、开展有效动员具有重要意义。政党形象的形成与维持,既离不开事实成就作为客观基础,也离不开传媒的宣传塑造。无论是在资本主义国家还是社会主义国家,媒体对于政党及政党领袖都起着至关重要的形象塑造作用。与传媒巨头交易合谋对左翼政党开展污名化宣传,是西方右翼政府和政党的长期战略,也是西方“和平演变”战略的重要手段。苏联领导人戈尔巴乔夫在自由化改革过程中首先放弃了党对舆论的领导权,理性渐进的改革主张让位于激烈冒进的民主诉求,最终给苏共形象带来了无可挽回的损害,也给苏联制度带来了难以承受的压力。1996年俄联邦总统选举之际,叶利钦政治上的民主试验和经济上的休克疗法事实上已经失败,声誉一落千丈,然而叶利钦在选举前与控制国内主要媒体的寡头达成了私下交易,之后媒体一边倒贬损俄共并再次影响了民意,俄共领导人久加诺夫最终以微弱差距败北。近年来,西方诸多新兴政党的运作更加依赖于政党领导人的个人魅力和新媒体运营能力,这对传统左翼大党老党的形象塑造提出了新挑战。

三、世界左翼大党老党兴衰的历史启示

左翼大党老党的百年历程,是一部在国内国际格局变幻之中曲折前行的政治变迁史,是一部同人类社会不平等现象进行艰难斗争的社会主义运动史,也是一部在各国不同的制度背景下持续探索的政党发展史。尽管涉及到的国家和政党繁多,很难总结出一般规律性的结论,但从各左翼政党在理论和实践上持续不断的百年探索之中,尤其是在政党发展和治国理政方面,我们仍可以观察到诸多经验启示与历史教训。

(一)理念纲领:坚守社会主义的同时防范意识形态教条

使命型政党的核心是其独有的理想信念。对于绝大多数左翼政党来说,社会主义不仅是政治理想,也是一种价值标尺,它是左翼政党秉持的初心理念,也是识别左翼政党的身份标签。但在诸多历史时期,正是形势所迫的“权宜之计”,曾让大批左翼政党公然放弃了社会主义的立场与马克思主义的指导。尤其是冷战以来,世界主要左翼政党的指导思想日渐多元化,西方左翼整体上从抗争到屈从,从激进到温和,从左移向右,以总体退却、否定自己来谋求生存①姜辉:《西方左翼何去何从?》,载《国外社会科学》2015年第3期。。这在短期内拓展了选民基础,推动了部分左翼政党上台执政,但副作用却是导致了左翼政党普遍缺乏明确目标、政策摇摆不定,引发了党内成员和支持者的分化。一方面,许多原本长期执政的共产党主动放弃马克思主义指导思想最终丢掉政权,国破党散,自此一蹶不振、逐渐衰亡。另一方面,在资产阶级议会制多党制下,政党联合组阁、多个政党组成一个联盟或新党、主张相近的政党相互站台和抱团取暖等策略性选择往往难以避免,一味向形势和现实妥协使得不少政党尽管取得了一时选举成绩,但却在风光黯淡后再也找不回凝聚力和向心力,导致了其意识形态的迷茫和政治行动的无力;有的党放弃了自身原则纲领而达成了党际合作,但却在联盟思想混乱、面临分裂之际,再也找不回自己的身份标识,失去了稳定的特定选民群体支持而走向没落。2012年,法国社会党在奥朗德赢得大选之际却“输掉了思想之战”①Rob Manwaring and Paul Kennedy(eds.),Why the Left Loses:The Decline of the Centre-Left in Com parative Perspective,Policy Press,2018,p.8.,社会党在2022年总统大选首轮投票中得票约1.7%,已经从主流大党沦为边缘小党,思想上的混乱成为社会党衰败的重要原因。尽管近年来世界范围内的左翼政党的政治话语开始重新探讨阶级、社会主义、替代资本主义等问题,但是长期以来理论上的自我消耗和准备不足,让资本主义国家的左翼政党很难在短期内有效动员民众参与社会运动。

无论是在资本主义国家还是在社会主义国家,左翼政党过去曾经面对、将来也必须继续面对的问题仍是在原则性和灵活性之间寻找动态平衡点,也就是在持续不断的理论和政策调适中坚守社会主义理想和核心价值。马克思在《哥达纲领批判》中曾不无激烈地指出工人政党在纲领上妥协蜕变的危险:“决不能拿原则做交易……合并这一事实本身是使工人感到满意的;但是,如果有人以为这种一时的成功不是用过高的代价换来的,那他就错了。”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55页。1920年列宁总结第二国际失败原因时又指出:“这既是由于它推行机会主义,又是由于它不善于或没有能力建立一个真正集中的、真正能进行指导的中心。”③《列宁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00页。缺乏包容性和灵活性,盲目坚持不必要的所谓“原则”,可能导致党内党际的残酷斗争和内耗,失去潜在选民的支持;但是轻易放弃坚持已久的核心口号和理想信念,又丢掉了可以团结相近力量、吸引民众的核心身份标识,思想混乱最终会导致左翼政党滑向组织分裂。百年来的探索历程证明,越是在党内党外危机重重之时,左翼政党越要以超乎寻常的战略定力和策略水平坚持真理、修正错误,才能不断开拓理论认识和实践发展的新境界④王韶兴:《社会主义国家政党政治百年探索》,载《中国社会科学》2017年第7期。。

左翼政党要严防同时出现的双向错误:一方面是在意识形态上僵化教条,对政党理念的解读缺乏余地、毫不变通,只认书本而罔顾现实;另一方面则是在政治底线问题上过度妥协善变,在政治博弈中奉行机会主义和政治投机,轻易放弃核心立场和理论。世界主要左翼政党的实践经验证明:尽管战术上意识形态教条不能有,但战略上社会主义大旗决不能丢。

(二)社会基础:站稳劳动阶层立场的同时吸纳多元力量

左翼政党大多是从组织民众运动和劳工权益斗争起家的,为劳动大众的利益代言是左翼政党长期赖以生存和发展的最大政治优势。所以,能不能倾听多数大众的声音、代表广大民众的利益、回应人民的诉求,是衡量左翼政党进步性和革命性的试金石。

资本主义国家的左翼大党老党接受了在现行制度框架内开展活动,庞大的竞选资金是胜选的关键,但左翼政党若想真正代表底层民众的利益,就难以筹集到足够的竞选资金。正因如此,列宁早就指出,“对工人阶级更有利的是要资产阶级民主方面的种种必要的改革恰恰不是经过改良的道路,而是经过革命的道路来实现,因为改良的道路是迁延时日的、迟迟不前的、使人民机体腐烂部分慢慢坏死而引起万般痛苦的道路”⑤《列宁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557页。。资产阶级代议制度从根本上限制了左翼政党广泛发动民众的能力,即便上台执政,左翼政府也往往面临着其他权力的制衡和掣肘,以至于无法兑现竞选承诺,出现政府失灵、治理失败、失信于民的问题。

除了制度对左翼政党扩展民众基础的限制以外,政策路线也是一个影响政党社会基础稳固的重要因素。左翼政党面临现实悖论:在选举中越成功,社会主义政党身份越淡化;社会运动开展得越有效,社会主义政党在议会选举中越边缘化①姜辉:《西方左翼何去何从?》,载《国外社会科学》2015年第3期。。20世纪90年代以来以英国工党和德国社会民主党为代表的一批左翼大党,在政治战略上走中间路线,在政策手段上倾向灵活的市场,为政党赢得了广阔政治空间和中间阶层的支持。这种妥协策略事实上已经让社会民主党的主张与新自由主义无法真正区别开来,这些左翼大党就此失去了来自工人阶级的稳定支持。中间阶层在投票中往往并不那么可靠,这为政党发展带来了更加长期的政治风险。近年来的选举中,英国工党的“四连败”、澳大利亚工党的“三连败”等与核心选民流失密切相关。

而对于共产党和左翼政党来说,能否坚持尊重和依靠民众,不断发动、吸纳并领导民众,严格自律不脱离民众,是决定其长期执政地位能否稳固的关键。政党在长期执政之后极有可能面临“拥有特殊利益、成为利益集团”的问题,尤其是当基层民众认定执政党已经成为精英的工具,造假丑闻、腐败弊案频发时,执政党就会深陷“塔西佗陷阱”而走向衰退。例如,墨西哥革命制度党高举民族主义和社会主义大旗,长期秉持中左路线,它依靠的是突出民众主义、支持工农运动、保护劳工权益、增加工农福利的政策,与此同时,革命制度党不断根据社会发展来吸纳和整合新的阶层和社会群体,进行纲领的微调,兼顾原则性、包容性和灵活性。该党曾在墨西哥一党执政达71年,2000年大选落败,根本原因是1982年后新自由主义政策损害了工人和农民的利益,基层党员和支持者的大量流失掏空立党根基,政党的公信力丧失殆尽②吴家庆、伏鹏:《论公信力丧失对墨西哥革命制度党垮台的影响》,载《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15年第6期。。2012年大选中,少壮派领袖涅托重拾“革命民族主义”的政党形象,唤起民众怀旧情结的同时,提出了务实普惠的民生政策,尤其是承诺党将在人民最不满意的腐败和缺乏民主两方面与过去彻底划清界限,最终重新上台掌权。

(三)组织原则:正确处理民主和集中的关系

正确处理好民主与集中的关系,是左翼政党组织建设的重要任务。从世界左翼大党老党的发展历程看,党内分裂可谓是对左翼政党的政治生命产生重大威胁的难题,而党际联合又是当代左翼大党老党面临的严峻课题。苏联共产党的问题在于片面强调集中而走向僵化,而苏联解体的直接原因又是放弃集中转向彻底民主化,苏共亡党的重要教训就是对民主集中制的背离。既要避免像苏联和东欧的共产党那样一味集中而忽视民主,将权力集中在一个人或者少数人手中,造成党内民主严重不足;也要避免像法共、意大利重建共、西班牙共产党那样过度民主造成组织涣散,最终导致分裂③余维海、肖凤华:《国外共产党坚持和发展民主集中制的经验与教训》,载《马克思主义研究》2018年第10期。。

许多左翼政党当前内部意见不合、裂隙不断、凝聚力和战斗力衰弱等问题突出。这一方面是政党格局分化和选民分化的趋向导致的,另一方面是政党内部缺乏统一的权威、明确的方向、稳定的立场,导致了政党向心力严重不足,中央党组织和理论纲领失去政治权威。2017年法国大选,社会党内部因为对奥朗德劳动力市场改革的分歧而灾难性分裂成了三个阵营,党内右翼倒向中间派候选人马克龙,党内左翼支持激进左派梅郎雄,最终社会党自身的候选人阿蒙在第一轮投票中就以6.36%的极低支持率惨遭淘汰。越是面对着当下选民成分碎片化、党组织扁平化和去中心化的趋向,左翼政党越是需要充分发扬党内民主并坚持民主基础上的集中。

左翼政党之间联合的原则也应是既有民主又有集中。1920年列宁在《加入共产国际的条件》中提出,“加入共产国际的党,应该是按照民主集中制的原则建立起来的”①《列宁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54页。。在现有的资本主义代议制多党制下,左翼政党多数时候必须通过党际联合才能形成占据多数的政党联盟组建政府。但是左翼政党间的过度分化却严重制约了左翼联盟的形成和存续,尤其是社会民主党与激进左翼力量之间的矛盾阻碍了党际联合和统一的左翼联盟的形成。无论是在拉美还是欧洲,左翼的碎片化发展都加剧了左翼政党内部和左翼政党之间的内耗,左翼阵营难以形成合力以执掌政权。在许多国家即便多个左翼政党联合组阁也可能因为分裂而不能长期执政,甚至在墨西哥和尼泊尔等国出现了左翼大党不惜与右翼联手打压其他左翼政党的行为②蒲国良:《当今世界左翼政治力量内耗现象探析》,载《党政研究》2018年第4期。。部分左翼大党老党不仅未能在同一旗帜下整合国内其他的左翼力量,反而加剧左翼阵营的碎片化和内耗,也最终限制了其自身的发展。而对于左翼政党长期执政的国家来说,左翼需要探索如何在21世纪国家治理现代化的视角下建构既有别于资本主义竞争性政党政治而又能够保证集中领导、充分吸纳整合各种社会力量发扬民主、形成有效政党监督的新型党际关系和政党格局。

(四)治国理政:在建设性批判中灵活选择务实方案

反对资本无限扩张、维护劳动者利益、追求公平正义是左翼政党基本的经济社会主张,然而批判资本主义的左翼政党在执政时面临的最大治理难题恰恰是在效率和公平之间寻找平衡。批判与革命往往是激烈的、破坏性的,而如何“既破又立”,这对于社会主义国家执政党和资本主义国家的左翼执政党都是一个重大考验。

一方面,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左翼政党原本是作为资本主义的批评者和社会弊病的革除者出现的。对于这些国家的左翼政党来说,福利国家在西方国家的普遍确立是左翼最大的斗争成果,普通民众在教育、医疗、就业、养老、劳动保障等方面的权益得到了大幅度提高,这依靠的是较高经济发展水平的支撑。当经济危机或灾难来临时,宽松的货币政策、持续的公共支出成为凯恩斯以来应对危机的主要手段。但自福利国家建立以来,当危机发生时,经济在低迷中徘徊,贫富差距不断扩大,高福利使国家财政不堪负重,甚至让部分国家走到了破产边缘。此时,决策者往往是缺乏经验的,执政党除了要面对危机的治理,还要面临着民粹主义、民族主义、危机问题被意识形态化的三大挑战③刘鹤:《两次全球大危机的比较》,载《管理世界》2013年第3期。,需要有极强的政治定力和高超的治理能力。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以来,西方国家左翼并没有提出有效方案来解决经济发展、就业、社会福利开支等重大问题,反而是右翼大肆批判正是左翼的过度福利政策导致了危机。新自由主义理论的许多指导性假设在近些年中都被证明是不足信的,但由于社会民主主义没有提出清晰的进步主义替代方案,因此新自由主义仍在西方大行其道。例如,欧债危机爆发前后上台的法国社会党领导人奥朗德,希望通过向富人征税来摆脱法国的财政困境,并承诺公共部门提供更多岗位来降低失业率。但是这种政策在当时却成了饮鸩止渴,之后几年里法国失业率持续升高直到超过10%,远超欧盟国家平均水平。如果左翼政党的治理能力无法得到实质性的提高,指望靠政策左右摇摆获取政权,那么,政党的利益表达功能将更加衰退,左翼政党的选民基础将加剧流失①郭国仕:《当代西方左翼政党复兴社会主义的困境及其应对之策》,载《社会主义研究》2018年第1期。。最终,西方左翼将不免沦落到边缘化的境地,无法承担起在西方复兴社会主义运动的重任。

另一方面,对于拉美、亚洲、非洲等部分发展中国家来说,左翼政党往往通过魅力型领袖发动民众的民族主义、平等主义热情上台,但是上台后面临的却是较低的经济发展水平、落后的产业结构和较差的财政汲取能力,经济上难以兑现承诺,政治上面临着军人政变的风险,外交上又可能面临西方国家的打压。为了解决这些问题,左翼政党往往通过国有化、排挤国外资本等方式增加财力,通过与军队达成协议来维护稳定,但是又容易因为政治制度化水平低下、缺乏经济管理经验、深陷腐败困境等问题,难以实现可持续的经济增长和产业结构升级,最终既没有把蛋糕做大又没有把蛋糕分好,进而导致左翼政权被民粹主义或军人干政不断反噬。在解决经济社会问题时的无力与部分执政党战略眼光短视、内部建设不足、治理经验匮乏有很大关系,这一点在委内瑞拉、玻利维亚等国表现得非常明显。

(五)政党宣传:适时更新传播工具和政治话语

新宣传渠道的更新拓展和政治话语的适时调整,决定了政党理念能否很好地传达给社会并赢得民众认可。战后兴起的第三次科技革命深刻影响了社会的演进发展,也不断重塑各国政党政治格局。尤其是上世纪90年代以来,以互联网为代表的数字革命不仅改变了人们的生产和消费方式,也深刻重塑了人类社会的各个领域。政党政治是一个复杂的政治生态系统,技术在其中扮演着重要的基础性作用,它从宏观上塑造着政党政治运作的形态,从微观上左右着政党竞争博弈的结局。对于新技术手段的应用是政党适应性变革的重要内容,从世界左翼政党的实践经验来看,在一项技术的初步应用阶段,左翼政党往往相对更具敏感性,能够较快适应新技术环境,主动善于使用新技术来扩展社会基础。

然而,互联网不是乌托邦,其背后隐藏着资本的逻辑。当新技术驱动的新产业进入垄断阶段后,右翼政党往往能够通过与资本家、传媒大亨、技术精英合谋,对新技术的政治应用后来居上,并反过来借助新技术压制左翼政党。例如,英国工党在互联网初步兴起的20世纪90年代最早提出了数字政党战略,科尔宾又在社交媒体革命伊始就主动运用推特、脸书等与年轻民众直接交流对话,工党的绝大多数社会捐款也是通过互联网募捐,以至于一度有媒体评论“文艺复兴启蒙运动拥有咖啡馆,而今天的社会主义左翼拥有新媒体”②Ben Tar noff,“How Social Media Saved Socialism?”The Guardian,July 12,2017,https://www.theguardian.com/media/2017/jul/12/social-media-socialis m-jeremy-corbyn-bernie-sanders.。但是近年来,保守党和脱欧派却在竞选投票中投入巨额资金、与技术巨头合谋,通过买断搜索引擎和社交媒体广告、投放“微定向”算法广告对选民施加影响等方式直接压制了工党对新技术零星自发式的运用,在选举投票中占得先机。在技术加速发展的时代,哪个政党能够最先应用新技术也就意味着能够更快更广地触及社会大众,哪个政党能够巩固住技术优势就能更有力地塑造民众的政治意识、保持持续的政治影响力。在数字革命时代,网络应用能力已经成为政党能力建设的重中之重。

政治话语既是一个政党对外宣传和扩展影响力的表达方式,也在深层次上对一党与其他政党之间的意识形态斗争产生着重大影响。一百多年来,左翼思想文化长期深受劳动者和广大青年的追捧,引领社会文明前进方向。今天的左翼文化仍然有着巨大的影响力,对当代资本主义的批判不乏深刻洞见,也不乏哈贝马斯、齐泽克、阿甘本等拥有全球影响力的左翼思想家。但为什么今天资本主义国家的左翼大党老党秉持进步主义却失去了对大众文化和意识形态的引领力呢?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伴随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在西方国家崛起的,还有一整套的新自由主义话语和更加偏向个人主义的哲学。在这样的背景下,消费主义、商业文化、文化民粹主义营造出了一个新的大众传播环境,文化形式走向快餐化,大众偏好走向娱乐化,公众思想走向浅化,政治认同走向身份化,这一系列现象的背后隐藏着深刻的技术逻辑和资本逻辑,这种环境也更加不利于具有深刻批判性的左翼思想文化的传播,并对大众的阶级意识产生了消解作用。

除了这些外部因素以外,许多左翼大党老党的政治话语事实上也出现了“精英化”的趋势。当左翼丧失了表达上的感染力、思想上的进步性和话语上的批判性,也就出现了脱离大众的危机。20世纪60年代的左翼高潮,与一整代左翼思想家那极富煽动力、批判性、大众化的政治语言密切相关,这些思想家纷纷加入左翼政党和共产党,对社会主义思想和资本主义批判精神的大众传播产生了重大推动作用。而今天,当一些大党老党面临多个民粹主义政党夹击之时,左翼却只能惋惜地慨叹“站在广场上演讲的萨特一去不返”。当代左翼哲学一个重要的成就便是洞见了语言符号在社会意识塑造过程中的重大作用,而诸多陷入“失去话语权”困境的左翼政党的政治话语存在的问题包括:第一,话语具有现实批判性,却缺乏可供憧憬和实践的社会构想方案;第二,话语充满哲学思考,却缺乏可供普通民众理解的表达语言,缺乏大众化、口号化、适合网络传播的表达方式;第三,部分中左政党囿于中间路线,看破不说破、含糊其辞、知而不言,反而丧失了对部分议题的引领力,被民粹主义挤占话语空间;第四,话风陈旧跟不上阶级结构和产业结构的变化,不能构建更具群体包容性的政治话语来吸引更广阔的社会阶层,既不能深刻参与工人运动,也不能为新的劳动群体发声,无法凝聚改变现实的力量。因此,如何在新的技术条件、政治环境和社会结构基础上喊出一个更具宽泛意义和兼容性的政治口号,是当今世界左翼政党共同的使命。正如皮凯蒂所指出的那样:“如果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平等主义和国际主义相结合’的纲领,就很难将不同群体中的低收入、低教育人群团结到同一个政党之下。”①Tho mas Piketty,Br ah min Left vs Merchant Right:Rising Inequality&the Changing Str ucture of Political Conflict(Evidence from Fr ance,Britain and the US,1948-2017),World Inequality Lab,2018,p.63.

从政治传播的视角来看,一方面在当代资本主义国家,西方左翼大党老党呈现出的低潮与左翼的政治话语未能很好地适应新的技术条件、传播环境、大众文化有较大关系,而右翼却往往拥有传媒巨头的支持;另一方面在共产党长期执政的社会主义国家,各国共产党普遍深刻认识到要正视过去几十年来的技术革命对传播生态的持续重塑作用,加快提升执政党的网络治理能力和政党自身的信息化建设,推动构建兼具科学性和传播性、本土性和国际性、理论性和大众性、传承性和时代性的新政治话语,力图超越既有的资本主义话语体系,牢牢把握新条件下舆论阵地的领导权,防范伴随新传播技术而来的意识形态演变风险。

总之,世界左翼大党老党百年兴衰沉浮的经验教训总结起来就是要在政党发展中处理好几对重要关系:在理念纲领上要处理好原则性和灵活性的关系,在社会基础上要处理好站稳阶级立场和吸纳多元力量的关系,在组织建设和党际联合上要处理好民主与集中的关系,在治国理政上要处理好效率与公平的关系,在政党发展上要处理好守正与创新的关系。惟有如此,左翼政党才能胸怀初心、历久弥坚、锐意前行,在国内国际格局变化之中推动世界社会主义和人类解放事业不断取得新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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