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承认和主奴辩证法
——黑格尔、拉康和列维纳斯的爱的观念
2022-02-05汪民安
汪民安
黑格尔的承认之爱
17世纪的笛卡尔和斯宾诺莎都是通过力的关系来解释爱,他们都将爱的关系看作是一种力和力的关系。笛卡尔按照爱的双方的力的大小关系将爱划分为几种类型,而斯宾诺莎则认为爱的力是流变的,因此,根据力来划分爱的类型都会失效。他们的共同之处在于,二者都强调爱和身体的关系。爱导致了身体内在的力的稳定规律,或者身体内部的力的无规律性。但他们都没有涉及爱对主体的塑造:即爱确定了怎样的主体性。或者说,主体在爱的过程中会发生什么?对笛卡尔而言,爱的主体最终应该回到对上帝的保有虔诚之爱的基督徒构型,这是卑微的虔敬的主体形式。实际上,爱对这样的主体并没有产生根本的改变。而斯宾诺莎干脆摧毁了爱的主体性。斯宾诺莎认为爱实际是不断地摧毁主体性,因为爱的力本身的不稳定性,使得主体处在一个持续的变化过程中。但是,与他们不同,在黑格尔这里,爱还是确定了一种主体的诞生。或者说,爱建构了一种新的主体性。对于冷酷的黑格尔而言,彼此承认的主体只有通过爱来达成。黑格尔通过爱来化解主奴之间的永恒竞争。如果说,黑格尔相信,正是爱让自己成为主人,而作为黑格尔的反面,列维纳斯认为爱应该让自己成为奴隶。
对黑格尔来说,人和动物的差别,或者说,人的生命和动物生命的差别就在于,动物的一切本能就是求生的本能,而人超出动物之处,就在于他超越了这种求生本能,他有冒生命之险的欲望。冒险就意味着要与他人战斗,战斗可能会失去生命。但人为什么不惜冒生命之险去战斗去克服动物的求生欲望呢?战斗的目的就是要获得对方的承认。即“我想要他将我的价值‘承认’为他的价值。我想要他‘承认’我是一个独立的价值”。(1)[法]亚历山大·柯耶夫:《黑格尔著作导论》,汪民安主编:《生产》第一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416页。这样,冒生命之险而战就是要获得他人的承认。这样,人有两种斗争,一种是为了利益而斗争,一种是为了承认而斗争。前者也是动物的斗争,是人和动物的共同方面,是基于求生本能而去斗争,斗争的目的是为了在和他人的竞争中获胜进而获取利益而存活下来。但是,只有人还为承认而斗争。动物只寻求利益,而不寻求自己的名望,而人不仅要寻求自己的利益,还要追求自己的名望和尊严,就是追求被别人承认,就是追求自己的价值能被别人认可。在这个意义上,人是动物,但是是需要被承认的动物。人只有在承认中才能有尊严感。如果从未被承认过,从未因为承认而获得自尊,那么,这样的人就是动物,他单纯地活在自己的求生本能中,就如同动物那样单纯地活着。
如果说,人总是和人共同生活,人总是在关系中的人,那么一个没有加入群体中的人不能算是人。也就是说,人总是要和他人相处才可能形成人。如果说,追求一种共同生活就是政治的话,那么,每个人的政治生活就是为了追求自己的尊严。实际上,人活在世上、在人群中、在政治中,一直是在为承认而斗争。“所有人类的人性的欲望,即产生自我意识和人性现实的欲望,最终都是为了获得‘承认’的欲望的一个功能。”(2)[法]亚历山大·柯耶夫:《黑格尔著作导论》,汪民安主编:《生产》第一辑,第416页。霍布斯说,在自然状态下,人和人的关系是狼和狼的关系,它们总是要争斗,总是为了食物利益而你死我活地斗争。他们彼此是威胁,我要活下来,就要让你死去,这就是你死我活的斗争。这是要力图杀人以消灭对方为目标的斗争。但是,黑格尔说,人都想获得别人的承认,那么,就只好进行斗争了。人和人的关系也是永恒的为承认而斗争的关系。如果是为了寻求承认的话,胜利的一方就不能杀死失败的一方,如果将失败方杀死的话,就没有人来承认你,因此,这不是导向最终杀人的斗争,这是征服而不是消灭的斗争。胜利的一方征服失败的一方,但不是将失败的一方剁成死寂的尸体,而是让他们成为被驯服的奴隶,失败的奴隶就开始承认他的主人。这就是主奴关系的形成。在某种意义上,主奴关系的形成,人得到承认,这就是人类社会的开端,只有被承认的人才开始算是人。人并非是在和平之中诞生的。“他们的相遇只能是一场死亡之战。仅仅是经由这场战斗,人性现实才能产生、形成、实现,并向他人和自身显现。”(3)[法]亚历山大·柯耶夫:《黑格尔著作导论》,汪民安主编:《生产》第一辑,第416页。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人类一直是战争的社会,一直是个等级社会,一直是主奴关系的社会。我们可以说,一直是个不平等的社会。黑格尔有一个无与伦比的主奴关系的辩证颠倒,但是,这个颠倒不仅没有消除而是强化了人类永恒战争的铁律。
但是,如何消除这样的以战争为法则的主奴关系和支配关系呢?也就是说,如何消除这样的为承认而战斗的人际关系呢?我们看到,爱在此也许会发挥一个重要的作用。爱不仅仅是单纯的情感问题,爱和承认相关,爱可以对主奴这种永恒的二元政治结构进行反思性的批判。在两个人中,爱的关系、爱的机制到底是如何运转的呢?两个相爱的人说的最多的是“我爱你”。当其中一个人首先对另一个说“我爱你”,这个“我爱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当你说出“我爱你”的时候,最期待的是让对方也说出“我爱你”,就是让对方回应你的爱。当对方同样回应了“我爱你”,这就是相爱。所谓相爱,就是爱着对方对你的爱。
当彼此都在说“我爱你”的时候,我们可以回到巴迪欧。他认为彼此说“我爱你”意味着这是一种允诺、一种爱的宣言,是一种坚持和表达。巴迪欧说:“爱的宣言想说的总是:那曾经是偶然的一切,我想从中获得更多。从这种偶然,我想获得一种持续,一种坚持,一种投入,一种忠诚。”(4)巴迪欧:《爱的多重奏》,邓刚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76页。什么是忠诚呢?忠诚恰恰意味着一种过渡,从一种偶然到坚持的建构,从而让偶然变成命运,偶然的相爱不断通过彼此的宣誓就变成了命运,这显然就是对未来的承诺。这种爱的宣言意味着,爱的永恒就是对偶然性的征服。巴迪欧实际上将“我爱你”这个宣言理解为“我永远爱你”,爱你就是我的命运,我的真理。如果从黑格尔的观点来看,这样的理解远远不够。如果彼此都向对方宣誓“我爱你”的话,实际上是对对方的相互承认,是此时此刻的承认:当你说出“我爱你”“我在乎你”“我呵护你”“你对我无比重要”“我可以为你献身”这样的表白的时候,这就意味着你对我具有无与伦比的价值,你在我这里获得了最高的承认,你是我的主人,你的尊严得到了满足。人是寻求承认的动物,只有通过听到“我爱你”,承认才得到最彻底的实现。人们听到所爱的人对自己说出这句话时会感到令人陶醉的幸福,这幸福就是源自于被承认,是寻求尊严的人性得到了满足。“我爱你”是最纯粹的、最强烈的、最极端的承认,因此也是人性最纯粹、最大限度的满足。
反过来,当我向你说“我爱你”的时候,我绝对承认你的时候,我难道不是有所期待吗?我不是在期待你的回应吗?也就是说,“我爱你”从来不是喃喃独白,它在呼唤、等待、期盼甚至是要求对方也回应这三个字,说话者也期待成为对方的爱的对象。如果对方没有如预期那样说出“我爱你”的话,我就会重复地说,一直说下去直到对方回应,直到确认了自己被爱的客体地位才会罢休。“爱”最终是要求回应的爱,没有无穷无尽的纯粹的不要求回应的爱,没有只单方面承认对方的爱。当你不断地说“我爱你”,而对方从未用同样的话来回应你的时候,你最终会停止爱的宣言。因此,“我爱你”这三个字从根本上来说,还是为了让对方也说出“我爱你”,还是为了自己也被承认,还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尊严,为了实现自己人性的满足。这是每一个人在向另一个人说出“我爱你”的时候的根本需要。当我听到了你对我说“我爱你”的时候,我的幸福感和满足感瞬间就出现了。我和你一样,在这种爱的彼此宣言中,在“我爱你”这样的彼此应答中同时得到了承认。在这个意义上,爱能达成相互承认、相互肯定,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主奴关系、等级关系、支配关系、权力关系和差异关系才真正地被消除。就此,爱有一种政治的功能,爱让相爱双方的承认感、尊严感以及人性都获得了最后的满足。
当然,人有各种各样的承认形式。但是最高级的、最宝贵的、最人性化的承认就是爱的承认。我们也可以说,在某种意义上,一个没有得到爱的人,或者是从未得到爱的人,没有在爱情中沐浴过的人,没有得到真正的爱的回应的人,就是从未被真正地承认的人,也就没有得到最后的、最绝对的、最高级的承认,也可以说是从未体会到最高尊严的人。有各种各样的承认,有爱的承认还有权力的承认,但是爱的承认是最高的承认。如果说,政治就是安排和组织人和人在一起生活,那么,爱的政治应该是被创造出来的终极政治,一个激励爱的政治就是一个相互承认的人性实现的政治。为了实现人的完整,必须要有一个现实政治,而这样的政治,必须创造一个让爱能大行其道的政治。就像阿伦特所说的,政治,就是要去爱这个世界,爱这个世界的人。
对于黑格尔来说,这样的爱的政治是在绝对精神里完成的。如果说人类历史的开端是通过战争的方式来发起的承认,是战胜者迫使失败者作为奴隶来承认他为主人的话,那么,人类历史的终结应该是通过爱的方式来完成的最后的彼此相互承认。如果说,最初的单向承认的核心手段是战争,那么,最后的双向承认就是爱,爱可以化解由战争导致的这种单向承认。爱的承认,是人和人之间的相互承认,彼此的承认。这是黑格尔的理想的历史状态。作为一个历史主义者,黑格尔认为人类一定会发展到这个特定的以爱的方式来获得承认的终极阶段。战争、强制和奴役的消失就是政治的终结,这也是历史的终结:“人类时间或历史的终结……就其实践意义而言,这就意味着战争和血腥革命的消失。它也意味着哲学的消失,因为人类不再进行根本的变革,由于他对世界的认知和对自我的认知,也不再有什么理由去改变(真实的)原则。但是,其他的事情还可以无限地继续:艺术、爱情、游戏等等,简言之,一切令人愉快的东西还将继续。”(5)[法]亚历山大·柯耶夫:《黑格尔著作导论》,汪民安编:《色情、耗费与普遍经济:乔治·巴塔耶文选》,吉林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260页。
但爱是如何意味着相互承认的呢?或者说,为什么爱能意味着相互承认呢?对于黑格尔来说,爱从根本上就是消除两人的差异,是两个人各自消除自己的独特性而彻底地合并在一起。爱就是合二为一。如果存在差异或者分歧,就不可能相互承认。对于人的开端而言,人之间存在着差异,所以要获得承认,只能是强迫性的,只能借助于战争,战争的胜利者迫使失败者承认他。而黑格尔还有一种理想之爱,一种非强迫性的承认之爱。黑格尔把他的哲学与理想的爱结合起来,他的所谓的“扬弃”,就是否定自己过去的某一部分东西,借助这种否定而获得某种新的肯定。爱首先是以对自己的否定为条件的。什么是爱情?黑格尔认为是一个主体放弃和否定自己的独立意识和存在,把自己抛射给另一个性别不同的个体。也就是说,我应该把我自己这个单独的主体所包含的特异性,把我的过去和现在都否定掉,之后,我才可能全部渗透和融入到另一个人的意识里,成为另一个人的意识,成为这个对象的意识。如果不否定自己,保留自己的特异性,就可能和对方发生抵牾、矛盾和碰撞,就不可能获得同一性。反过来对另一方来说也是如此,也要否定自己进入到一个新的同一性中。只有在彼此自我舍弃的情况下,“对方就只在我身上生活着,我也就只在对方身上生活着;双方在这个充实的统一体里才实现各自的自为存在,双方都把各自的整个灵魂和世界纳入到这种同一里。……爱情的主体不是为自己而存在和生活,不是为自己而操心,而是在另一个人身上找到自己存在的根源,同时也只有在这另一个人身上才能完全享受他自己”。(6)[德]黑格尔:《美学》第二卷,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326—327页。这种否定自我最后也肯定了自我,不过不是原初意义上的自我,是合二为一的新的自我,是在另一个自我身上的自我。一个新的自我肯定是通过自我否定而实现的。所以他说,“爱的真正本质在于意识抛舍掉它自己,在它的另一体里忘掉了它自己,而且只有通过这种抛舍和遗忘,才能享有自己,保持自己”。(7)[德]黑格尔:《美学》第二卷,第300页。这样的否定一个旧的自我而获得的新的合二为一的自我才是爱的实质效果。这样的爱也具有极高的价值:它会令人感动。这是因为爱者是主动地否定自己的主体性,他的否定来自于自身而不是来自他人的否定。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这个否定具有自我牺牲的特征,爱因此具有令人感动的品质,这也是爱的利他主义色彩,爱也因此应该获得特殊的神圣的道德颂词:“主体就是一颗独立自持的心,为着爱,就须抛开这颗独立自持的心,要舍弃自己,牺牲个人的独特性,就是这种牺牲形成爱里的感动人的因素,爱只有在抛舍或牺牲里才能活着,才能感觉到自己”,(8)[德]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上册),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246页。“爱本身并不表达应该;爱不是一种与特殊性对立的普遍物;不是概念的统一性,而是精神的团结一致,是神圣性”。(9)转引自张世英主编:《黑格尔辞典》,吉林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623页。
这就是黑格尔的否定哲学。我和所爱者达成一体,要获得爱的肯定,那么爱的双方都要把自身的特异性否定掉,达成一个新的同一性。这就是爱的运作过程。爱活在自我抛弃和牺牲中。爱的结合就是完全的重叠。我们一定要注意,爱不是只有某一个人否定自己,然后进入并适应另一个人的世界。如果一个人住到对方的意识中,而对方没有否定自己,他还是保持着自己的特异性,他没有住到你的意识中,这就不是一个重叠式的、双方都自我否定的爱。这对黑格尔来说不是爱,单向的爱不是爱。单方面的自我牺牲往往是爱的否定、爱的悲剧。当一个人拼命地去适应另一个人而不要求对方适应他的时候,他(她)是爱的囚徒,这不过是通过战争而形成的主奴关系的翻版。金庸笔下的游坦之在一个叫阿紫的女人面前以绝对地自我否定来迎合她,他听从阿紫的一切安排,甚至挖下了自己的眼睛来治疗阿紫的瞎眼。但是,阿紫一直保持着自己的特异性,她从未自我否定来适应他和承认他。游坦之的这种单向之爱无法激发爱的相互承认。这仍旧是主奴关系,不过不是强制性而是甘愿为奴的主奴关系。
爱要两个人都自我否定从而适应对方,爱意味着彼此相爱。这样的爱才是相互和平等的。爱最终导致的是平等。平等是爱的一个必然结果。正是在这里,爱是通向现代民主政治的一个必要手段。黑格尔借助于自我否定而获得的承认之爱,最终达成的是一种以平等为核心的政治结合。这样的结合,这样的相互承认的平等结合,就意味着人和人之间不再有争斗,人和人之间不再有否定,历史也不再被否定。如果是这样,历史就达到了一个终极状态。这也是最后的人的状态。这也是从科耶夫到福山所宣称的历史的终结状态。这样的结合,不仅肯定了承认,肯定了人性,最根本的还肯定了生命。因为人的生命的实质就是被承认。“真正的结合、真正的爱只出现于有生命的存在中,这些有生命的存在具有同等的力量,并彼此相互承认对方是有生命的,没有一方对对方说来是死的。……在爱中生命找到了它自身,作为它自身的双重化,亦即生命找到了它自身与它自身的合一。生命必须从这种未经发展的合一出发,经过曲折的圆圈式的教养,以达到一种完满的合一。”(10)[德]黑格尔:《黑格尔早期神学著作》,贺麟译,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485页。
如果我们抛开具体的个体之爱而将它上升到人类之爱的话,或许,历史终结的要求就是所有不同的团体(无论它是一个社群,还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都要自我否定。这是黑格尔式的不同于康德的以承认为核心的“永久和平”论。实际上,就像康德构想的永久和平论从未实现过一样,自黑格尔以来的历史终结论被反复地宣称,但是历史一直没有终结,爱的平等和承认政治从未普遍化。
拉康的自我之爱
对拉康来说,这样的爱的平等和承认政治过于理想化了。拉康比黑格尔现实和冷酷得多。在他看来,爱并不是通向平等,甚至不是通向相互承认,爱从根本上来说就是自爱。爱,就是为了让自己得到承认。他认为爱别人从根本上而言就是爱自己,并不存在真正的对他人的无私的爱。当一个人说我爱你的时候,他确实也在等待对方同样的回应。但是,同黑格尔和巴迪欧不一样的是,这样的回应才是我说出我爱你的最终目标。我之所以爱你,我之所以以爱你的方式来承认你,最终的目的是为了让你也爱我,让你承认我。也就是说,你去承认别人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别人承认自己。拉康说他的观点非常直白,也非常残忍。直白的通常是残忍的——爱别人,从根本上而言,就是为了爱自己。他先通过成为爱的主体去爱别人,但最后的目标是想成为爱的客体,想让别人爱自己从而让自己获得自我满足。他是通过成为别人的爱的对象来爱自己。他去爱,他主动去爱一个对象,这只是一个通向自己被爱这一最终目标的中介。“爱,实际上就是希望被爱。”(11)Jacques Lacan, The Four Fundamental Concepts of Psychoanalysis, Translated by Alan Sheridan, New York & London: W.W. Norton & Company, 1978, p.253.一个人只有被爱和被承认的时候才能获得自己的尊严。就此,一个人所爱的对象不过是自我满足的道具。
如果说黑格尔的爱是相互的、平等的并且融化在同一性中而重叠的话,那么,拉康的爱则是不平等的,拉康赋予了自爱以更高的地位。在黑格尔那里,爱因为自我否定的特性而具有利他主义色彩,但是,在拉康看来,爱就是利己之爱。他爱是通往自爱的桥梁。“在爱情中某人爱上的是自己的自我,这一自我在想象的层面得以显现。”(12)Jacques Lacan, Freud’s Papers on Technique, Translated with Notes by John Forrester, New York & London: W.W. Norton & Company, 1988, p.142.这也可以解释一个女人为什么会喜欢一个坏男人(“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甚至是一个明显有缺陷和破绽的人,一个在旁人看来完全不值得爱的人,甚至是一个对自己态度恶劣的人;同样,一个男性也常常会爱上一个柔弱的女性。即是说,一个人爱上的并非是完美无缺的人。拉康认为,爱就是爱对方的缺点,爱对方所缺乏的,而不是对方所拥有的。正是因为对方有所缺乏、有缺陷,爱可以去填补对方和修正对方;或者说,正是因为对方有坏的和糟糕的一面,我的爱可以去拯救他;正是因为对方虚弱,我可以去强化她和帮助她。无论是填补他的匮乏,还是去拯救他或者是强化她,爱者就可以以这种方式进入对方,就可以帮助对方,弥补对方,改正对方。也就是说,就可以作为对方的主体,进而可以控制和操纵对方,从而建立一个新的掌控和臣服关系,最终让自己作为主人去爱而被承认。爱,就此也通向了自我确证和自爱。我爱上一个人,最终是为了变成他(她)的主人。
从这个角度而言,不仅爱是这样的,性也是如此。爱既然是爱对方所没有的,爱对方的缺陷,那么,对于性爱而言,不也是因为对方缺乏自己的器官而去爱他(她)吗?他们爱的都是匮乏。什么是性爱?性爱看起来是赐予对方以快乐,或者说,是彼此让对方获得巨大的快乐,或者说,双方的快乐彼此激发,难分难解,混乱地杂糅一起。但是,拉康认为,性爱的根本目的是为了让自己快乐,让自己获得满足,对方的器官不过是自我器官满足的媒介和工具,我的快乐才是性爱的最高目标。我主要是想自己获得满足,其次我才考虑对方满足与否。我爱对方的器官,并不是要伺候它,并不是将它作为我的主人,反过来,是因为对方的器官可以满足我,我可以作为它的主人。性爱就是对对方器官的利用而达成自己的满足。就像一个主人需要奴隶来满足自己一样。从这个角度来说,性爱就是自爱。
就此,对拉康来说,爱是自恋的。爱的真正幸福是来自我被爱,我自爱,我爱我,我被承认。我到处追逐爱是为了我的自尊得到满足,我自己的人性得以实现。爱的目标并非像黑格尔那样达成一个彼此的相互承认。我们可以在这个意义上理解失恋:失恋就是自我受伤,就是自恋没有满足,就是自己没有得到承认,就是自己的尊严没有得到肯定——这就是人们在失恋的状态下总是感到丢人的原因。失恋不是因为失去一个对象而痛苦,并非像温尼科特(Donald W. Winnicott)认为的那样因为缺失了一个目标客体而痛苦,而是自尊没有得到肯定而痛苦。爱如果仅仅是对他人之爱的话,就不存在失恋,因为只要你爱着,无论对方是否回应,我的爱一直在那里,这个爱内在于我,长驻我心,这个爱不可能失去。对于拉康来说,失恋的痛苦,并不是因为别人离开了你而痛苦,而是因为你失去了自尊而痛苦,是你的自恋遭遇挫折而痛苦。失恋不过是利己主义的失败而已。
列维纳斯的他者之爱
如果说拉康是用利己主义之爱来偏离黑格尔的利他主义之爱的话,那么,列维纳斯则将黑格尔的利他主义推到了极端。在他的《总体与无限:论外在性》的爱欲现象学中,他讲到了爱抚的问题。真正的爱是通过抚爱表达的,为什么是抚爱呢?在黑格尔那里,爱实际上是爱的完成,爱通过自我否定的方式完成了肯定。爱有一个彼此承认的结局。拉康同样如此,爱要么是自己得到了承认,要么是没有得到承认。这都是通过爱的结局、爱的功效来分析爱本身。但是列维纳斯的特殊之处在于,他强调抚爱实际上是在强调爱的过程。这个爱的过程既不通向政治功效式的结局,甚至也不是爱欲本身的结局:抚爱和性爱不一样,性爱一定会通向爱的终点、爱的结局、爱的完满;抚爱则是爱的过程,它启动了爱的开始但又没有让它结束,抚爱轻柔地徘徊在爱的开始和结束之间。它是未知的,“抚爱就在于它不抓住什么,在于它撩拨起那不停地摆脱其形式而走向将来——永不足够的将来——的事物……仿佛它尚未存在似的。它寻求,它挖掘。……是一种寻找的意向性:向不可见者前进。在某种意义上,抚爱表达着爱,但却承受着一种无能诉说之苦。它渴望这种表达本身,……抚爱寻求的是那尚未存在者”。(13)[法]列维纳斯:《总体与无限:论外在性》,朱刚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48页。列维纳斯认为,抚爱能体现爱欲的本质,因为抚爱是一个过程,它总是在摸索、挖掘、探寻、体会,它一直在爱的那没有终点的途中。“它介乎存在与尚未存在之间。”(14)[法]列维纳斯:《总体与无限:论外在性》,第250页。爱的魅力就在于对爱的反复而耐心的探索和开垦,在寻求爱的意外、纤细、微妙和神秘。不仅如此,抚爱意味着小心翼翼,是慎重的行动过程和摸索过程,被抚爱的对象有一种神秘的高贵,有一种不可侵犯和不可亵渎的尊严。抚爱,就是令人战栗的感恩,就是对对方的至高尊重。抚爱的双方都不是去强行占有对方和吞噬对方,不是强行把对方纳入自己这一边,不是将对方纳入自己的“一”中来。抚爱就是温柔的羞涩的触碰。
什么是触碰?就像塞林格写的那样:
爱你是我唯一重要的事,莱斯特小姐。有人认为爱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点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许真是这样的,莱斯特小姐。
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觉得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15)J.D.Salinger, The Heart of a Broken Story, Esquire XVI, Septemper, 1941.
那什么是温柔呢?罗兰·巴特说:“温柔的举止意味着你要我做什么都行,只要能使你安然入睡,但也别忘了,我对你也有那么点儿微不足道的欲望,不过我还不打算立刻占有什么东西。”(16)[法]罗兰·巴特:《恋人絮语:一个解构主义的文本》,汪耀进、武佩荣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76页。
列维纳斯抚爱的过程,这种温柔的触碰,与拉康的利用他者完全相反,抚爱是主动地屈从于对方,屈从于他者,对他者绝对尊重。爱就是一个绝对的他人之爱,是一个感恩之爱,而不是一个自恋之爱。一个抚爱的过程,意味着抚爱者双方都是被动的,都是无能为力的。就像罗兰·巴特说的那样:“面对情偶所表现出的百般温柔,恋人意识到自己对这种种温情并不享有特权”,“我们保持相互之间的善意,好像我们互为慈母”。(17)[法]罗兰·巴特:《恋人絮语:一个解构主义的文本》,第276页。也就是说,抚爱者将自己置于被抚爱者之下。爱的双方都是自己贬低,都是让自己显得无能、都是屈让自己,都让自己受苦,都有强烈的被动性,都把自己交给对方,爱的双方都是让对方充分发展和释放自己的可能性,让各自的他者作为主人而让自己在受苦中获得快感和安慰。“在这里,自我摆脱自己并丧失其作为主体的姿态。自我的‘意向’不再朝向光,不再朝向富有意义者。整个的爱情,是对被动性的感同身受,是对受苦的感同身受,是对温柔的那种消隐的感同身受。它死于这种死亡,承受着这种受苦。作为感动,作为没有受苦的受苦,爱情已经在心满意足于其受苦之际得到安慰。感动是一种心满意足的恻隐,是一种愉快,一种转变为幸福的受苦——快感。”(18)[法]列维纳斯:《总体与无限:论外在性》,第250页。爱不是自我肯定和确认,这是拉康自恋之爱不折不扣的反面。同时,这也和黑格尔不同。黑格尔通过爱达成平等,达成相互承认;拉康通过爱获得自我承认;而列维纳斯通过爱去承认他人。如果说,拉康通过爱让自己变成主人,黑格尔通过爱让彼此都变成主人,那么列维纳斯则是通过爱让他人变成主人:爱的主体应该像一个奴隶那样去爱作为主人的他人。他承认他人但不要求他人对他的承认。
对于列维纳斯来说,我们永远都不要去同化他者,而应该永远以他者为重。在抚爱的过程中,我们要把自己的裸体交付于对方,我们应该被动地谦卑地呈现给对方,我们甚至要带有羞耻感地呈现给对方,我们应该将主动性交给对方——这才是对对方的爱。一般来说,爱要充满激情、要主动,要激烈而疯狂地表达自己的情感,要通过这种主动的疯狂来自我肯定、表达和呈现。在这个意义上,爱就是一次狂暴的占有。但是在列维纳斯那里,爱恰恰是让自己变得被动、变得无能。“爱不掌握任何东西,不导致概念,它不导致(任何什么),既没有主—客结构,也没有我—你结构。爱欲既不作为一个确定客体的主体实现出来,也不作为一种朝向可能的筹划实现出来。爱欲的运动在于向着超逾可能处前行。”(19)[法]列维纳斯:《总体与无限:论外在性》,第251页。如果自己的爱欲没有目标,没有明晰的自我确定性,没有行动的话,那么,爱欲就会让他者的可能性释放出来。如果爱的双方都是让对方释放自己的可能性,都是让对方居于主导地位,都“为他人而在”,而不是“为自我而实存的方式实存”,(20)[法]列维纳斯:《总体与无限:论外在性》,第252页。那么,这样的爱就是道德的,就是列维纳斯意义上的“善”。爱的被动性比主动性更加令人感动:
我要作一座花园,你便是我的小鹿,
在这里觅食吧,在幽谷或是在高山。
先在我的唇上吃草,若是那丘陵已干,
便不妨信步下去,下面有欢乐的流泉。(21)[英]莎士比亚:《维纳斯与阿多尼斯》,《莎士比亚全集》(传奇卷 诗歌卷·下),孙法理、辜正坤译,译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14页。
这样的被动之爱实际上从根本上摧毁了任何的占有,“没有什么比占有更远离爱欲的了”。(22)[法]列维纳斯:《总体与无限:论外在性》,第257页。一旦占有,就没有快感。(23)萨特对占有的态度表现出矛盾性。如果是占有的话,那么恋爱者通常就被视作一个物。萨特反对将爱恋对象当作一个物那样占有。如果是这样的话,如果占有的是一个物,就会失去了爱恋的意义。但是,他又不想放弃占有,不想让被爱者脱离自己,这样,他的一个折中方式是将恋爱者看作是自由主体的存在但是仍旧被占有。这实际上表达了占有的不可能性,一个自由的主体怎么能被你占有呢?反过来,你占有一个主体,怎么会让他作为自由主体即作为一个自由的自由呢?萨特的矛盾性在这段话中暴露无遗:“人们如此经常地用来解释爱情的‘占有’概念事实上不可能是最根本的。如果恰恰只是他人使我存在,为什么我想把他人划归己有呢?但是这正好包含某种划归己有的方式,我们想占有的正是别人的如此这般的自由。想被爱的人不愿意奴役被爱的存在。他不想变成一种外露的,机械的情感的对象。他不想占有一个自动机,若被爱者被改造成自动木偶,恋爱者就又处于孤独之中。于是,恋爱者不想像人们占有一个物件那样占有被爱者,他祈求一种特殊类型的划归己有,他想占有一个作为自由的自由。”([法]萨特:《他人就是地狱:萨特自由选择论集》,关群德等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33页。)而列维纳斯从未考虑任何意义上的占有和掌握。或者说,他考虑的是恋爱中的占有和掌握的反面。我的快感仅仅是因为我所爱着的他人的快感而激发的,在爱中,因为他人感到快乐我才快乐。从根本上来说,他人之爱是首要和决定性的,“只有当他人爱我时,我的爱才是完满的”,但这同拉康完全不同,“这并不是因为我需要他人的承认,而是因为我的快感因他的快感而快乐”。(24)[法]列维纳斯:《总体与无限:论外在性》,第257页。我的快乐是次要的,他人的快乐决定了我的快乐,他人的爱让我去爱。这种绝对的他人优先之爱也不同于弗洛伊德这样的发现:“在爱的问题上,性过誉(sexual overvaluation)现象始终令我们深感吃惊。这种现象表现为这样的事实:那个被爱上的对象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免遭挑剔,它身上的所有特点都比那些未被爱的对象的特点,或确切地说比它自己在被爱上之前的特点得到了更高的评价。”(25)[奥]弗洛伊德:《集体心理学和自我的分析》,《弗洛伊德后期著作选》,林尘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123页。列维纳斯并不是在爱中也不是通过爱来过高地估价他人和对待他人,相反,他是因为过高地对待他人、尊重他人而展开自己的爱。他人优先,他人的备受赞誉是爱的前提,而不是像弗洛伊德认为的那样是爱的结果。
拉康和列维纳斯这两种不同的爱,在叔本华那里则有另外的表述。他称之为自爱和博爱。对于叔本华来说,人生从根本上来说是痛苦的。人是痛苦的动物而不是要求被承认的动物。每个人都被痛苦所缠绕,痛苦只能减轻而不能彻底地消失和根除。如果善行意味着减轻痛苦,那么,爱就是这样的一种善行,在这个意义上,爱实际上就是同情,就是为了减轻他人的痛苦而产生的同情。“好心善意、仁爱和慷慨[等等]替别人做的事永远也只是减轻那些人的痛苦而已……纯粹的爱(希腊语的‘博爱’,拉丁语的‘仁慈’),按其性质说就是[同病相怜的]同情,至于由此所减轻的痛苦则可大可小,而任何未曾满足的愿望总不出乎大小痛苦之外。……一切真纯的爱都是同情”;反过来,拉康这样的爱,算是自爱,“任何不是同情的爱就都是自顾之私。自顾之私就是希腊文的‘自爱’,而同情就是希腊文的‘博爱’。这两者的混合[情绪]也是常有的。甚至真纯的友谊也常是这种混合。……斯宾诺莎也说:‘对别人的好意并不是别的什么,而是导源于同情的情意。’作为一个证据,证实我们那句似乎矛盾的话[‘爱即同情’],人们还可注意纯爱的言语和抚爱动作中的音调、词汇完全符合于同情的音调。”(26)[德]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石冲白译,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515—516页。列维纳斯从轻柔的抚爱中生发出来的对抚爱对象的承认,在叔本华这里则变成了同病相怜的同情。黑格尔传统的主体哲学希望人被尊重,叔本华的悲观哲学则希望人得到慰藉。爱,是要么通向尊重要么通向慰藉的一个善好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