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择师之道与文学家族的发展
——以明清昆山归氏文学家族为中心

2022-02-04许菁频

江苏社会科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归有光家族文学

许菁频

内容提要 在人才的培养上,文学家族一般会聘请除家族内部直系亲属外的老师来教育子弟,作为家庭教育的有益补充。昆山归氏家族是明清江南著名的文学家族,在选择老师时往往会考量他在时文或文学创作上的成就、在官场或社会上的影响力,以及与家族的亲密程度。老师对文学家族的作用是不容小觑的,他对文学家族在文学交友圈的打造、姻亲关系的建构、家族知名度的提升等都会产生一定的影响。同时,老师对于文学家族文学思想的形成、文学作品的传播也会产生深刻的影响,甚至影响到地域文学的发展。

所谓“文学世家”是指文学传承两代及以上的家族。自南宋定都临安,受文人南迁大潮的影响,文学世家在江南发展迅速。至明清,江南成为文学世家的核心聚集区。决定文学家族生命周期的因素无疑有多个,但“归根到底取决于‘人才链’的有效形成”[1]梅新林、崔小敬:《论文学世家的生命周期》,《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期。。而在人才的培养上,文学家族除了来自祖父母、父母这些直系亲属的启蒙教育外,还会为家族子弟聘请老师“传道授业解惑”。那么文学家族是怎样选择来自家族外部的老师、老师对文学家族产生了怎样的影响、老师在家族文学发展中到底起到多大作用?这些都是非常值得探讨的问题。昆山归氏家族是明清江南著名的文学家族,明嘉靖年间古文大家归有光、清初诗人归庄均出自这个家族,其余如归有光第五子归子慕、归有光孙归昌世、乾嘉道时期女诗人归懋仪等亦文苑俊彦。本文以明清昆山归氏文学家族为例,探讨择师之道与文学家族发展之间的关系。

一、文学家族择师标准

文学家族对子弟的教育是极其重视的。常州盛氏家族规定:“凡子孙年至六岁送入小馆发蒙习礼,至十二三岁,观其资质志趣,量能有成,当勉力延师教诲。若能进步,显祖荣宗,为读书者劝。如资质志趣不像读书之人,随教务农生理。”[1]〔清〕盛虎德总纂:《毗陵盛氏族谱》卷一“祖训”,民国四年(1915)思成堂铅印本。盛氏家族规定族内子弟六岁需到小馆接受启蒙教育,至十二三岁,资质不错有望成才的还要延请老师单独教诲。这种求学,在明清两朝一般都是以科举考试为首要目的,以文学熏陶为次要目的。细观老师的来源,我们发现除家族内部直系亲属外,不外乎以下三类:一类是与家族具有姻亲关系的人员,如舅舅、姑丈等;一类是父系辈的同僚、同门、友朋、老师等;一类是在地方上享誉盛名的老师。到底选择谁作为子弟的老师,文学家族是非常谨慎的。明代理学家姚舜牧指出:“凡请师傅,须深加拣择,莫轻信人荐,以儿子做人情。”[2]〔明〕姚舜牧:《药言》,〔清〕姚觐元:《咫进斋丛书》第一册,清光绪九年(1883)归安姚氏刊本。明代海宁文学家族许氏家族许相卿在《家则》中也谈到了谨慎择师:“慎择严正蒙师,检约以洒扫、应对、进退仪节,勿事虛文。一一身教躬率之,俾自有乐然趋命,跃然代劳意。”[3]〔明〕许相卿:《许氏贻谋四则·家则·蒙养》,《续修四库全书》本。对于家族来说,老师不仅关系到子弟的前途,更是关系到家族的发展。其择师的标准往往围绕以下几点:

第一,在时文或文学创作上的成就。出于家族兴旺发展的需要,文学家族对于时文与文学往往都是很重视的,因此在时文或文学上成就高的老师都很受文学家族的青睐。例如明代文徵明是吴中地区文坛领袖,门下弟子人数众多,代表人物有赵宦光、周天球、陆师道、周顺昌、陆冶、钱谷、王穉登等人,这些人大多来自文学家族。又如归有光是时文大家,门徒众多,特别是在嘉定讲学时期,广收弟子,其中不少是来自文学家族中的子弟,如嘉定李氏家族李流芳、昆山叶氏家族叶恭焕等。武进唐氏家族唐顺之既是明代著名时文大家,又是诗文大家,以八股文与古文著称于世。唐顺之弟子众多,据其十四世孙唐鼎元所撰《荆川弟子考》,有弟子六十二人[4]唐鼎元:《荆川弟子考》,唐肯纂修:《毗陵唐氏家谱》“欤”册,民国三十七年(1948)铅印本。,其中来自文学家族的子弟占了很大比例,包括嘉善袁氏家族袁黄、华亭莫氏家族莫如忠、华亭冯氏家族冯行可、无锡安氏家族安如石、孝丰吴氏家族吴维岳、武进恽氏家族恽绍芳等人,由此可见成就高的老师对文学家族吸引力之强。

第二,在官场或社会上的影响力。明代乌程文学家族董氏家族和朱氏家族,因分别有礼部尚书董份和官至相位的朱国祯,而成为天下闻名的望族,董份和朱国祯也因此成为炙手可热的老师,门下弟子众多。朱国祯少年时曾就馆于董氏家族。董份孙子董斯张虽然一生未仕,且清羸多疾,但作为礼部尚书的孙子、大司空沈儆炌的外孙、茅坤的女婿,备受世人瞩目,加之学问深厚,成为人们择师的主选对象,“启、祯以来,东南文社一昌君子之气,而一时领袖群贤几人,皆当年就正遐周(董斯张)先生之门,比之苏门诸君子者”[5]〔明〕董樵、董耒:《遐周先生言行录》,〔明〕董斯张:《静啸斋存草》卷尾附录,《续修四库全书》本。。又如昆山归氏家族归庄,十七岁加入当时威震海内的复社,拜复社领袖张溥为师,就是因为张溥社会地位高的缘故。明末东林书院的顾宪成、高攀龙也因为广泛的社会影响力而深受文学家族的喜爱。嘉善陈氏家族陈龙正拜高攀龙为师,长兴丁氏家族丁元荐在顾宪成门下受教三十二年,称顾宪成“生我者父母,知我成我者先生”[6]〔明〕顾宪成:《顾端文公遗书·祭文》,泾里顾氏宗祠版。。

第三,与家族的亲密关系。明代嘉兴李氏家族李日华的文学启蒙老师是他的表叔周履靖,且是邻居。据《光绪嘉兴县志》载,“李日华幼时与履靖比邻,(周履靖)抚之曰:‘他日必为风雅宗之。’以是负知人望”[7]〔清〕石中玉等纂:光绪《嘉兴县志》卷二十六,光绪三十四年(1908)刻本,嘉兴市图书馆藏。。据李日华《梅墟先生别录》回忆周履靖教书情景:“七岁始读书。十二而属文。是时亦知好古矣。以家贫,无所得书。先生悉出所藏书教余。”“后即读书于先生晴雪斋中。益发得亲先生言论。先生不以余愚幼,而谬与谭,兼出古墨,指点笔意。或夜深秉烛,披咏唐人诗而上下之。”[1]〔明〕李日华:《梅墟先生别录》,《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85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481页。常熟毛氏家族毛晋20岁时,经舅祖缪仲淳介绍,从学于钱谦益,而缪仲淳与钱谦益订有金兰之盟。明代江宁顾氏家族顾起元外舅是金陵诗人、大书法家王可大,与顾起元父亲顾国辅是莫逆之交,因此顾起元从其学。

需要注意的是,这三个标准不是孤立的,往往会相互交错。以昆山归有光拜师为例。归有光五、六岁就入学堂攻读《小学》,七岁跟随塾师周寅之先生学习《孝经》大义。周寅之即明代儒医周恭,与归家有两代师门之谊。归有光曾为其《续医说会编》作序,其中有云:“周寅之先生,与大夫同里相善,为诗社友,日相过从。予世父及先人,皆少从学。予年七岁,从授孝经大义,见先生竟日焚香端坐。时称隐君子者,必曰先生。”[2]〔明〕归有光:《续医说会编·序》,〔明〕周恭:《续医说会编》,明弘治间刊本。归有光在《先妣事略》一文中也记录了七岁与从兄归有嘉一起跟随周寅之读书的情形。因此,归氏选择周寅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其与家族的亲密关系。此后,归有光又师从同邑学者魏校。魏校是明代中期理学家,且历任广东提学副使、河南提学,官至太常寺卿、掌国子祭酒事。魏校学问渊博,二十四岁就在星溪讲学,常有百多人跟随左右。与归有光同样名噪一时的唐宋派代表人物唐顺之亦是他门下弟子。由归有光求学经历,我们可以发现文学家族在子弟老师选择上会仔细斟酌。

与此同时,世家望族往往对于老师非常敬重,家长对于老师恭敬万分。明代武进庄氏家族庄绛之妻董氏在《董太夫人家训》中说道:“请先生不可不恭敬,儿子一生功名学问,皆仗他教诲,我不敬他,他安肯尽心教训?饮食礼节间,有感动得他处方妙。先生不是处,切不可在学生面前说彼。见父母如此,便不肯虚心听受,子弟焉得有好日?”[3]〔明〕董氏:《董太夫人家训》,载《毗陵庄氏增修族谱》卷十一“训诫”,1936年铅印本,苏州图书馆藏。庄氏家族尊师重教之风可见一斑。

尊师重道自古使然,但值得一提的是,与非文学家族相比,文学家族在择师方面往往更具优势。首先,文学家族仰仗家族丰厚资源,其师承常常不止一个。所谓“转益多师是汝师”。唐顺之就有四个老师,“唐荆川自言:时文得之薛方山,古文得之王遵岩,经义得之季彭山,道义得之罗念庵。古人事事皆有师承,而不忘所自出,彼弃学而倍师者,可以愧矣”[4]〔清〕阮葵生:《历代笔记小说大观·茶余客话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379页。。这四个老师分别教导时文、古文、经义和道义。嘉善袁氏家族袁黄在《文须请教前修》中曰:“世间万事,皆有法度,皆有源流,即小小技艺,亦须得人传授,方可名家,况文章乎?”[5]〔明〕袁黄:《文须请教前修》,《游艺塾文规》卷一,《续修四库全书》本。确实,袁黄学写文章之路颇为漫长。十八岁拜唐顺之为师,研习时文。之后,又先后拜薛方山、瞿景淳为师,并言:“予非能文者,数奉教于君子,每拜一师,辄觉有一番进益,是故学者须虚心请益,多访高人。”[6]〔明〕袁黄:《文须请教前修》,《游艺塾文规》卷一,《续修四库全书》本。多方拜师既是文人多重择师标准导致的结果,同时也满足了自我全方位发展的需求。其次,文学家族子弟拜文坛巨匠为师的机会相对更多一些。一方面,这与文学巨匠选择弟子时颇注重其出身有关。弟子的学识、才干、悟性,以及学术思想的契合度是文学巨匠挑选弟子时必须考虑的因素,但家世也是一项重要的因素。例如,李维桢之所以能得到王世贞的青睐,收其为弟子,并属意接替其执掌复古文学流派,除了李维桢自身出众的文学成就以及其父李淑曾和王世贞同朝为官以外,也与“本宁名家后”[7]王世贞:《末五子篇》,《弇州续稿》卷三,钦定四库全书本。直接有关。武进恽绍芳能拜唐顺之为师,是由于父亲恽釜与唐顺之相识相知,但更与恽氏“非当世右族所能及者”[8]〔清〕俞樾:《恽氏家乘原序》,恽宝惠纂修:《恽氏家乘》“原序”,光裕堂铅印本,1949年,第16页。的世家背景有关。另一方面,也与文学世家往往交游广泛有关。归庄的老师钱谦益是清初诗坛盟主之一,与吴伟业、龚鼎孳并称“江左三大家”。归庄之所以可以拜钱谦益为师,主要是因为钱谦益曾跟随归庄的父亲归文休游学,钱谦益曾自述这段经历:“余与嘉定李长蘅游,因以交长蘅之友新安程孟阳、昆山归文休。三人者,皆强学好古,能诗文善画,跌宕世俗,摆落荣利。其与余交,久而弥笃,盖所谓素交者也。”[1]〔清〕钱谦益:《牧斋初学集》卷四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077页。高攀龙称赞无锡华氏家族:“吾邑惟华氏族最大,他族不得望焉。自赵宋来,古墓之存、子孙能世守者,惟华氏;世有素封、科第相望不绝,无乍兴乍败,灭没无余者惟华氏;谱牒明,子孙析居他郡邑,皆知所根蒂,惟华氏。其人多敦宗盟,重祭祀,有古世家风。”[2]〔明〕高攀龙:《华氏重修族谱序》,〔清〕华渚纂修:《勾吴华氏本书》前卷,上图藏清刻残本,第30页。诚然,良好的家风,使得华氏善生俊彦、门祚绵长,但华氏子弟如华善继等人能得到王世贞这样的文坛泰斗指点,也与华氏家族中华察是王世贞的座师,其子华起龙又娶王世贞之女息息相关。

二、师承对文学家族的作用

古人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是虚言,师承对文人的作用是深刻而全面的,绝不仅仅停留于“传道授业解惑”上,对文学家族的作用更是不容小觑。

首先,师承对文学家族的作用体现在文学交友圈的打造上。有威望与成就的老师不仅可以教子弟学问,更重要的是能拓展家族的交友圈,提升家族的影响力,因此备受文学家族的欢迎。以老师、同学为基础形成的求学经历与以同年、门生、座主、同僚等为基础形成的仕宦网络相勾连,极大地拓宽了文学家族的文学交游范围,提高了作品的传播力度。“扫眉才子笔如仙,家学原来出震川”[3]〔清〕归懋仪:《绣余续草·何世义题词》,南京图书馆藏稿本。的归懋仪是清代著名女诗人,先后师承诗人李廷敬、“性灵派”三大家之一袁枚和学者潘奕隽。归懋仪在三位老师的提携下,分别得以融入平远山房雅集圈、随园女弟子圈和榕皋女弟子圈。以李廷敬为例,他任苏松太道时常驻上海平远山房,在此常与文友唱和:“平远山房,坛坫之盛,海内所推”[4]〔清〕蒋宝龄撰、程青岳批注、李保民校点:《墨林今话》卷十一“玉壶外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222页。,归懋仪也多次参与文人雅集,结识诸多文坛俊彦。阳湖陆继辂有《仙蝶谣》载录了归懋仪参加的一次平远山房雅集活动:“钱通守丈维乔、李兵备廷敬、祝编修堃、林上舍镐、孙孝廉原湘、刘孝廉嗣绾、徐孝廉准宜、舒孝廉位、乐孝廉钧、孙孝廉尔准、庄上舍曾仪、屠主簿湘、改山人琦、徐明经碐、刘秀才珊、周秀才济,女士席道华、归佩珊,方外铁舟、韵香同作。”[5]〔清〕陆继辂:《崇百药斋文集》卷四,清嘉庆二十五年(1820)合肥学舍刻本。在此集会上,归懋仪与钱维乔、祝堃、林镐等十六位男性文人和席道华等三位女性文人同台“竞技”。李廷敬不仅扩大了归懋仪的交游圈,而且照拂她的生活。归懋仪自述:“天寒白屋,久赋无衣,赖味庄先生垂念旧交,怜才破格,数载以来得免沟壑。”[6]〔清〕归懋仪:《寄映黎四叔父书》,《绣余尺牍》,兰皋诗屋抄本。归懋仪在袁枚去世后,还与袁门后辈、随园女弟子保持亲密往来,由此可见师承对于拓展文人交游圈的重要性。

其次,师承对文学家族的作用表现在对其姻亲关系的建构上。文学家族姻亲网络的建构亦会遵循一些必然准则,“基于姻娅关系的确立直接作用于家族家风、家学的树立,因此对方的科举背景和文化氛围是文学家族在联姻时首当其冲要考虑的问题。同时,联姻对象的社会地位、文学影响力、地理位置、与本家族的亲疏程度等亦是需要考虑的因素”[7]许菁频:《姻亲网络与家族文学的发展——以秀水长溪沈氏家族为例》,《中州学刊》2021年第5期。。师门联姻最早始于孔子以其兄之子妻南容,以子妻公冶长。在明清两朝中具有一定师承关系、同学关系的文学家族之间通婚实属常态。归有光娶老师魏校的侄女为妻,归有光自言:“余少为先生家婿,获闻绪言,顾迷谬无所得。而先生晚年属望之意,特惓惓焉。”[8]〔明〕归有光:《周孺亨墓志铭》,〔明〕归有光著、周本淳校点:《震川先生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466页。可见归有光与老师因为姻亲的关系而更为亲密。又如明代秀水长溪沈氏家族沈启南娶哥哥沈启原的老师王爱之女,沈启原曾孙沈大詹娶老师李日华的仲女李贞为妻,嘉兴李氏家族李琪枝娶爷爷李日华的学生谭贞良之女为妻,明代归安茅氏家族茅坤娶同学姚翼的姐姐为妻、而妹妹则嫁给了他的另一个同学顾震,明代华亭宋氏家族宋瑮娶老师俞宗大之女为妻,等等。需要注意的是,师门联姻不仅仅是一种社会现象,它在一定程度上会影响文学家族的文学观念和创作风格。

再次,师承对文学家族的作用体现在对家族知名度的提升上。归有光在世之时,文名并不显著。包括归庄在内的后人,都是通过钱谦益才知晓归有光文章的妙旨所在。钱谦益作为归庄的老师,对归有光的推扬,不仅体现在各种场合、各种著述中为之宣扬,而且体现在协助归氏后人甄选出归有光文集三十卷,别集十卷,编成后代最具影响力的《归有光全集》,于清康熙十四年(1675)问世。归庄对此有深刻感悟:“先生于一代首推先太仆公,太仆之文,初为同时盛名者所压而不大显,先生极力表彰,忽然云雾廓清,白日当空。小子某,始也昧昧,及门之后,熏炙陶镕。始知家学之当守,而痛惩夫妄庸。二十余年,谈经问字,庶几侯芭之与杨雄。”[1]〔清〕归庄:《归庄集·祭钱牧斋先生文》,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471页。钱谦益自己也说过:“余少汩没俗学,中年从嘉定二三宿儒游,邮传先生之讲论,幡然易辙,稍知向方,先生实导其前路。启、祯之交,海内望祀先生,如五纬在天,芒寒色正,其端亦自余发之。”[2]〔明〕钱谦益:《新刊震川先生文集序》,〔明〕归有光著,周本淳校点:《震川先生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8页。钱谦益对归氏家族贡献巨大,诚如明清之际学者吴赤溟所指出,钱谦益“前推太仆,后举玄恭”[3]〔清〕吴赤溟:《归玄恭古文序》,〔清〕归庄:《归庄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589页。,直接“推高”了归氏家族在明清文坛的地位。

值得一提的是,在师承对文学家族产生不可忽视作用的同时,文学家族依据自身的魅力亦会有助于老师知名度的提升。武进恽氏家族恽绍芳顶礼膜拜老师唐顺之,不仅对唐顺之的古文主张全盘接受,而且在文集中反复告诫子弟,务必弘扬其思想,且为其建造祠堂:

近先生之居,可为先生月出游之所。而四方乡慕者得又凭依瞻仰,将共庆乎人文之大亨。某等愚蒙,夙承耳提面命,授以微言大义,迄今佩服。惧有失坠,咸足以系先生之重轻。[4]〔明〕恽绍芳:《林居集·祭唐荆川先生祠》,〔明〕恽厥初辑:《恽氏家集》,明崇祯二年(1629)家刻本。

恽绍芳在祭文中明确表示建造祠堂的目的是让四方人士能时刻瞻仰唐顺之,传播其思想。恽绍芳孙子恽日初则至死不忘恩师——明末理学大师刘宗周。在刘宗周去世后,恽日初不遗余力地宣传其学术思想,并将其学术著作编辑成《刘子节要》以利于传播。恽氏子弟的宣扬,使得唐顺之和刘宗周的声名更加远播。老师与文学家族之间这种互为补益的关系在一定程度上方便了文学家族找到有名望的良师。

三、师承对家族文学的影响

师承作为家庭教育的有益补充,在一定程度上决定着家族的文学思想和文学风格的生成。德高望重、在文坛或官场有一定地位的老师对提升家族文学文坛知名度、扩大文坛影响力大有裨益,甚至对地域文学的发展产生深刻的影响。

师承对文学家族的文学思想形成往往有深刻的影响,特别是当老师是某一文学流派的代表人物时,其影响更为显著。钱塘黄氏家族黄汝亨早年拜茅坤为师,茅坤是明代中叶“唐宋派”的代表人物,反对前后七子的文学主张,提倡学习唐宋古文,主张“文特以道相盛衰”[5]〔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总序》,〔明〕茅坤著,张大芝、张梦新点校:《茅坤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358页。。黄汝亨秉承师志,对“唐宋派”尊古重道的思想极力推崇:“余每论古文词,六经为奥窔,《史》《汉》为堂皇,而唐宋数大家则门户托焉。”[1]〔明〕黄汝亨:《十赉堂文集序》,《寓林集》卷三,明天启四年(1624)刻本。并且认为“夫文之有准,犹奕之有谱,匠之有绳,而射之有鹄也。不按则,不名为工;不游神,不名为化。夫有神化而废准者矣,未有废准而神化者也”[2]〔明〕黄汝亨:《易准序》,《寓林集》卷七,明天启四年(1624)刻本。。黄汝亨强调作文应心、事、理一法贯之,这正是茅坤为文主张的继承。当然,黄汝亨能在晚明文学占一席之地,其文学思想并不是一味继承茅坤,而是同时也接受“性灵派”思想的洗礼,提出“故文者,道之器;而虚灵者,才之籥也”[3]〔明〕黄汝亨:《歇庵集序》,《寓林集》卷三,明天启四年(1624)刻本。的文论观。黄汝亨的文学思想又通过家族子弟渗透至整个黄氏家族。黄汝亨长子黄茂梧工诗词,娶上林苑丞顾友白之女顾若璞为妻。黄茂梧因病早逝,黄汝亨教儿媳顾若璞文学,以期其教育幼子:“幸二稚孙稍已见头角,妇慧哲,晓文理,能为母,可督教成之,儿所幸不亡者是耳。”[4]〔明〕黄汝亨:《亡儿茂梧圹志》,《寓林集》卷十五,明天启四年(1624)刻本。顾若璞幼承家学,后又受翁公黄汝亨文学熏陶,善诗文,有《卧月轩稿》传世,是清初杭州闺秀诗人的鼻祖。

归有光在嘉靖二十年(1541)至嘉靖三十三年(1554)在嘉定讲学授徒,学生数以百计,其中不少是来自文学家族中的子弟。归有光对以王世贞为代表的“后七子”造成的文坛“相与剽剟古人,求附坛坫”[5]〔明〕钱谦益著、〔清〕钱曾笺注、钱仲联标校:《钱牧斋全集·题归太仆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1760页。的现象深恶痛绝,提倡抒发真情,注重悯时忧世,这种文学思想深刻影响着嘉定的家族文学:“归有光与嘉定文坛发生了紧密的联系,结识了志同道合的朋友,拥有一批极力拥护他的弟子,他们在归有光讲学时期争相向他学习,在归有光离开嘉定之后,更将其学术和文学传统加以继承和发扬,后世嘉定文人也屡称自己私淑归有光。”[6]刘蕾:《归有光与嘉定文坛关系研究》,上海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页。又如唐顺之早年文学主张受“前七子”影响,年近四十提出“天机说”,随之文学观念也产生变化,公开对“前七子”拟古主义表示不满,提出要师法唐宋,强调“文从字顺”。唐顺之文学思想被他的诸多来自江南文学家族的子弟所吸收,围绕唐顺之形成了一个毗陵诗派,与当时的复古派相抗衡。明代江南文学家族子弟,如孝丰吴氏家族、平湖屠氏家族、武进薛氏家族和恽氏家族、华亭莫氏家族等均受到唐顺之文学思想的影响。

老师也常常能凭藉个人的影响力扩大文学家族文学作品的传播。《明史》曾记载了文人通过得到文坛领袖人物王世贞的赞誉而使自己作品一夜爆红的现象:“一时士大夫及山人诗客,衲子羽流,莫不奔走门下,片言褒赏,声价骤起。”[7]〔清〕张廷玉等:《明史·文苑传·王世贞列传》,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7381页。无锡华氏家族子弟华善继为得到王世贞片言只语的肯定而费尽心思,王世贞对此有过一番描述:“自是孟达(华善继)数买舟过余,则必以诗谒。其诗亦必进,如是者数年矣。”[8]〔明〕王世贞:《华孟达诗选序》,〔明〕华善继:《华孟达诗稿》,《四库存目丛书》第176册,南京图书馆藏明刻本。由此可见王世贞等文坛耆宿的影响力之大。茅坤对弟子黄汝亨之文高度肯定:“其言虽质,而其旨则已近于玄且解,外虽似藺,若缄而不欲尽,而其中藏颖锷,令人目眩神掉,而不敢向迩。”[9]〔明〕茅坤:《黄贞父近刻寓庸集题辞》,《茅鹿门先生文集》卷三十一,《续修四库全书》第1345册,明万历刻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35页。黄汝亨后来又收茅坤的儿子茅维为弟子,黄汝亨不仅为茅维的《论衡》《策衡》《表衡》等作序,还称赞其诗文、时文皆擅:“于诗古文,竟擅作者之场;而于应试今文,亦颇揣时人意,为鲜色玮词,乃微言正法。”[10]〔明〕黄汝亨:《茅孝若书义序》,《寓林集》卷七,明天启四年(1624)刻本。黄汝亨孙子黄灿、黄炜拜钱塘吴本泰为师,黄氏兄弟请老师为母亲顾若璞所著诗文集《卧月轩稿》删选评次,并写序文。吴本泰在序文中称赞顾若璞的诗文“大都茹苦含毫,洒泪渗墨,皆情挚语、腹悲语、典诰训戒语,亡论蔡琰、徐穆,即班左将逊席矣”[1]〔明〕吴本泰:《黄夫人卧月轩合集序》,胡晓明、彭国忠、杨焄编:《江南女性别集五编》(上),黄山书社2019年版,第93页。。李廷敬将归懋仪的诗作四处推荐,对此归懋仪有细致描写:“荐之诸巨老,曰斯才之桀。寻常闺房秀,未易与颃颉。”[2]〔清〕归懋仪:《丁巳孟夏谒见味庄师,承示近集,并赐佳宴,恭赋五百言,用展谢忱》,《绣余续草》,南京图书馆藏稿本。正是李廷敬的赞誉使得归懋仪的诗作得以在江南文坛一展风姿。

围绕师承而形成的同门关系在文学传播中也有重要作用。归庄十七岁入复社,拜复社首领张溥为师,与吴伟业为同门。吴伟业是明末清初娄东诗派开创者,与钱谦益、龚鼎孳并称“江左三大家”。明末清初在推高归有光地位的过程中,吴伟业也功不可没。吴伟业对归有光在散文方面的成就予以高度褒扬:“至古文辞,则规先秦者失之摹拟,学六朝者失之轻靡,震川、毗陵扶衰起敝,崇尚八家。”[3]〔清〕吴伟业著,李雪颖、集评标校:《吴梅村全集·致孚社诸子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1087页。吴伟业不仅对归有光有扶正作用,且能践行其主张,归庄曾赞道:“顾府君晚达位卑,压于同时之有盛名者,不甚章显,虞山极力推尊,以为三百年第一人,于是天下仰之如日月之在天,后进缀文之士,不为歧途所惑,虞山之力为多。虞山既殁,能由其路、践其域、拓其疆者,惟我梅村先生。”[4]〔清〕归庄:《归庄集·吴梅村先生六十寿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260—261页。同时,吴伟业对归庄落花诗也称誉有加:“流丽深雅,得寄托之旨,备体物之致。”[5]〔清〕吴伟业:“评语”,〔清〕归庄:《归庄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21页。凭藉吴伟业在清初文坛的地位,这种称誉也一定程度上扩大了归庄诗文的文学传播。

需要指出的是,师承不仅影响着家族文学的发展,从某种程度上还可以影响到地域文学的发展。以明代中后期嘉兴地区文学家族的师承关系为例,秀水冯梦祯是嘉兴李日华的老师,李日华又是嘉善曹勋、曹恂的老师,也是秀水谭贞默、谭贞良、徐必达的老师,可见冯梦祯在嘉兴地区的文学知名度。嘉靖年间进士唐枢对明代湖州府文学的发展影响深远。唐枢罢官后在湖州府讲学四十年,因其既有科考成就,又有为官经历,深受家乡学子的追捧,文学家族中归安茅氏茅坤、乌程董氏董份、沈氏沈应登等均是其弟子。此外,在湖州府有一定声望的文人姚翼、顾震、许孚远、李乐、黄榜、吴一儒、钱镇等亦出自唐枢之门。唐枢所提倡的“真心”说直接影响了湖州府文人的创作。又如聚集在王世贞和王穉登周围的“四十子”活跃于松江、苏州、常州、嘉兴、湖州等地区,他们中不少是文学家族子弟,如长洲皇甫家族皇甫汸、张氏家族张凤翼张献翼兄弟,华亭莫氏家族莫如忠,嘉兴沈氏家族沈思孝,无锡邹氏家族邹迪光、华氏家族华善继,常熟瞿氏家族瞿汝稷,昆山顾氏家族顾绍芳,太仓王氏家族王衡,孝丰吴氏家族吴稼竳。同样的影响也存在于文徵明对吴中地区文学的影响、归有光对嘉定地区文坛的影响等等。

四、结语

考察文学家族生成的文化地理环境,我们发现家风家学、师友声气、姻亲网络和科举谱系是其中四个最为重要的构成要素。家族内部文化氛围的培养、外部的文学交游、通过姻亲网络建立的社会影响力,以及通过科举取士获得较高的社会地位,这些都直接关系到文学家族的建立与发展。来自家族内部的家风家学构建着文学家族内部的文化氛围,而来自家族外部的师承成为家学有益的补充,是文学家族子弟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师承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家族文学的发展,甚至会决定一时一地的文风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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