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建包容性政治结构的中国经验
——基于人民政协第一届全体会议的结构功能分析
2022-02-04徐理响
徐理响
内容提要 构建具有广泛代表性的包容性政治结构是现代国家构建的基本议题,也是现代国家建设的普适性目标。不同国家(地区)构建包容性政治结构的不同模式及其运行逻辑,直接影响国家治理的成效。1949年,人民政协第一届全体会议通过政治协商的形式建立了新中国,初步构建和实践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包容性政治结构。当代中国包容性政治结构之所以得以成功构建,并在国家治理中发挥着积极的功效,其组织基础在于中国共产党领导权的确立,价值基础在于多元政治主体政治共识的凝聚,制度基础在于基于党领导的合作型政治关系的包容性制度建设。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包容性政治结构,将刚性、稳定的政治原则、政治制度同合理的弹性空间相结合,推进了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的现代化,保障了国家的长期政治稳定、经济发展、民族团结和社会和谐,为人类构建包容性政治结构提供了中国方案、中国经验。
将不同地域、不同族群、不同阶层、不同价值观念和利益取向的人们一体化进政治体系之中,构建更具广泛代表性的包容性政治结构,凝聚政治共识、提升政治认同,是现代国家构建的“基础性议题”,也是现代国家建设的通行做法、国家治理实践中的主流政治价值。但是,构建包容性政治结构并不意味着所有政治力量的简单涌入,也不简单表现为西方式的多元竞争型政治体制的构建。综观二战后新独立的亚非拉发展中国家的现代国家建设历程,构建包容性政治结构的不同道路、不同模式,直接影响国家治理成效。无视国情、社情、民情的包容性政治结构构建模式不仅不能带来国家治理的现代化,反而容易造成政治不稳定和政治冲突,导致国家治理衰败。本文尝试以人民政协第一届全体会议与新中国的建立为例,阐释构建包容性政治结构的中国经验,指出当代中国包容性政治结构的成功构建及其在国家治理中建设性作用的发挥,重要基础在于中国共产党领导权的确立、多元主体政治共识的凝聚和基于党领导的合作型政治关系的包容性制度建设。
一、“协商建国”与构建包容性政治结构的中国实践
二战结束以来,世界迎来了“一个国家建设(state-building)的伟大年代”[1]〔美〕托马斯·埃特曼:《利维坦的诞生:中世纪及现代早期欧洲的国家与政权建设》,郭台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页,第1页。,“独立国家的数量增加了近4倍”[2]〔美〕罗伯特·E.戈定:《牛津比较政治学手册》(上),唐士其等译,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22页。。然而,对于一些亚非拉新兴的民族国家来说,新国家的构建从一开始就面临各种固有的或潜在的危机,新政权由于不能很好地整合国内各种政治力量,导致政治合法性不高、政治凝聚力不强、国家治理能力较弱,轻则对当局(the authorities)层次造成冲击,重则导致典则(regime)层次的危机,甚至是政治共同体(political community)层面的挑战[3]〔美〕戴维·伊斯顿:《政治生活的系统分析》,王浦劬译,华夏出版社1999年版,第198—261页。。“在社会和经济快速变动的情境下,在国家一体化程度往往脆弱的境况下,如何才能建立起一种稳定而合法(legitimate)的政府”[4]〔美〕托马斯·埃特曼:《利维坦的诞生:中世纪及现代早期欧洲的国家与政权建设》,郭台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页,第1页。成为诸多新兴民族国家在现代国家构建和治理中面临的突出问题。
区别于传统帝制国家,“现代国家构建的关键词是主权与合法性,由此引申出现代国家的双重特性,即民族-国家与民主-国家”[5]徐勇:《“回归国家”与现代国家的建构》,《东南学术》2006年第4期。。无论是“民族-国家”的构建还是“民主-国家”的形构,客观上都要求建立更具广泛代表性的包容性政治结构,将不同族群、不同阶层等方方面面的政治与社会力量整合进国家政治体系中,这是推进国家一体化、构建政治共同体的基本举措,是建立稳定而合法政府的基本路径,也是人类政治文明发展的重要成果和现代国家构建的基本经验。
基于不同的政治意识形态和国情社情民情,不同国家(地区)构建包容性政治结构之路并不相同。从当代西方国家的历史实践来看,无论是选举民主、多元主义民主、自由主义民主等的理论演绎,还是多党竞争、分权制衡等的制度实践,其核心要义都在于强调多元社会政治力量通过竞争性政党制度、选举制度实现在“分权与制衡”的国家治理体系中的代表性,寻求政治均衡。这些理论和实践虽然不乏启示,但具有浓郁的西方中心主义色彩,并不一定契合诸多非西方国家特别是发展中国家的历史传统和实践情境。二战以来,部分亚非拉发展中国家简单移植西方式包容性政治结构的构建模式,导致无序的政治竞争、政治冲突,长期处于政治不稳定状态甚至沦为“脆弱国家”“失败国家”,就是极好的证明。即便在当代西方发达国家,建立在竞争型政治逻辑基础上的包容性政治结构也面临着普通民众实质代表性不足、政治过程缺乏广泛包容性和日益严重的政治极化等问题。
从中国视域看,“新中国成立七十年来,我们党领导人民创造了世所罕见的经济快速发展奇迹和社会长期稳定奇迹,中华民族迎来了从站起来、富起来到强起来的伟大飞跃”[6]《中共中央关于坚持和完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 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2页。。当代中国所取得的伟大成就引起了国内外学界的高度重视,人们认识到,“一个历史悠久、文明延续的超大型现代国家共同体的政治实践有可能为人类政治发展和政治文明的推进提供弥足珍贵的独特经验和可供参考的方案”[7]肖滨:《“一体双权”:中国政治学的一个分析框架——与景跃进教授商榷和对话》,《政治学研究》2020年第1期。。回溯新中国的建立,虽然中国共产党成长于民主资源高度稀缺、强制资源高度集中的革命和战争环境中,但广泛凝聚政治共识、汇聚人心,构建包容性政治结构,是其完成建立新中国之历史伟任的重要经验,其中“协商建国”的历史实践就是极具代表性的体现。
在1940年《新民主主义论》中,毛泽东指出,“中国无产阶级、农民、知识分子和其他小资产阶级,乃是决定国家命运的基本势力”,他们必然要成为“国家构成和政权构成的基本部分”,我们要建立的“只能是无产阶级领导下的一切反帝反封建的人们联合专政的民主共和国”[1]《毛泽东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674—675页。。1945年在《论联合政府》中他再次提出要建立一个“联合一切民主阶级的统一战线的政治制度”[2]《毛泽东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056页。。所谓建立“联合专政的民主共和国”“联合政府”,实质上即为要构建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包容性政治结构,凸显了中国共产党构建新中国的基本政治思路。抗日战争胜利后,实现和平与民主是人心所向。在此背景下,国共两党经过谈判在1946年召开了各党派参加的政治协商会议,就实现民主联合政府、和平建国达成了一系列协议,“开创了协商国是的政治模式”[3]李红梅、刘仰东:《人民政协诞生实录》上册,中国文史出版社2019年版,第39页,第64页。,这也是中国共产党通过政治协商推进构建包容性政治结构的重要探索和实践。不过,随着国民党全面否定政协协议、国共内战爆发,“协商建国”的理想趋于破灭。1948年,随着解放战争形势朝着有利于革命发展的重大变化的发生,“中共中央顺势而为,提出了蕴含建国构想的‘五一口号’”[4]李红梅、刘仰东:《人民政协诞生实录》上册,中国文史出版社2019年版,第39页,第64页。,号召“各民主党派、各人民团体、各社会贤达迅速召开政治协商会议,讨论并实现召集人民代表大会,成立民主联合政府”[5]《人民政协重要文献选编》上,中央文献出版社、中国文史出版社2009年版,第1页,第13页,第21页,第30页,第91页。。中国共产党的主张迅速得到各民主党派和无党派民主人士的响应,有别于国民党主导的“旧政协”的“新政协”呼之欲出。1949年3月,毛泽东在中共中央七届二次全会上指出,“召集政治协商会议和成立民主联合政府的条件均已成熟”[6]《人民政协重要文献选编》上,中央文献出版社、中国文史出版社2009年版,第1页,第13页,第21页,第30页,第91页。。1949年6月,新政治协商会议筹备会召开,会议通过了《关于参加新政治协商会议的单位及其代表名额的规定》,明确参会代表中党派代表142人、各区域代表102人、军队代表60人、中华全国总工会等团体代表206人[7]《人民政协重要文献选编》上,中央文献出版社、中国文史出版社2009年版,第1页,第13页,第21页,第30页,第91页。。正是因为参会代表的广泛代表性和包容性,“中共中央逐步明确了本次会议具有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性质”,进而将其更名为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即人民政协[8]李甜甜、闾小波:《“新政治协商会议”改名为“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考议》,《党的文献》2021年第1期。。在人民政协第一届全体会议召开前向政协代表作的报告中,周恩来就强调,“这次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具有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性质,所以我们对它不得不更加谨慎。为了扩大政协的代表性,首先要扩大参加政协的成分、单位和名额,使它能够代表全国各民主阶级、各民族人民的愿望和要求”[9]《人民政协重要文献选编》上,中央文献出版社、中国文史出版社2009年版,第1页,第13页,第21页,第30页,第91页。。
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人民政协第一届全体会议于1949年9月21日至30日在北京召开,会议通过了《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组织法》《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组织法》《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等三个重要文件,决定了首都、国旗、国歌、纪年等重要事项,分别选举产生了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主席、副主席和委员,宣告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可以说,中国共产党领导各党派、各团体、各族各界人士实现了“协商建国”,而“协商建国”的核心在于包容性政治结构的构建。如人民政协第一届全体会议委托毛泽东起草的会议宣言中所强调的,“这次会议,包含了全中国所有的民主党派、人民团体、人民解放军、各地区、各民族、国外华侨和其他爱国民主分子的代表,代表了全国人民的意志,表现了全国人民的空前的大团结”[10]《人民政协重要文献选编》上,中央文献出版社、中国文史出版社2009年版,第1页,第13页,第21页,第30页,第91页。。
二、领导权的确立与包容性政治结构的组织基础
包容性政治结构并不自然会带来国家的成功构建,也不自然能带来国家治理的现代化,相反,多元政治力量的无序涌入、无序竞争,可能会导致国家陷入长期的政治不稳定状态。所谓现代国家,按照韦伯的界定,就是在一片固定的疆域内垄断了正当强制性权力的政治组织[1]〔德〕马克斯·韦伯:《学术与政治》,钱永祥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197页。,“在其管辖的地理区域内能够进行有效管理的政权组织体系,可以通过制定和执行法律、法规与政策贯彻国家意志,有效地应对现代化进程中来自国内外的挑战”[2]周光辉、彭斌:《构建现代国家——以组织化、制度化与民主化为分析视角》,《社会科学战线》2009年第6期。。因此,无论是何种进路的国家构建模式,也无论要建立何种国体和政体,现代国家构建,首先意味着一个不受挑战的国家“中心权力”的形成。这种“中心权力”一方面表现为主权的统一和独立,另一方面表现为国家“基础性权力”的强化,能够使“那些处在独特的民族国家环境中的政治行为主体将其忠诚、期望和政治活动”归属到这个中心[3]王邦佐等:《政治学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9年版,第12页。。胡适先生在1932年《惨痛的回忆与反省》一文中曾指出,过去“我们把六七十年的光阴抛掷在寻求建立一个社会重心而终不可得……我以为中国的民族自救运动的失败,这是一个最主要的原因”[4]胡适:《惨痛的回忆与反省》,《独立评论》第18号(1932年9月18日)。。这个“社会重心”本质上就是国家的“中心权力”或简约为国家领导权的形成。托马斯·埃特曼曾把这种“中心权力”理解为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政府,他说,“惟有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政府才有能力干预性地阻止共同体最强势的因素把地方政府寡头化”[5]〔美〕托马斯·埃特曼:《利维坦的诞生:中世纪及现代早期欧洲的国家与政权建设》,郭台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378—379页。。在1949年新中国建立之时,这个“中心权力”主要表现为中国共产党领导核心地位的确立。正是中国共产党领导核心地位的确立,解决了在传统帝国秩序逐步瓦解和崩溃后“如何在一个幅员辽阔的领域内,将多样化的族群组织起来构建现代国家”的最大政治难题[6]周光辉、彭斌:《构建现代国家——以组织化、制度化与民主化为分析视角》,《社会科学战线》2009年第6期。;也正是中国共产党领导核心的确立,推动和保障了“协商建国”和包容性政治结构的成功构建。正如宋庆龄在人民政协第一届全体会议上所强调的,“我们达到今天的历史地位,是由于中国共产党的领导。这是唯一拥有人民大众力量的政党”[7]《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纪念刊》,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06页,第209页。。
在现代国家构建和治理中,包容性政治结构往往不是所谓“均势”的结果。即便在当代西方国家的竞争型政治中,通过多数决制形成某一两个政党的主导地位也是常见景观,而理论和实践亦揭示比例代表制形成的多党制往往是造成政局不稳的重要原因。“协商建国”同样不是中国共产党同各民主党派、各民主团体等多元政治力量妥协抑或竞争的结果,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是“协商建国”不可移易的前提,中国共产党领导地位的确立也是“协商建国”得以成功的基础。1948年中国共产党之所以发布“五一口号”,吹响“协商建国”的集结号,决定性因素还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解放战争的高歌猛进。正如毛泽东在人民政协第一届全体会议上指出的,“这种全国人民的大团结,是中国人民和人民解放军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之下,经过长期的英勇奋斗,战胜了美帝国主义援助的蒋介石国民党反动政府之后所获得的”[8]《人民政协重要文献选编》上,中央文献出版社、中国文史出版社2009年版,第91页,第48页。。如果没有人民解放战争的决定性胜利,没有中国共产党领导地位的形成,从历史实践看,政治协商并不一定能带来和平和民主,政治协商也不一定能改变旧中国“一盘散沙”的状态。如同刘少奇在人民政协第一届全体会议上宣告的,“过去被人讥笑为一盘散沙的四万万七千五百万中国人民,一旦在正确的领导之下团结成为一个统一的力量,它的光芒将照耀全世界,它将迅速地肃清一切残敌,克服一切困难,把落后的中国建设成为独立、民主、和平、统一和富强的新中国”[9]《人民政协重要文献选编》上,中央文献出版社、中国文史出版社2009年版,第91页,第48页。。中国民盟代表张澜同样强调,“中国今天这个新民主主义的局面,是中国共产党和毛泽东主席英明领导的结果”[10]《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纪念刊》,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06页,第209页。。
一方面,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是建立包容性政治结构的基础和前提;另一方面,包容性政治结构也不意味着所有政治力量的涌入。事实证明,“旧政协”之所以破产,就在于其内在的民主与反民主、革命与反革命之间的巨大张力。领导权的确立客观上要求对包容性政治结构的性质及其组成进行适当的政治“把关”。周恩来在人民政协第一届全体会议召开前所作的《关于人民政协的几个问题》的报告中指出,“参加会议成员的条件应该是‘拥护新民主主义,反对帝国主义、反对封建主义、反对官僚资本主义及同意动员一切人民民主力量’”[1]《人民政协重要文献选编》上,中央文献出版社、中国文史出版社2009年版,第30页,第31页,第31页。,“我们既然是实行新民主主义,反对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代表中当然不能包括一切反动党派和反对分子,即反对新民主主义而拥护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的分子。只是这样,才能代表全国人民,而为全国人民所信托”[2]《人民政协重要文献选编》上,中央文献出版社、中国文史出版社2009年版,第30页,第31页,第31页。。除了将一些反革命力量排斥在外,基于新国家的性质,包容性政治结构也不可能是各政治力量的“均势”。“我们在确定代表名额和人选的时候,不是平均主义的,而是有重点的。重点在哪里呢?就是‘以工农联盟为基础,以工人阶级为领导’。”[3]《人民政协重要文献选编》上,中央文献出版社、中国文史出版社2009年版,第30页,第31页,第31页。显然,如果没有“重点”,国家的性质和前途就会失去明确的政治方向,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地位也将会受到挑战,这些只会导致新政权的不稳和国家建设陷入困境。
三、政治共识的凝聚与包容性政治结构的价值基础
通过包容性政治结构的构建将多元政治力量整合进政治体系之同时,如何增强政治凝聚力和向心力、扩大政治共识,是现代国家构建中的重大议题。不建立在一定政治共识基础上的包容性政治结构,带来的不一定是国家的良治,反而可能是政治不稳定。即便对于以竞争型政治展现在世人面前的西方国家,也正是因为基础意识形态的共识的存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激烈的政治竞争所带来的政治极化的严重程度和影响范围[4]徐理响:《竞争型政治:美国政治极化的呈现与思考》,《社会科学研究》2019年第6期。。人民政协从筹备开始,就是中国共产党领导各民主党派、各人民团体、各界代表人士共商国是、凝聚共识的平台。新中国建立之历史伟任的顺利完成正是得益于中国共产党与各民主党派、各人民团体、各界代表人士的团结一致、共同努力。“人心是最大的政治,共识是奋进的动力。”新中国的建立,密码就在于对中国共产党领导地位的共识,对独立、和平和民主的共识,对社会主义前途方向的共识。没有这种政治共识,就没有“协商建国”,就没有人民政协的成立。“在举什么旗、走什么路这些利害攸关的重大问题上统一思想、形成共识,是顺利召开新政协、建立新中国的重要政治基础。”[5]李红梅、刘仰东:《人民政协诞生实录》下册,中国文史出版社2019年版,第440页。从人民政协第一届全体会议召开前后的情况看,这种政治共识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一是对中国共产党“建国”基本路线图的政治共识。1948年中共中央发布纪念“五一”劳动节口号,提出“召开政治协商会议,讨论并实现召集人民代表大会,成立民主联合政府”的主张,这迅速得到了各民主党派和人民团体的响应。“这一建议完全符合二十四年前孙先生所提出的预备会议和国民会议的精神”[6]《开国盛典: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重要文献资料汇编》上编,中国文史出版社2009年版,第16页,第12页,第20页。(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适合人民时势之要求,尤符同人等之本旨”[7]《开国盛典: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重要文献资料汇编》上编,中国文史出版社2009年版,第16页,第12页,第20页。(各民主党派与民主人士李济深等);“根据中国政治的现实情况,深信欲实现此等目标,除以各民主党派团体共同举行协商,以解决国是,没有其他道路可循”[8]《开国盛典: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重要文献资料汇编》上编,中国文史出版社2009年版,第16页,第12页,第20页。(中国民主同盟)。二是对中国革命道路的政治共识。是通过革命道路彻底推翻反动统治建立一个新中国,还是通过妥协、改良的方式实现和平建国,直接关系到新中国的性质和前途,关系到包容性政治结构能否避免重蹈“旧政协”的覆辙。正如毛泽东在新政治协商会议筹备会第一次全体会议上的讲话所指出的,“中国共产党、各民主党派、各人民团体、各界民主人士、国内少数民族和海外华侨都认为:必须打倒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和国民党反动派的统治,必面召集一个包含各民主党派、各人民团体、各界民主人士、国内少数民族和海外华侨的代表人物的政治协商会议,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并选举代表这个共和国的民主联合政府,才能使我们的伟大的祖国脱离半殖民地和半封建的命运,走上独立、自由、和平、统一和强盛的道路”,“这是一个共同的政治基础”[1]《人民政协重要文献选编》上,中央文献出版社、中国文史出版社2009年版,第16—17页,第92页。。三是对新中国的国家性质、根本制度、基本制度的共识。在人民政协筹备期间,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各界代表人士就新中国的国家性质等“基础性议题”开展了广泛、深入的协商。1949年6月毛泽东在《论人民民主专政》中全面阐述了人民民主专政思想,他强调指出,“总结我们的经验,集中到一点,就是工人阶级(经过共产党)领导的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人民民主专政”[2]《毛泽东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480页,第1480页。。在1949年9月4日中共中央统战部主办的政协代表茶话会上,林伯渠指出:“中国的革命已不是属于旧民主主义的范畴,而是以工人阶级为领导的新民主主义的革命了。”[3]《开国盛典: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重要文献资料汇编》上编,中国文史出版社2009年版,第204页,第280页。中国共产党的主张得到了各民主党派、各革命团体的拥护,并由人民政协第一届全体会议通过的三大重要文本确定了新中国的国体、政体,以及军事制度、经济政策、文化教育政策、民族政策、外交政策等,完成了新中国建立的最为关键的一步。正如时任中国民盟主席张澜指出的,“根据这几个法案,中国政治将来就有了一个新民主主义的民主集中制”,“这个制度一定能够充分发挥新民主主义的精神,一定能够充分提高中国的行政效能。有了这样一个政治制度,中国人民一定能够建立我们的新国家和新社会”[4]《开国盛典: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重要文献资料汇编》上编,中国文史出版社2009年版,第204页,第280页。。
从人民政协第一届全体会议召开的历程看,人民政协不是多党竞争的舞台,也不是不同价值观和利益相互角逐的舞台,而是政治协商的舞台、凝聚共识的舞台。正是因为有坚实的政治共识基础,包容性政治结构才更为稳定,新中国才能在当时异常复杂的国内外政治环境中得以生存、发展,并在现代国家建设和治理中取得伟大的历史成就。
四、合作型政治关系的构建与包容性政治结构的制度基础
包容性政治结构,意味着多元政治力量的进入。多元政治力量的关系结构及其制度建设直接决定着包容性政治结构在实践中能否稳定、健康地运行。从比较政治视野看,西方国家基于竞争型政治强调多元政治力量通过竞争性的制度安排实现政治权力、政治权利配置的包容和平衡。而在新中国建立之时,中国共产党就认识到:一方面要构建党领导的包容性政治结构,“将全中国绝大多数人组织在政治、军事、经济、文化及其他各种组织里,克服旧中国散漫无组织的状态”[5]《人民政协重要文献选编》上,中央文献出版社、中国文史出版社2009年版,第16—17页,第92页。;另一方面新中国政治生活中多元政治主体之间不应当是西方式的竞争与制衡关系,而是党领导下的在根本利益一致基础上的协商合作、团结联合的关系。正是在此意义上,毛泽东将“党领导的各革命阶级各革命派别的统一战线”视为“我们战胜敌人的主要武器”之一[6]《毛泽东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480页,第1480页。。也正是基于此,人民政协第一届全体会议初步构建了基于党领导的合作型政治逻辑的,建立在更具广泛代表性、真实代表性的包容性政治结构基础上的根本制度、基本制度。
一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多党合作和政治协商制度。政党总是代表着特定的阶级、阶层和社会集团的根本利益,表征着社会的多元化构成。将不同的政党组织纳入国家政治体系中,显然是“政党时代”构建包容性政治结构的重要内容。不同于西方国家的两(多)党竞争制度,人民政协第一届全体会议成功探索和实践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多党合作和政治协商制度。在人民政协第一届全体会议的代表构成上,党派代表覆盖了14个政党,其中中国共产党代表16人,其他13个民主党派代表126人。在中国共产党看来,多党合作不是权宜之计。在1949年3月中共七届二中全会上,毛泽东就指出,“我们党同党外民主人士长期合作的政策,必须在全党思想上和工作上确定下来”[1]《人民政协重要文献选编》上,中央文献出版社、中国文史出版社2009年版,第14页,第82页。。在1950年全国统战工作会议上,李维汉强调,“认为民主党派可有可无,或者忽视民主党派的历史作用,都是错误的”[2]《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2年版,第153页,第184页。。在此次全国统战工作会议上,周恩来也指出,多党合作不是要把“民主党派搞成纯粹进步分子的组织”,民主党派“里面必须包括广大中间分子及一部分右翼分子”,“便于他们把各个阶级的意见反映给我们,在政治上他们也能够更好地同我们合作和配合”[3]《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2年版,第153页,第184页。。至此,中国共产党形成了同民主党派“长期共存”的基本方针。当然,“长期共存”不意味着多党竞争,中国共产党与各民主党派之间不是竞争性的轮流执政关系,不是执政党与在野党、反对党的关系,而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多党合作关系,各民主党派是接受中国共产党领导、同中国共产党通力合作的亲密友党。“这一政党制度把各个政党和无党派人士紧密团结起来、为着共同目标而奋斗,有效避免了一党缺乏监督或者多党轮流坐庄、恶性竞争的弊端。”[4]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新闻办公室:《中国新型政党制度》,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19页。人民政协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多党合作和政治协商的重要机构,是人民民主统一战线的组织形式。人民政协所探索和实践的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多党合作和政治协商制度成了构建中国特色包容性政治结构的重要制度安排,对于优化国家治理体系、提升国家治理能力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二是人民代表大会制度。从世界各国看,代议机关是包容性政治结构的主要实践平台。人民政协第一届全体会议通过的《共同纲领》以具有“临时宪法性质”的制度化文本确认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家政权属于人民”,“人民行使国家政权的机关为各级人民代表大会和各级人民政府”[5]《人民政协重要文献选编》上,中央文献出版社、中国文史出版社2009年版,第14页,第82页。。相对于西方国家,新中国所构建的人大制度更具广泛的代表性和包容性。早在1940年,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讨论新中国政体时就指出,“必须实行无男女、信仰、财产、教育等差别的真正普遍平等的选举制”[6]《毛泽东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677页。。因为,只有无差别的平等选举才能使人大代表在构成上更具广泛的代表性。这与西方国家民主选举历史上对选举权的各种限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1953年《选举法》规定,“凡年满十八周岁之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不分民族和种族、性别、职业、社会出身、宗教信仰、教育程度、财产状况和居住期限,均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妇女有与男子同等的选举权和被选举权”[7]《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4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25页。。正是基于此,1953年邓小平在选举法草案说明中就论述道,选举权的普遍性和平等性,使选民“占全国人口很高的比例”,“我们的选举是名符其实的普选”[8]《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代表大会文献资料汇编(1949—1990)》,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1991年版,第132页。。人大代表构成的包容性,不仅体现在选举权的普遍性和平等性上,还体现在对人大代表构成的制度安排上。这一方面反映在人大代表的数量安排上,邓小平在上述选举法草案说明中指出,我国人大代表数量庞大,其重要目的是为了使人民政权更具代表性和包容性,将方方面面的积极力量吸纳进国家政治体系中;另一方面体现在人大代表的结构安排上,为了避免票决制民主可能导致的少数群体、弱势群体代表性不足的问题,在《共同纲领》《选举法》及中国共产党统一战线工作中,对少数民族代表、基层代表、妇女代表以及党外人士代表在人大中的比例和任职均做了制度化安排,以保证各地区、各民族、各方面都有适当数量的代表[9]徐理响:《党外代表人士安排:统一战线中的政治代表性建构》,《统一战线学研究》2020年第6期。。
三是民族区域自治制度。民族问题是造成很多国家政治衰败、出现治理危机甚或国家分裂的重要因素。从历史上看,大民族主义、狭隘民族主义往往导致国家政治结构缺乏包容性,而国家政治结构缺乏包容性亦是造成民族矛盾的重要原因。构建包容性政治结构,一方面要求保障各民族的平等,只有实现各民族的真正平等,才能提升国家的认同力、向心力、凝聚力。因此,《共同纲领》明确宣示,“中华人民共和国境内各民族,均有平等的权利和义务”,“中华人民共和国境内各民族一律平等,实行团结互助”,“使中华人民共和国成为各民族友爱合作的大家庭”[1]《人民政协重要文献选编》上,中央文献出版社、中国文史出版社2009年版,第89页,第85页。。1954年宪法明确规定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是统一的多民族的国家”,“禁止对任何民族的歧视和压迫,禁止破坏各民族团结的行为”[2]《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5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522页。。另一方面,包容性政治结构也要求根据各民族特别是少数民族在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发展方面的特点,实施更具包容性的民族政策。因此,《共同纲领》和1954年宪法规定了“各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实行区域自治”,设立自治机关,行使自治权,根据本地方实际情况贯彻执行国家的法律、政策。当代中国的民族区域自治制度充分展现了在一个人口众多的多民族国家,如何通过包容性政治结构实现民族的平等和团结,保证国家的统一和政治的稳定。
四是基本经济制度。基本经济制度决定着不同所有制经济在国家经济结构中的地位,实质上也决定着不同阶层甚或不同阶级在国家政治生活中的地位。针对新中国成立之时复杂的阶级构成和所有制结构,《共同纲领》提出要“公私兼顾、劳资两利、城乡互助、内外交流”,强调要让国营经济、合作社经济、农民和手工业者的个体经济、私人资本主义经济和国家资本主义经济分工合作,各得其所[3]《人民政协重要文献选编》上,中央文献出版社、中国文史出版社2009年版,第89页,第85页。,这既有利于新中国成立初期国民经济的恢复发展、维护社会的稳定,也是新中国包容性政治结构的重要表现。在其后的发展中,正确处理公有制经济和非公有制经济间的关系,一直是我国经济制度改革和完善中的核心问题,逐步形成了“国家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坚持公有制为主体、多种所有制经济共同发展”的基本经济制度,“坚持按劳分配为主体、多种分配方式并存”的分配制度。正是这一具有包容性的基本经济制度,将非公有制经济人士团结在党的周围,对于国民经济的发展、人民生活的改善、社会的稳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五、基本结论
人民政协第一届全体会议通过“协商建国”的形式,一方面形成了当代中国的基本政治原则和政治制度,尤其是确立了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和执政地位,建构了当代中国包容性政治结构的政治前提和基础。当代中国包容性政治结构以坚持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为前提,以坚持国家的统一、民族的团结、政治的稳定、社会的祥和为目标,以坚持和完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根本制度、基本制度、重要制度为基础和保障。正是这些相对刚性和稳定的政治原则、政治制度,使得当代中国的包容性政治结构在实践中行稳致远,既没有出现西方多元政治力量无序竞争所带来的政治极化现象,也没有出现一些发展中国家多元政治力量无序涌入所导致的政治不稳定问题。另一方面形成了当代中国包容性政治发展价值观和合作型政治关系,建构了当代中国包容性政治结构的基本运作逻辑。当代中国包容性政治结构通过政治整合机制将多元社会政治群体有机吸纳进国家治理体系,通过制度建设保障和扩大不同社会和政治群体特别是一些弱势群体的政治参与权利,通过包容性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政策,逐步缩小区域、城乡、民族、群体间的差距,促进社会平等和社会和谐。正是这种包容性政治发展价值观和合作型政治关系,增进了国家治理体系的包容性、代表性,使当代中国现代国家建设保有了合理性的弹性空间,既有效避免了一党执政可能导致的僵化现象,也为坚持和完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提供了充足的制度空间和动力。刚性、稳定的政治原则、政治制度,辅以合理的弹性空间,也正是当代中国制度自信与制度生命力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