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政治学视野下的文皇帝谥号
2022-02-04马雪松
马雪松
内容提要 文皇帝谥号的历史政治学分析,致力于审视传统政治中的帝谥制度及其嘉功尚德的政治意蕴、历史脉络与类型特点,同时从政治观念的历史渊源、政治实践的历史背景的角度揭示皇帝谥号、历史书写、政治权力的错综关联。继体守文视野下的文皇帝谥号反映崇敬先祖、效法德行、自证合法的功德观念,体现承嗣、仁德、家法的政治意蕴,显示继承危机、背离仁德及苟安劳民、权臣专命及政出私门的内在张力。偃革兴文视野下的文皇帝谥号反映逆取顺守、布德施惠、创法立制的功德观念,体现守成、庶务、文教的政治意蕴,显示徒勤小惠及蔑计大本、徒重形式、徒法不行的内在张力。乃武乃文视野下的文皇帝谥号反映文昭武穆、文武兼备、文右武左的功德观念,体现尊号、文质、专制的政治意蕴,显示文武失衡、文武失实、文武失效的内在张力。
谥号发端于商代君主日名的崇美饰词,西周至春秋战国时期形成昭穆尊隆的礼仪程式,汉初兼采周代谥议之礼和秦代皇帝尊号确立的帝谥制度,在清末伴随帝制一并终结。历史学和政治学关注帝谥制度特别是皇帝谥号与先秦谥法的对比,围绕尊谥动机、请谥程序、议谥技术、更谥理由等议题产生了较为丰富的学术成果,各擅胜场又相得益彰。历史学者主要采用传世文献及考古资料,考辨谥法起源和谥字内涵,概括帝谥用字变化规律并评价君主政治作为,尤其着意于谥法本源含义的消隐、谥礼评价作用的弱化,较少从观念角度考察帝谥演变的政治逻辑,亦未能结合关键谥字对帝谥特征做出长期过程的比较研究。政治学者主要批评帝谥维护专制统治的消极意义,描述其塑造政治合法性的相关机制,分析帝谥的评价、监督、传播等功能,运用政治理论框架和学术范畴理解制度史、思想史材料时有简单化倾向,对帝谥变迁过程的规律、历史背景的变易、政治文化的语境的阐述有待历史学意识的补充。历史政治学作为具有传承渊源且方兴未艾的理论路径和方法体系,注重政治问题的情境脉络和时间进程,从历史延续的角度认识事件时序及其作用,探究先行因素与后发事件的可能关联,据此提出解释性概念或论辩性命题。循此思路,本文以帝谥制度的发展演化为线索,聚焦谥字训释、谥法源流、谥礼沿革的显著意义,关注“文”在传统典籍与儒学体系中的特殊地位,以及得谥为“文”的皇帝的典型形象、典训魅力和典范作用,尝试把握“文皇帝”在制度史和思想史中的连贯性与规律性、变易性与便宜性。
一、嘉功尚德:文皇帝谥号的政治意蕴、历史脉络与类型特点
考察谥法、谥礼、谥号的历史根源、政治观念、文化内涵、社会心态,不难发现其中蕴含称颂德行、标榜功业的价值和目的。相比于臣谥和私谥,君谥和官谥在褒奖绝德至行、丰功伟烈方面尤具权威性和影响力。商代高祖成汤的尊名及其自称的武王名号是周公制谥叙法的依据,即方苞所谓“或嘉其功而称成,或象其德而称武,此周公所以因之而作谥法也”[1]〔清〕方苞:《方苞集》,刘季高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77页。。皇帝谥号的发展呈现度功称德、咏功颂德、较功量德的不同倾向,对此可从文皇帝谥号的政治意蕴、历史脉络与类型特点三个方面理解“嘉其功”“象其德”的主导功能和基本目标。
1.文皇帝谥号的政治意蕴
“文”凭其度功称德的突出作用在先秦谥字中脱颖而出,作为基本尊号的“皇帝”则是君权政治中咏功颂德的直接产物,“文皇帝”谥号在较功量德的政治实践中逐步形成一般含义与主要典型。
其一,按照战国及两汉典籍的解释,谥号是遵循谥法与谥礼而制定的身后名号,通过受谥人物行迹与谥字本义的契合对逝者度功称德[2]举例来看,相传为孔子删削《尚书》所余的《逸周书·谥法解》认为,“将葬,乃制谥;谥者,行之迹也;号者,功之表也”。旧说为子夏口授传世的《春秋穀梁传·文公元年》认为,“葬而后举谥,谥所以成德也”。刘向在《五经通义》中认为,“谥者,死后之称,累生时之行而谥之,生有善行,死有善谥,所以劝善戒恶也”。班固在《白虎通义·号》中认为,“谥者行之迹也,所以别于后代;著善恶,垂无穷,无自推观施后世,皆以劝善著戒恶,明不勉也”。。主张谥法滥觞于殷商的观点认为,商王以天干日名为庙号,为避免重复而根据先王功烈追加“文”“武”等美号[3]屈万里:《谥法滥觞于殷代论》,《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1945年第13本。。主张谥法起源于周代的观点认为,周公初制谥而“西周中期以来君主死后,都按礼由臣下依据生平行事善恶,定其谥号,用以劝善戒恶”[4]杨宽:《战国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298页。。宋儒尤其激赏谥法明辨是非、劝惩善恶之效,指出“惟美恶之谥一定,则荣辱之名不朽矣。故历代圣君贤相,莫不持此以励世风”[5]〔宋〕程颢、程颐:《二程集》,王孝鱼点校,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591页。。就君主谥号嘉功尚德的政治意蕴而言,历史学者强调“谥号正是王朝统治者依据逝者身前行止所给出的褒贬称谓,谥法则是隐匿于谥号背后由官方运作的一整套规制”[6]王美珏:《“盖棺论未定”:清代谥法的另一面相》,《中国社会科学报》2020年8月31日。。政治学者从礼制的道德性和正当性维度指出,尊号、谥号对帝王自我美化需要的满足,仍以社会上已经流行的关于“好皇帝”或“合格皇帝”的普遍判断标准为前提[7]张星久:《“圣王”的想象与实践:古代中国的君权合法性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75页。。
其二,伴随皇帝形象的政治塑造、理想君主的儒学诠释及谥号、庙号等褒崇性符号的附加,皇帝称谓在谥号加持下愈益显示咏功颂德的色彩。“帝”这一上古名号被《逸周书·谥法解》训释为“德象天地称帝”,“皇帝”名号在早期的形成、运用及确立,得益于其一以贯之的嘉功尚德意蕴。秦始皇“自以为德兼三皇,功高五帝,乃更号曰皇帝”(《资治通鉴·秦纪二》),作为东汉政典与儒学经典的《白虎通义》认为“帝王者何,号也。号者,功之表也,所以表功明德,号令臣下者也”。秦始皇废除其认为“甚无谓”(《史记·秦始皇本纪》)的谥法,却将“皇”“帝”二谥字组装为新的尊号,用先秦政治话语中极具神圣性且通常对应逝者的“圣”字描述皇帝,“把圣人和君主合二为一的做法成为中国皇帝形象的核心特征”[1]〔以〕尤锐:《展望永恒帝国:战国时代的中国政治思想》,孙英刚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138页。。
其三,文皇帝谥号由于兼有“皇帝”崇峻名号与“文”谥佳美寓意而在西汉至唐初的皇帝谥号中处于殊列,汉唐明清四代“太宗文皇帝”更是在环视同列和侔拟前人的意义上含有较功量德的意味。殷商卜辞、岐周金文、东周典籍展示了“文”在谥法之外具有的祭祀仪式、礼乐制度、教化实践等广泛意涵,商周君王乃至列国诸侯皆不乏“文王”“文公”“文子”。历史学者指出“西周中叶以来,列国君臣以至周天子谥号,多与其人之德行、事业以至考终与否大略相当。如谥为‘文’者,多彼时所谓令王或有功烈者”[2]童书业:《春秋左传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第359页。。政治学者也注意到谥字“歌颂君主盛德大功方面的,最常用的如‘文’‘武’或‘文’‘武’兼用”[3]张星久:《“圣王”的想象与实践:古代中国的君权合法性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75页。。汉代朝廷依据儒家宇宙观念和德行学说对皇帝名号重新定义并恢复周之谥法,奠定了中古时期皇帝名号发展演变的理论基础和知识背景[4]吴天宇:《“皇帝”名号与汉魏时期“皇帝”含义的重构:观念史视野下的“皇帝”“太上皇”与“太上皇帝”》,《史学月刊》2016年第1期。。汉太宗文皇帝“德厚侔天地,利泽施四海,靡不获福”(《汉书·景帝纪》),成为帝制时代文谥君主的最早范例,尤其影响了唐明清三代太宗文皇帝的庙谥。
2.文皇帝谥号的历史脉络
文皇帝谥号的尊崇性承自其上古渊源,因历代王朝的典型树立与形象塑造而凝结为标示性的历史记忆,在持续发展中转化为指代典型对象、概括特定含义的政治符号。
其一,文皇帝谥号的历史渊源与尊崇性。“文”在甲骨文中最早指在逝者胸口刺划花纹之状以放血出魂的仪式,“用于赞美施行过释放灵魂仪式的高贵死者,……‘文’在商、周时代的典籍中从不使用于活着的人”[5]许进雄:《文字小讲》,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3—4页。。周代礼制与儒家学说对周文王功德的赞颂仿效,体现在“祖述尧舜,宪章文武”(《礼记·中庸》)的制度依循和治道规摹,还反映在汉初缵承大宝而百世不祧的太宗文皇帝谥号上,“世功莫大于高皇帝,德莫盛于孝文皇帝”(《史记·孝文本纪》)。汉代在皇帝名号典制上损益商代庙号、周代谥号、秦代帝号以尊隆本朝君主的丰功茂德,在汉太祖高皇帝身后得到庙号的汉太宗文皇帝有着后世景仰的崇谥。“文”在皇帝谥号中的早期运用经过用心选择,“谥以尊名,所谓彰德崇功,以风来者,至重典也”[6]〔明〕董其昌:《神庙留中奏疏汇要》(第七册),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23页。,而立业之功堪比高皇帝的文皇帝更可永保殊荣,“祖考之嘉名美誉,亦子孙之冕服墙宇也”[7]〔隋〕颜之推:《颜氏家训》,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76页。。中唐以后“文”逐渐成为帝谥中的固定用字甚至获得固定位置,对皇帝谥号的要素定型与形式规范发挥重要作用。
其二,文皇帝谥号的历史记忆与标示性。“文”谥作为具有政治价值的文化资源,较早便用于仁德论述,并在关涉历史书写、历史索引、历史比附的历史记忆方面饰演关键角色。“文王发政施仁”(《诗经·大雅·文王》),以及“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孟子·梁惠王下》),反映了天命所归和政权鼎革的政治观念。“文王治岐,历代视为政治样板”[8]张传玺:《从“协和万邦”到“海内一统”:先秦的政治文明》,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65页。,而汉太宗“皇帝刘恒谥号‘文帝’,被后世作为仁政皇帝予以高度评价”[1]〔日〕鹤间和幸:《秦汉帝国:始皇帝的遗产》,马彪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85页。,并由东汉经学家刘熙评价为“文德之治,以慈惠养民者”[2]戴卫红:《魏晋南北朝帝王谥法研究(上)》,《许昌学院学报》2015年第6期。。文王与文皇帝的历史记忆还表现在“比附儒家经典和先王的事迹,对自己的行为进行牵强附会的正当性辩护,或进行合法化的政治修辞”[3]张星久:《“圣王”的想象与实践:古代中国的君权合法性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72页。。北周文王在尊谥为文帝之前,被塑造为源出姬周并与文王相匹的后世周文王:“昔我周之绍隆,武王灭纣,谥先文王。今既天归周,恒应袭其故。遂依尊号文王,斑告天下。”[4]徐冲:《中古时代的历史书写与皇帝权力起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61页。
其三,文皇帝谥号的历史发展与符号性。“文”谥因其尊崇性与标示性而成为政治象征和历史符号。谥号的道德评判和价值判断功能“使后世一望便知此人是何等伟大,或何等丑陋”[5]宋秉仁:《从文臣谥号看明清谥法理论》,《白沙人文社会学报》2002年第1期。。作为政治象征的谥号“最初主要用于对先人功烈的颂美,后来渐寓褒贬于其中,是个人‘行之迹’的政治象征”[6]杜勇:《金文“生称谥”新解》,《历史研究》2002年第3期。。“文”的意义生成表现为三个层次,即作为自然形式、礼乐典章制度形式与有道德意味的形式[7]黄有东:《“人文化成”:“文化”的中国古典意义》,《现代哲学》2017年第4期。,“文”谥的符号性在历史发展中亦有内容拓展以及脱离原意的特点。魏晋以降的文皇帝谥号除了表达政治功绩与个人德行,还衍生出文采俊彦、文学建树的含义,东晋南朝谥为“文”的皇帝则“凭借渊博的学识、儒者的美德、出类拔萃的才华与智慧,以及文学、艺术方面的才能,彰显文化成就,以达标榜自我之效”[8]〔美〕何肯:《在汉帝国的阴影下:南朝初期的士人思想和社会》,卢康华译,中西书局2018年,第25页。曹魏文帝“天资文藻,下笔成章,博闻强识,才艺兼该”(《三国志·魏书·文帝纪》)。东晋、南梁的“简文”帝谥,在文才思辨以外亦存在隐晦含义,如晋简文帝“虽神识恬畅,而无济世大略,故谢安称为惠帝之流,清谈差胜耳”(《晋书·简文帝纪》),梁简文帝“文则时以轻华为累,君子所不取焉。及养德东朝,声被夷夏,洎乎继统,实有人君之懿矣”(《梁书·简文帝本纪》)。。汉末至南北朝时期,周文王生前未席卷四海、汉文帝庶枝入纂帝系的经历,往往被禅代篡夺者以追谥父祖为“文”的方式加以利用。
3.文皇帝谥号的类型特点
在自称皇帝或追尊为皇帝的君主中,得谥为“文”者本身就是值得留意的特定类型,针对文皇帝谥号用字的不同,还可从单字谥、双字谥、多字谥三个方面分析相关特色。
其一,单字谥类型指文皇帝仅有“文”这一谥字。该类型包括在世称帝的曹魏高祖文皇帝、刘宋太祖文皇帝、陈世祖文皇帝、西魏文皇帝、隋高祖文皇帝、唐太宗文皇帝,以及被追尊的三国吴文皇帝、西晋太祖文皇帝、后凉文皇帝、南齐世宗文皇帝、南梁太祖文皇帝、北魏文皇帝、北周太祖文皇帝、南汉太祖文皇帝。辽代模仿汉代帝谥包含“孝”字并简称具有突出识别作用的单字谥号,而在多字谥中形成一字简谥的系统,辽道宗仁圣大孝文皇帝在当时及辽史典籍中亦称作文皇帝。史学界甚少注意的是,自视为同北魏一脉相承的西魏政权,在承认北魏文皇帝拓跋沙漠汗的同时,将本朝中兴之君元宝炬谥为文皇帝。
其二,双字谥类型指“文”以外另有一字构成文皇帝的谥字。该类型包括在世称帝的西汉太宗孝文皇帝、东晋太宗简文皇帝、十六国汉赵高祖光文皇帝、成汉中宗昭文皇帝、前燕太祖文明皇帝、后秦高祖文桓皇帝、北燕太祖文成皇帝、南梁太宗简文皇帝、北魏高宗文成皇帝、北魏显祖献文皇帝、北魏高祖孝文皇帝、北齐显祖文宣皇帝、西夏崇宗圣文皇帝、西夏神宗英文皇帝、元太宗英文皇帝,以及被追尊的北魏太祖平文皇帝、北齐世宗文襄皇帝、后唐献祖文景皇帝等。两汉重视家国伦常并将“孝”作为固定谥字,汉孝文皇帝常被称为孝文或文帝。唐代谥号逐渐加长,如唐太宗文皇帝先后被加谥为文武圣皇帝、文武大圣皇帝、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唐人仍普遍称其为文皇帝或文武皇帝,而双字谥中“文”的前后位置并不影响其表意与功能。
其三,多字谥类型自唐代谥号加长而出现,“文”在单个谥号中的比重有所下降,但含有“文”的谥号数量急剧增多。该类型自中唐及五代十国以后渐成主流,包括唐肃宗文明武德大圣大宣孝皇帝、唐代宗睿文孝武皇帝、唐德宗神武孝文皇帝、唐穆宗睿圣文惠孝皇帝、唐宣宗圣武献文孝皇帝、唐昭宗圣穆景文孝皇帝、后晋高祖圣文章武明德孝皇帝、后汉高祖睿文圣武昭肃孝皇帝、后周太祖圣神恭肃文武孝皇帝、后周世宗睿武孝文皇帝、前蜀高祖神武圣文孝德明惠皇帝、后蜀高祖文武圣德英烈明孝皇帝、南汉中宗文武光圣明孝皇帝、南唐烈祖光文肃武孝高皇帝、南唐元宗明道崇德文宣孝皇帝、辽太宗孝武惠文皇帝、辽圣宗文武大孝宣皇帝、辽道宗仁圣大孝文皇帝、金太宗体元应运世德昭功哲惠仁圣文烈皇帝、金世宗光天兴运文德武功圣明仁孝皇帝、金章宗宪天光运仁文义武神圣英孝皇帝、元世祖圣德神功文武皇帝、元仁宗圣文钦孝皇帝、元英宗睿圣文孝皇帝。五代以来,辽元两代帝谥较多保留唐代风格,宋金明清四代帝谥则愈益繁复化、模式化,“文”在谥号中的地位日益稳固。在谥字数量登峰造极的明清时期,至为关键的谥号末字称为庙谥,朱棣与皇太极各被本朝称为太宗文皇帝。
通过上述对文皇帝谥号的政治意蕴、历史脉络与类型特点的阐述,本文认为可从类型划分与概念诠释、政治意蕴与历史脉络相结合的角度,将中国历史上的文皇帝理解为继体守文、偃革兴文、乃武乃文三种范型。这样的分析向度尝试将传统谥法特别是文皇帝谥号政治功能的演进变迁与历史背景的线索予以贯通,所关注的“不单纯是人物、事件、制度类专史的拼合,需要汇聚各个方面的事实及其变化,给出各个时期的历史总体格局以及各条块发展的综合趋势”[1]田余庆等:《穿透历史》,译林出版社2013年版,第16—17页。。在此过程中,“既拒绝纯思辨式的理论构建,也拒绝獭祭式的史实罗列,而是随时留心从纷繁丛杂的史实中归纳提取普遍性的、有趣的原则”[2]〔日〕内藤湖南:《东洋文化史研究》,林晓光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译者序,第3页。。
二、继体守文视野下的文皇帝谥号
继体守文出自《公羊传·文公九年》的“是子也,继文王之体,守文王之法度”,讥刺周天子违反祖制向诸侯求金,指明嗣君继承的不仅是父祖之位,更是周始受命之王的法度,由此衍生出后代君主应恪守先王之道的含义。《史记·外戚世家》提到“自古受命帝王及继体守文之君,非独内德茂也,盖亦有外戚之助焉”,将君主分为受命与继体守文两类,这一观点成为看待和评价皇帝的重要向度,也为从继体守文的视角认识文皇帝谥号提供合理契机。
1.继体守文与嘉功尚德
继体守文作为中国古代重要的政治观念、行为规范与论述模式,是文皇帝谥号嘉功尚德政治功能得以实现的结构要素,其内涵包括崇敬先祖功业以保证宗法型权威、效法先贤德行以确认伦理型权威、塑造个人形象以自证权力合法性。
其一,崇敬先祖。传统中国的宗法型权威其来有自,“两千年来的血缘世袭君主是建立在祖先崇拜的基础之上,商王和周王作为生人和先祖之间的联系的中枢统治四方”[3]王爱和:《中国古代宇宙观与政治文化》,金蕾、徐峰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153页。。先秦典籍多见周代继嗣之君崇敬文王功绩法度的记载,如“嗣武受之,胜殷遏刘,耆定尔功”(《诗经·周颂·武》)。继体守文表现为崇尚德行超拔的文王,还体现在对祖先中丰功卓越者的并尊,如“昔吾先昭王、穆王,世法文武,远迹以成名”(《国语·齐语》),只是由于文武二王的父子关系以及文王之道的深远记忆,更多占据人心的仍然是继体守文而非继体守武。可以引申的是,从继体的角度来看,祖宗崇拜有别于祖先崇拜之处在于后世往往更褒扬祖先中功德殊胜者,而从守文的角度来看,继统之君遵守先王德业并焕然有成,同样可获得“文”的政治名号[1]如晋代经学家杜预所撰《春秋左传集解》在训释《左传·哀公二年》“皇祖文王、烈祖康叔、文祖襄公”时提到“继业守文,故曰文祖”。。
其二,效法德行。传统中国的伦理型权威是政治论述的主要方面,针对君主的道德评价除了判断其是否遵循天命所昭示的仪轨,还要参考其是否真正效法祖宗的嘉德懿行。从传世《尚书》中“率乃祖攸行”(《太甲上》)、“监于先王成宪,其永无愆”(《说命》)、“亦越武王率惟敉功,不敢替厥义德,率惟谋从容德,以并受此丕基”(《立政》)等文句可以看到,先秦思想认为乃祖先王的攸行成宪是遗泽后世的取法模范,而汉代儒者提出的“盖受命之王务在创业垂统传之无穷,继体之君心存于承宣先王之德而褒大其功”(《汉书·匡衡传》),更明确了保持祖训先德不至陵夷亡堕是嗣位君主的重责大任。历史学者指出“‘德礼’既成为一专词”,礼“与周初之‘文’一词,具同等重要位置”[2]饶宗颐:《中国史学上之正统论》,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386页。,如果从宗法与伦理契合的角度审视继体守文,还能够注意到不仅所继之体有着强烈的血脉蕴涵,所守之文实际上同样兼有礼制传统与祖宗德行。
其三,自证合法。传统中国的政治合法性问题嵌于宗法型与伦理型的历史脉络和政治土壤,君临王土王臣的皇帝权力与膺天之命而有天下的王朝政权,虽然向个体层面的君主提供合法性的源泉和基础,但不可忽视“同样是继承祖宗‘基业’而君临天下的皇帝,有的深受拥戴而有的则相反”[3]张星久:《“圣王”的想象与实践:古代中国的君权合法性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44-45页,第54页。。东汉明帝在即位诏书中提到其与光武帝的关联,“先帝受命中兴,德侔帝王,协和万邦”,“朕承大运,继体守文”(《后汉书·显宗孝明帝纪》),陈文帝被正史评价为“继体守文,宗枝承统”(《陈书·文帝本纪》),反映了“王朝合法性向君主个人权力转移、传递的可能性”[4]张星久:《“圣王”的想象与实践:古代中国的君权合法性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44-45页,第54页。。从继体守文君主自证合法的做法中,除了看到基于祖宗血缘以宣示自身不可置疑的权威,或许还应注意到体自先帝的统正观与正位以统理天下的正统观被无意模糊和刻意替换的可能性。
2.文皇帝谥号的继体守文意蕴
文皇帝谥号在继体守文的意义上,强调了君主克绍先烈的承嗣政治、善政不辍的仁德政治与统绪绵延的家法政治等主要特色。
其一,承嗣政治。周代君主展示了统治权力的天命性、权力传承的世袭性、呈现方式的礼仪性,后世政权为“象征血缘关系神圣的延续性”而发挥文皇帝谥号继体守文特别是开历垂统和嗣守鸿业的意蕴[5]李峰:《西周的政体:中国早期的官僚制度和国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版,序言,第3页。。周文王作为“守文”的先王形象和道德人格,留下“文王有大德而功未就,武王有大功而治未成”(《新书·礼容语下》)的政治符号和历史想象,启发西晋武帝追尊其父为太祖文皇帝、南齐郁林王追尊其父为世宗文皇帝、南梁武帝追尊其父为太祖文皇帝、北周孝闵帝追尊其父为太祖文皇帝,文皇帝在此意义上被视作对生前未登大位者的至上崇敬。汉文帝作为“德至盛也”(《史记·孝文本纪》)的首位太宗文皇帝,理所当然地成为“继体而立者,则守文德”的政治典范和历史原型[6]唐代章怀太子李贤等在注释《后汉书·显宗孝明帝纪》的“继体守文”时,提到:“创基之主,则尚武功以定祸乱;其次继体而立者,则守文德。《穀梁传》曰:‘承明继体,则守文之君也。’”此观念显然受到汉代至隋唐政治实践的影响,不过今本《春秋穀梁传》不存李贤所引之句。,一定程度上影响唐明清“太宗文皇帝”之得谥,相较之下刘宋文帝、南梁简文帝、北齐文襄帝与文宣皇帝等则名实难副。曹魏“武皇帝肇建洪基,拨乱夷险,为魏太祖,文皇帝继天革命,应期受禅,为魏高祖”(《晋书·礼志下》),隋高祖文皇帝采取类似做法,追尊其父北周随国公杨忠为太祖武元皇帝。
其二,仁德政治。先秦儒家把周文王奉为王者务行仁政的政治偶像,“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论语·子路》)设定了政治理想的实现方式与政治评价的参照标准。汉儒秉持公羊学说的“王者必受命而后王”(《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认为王者的政治地位与王政的实施达成并无必然联系,通过“及成王承嗣,仁以临民,故称昊天焉”(《新书·礼容语下》),强调文皇帝谥号继体守文的仁义特征和人文取向。汉初民本思想与仁德政治的倡导者贾谊主张“祖有功,宗有德。始取天下为功,始治天下为德。因顾成之庙为天下太宗,承太祖与天下,与汉长亡极耳”(《新语·数宁》),“认为文帝便是那姗姗来迟的汉家‘圣王’,应当肩负起‘始治天下’的责任,‘因顾成之庙为天下太宗’”[1]陈苏镇:《〈春秋〉与“汉道”:两汉政治与政治文化研究》,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62页。。汉文帝成为文皇帝的原型先例与典型示范,“上世之所不及,而孝文皇帝亲行之”(《汉书·景帝纪》),除了曹魏文帝“常嘉汉文帝之为君,宽仁玄默,务欲以德化民,有贤圣之风”(《三国志·魏书·文帝纪》),其他政权的文皇帝对汉文帝心向往之者亦不在少数。
其三,家法政治。传统中国宗法型伦理政治的底色表现为周礼“系统地安排祖先与在世的氏族成员以等级”[2]〔美〕罗泰:《宗子维城:从考古材料的角度看公元前1000至前250年的中国社会》,吴长青等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174—175页。,“在这一体制中,即便尊贵如君主,如果背弃了自己应守的道德,周礼便将放弃对他所居地位的维护”[3]李若晖:《久旷大仪:汉代儒学政制研究》,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12页。。《尚书·顾命》所载“在后之侗,敬迓天威,嗣守文武大训,无敢昏逾”,意在告诫后代君主务必宪章文武而不得背离祖制,南宋理学据此认为“周之家法以文武,如所谓丕显哉文王谟,丕承哉武王烈是也”(《诚斋集》卷一一二),主张严奉祖宗以正家之法。唐人习惯“祖”“宗”并称以指代功德最为崇峻的高祖太武皇帝和太宗文皇帝,勉励后嗣君主“绍祖宗之业”(《旧五代史·梁书·末帝纪上》)。宋代皇帝与士大夫将祖宗家法与立国致治加以联系,真宗景德改元赦书宣称“太祖以神武定寰中,肇基王业,太宗以睿文化天下,光阐鸿图”(《宋大诏令集》卷二),南宋名臣留正以“夫继体守文之世,前圣之法见于已为,而验于既往,遵而行之,以克永世”(《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二百)劝勉孝宗,均表明守文的仁政德业首先是在遵循祖制的框架内进行,“太宗所起的作用绝不亚于太祖”[4]邓小南:《祖宗之法:北宋前期政治述略》,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274页。。
3.文皇帝与继体守文的内在张力
文皇帝之政在继体守文视角下面临的现实张力,缘于传统政治思想“在君主的最高统治下如何治理国家”的思维模式与“为君主提供所谓的‘治国之道’”的问题意识[5]徐大同:《中西两种不同的政治思想体系》,《政治学研究》2004年第3期。,并主要表现为权力斗争引发政治合法性危机、治绩平庸造成国史论述困境与垄断权力导致名实难副。
其一,继承危机。《史记索隐》对继体的含义予以扩展,认为“继体谓非创业之主,而是嫡子继先帝之正体而立者也”。但实际上继位君主未必是嫡子,如西汉师丹上哀帝书所言“先帝暴弃天下而陛下继体”(《汉书·师丹传》)。谥为圣德神功文武皇帝的元世祖即位诏书提到“太祖嫡孙之中,先皇母弟之列,以贤以长,止予一人”(《元史·世祖本纪一》),元人论述君主世袭统治合法性的“其从太祖之肇基王迹,事世祖之受天明命,历成宗、武宗之继体守文”[6]〔元〕苏天爵:《元朝名臣事略》,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6页。,均无法掩饰世祖、武宗的夺位之行。非实际开国君主的历代文皇帝中,汉文帝、刘宋文帝、明太宗等均非嫡子且乃父未曾预料其继位,唐太宗、清太宗两位文皇帝在残酷的权力斗争中胜出而入继大统等事例,既显示王朝初建时期文武勋贵、内廷外朝、宗子强藩等错综矛盾对接班人问题的影响,也表明君权运行中继体守文理想与现实在文皇帝身上的巨大落差。
其二,背离仁德,苟安劳民。文皇帝的一些作为与其承载的行仁致治、以德化民理想发生冲突,此种现象既展现了古代修史传统的批判意识,还揭示了君主统治下仁政实施的有限性和德行宣示的片面性。赵翼从“祖以功,宗以德”的角度指出皇帝称祖者往往徒具其名,“须揆其功而祖之……不过蒙业继体,在位仅数年,无功可纪,乃亦以祖为庙”[1]〔清〕赵翼:《廿二史劄记校证》,王树民校证,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319页。。被史官评价为“呜呼,仁哉!”(《汉书·文帝纪》)的汉太宗文皇帝与“千载所称,一人而已”(《旧唐书·太宗本纪下》)的唐太宗文皇帝也难免被指责为“苟安诒患”“劳民逞欲”[2]吕思勉:《隋唐五代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5页。。此外“树基立本,积德累仁”(《北史·隋本纪上》)的隋文帝,亦“无宽仁之度,有刻薄之资”(《隋书·高祖纪下》),“自古功德兼隆,由汉以来未之有也”的唐太宗,亦“好大喜功,勤兵于远,此中材庸主之所常为”(《新唐书·太宗本纪》),“成功骏烈,卓乎盛矣”的明太宗,亦“革除之际,倒行逆施”(《明史·成祖本纪三》)。
其三,权臣专命,政出私门。柳诒徵认为古代历史评价和政治叙事的正统观念实为“一姓传位之正统”,“皆帝王家事,非指国权之迁变”[3]柳诒徵:《国史要义》,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28页。。周文王、汉文帝是继体守文的重要符号与后世借鉴效仿的楷模,然而“天下虽为永恒的、普遍的存在,但领有天下的却是有限的个别之家”[4]〔日〕渡边信一郎:《中国古代的王权与天下秩序:从日中比较史的视角出发》,徐冲译,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9页。的现实状况,造成文皇帝天命所归的奠基者、创业者与进德修业的承统者、守成者之间的身份张力。梁武帝祭天礼文中的“天命不于常,帝王非一族。唐谢虞受,汉替魏升,爰及晋宋,宪章在昔”(《梁书·武帝本纪中》),是对文王之道与祖先之训无法由某个王朝始终恪循的形上论述和历史解释,并显示了继体守文的道德目标同权臣专命、政出私门的现实冲突。北周文帝与隋文帝作为事实上的开国君主,“事出于权道,而用乖于德教”(《周书·文帝纪下》),“徒以外戚之尊,受讬孤之任”,“乘兹机运,遂迁周鼎”(《北史·隋本纪上》)。名实之辨尤其典型地体现于权臣改谥为文皇帝的个案,如贞观史臣评价晋文帝“事殷之迹空存,翦商之志弥远,三分天下,功业在焉……若乃体以名臣,格之端揆,周公流连于此岁,魏武得意于兹日”(《晋书·文帝纪》),在看似正面评价中流露出对其弑君篡政的遗憾甚至贬损。
三、偃革兴文视野下的文皇帝谥号
唐代史学家吴兢在《贞观政要·诚信》中记载魏徵劝谏唐太宗“偃革兴文,布德施惠,中国既安,远人自服”。“偃革兴文”一词源自《尚书·武成》的“乃偃武兴文,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示天下弗服”,与之并列的“布德施惠”一词出自《史记·楚世家》的“初即位,布德施惠,结旧好于诸侯”。偃革兴文与继体守文都具有武功创业转向文德继体的意味,但偃革兴文在政治上较多突出更化而非赓续、注重文教而非武烈、创立典章而非因循,这也是认识文皇帝谥号的另一个视角。
1.偃革兴文与嘉功尚德
相较继体守文观念的理想性、总体性与评价性,偃革兴文更具规律性、描述性与实践性,强调逆取顺守即政治方针由威力向仁德过渡、布德施惠即战略重心由攻战向教化过渡、创法立制即礼法制度由前朝向本朝过渡。
其一,逆取顺守。以“宪章文武”即周初政治的模范性为起点,先秦政治思想对文武关系朴素的辩证认识也在功能分殊、时代差异的意义上展开,如“武不止者亡……文无所立,智士寒心……文武不行者亡”(《逸周书·史记解》)。该观念在汉代演化为德力之辨,如“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史记·陆贾列传》)的历史总结,及“以德若彼,用力如此,盖一统若斯之难也”(《史记·秦楚之际月表》)的理论认识。汉儒从秦亡教训中得出逆取顺守的启示,“‘逆取’谓以武力取天下,‘顺守’谓以文德守天下”[1]陈苏镇:《〈春秋〉与“汉道”:两汉政治与政治文化研究》,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8页,第8页。。后世文皇帝在拨乱世反正途的过程中注重继武以文、济力以德,致力于“功业既彰,德教复洽,恒以此为政,宗社无由倾败”(《贞观政要·慎终》)。
其二,布德施惠。继体守文重视遵循先王治道和彰示后王德业,偃革兴文则更着眼于“文”的积极有为和现实可为。从偃革的角度来看,传统政治观念并不完全贬抑以力得天下的做法,但从维系政权出发认识到“以威力兴者,以威力延其命”(《读通鉴论》)难以持久,“承久乱之后”更难“弱天下之民,以保一家之业”[2]吕思勉:《隋唐五代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6页,第5页。,因此施行仁德、广布恩惠的文武张弛转换成为重要选择。从兴文的角度来看,伦理道德在传统君权统治的正当论述中始终发挥重要作用,但是体自先帝的继业宣德与革除纰政的兴治化德显然不同。偃革兴文在“文”“德”互通的意义上视德为本位,以德化民、敬天保民、省事安民的原则要求“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贞观政要·慎终》),昭示出“人心归往之德才是君主统治权力,乃至整个政治秩序合法性的根本依据或实质性条件”[3]张星久:《“圣王”的想象与实践:古代中国的君权合法性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54页。,这意味着对王朝初期以血统论为基础的天命内涵进行修正。
其三,创法立制。传统礼制观念认为“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论语·季氏》)、“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礼记·中庸》),偃革兴文反映了天子遵循治道而调整征伐与礼乐的关系,而且表明议礼、制度、考文是天子不可轻置的旌功扬德的重要内容。从偃革的角度来看,许多执政之君与儒学之士基于历史教训和现实形势提出“息师抚民,致治成化,创法立制,敷布条网”(《元史·郝经传》),但是主张仁礼而非刑礼的观点认为“古者兵刑不分,用‘武’便是‘任刑法’”[4]陈苏镇:《〈春秋〉与“汉道”:两汉政治与政治文化研究》,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8页,第8页。,因此兴文标准下的创法立制必然是道德取向的。从兴文的角度来看,议礼、制度、考文实际是延续数代的功业,《汉书·武帝纪》褒扬汉兴以来四代帝王功烈,“高祖拨乱反正,文景务在养民,至于稽古礼文之事,犹多阙焉。孝武初立,……号令文章,焕然可述”(《汉书·武帝纪》)[5]《三国志·魏书·明帝纪》记载曹魏公卿效仿《汉书》笔法,对本朝三祖评价为“武皇帝拨乱反正,为魏太祖,乐用武始之舞。文皇帝应天受命,为魏高祖,乐用咸熙之舞。帝制作兴治,为魏烈祖,乐用章斌之舞”,由此或许可见治乱相承的近似轨迹、政治话语的取法前代以及嘉功尚德的追慕前代。,这在一定程度上展示了偃革兴文相比继体守文更为凸显稽古礼文的持续之力和阶段之功。
2.文皇帝谥号的偃革兴文意蕴
吕思勉曾论说“偃武修文之治,文帝盖深有意焉”[6]吕思勉:《隋唐五代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6页,第5页。,虽然这是对隋文帝行迹的品评,却揭示了部分文皇帝所共有的守成政治、庶务政治、文教政治的特点。
其一,守成政治。作为现实政治崇高目标的兴致太平,常与政权延续和祖宗得享产生关联,“能持盈守成,神祇祖考安乐”(《毛诗序》),而隋室骤亡的忧患意识催生了“帝王之业,草创与守成孰难”(《贞观政要·君道》)的深切忧思。守成政治的意识往往在政权由祸乱初定向升平之世转换的关节点上最为强烈,“因循鸿业”(《北齐书·文宣帝纪》)、“嗣守鸿业”(《旧五代史·周书·世宗纪》)的现实形势和施治取向促使有所作为的文皇帝更新政局,通过制度建设和政策调适推动先前由军事力量和强权手段取得的政治成果能够获得社会文化因素的支持。然而守成政治并不意味着消极作为,而是“大抵以奉而勿坠为贤能,挠而易之为不肖”(《陈书·文帝本纪》),“以文德革天下”(《魏书·尔朱荣传》)的丰功伟绩不啻再次创业。
其二,庶务政治。相比于沉湎于宫闱的荒怠君主和端拱于堂上的清简君主,躬亲庶务和委任责成更多是对有道君主的基本要求,由刘宋、陈代、隋代、唐代、明代数位文皇帝开创的元嘉治世、天嘉治世、开皇治世、贞观治世、永乐治世不仅是承乱之盛代,而且表明君主对于政务的总持经办。陈文帝的“入承宝祚,兢兢业业”(《陈书·文帝本纪》),隋文帝的“自强不息,朝夕孜孜”(《隋书·高祖纪下》),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偃革兴文之君个人的勤政作为,同时在君主政治的演进发展中被确立为王朝得以长治久安的必然要求。“宋以下中国君主专制政治之所以能再次发展,确定天子终极独裁权力的正当性,正是根基于宋太宗躬亲庶务、日理万机的忙碌中。”[1]刘静贞:《北宋前期皇帝和他们的权力》,稻乡出版社1996年版,第53页。文皇帝拨乱反正的兴振文教却往往导致或反衬出承嗣者倦勤厌劳,其后果则是权柄渐移而朝政日非、国家建设驰而又息。
其三,文教政治。儒家治术主张文章教化与长治久安有着更为密切的联系,注重与时俱进地“做到张弛有度、刚柔兼济、礼法合治、德刑并用”[2]张国刚:《治术:周秦汉唐的经世之道》,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07页。。在儒学化方面,汉文帝延续汉初崇尚黄老清静无为的统治方式,开启儒家学者影响朝廷施策的局面,为武帝推崇公羊学说而行大一统打下基础。在华夏化方面,北魏孝文帝在文化信念和政治局势的影响下,检讨鲜卑政权“咸以威武为业,文教之事,所未遑也”(《魏书·高祖纪》),一力“模唐虞以革轨仪,规周汉以新品制”(《魏书·李崇传》)。在政治制度方面,北周文帝推行鲜卑化的同时“初行《周礼》,建六官”(《周书·文帝纪下》),改革汉魏以来官僚体系烦冗失实之弊并影响隋唐制度体系。在思想倾向方面,陈文帝“崇尚儒术,爱悦文义”(《陈书·文帝本纪》),宋真宗追忆宋太宗时称“朕遹遵先志,肇振斯文,载命群儒,其司缀缉”[3]〔宋〕王应麟:《玉海》,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032页。,表现出作为文化事业主持者和赞助者的热忱。
3.文皇帝与偃革兴文的内在张力
偃革兴文视角下的文皇帝对政权发展巩固厥功至伟,不足之处则是政策转变在理念上矫枉过正、制度体系在运行时徒重形式、政令措施在实践中徒法不行。
其一,徒勤小惠,蔑计大本。国初继立之君特别是文皇帝多广布恩惠、泽及黎庶,着意转变创业阶段黜文任武、不重仁德的做法。但其宽仁趋向在现实中可能扭曲为看重细枝末节而背离儒家正统观念之举,唐太宗之“复立浮图”(《新唐书·太宗本纪》)即长期以来被赋予消极意义。辽道宗孝文皇帝即位之初“求直言,访治道,劝农兴学,救灾恤患,粲然可观”,晚年却“一岁而饭僧三十六万,一日而祝发三千”,史官讥刺其“徒勤小惠,蔑计大本,尚足与论治哉?”(《辽史·道宗本纪》)。唐辽两代文皇帝的“好大喜功,勤兵于远”(《新唐书·太宗本纪》)、“众正沦胥,诸部反侧,甲兵之用,无宁岁矣”(《辽史·道宗本纪》),体现了偃革兴文的追求难以回避现实中有意为之或无意临之的武事不绝。
其二,徒重形式。政权制度建设并非朝夕之功,偃革兴文的文皇帝在建章立制的别开生面或巩固完善中存在徒重形式的倾向。萧公权曾指出“周政尚文,制度完密。然尚文之弊,易趋于徒重形式”[4]萧公权:《中国政治思想史》,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73页。,与之相应的是北周文帝“宇文泰在西魏当国时,官制仿周礼,诏诰亦仿尚书”[5]〔清〕赵翼:《廿二史劄记校证》,王树民校证,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350页。,这虽然起到调和鲜卑部族传统和汉族文化情感及向关东政权宣示正统的作用,但此种形式化的偃革兴文并未持续下去。宋代君臣在澶渊之盟后“垂意典礼”[6]〔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415页。,试图以封禅泰山粉饰太平,便被陆游讥讽为“讲坠典,以文太平”[7]〔宋〕陆游:《陆游集》,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2250页。。
其三,徒法不行。正如《孟子·离娄上》提到的“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足以自行”,法令制度有益于政权维系与实现长治久安,但后世君主对所继承制度遗产的损益变通同样至关重要。王朝初期的创法立制多是接续开展的事业,西汉文景二帝尝试推行中央集权、刑礼改革,相关举措在武帝时代大力施行并取得实效。对比之下,魏文帝、晋文帝等受禅君主重视文教兴治,但难以深入触及世家豪族的利益核心。隋文帝守成政治、庶务政治、文教政治的观念和措施均由于继任者的好大喜功、急于求成、不恤民生而败坏。到了宋代,尊崇并奉行“祖宗之法”甚至成为变革的阻碍因素[1]如战略布局的“守内虚外”、军事指挥的“将从中御”、用人方针的“以文御武”,参见邓小南:《祖宗之法:北宋前期政治述略》,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10页。。
四、乃武乃文视野下的文皇帝谥号
乃武乃文一语出自《尚书·大禹谟》的“帝德广运,乃圣乃神,乃武乃文”,君主德行之“广”侧重“圣无所不通,神妙无方”的形而上含义,“运”则侧重“文经天地,武定祸乱”的形而下意蕴,二者在帝谥长期演变中得到鲜明体现。与继体守文、偃革兴文相比,具有乃武乃文特征的文皇帝谥号反映了君主兼有文德武功的理想观念。
1.乃武乃文与嘉功尚德
在某种程度上,乃武乃文的文皇帝谥号表现出文昭武穆式的谥字排列的齐整、文武兼备式的君德内涵的并举、文右武左式的政治价值的阶序。
其一,文昭武穆。“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礼记·杂记下》),在比附周代政治典范的意义上,帝谥有着提示施政者治道张弛有度的作用。秦创帝制却废谥法,以独特方式注重皇帝统绪相承,“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史记·秦始皇本纪》),汉初复行谥法但皇帝谥号没有立即起到彰显帝王世系的作用。随着“文”“武”谥字的常见化和含义的丰富化,帝谥一脉相承的色彩更加突出。帝谥的“乃武乃文”最初表现为同一朝代内部存在分别以“文”“武”为核心谥字的皇帝谥号,文谥君主与武谥君主往往具有父子关系。在唐代“文”“武”并谥成例的影响下,宋代以后“文”“武”共用于帝谥的做法渐趋定型,这突破了制谥传统并传递君主统绪传承不辍的政治意涵。
其二,文武兼备。不仅《尚书》将“圣神武文”视为上古时代的盛功隆德,谥法正式确立前的商王名号亦见文武并称,“殷代对武乙、文丁、帝乙三世,都有‘文武’的称号”[2]杨宽:《西周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76页。。儒家思想重视现实政治的文武价值,“武为救世砭剂,文其膏粱欤,乱已定,必以文治之”(《新唐书·儒学列传上》),而文武的互补性与不可替代性,必然要求圣君形象兼具文治武功。在官方论述中,“武功之盛,实由文德”(《晋书·礼志下》),辨析了文武的本末之别;“虽有文德,又须武备,备预不虞,古之善教,安不忘危,圣人常诫”(《晋书·华谭传》),审视了文武的相互依存;“三五迭隆,历代承基,揖让之与干戈,文德之与武功,莫不宗匠陶钧而群才缉熙,元首经略而股肱肆力”(《晋书·袁宏传》),则是以文武为参照对本朝基业做出礼赞。
其三,文右武左。特定朝代对于文武价值功能的认识,呈现谥号“文”“武”的统系顺序与尊卑阶序。“理天下之柄二事焉,文与武也”(《旧唐书·魏元忠传》),但乃武乃文并非简单罗列文治武功,而是较多强调文治的价值,注重“先武而后文,事之序也”(《尚书全解》)、“虽以武功定天下,终当以文德绥海内”(《旧唐书·音乐志》)。从同一朝代前后不同君主谥号的关系来看,动荡时代的帝谥多为“先武后文”,文治兴盛或文教备受重视时期则更多是“先文后武”。“文”“武”是帝谥与臣谥的常见谥字,二者共存于唐宋以来的帝谥表明君臣权力悬殊和地位区隔更为显著。宋代以后谥“文”者在“配享太庙”的大臣中占据多数,偶发例外是明清两代初期武将稍占上风,这反映了“文”所代表的教化仁政居于治道的主要方面。
2.文皇帝谥号的乃武乃文意蕴
文皇帝乃武乃文特征的形成与定格,得益于尊号政治的发展与文质政治观念的运用,二者共同在传统君权政治的土壤中发扬壮大。
其一,尊号政治。谥号并用文武的情况受到生前尊号的影响,而尊号本意是包括谥号在内的皇帝名号,如“高祖崩长乐宫,……上尊号为高皇帝”《史记·高祖本纪》。皇帝名号在添饰神圣性和道德性的过程中,衍生出生前尊号[1]刘泽华、侯东阳:《论帝王尊号的政治文化意义》,《学术月刊》1993年第11期。。生前尊号与谥号在功能上存在近似性和竞争性[2]如唐敬宗《受尊号赦文》提到“欲以徽称、鼓号诱掖劝慕之”,“将使循名而勉其实,力实而应其名”。,尊号削弱谥号的严肃意蕴并侵蚀谥法的评价作用,加剧谥号文字繁复化、显赫化。君主在世时为自己上尊号可以增加政治权威并规避身后恶谥,达到“当年而逆制祖宗,未终而豫自尊显”(《魏氏春秋》)的目的。在唐初生称尊号之风渐盛的背景下,唐太宗文皇帝被改谥为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成为首个同时得谥文武的皇帝。“‘礼’的内在是作为‘孔子之道’之核心的‘廉耻感’的反映”[3]辜鸿铭:《中国人的精神》,海南出版社1996年版,第64页。,而从在世尊号对谥号的影响中可以看到传统谥礼的基本原则遭受损坏。
其二,文质政治。文质论以上古三代作为评判现实政治的标准,认为历史发展和社会变革是由质趋文[4]杨念群:《“文质”之辩与中国历史观之构造》,《史林》2009年第5期。。儒家思想看待个人道德与现实政治时,认为文质是辩证统一的范畴,尤其在礼崩乐坏的时代推重“文”。以征伐立基的魏晋南北朝政权的开国君主多谥为“武”[5]杨青华:《魏晋南北朝开国君主多用“武”谥原因探析》,《华中师范大学研究生学报》2014年第3期。,表现出乱世的合法性认识有别于“以德行政者王”(《孟子·梁惠王下》)。唐代以降皇帝谥号中文武并见的情况,可能意味着文质政治观念不限于文与质的对立和相斥,而是更强调作为价值追求的文与侧重功利实绩的武的互补[6]李泽厚:《孙老韩合说》,《哲学研究》1984年第4期。。值得注意的是,盛唐文学的“文质相炳焕”与皇帝谥号的文武相辉映大体同时,这也许是文质政治观念发生变化的佐证。
其三,专制政治。文武并见于帝谥是专制政治在符号层面成熟定型的重要标志。唐代尊称在世皇帝及改谥去世皇帝的风气愈演愈烈,中古贵族势力对君权的有效制约则愈益式微,“言文则不称武,言武则不称文”(《全唐文·请复七圣谥号》)的制谥传统以及一字以定褒贬的谥号评骘功能遭到削弱。在谥字本义淡化与谥号评价弱化的同时,谥号呈现出程式化甚至格式化的特点,文武谥字本所具备的核心内涵蜕变为形式要素。乃武乃文观念还在不同政权背景下具有特殊内涵与特定作用,如清初文武价值观念的对立冲突使文人官僚有意微调《尚书》原文的“乃武乃文”,称颂清圣祖“伏惟皇上天纵圣神,乃文乃武”[7]张勉治、刘文鹏、王珏:《康熙皇帝首次南巡与文武价值观念之间的对立》,《清史研究》2011年第1期。。
3.文皇帝与乃武乃文的内在张力
乃武乃文观念与文皇帝谥号的具体运用存在抵牾不谐,表现为治国施政的文武失衡以及文武谥字在帝谥中的失实失效。
其一,文武失衡。现实政治形势的复杂性和变动性让执政者很难同时兼顾“文”“武”,实现乃武乃文的理想状态绝非轻而易举。卒谥和累谥中均含有“武”字的清太宗文皇帝自称“朕不尚虚文,惟务实政”(《清史稿·太宗本纪二》),他提出“自古及今,文武并用,以文治世,以武克敌。今欲振兴文教,试录生员”(《清史稿·太宗本纪一》),并被史臣誉为“允文允武,内修政事,外勤讨伐,用兵如神,所向有功”(《清史稿·太宗本纪二》)。相比之下,谥为圣德神功文武皇帝的元世祖对文武权衡的认识更为公允,他提出“朕惟祖宗肇造区宇,奄有四方,武功迭兴,文治多缺,五十余年于此矣。盖时有先后,事有缓急,天下大业,非一圣一朝所能兼备也”,“祖述变通,正在今日,务施实德,不尚虚文”(《元史·世祖纪一》),强调文武之道类似于张弛有度的因时制宜,而非一蹴可就的并举之策。
其二,文武失实。从谥号与行迹相对应的角度来看,继体守文与偃革兴文的文皇帝叙事均本于史乘,而乃武乃文的文皇帝中鲜有文武双全的现实典范,这是因为“文”“武”复合帝谥在“阐崇弘谥,奉成圣美”(《献帝传》)的意义上虽然包蕴甚广,却也因此更加名实难副。先秦时期“臣议君谥”得到广泛推行[1]孙董霞:《春秋时期谥法的流行及其人物品评性质》,《天水师范学院学报》2014年第6期。,并在后世君权政治与官僚政治中延续下来,这使文武谥字所描述的帝王德行功绩不可完全有违事实。唐宋以后君权专制愈加巩固,核心谥字的评价功能反而不及庙号,贯穿谥制发展始终的文武谥字逐渐失却褒贬功能。文武谥字内涵的多重性,成为其在后世被滥用的重要原因。
其三,文武失效。皇帝谥号在发挥嘉功尚德作用的同时,讽喻之意与褒贬倾向持续弱化。宋神宗曾诏谕中书省“朕惟皇以道、帝以德、王以业,各因时制名,用配其时,何必加崇称号以自饰哉!”(《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百六》),但是“新皇帝将扩展其一位或数位祖宗谥号的长度作为表达敬意的标志,这已经变成一个通行的做法了”[2]〔英〕魏根深:《中国历史研究手册》,侯旭东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412页。。作为美谥的“文”“武”不断附会政治现实,致其本义渐失、释义发散而评价作用淡薄。北魏吏部郎袁翻在此意义上尖锐指出,“自古帝王莫不殷勤重慎,以为褒贬之实”,上古贤德者“论其谥也,虽穷文尽武,罔或加焉”,而当世“臣子之欲光君父之行,但苦迹之不高,行之不美,是以极辞肆意,无复限量”,“致号谥之加,与泛阶莫异,专以极美为称,无复贬降之名”(《魏书·甄琛传》)。“谥不应法”的批判不仅指向唐代开始的帝谥累加,亦适用于刻意谋求“明天子在上,兼文武”(《史记·建元以来侯者年表》)而将谥兼文武等同于德兼文武。文武谥字评价作用的失效,在明清两代冗长而程式化的帝谥中表现得尤为明显。
五、结语
在传统中国历史发展和政治实践中,谥法作为臧否生前履行、辨分宗法世次、褒显殊德遗烈的仪轨法式和典章制度,反映了政治名号的意义和效果以及历史观念的延续和变革。继体守文的文皇帝谥号以单字谥号为主,凸显双字谥号及多字谥号中以“文”为核心的谥字,强调帝位纂绪的合法性与施政风格的文治化,以汉太宗文皇帝为原型的理想君主形象及特定庙谥搭配,侧重典例叙述的形成并在历史上得到持久回响。偃革兴文的文皇帝谥号兼有单字谥号、双字谥号与较早出现的多字谥号,以较有规律性的皇帝统系序列为特征,一定程度上也潜含养德成功和化功修德之间的张力。乃武乃文的文皇帝谥号体现了多字谥号的变化趋势与成熟类型,以帝谥中文武谥字兼备为表征,唐代以后皇帝生前尊号造成君主谥号繁复化、冗长化,更加催化了谥字本义淡化与谥法评价减弱。中国历史上的文皇帝谥号从标识性、区别性到定型化、制度化的演变过程,不仅是帝谥嘉功尚德价值的突出体现,还折射了君主专制的强化与谥法要素的板结,“君恶闻其过”“子为父隐”等现实政治文化因素持续压抑帝谥的褒贬功能,并在避重就轻、避实就虚、避偏就全的制谥策略中严重违背谥法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