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日本民粹主义的特点①
2022-02-04张建立
张建立
进入21世纪以来,世界民粹主义思潮涌动,日本也不能置身于外。梳理21世纪世界民粹主义潮流大背景下日本民粹主义的特点,探讨其对日本自身发展、中日关系的影响等,无论是对深入了解当今日本政治生态的现状,还是前瞻性地研判日本政局的走向及中日关系发展,均具有重要的学理价值和现实意义。
一、日本民粹主义研究的现状
根据中国知网的不完全统计,截至2022年2月20日,中国学界以“民粹主义”为主题的研究专著、学术论文、报纸文章、博士和硕士学位论文都有不少。仔细查阅这些论著和报刊文章的研究成果则会发现,大多是关于苏俄、欧美以及拉丁美洲民粹主义的研究。其中,专门以日本为研究对象的民粹主义研究专著有1部、期刊论文有36篇、报纸文章有1篇、相关会议有2次、博士学位论文有16篇、硕士学位论文有8篇。但若仅按照“题名”检索,研究论著题目名称中含有“日本”和“民粹主义”的研究成果仅有5篇论文。(1)中国知网。https://kns-cnki-net-s.ra.cass.cn:8118/kns8/defaultresult/index.
对于专门研究日本民粹主义的学术论文,列举以下重要的几篇。清华大学教授刘建明在其论文(2)刘建明:《舆情幻影:是民意还是民粹主义?——对当前日本社会舆情分析的错觉》,《人民论坛》2013年第18期。中援引卢梭等对“众意”和“民意”的解释,详细定义了何谓“众意”和“民意”,并进一步指出“日本右翼的舆论只能是一种众意,不能与民意混为一谈”。刘建明教授基于新闻学专业的严谨分析,对我们认清日本右翼如何歪曲民意非常有帮助,但其在此基础上关于民粹主义概念的界定却不一定完全适用于对日本民粹主义的分析。刘建明教授称:“从理论上界定民粹主义,是指竭力煽动群氓的造反精神,依据愚昧的价值观和幼稚的所谓解放平民的策略,强悍地发动和组织部分民众进行反人类、反理性的变革,以操纵群众达到夺取权力的目的。从实践上看,民粹主义不了解社会现状,不顾事实,反对公平正义、人权和法律,崇尚以势压人和街头暴力。”(3)刘建明:《舆情幻影:是民意还是民粹主义?——对当前日本社会舆情分析的错觉》,《人民论坛》2013年第18期。“民粹主义是众意,属于部分低劣民众的意志,通常表现为某个集团的政治投机;习惯于发动群众运动,制造社会动乱,达到邪恶的目的。”(4)刘建明:《是民意还是民粹主义?——论对当前日本社会舆情分析的错觉》,《西部学刊》2013年第10期。寻找到一个普遍适用的民粹主义概念可能是所有学者的共同愿望,但上述定义仅就日本民粹主义而言也不完全适用,例如仅就大家公认的右翼民粹主义政党日本维新会而言,其支持者无论从理论上还是实践上并不完全符合上述定义。且不论其他要素在多大程度上适合,仅就“崇尚以势压人和街头暴力”这一点来讲,可以说与21世纪以来日本民粹主义的表现就是不相符的。
和日本民粹主义研究相关的论文还有收录在《东北亚学刊》2013年第1期“日本政局脉动”栏目和第2018年第6期“日本政治右倾化”栏目的两组笔谈文章。2013年第1期“日本政局脉动”这组笔谈文章(5)《东北亚学刊》2013年第1期“日本政局脉动”这组笔谈文章包括:绪方靖夫的《“日本维新会”所产生的日本政治状况及其政治立场——作为右倾化“突击队”的作用》、田庆立的《桥下彻的政治理念及“民粹主义”在日本政坛崛起的原因分析》、龚娜的《日本第三极势力的崛起与困境》、乌兰图雅的《“大阪都构想”的制度设计与难题》。是目前国内学界从政治立场、政治理念、政策主张及政策个案四个不同视角,唯一比较全面解析日本民粹主义政党日本维新会的一组论文。其中,田庆立和龚娜的两篇文章结合“民粹主义”在当代日本政坛的工具性特点,对桥下彻等第三极势力推行的迎合大众的民粹主义在日本政坛勃兴的国内外背景,以及民粹主义在日本政坛滋生蔓延的原因等进行了分析。第2018年第6期“日本政治右倾化”栏目的三篇文章(6)《东北亚学刊》第2018年第6期“日本政治右倾化”这组笔谈文章包括:熊达云的《日本政治右倾化是一个长期形成的过程》、殷燕军的《日本“右倾化”问题及其对外政策的影响》、刘迪的《安倍保守主义思想的倾向、地位、构建及中日关系发展的推动力》。,出自长期在日本从事日本问题研究的中国学者山梨学院大学的熊达云教授、关东学院大学的殷燕军教授、杏林大学的刘迪教授。这三篇文章虽然没有直接对“民粹主义”一词做专门的解释和阐释,但其内容确是显而易见的。熊达云教授在分析日本政治生态的历史与现状的基础上,提出日本政治右倾化是一个长期形成的过程。他从工具层面的民粹主义——新自由主义的视角,揭示了日本民粹主义的本质,认为日本“推行新自由主义改革,需要以强有力的国家权力为后盾,而伴随新自由主义改革出现的贫困化、贫富差距的扩大,需要利用民粹主义以及排外主义,转移民众的不满情绪。因此,在政治日益右倾化的土壤上,新自由主义和国家主义达到了利害关系的一致”。殷燕军教授认为,用“保守化”这一更显中性的说法来描述日本社会发展趋势或许更为妥当。刘迪教授强调安倍政治思想属于民族主义倾向比较强势的保守主义,揭示了安倍政治思想构建的一个重要基础是“瑞穗资本主义”。
此外,还有两篇题名中含有“日本”和“民粹主义”的成果是翻译文章。其中一篇《日本的外交政策:从和平主义走向民粹主义》是对英国《经济学家》杂志2004年7月10日刊发文章的翻译,但该文内容并没有深入论述日本民粹主义。(7)《日本的外交政策:从和平主义走向民粹主义》,秦智红译,《国外社会科学文摘》2004年第11期。另一篇《民粹主义在英国和日本的政治话语:“人人自保,以免落后”》译自日文杂志《立命馆法学评论》2013年第30期的一篇论文,该文对日英两国极右翼民粹主义政党的组织形式、政治主张及影响等进行了解析。(8)〔日〕 小堀真裕:《民粹主义在英国和日本的政治话语:“人人自保,以免落后”》,魏宁海译,《国外理论动态》2014年第9期。
在日本,自1987年4月14日“第108次国会参议院关于外交·综合安全保障的调查会”上首次提到“民粹主义”以来,至今在日本众参两院会议的200份会议记录中总计242次提到“民粹主义”一词,其内容大多为执政党自民党与在野党之间互相指责对方的政治手法为民粹主义。(9)〔日〕 国会議事録検索システム。https://kokkai.ndl.go.jp/#/result.日本学界关于民粹主义的研究,根据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数据库的统计,截至2022年2月,有相关著作645部、报道文章与论文1057篇,其中大多是关于欧美民粹主义的研究,专门研究日本民粹主义的文章有151篇,最早发表的论文见于2001年。(10)〔日〕 国立国会図書館。https://iss.ndl.go.jp/books?any=%E3%83%9D%E3%83%94%E3%83%A5%E3%83%AA%E3%82%BA%E3%83%A0&op_id=1.日本学界的相关研究内容主要集中在对小泉纯一郎、石原慎太郎、桥下彻、小池百合子等政治家个人言行的研究方面,少部分成果从国家政治层面与地方自治体层面对日本民粹主义的表现、成因及影响等问题进行了探讨。
二、21世纪日本民粹主义的表现形式
目前国内学界关于民粹主义的研究,绝大多数是关于欧美民粹主义的研究。因此,基于对欧美国家民粹主义的认知,无论是作为学术讨论中极具争议性的议题,还是作为公共舆论中莫衷一是的话题,人们都有一个罕见的共识,即“民粹主义是一个负面的、反动的和破坏性的东西”。(11)林红:《当代民粹主义的两极化趋势及其制度根源》,《国际政治研究》2017年第1期。“民粹主义是一种以反权威、反体制以及反智主义为基本特征的极端化意识形态和社会政治思潮。”(12)房宁、涂锋:《当前西方民粹主义辨析: 兴起、影响与实质》,《探索》2018年第6期。以这种基于对欧美国家民粹主义的认知来考量日本社会,根据日本近现代史专家、京都大学教授、东京财团首席研究员筒井清忠的研究,可以溯源至1905年9月东京日比谷纵火打砸抢事件,筒井认为该事件符合当代欧美国家民粹主义所具有的这些特征。(13)〔日〕 筒井清忠:『戦前日本のポピュリズム:日米戦争への道』、中央公论新社2018年版、第3頁。甚至可以说,该事件与特朗普卸任总统前民众攻击国会的情形大同小异。但若据此来评判21世纪日本的民粹主义,并与欧美国家民粹主义特点相比较,则会发现其表现相对平和得多,甚至有人认为日本不存在民粹主义。(14)〔日〕 庄司将晃:「ポピュリズムが日本ではまだ流行らないのはなぜか?静かに迫る『民主主義の危機』」、BUSINESS INSIDER、2019年8月30日。https://www.businessinsider.jp/post-197741.
其实,按照目前学界对欧美国家民粹主义的认知,尚不足以准确理解21世纪日本民粹主义的现状。“民粹主义”是中文对英文“populism”的翻译,字面含义本无所谓褒贬。在日文中,一般将“populism”直接使用片假名音意为“ポピュリズム”,或者翻译为“大众迎合主义”。近年来,日本社会虽然罕见诸如欧美国家民粹主义所表现出的激进行为,但日本民粹主义作为日本现代化进程中具有历史复发性的社会政治现象,可以说既是表达民意的形式,又是体制内或体制外(15)体制内,是指在法律范围内解决问题,如通过参加议会竞选来表达自己的政治诉求。体制外,是指在法律范围外通过街头抗争甚至是群体暴动来解决问题。反对力量以及执政当局迎合大众的政治工具。只有在对欧美国家近年来民粹主义认知的基础上,参照日文语境下的民粹主义的含义,结合日本社会发展的实际进行解析,方有助于精准深入理解21世纪日本民粹主义的特点。
日本民粹主义研究专家大岳秀夫在其2003年出版的专著《日本型民粹主义》中,首次对21世纪日本民粹主义总结了如下三个特点:第一,民粹主义政治家利用电视、报纸等媒体合力提升人气的效果显著;第二,作为“偶像政治家”的人气会骤升骤降;第三,民众对民粹政治家的意见倾向于不加批判地接受。(16)〔日〕 大嶽秀夫:『日本型ポピュリズム:政治への期待と幻滅』、中央公論新社2003年版、第236-238頁。大岳秀夫的观点对其后学者的研究影响较深,但仔细梳理其后日本民粹主义的发展情况,恰如政治学者田岛慎朗所指出的那样,并不完全符合大岳秀夫所总结的三个特点。关于第一个特点,例如被归类为左翼民粹主义政治家的“令和新选组”党代表山本太郎在网络上的人气非常高,但在电视媒体上他却极少受人关注。关于第二个特点,如作为“偶像政治家”广受人们追捧的桥下彻,现在虽已辞去所有公职,但他的人气并未骤然下降至无人问津的地步,仍是各大媒体争相聘请的评论家。关于第三个特点,在价值观日趋多元化的日本,“民众对民粹政治家的意见倾向于不加批判地接受”这一点也不尽然,否则桥下彻创立的大阪维新会的招牌政策——“大阪都构想”也就不会两度在公投中被大阪否决了。(17)〔日〕 田島慎朗:「『日本型ポピュリズム』再考:入管法改正案(2018)国会審議の分析を通して」、『グローバル·コミュニケーション研究』2021年第10号。因此,我们应该历史地考量日本民粹主义的特点,看到在不同历史发展阶段具有不同的表现形式和特点。大体而言,21世纪以前乃至21世纪初期,大岳秀夫归纳的三个特点是基本符合日本社会实际情况的,只是近些年日本民粹主义又有了一些国内外学界未予足够关注的新动向,这是本文重点分析的内容。
三、国政层面日本民粹主义的工具性特点
从民粹主义发展历史来看,民粹主义是一个颇具争议性且语境依赖很强的概念,它可以被看作是一种社会政治思潮、一种社会运动、一种政治策略或者一种政治心态,学界至今仍然很难“给它下一个面面俱到的普遍定义”。(18)〔英〕 保罗·塔格特:《民粹主义》,袁明旭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页。尽管如此,各国研究者大都认同民粹主义的一个共同特点——缺乏自己的核心价值理念。如英国政治学者塔格特就提出了民粹主义“空心化”的说法,认为民粹主义是一种工具,可以被任何政治力量所驱使。塔格特指出:“民粹主义已成为进步的工具,但也是保守的工具;是民主主义者的工具,也是独裁者的工具;是左派政党的工具,也是右翼势力的工具。这种适应性源于民粹主义的‘空心化’:民粹主义缺乏一种能为之献身的价值。较之于其他思想意识,含蓄的也好,明了的也罢,在一定程度上都关注于一个或更多的价值,如平等、自由和社会公正,然而民粹主义却没有这样的核心价值。这就是为什么民粹主义适用于各种不同的政治立场,又可依附于其他意识形态的原因。民粹主义的本来位置是作为一个形容词依附于其他意识形态之上的,以此来填充自身的空洞无物。”(19)〔英〕 保罗·塔格特:《民粹主义》,袁明旭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5页。换言之,正是因为民粹主义的“空心化”特点,才更容易迎合,左中右各类政治力量均可随意驱使,只不过因国情不同,迎合的手段会有所变化而已。纵观当前世界涌动的民粹主义思潮,无论是欧美国家较为激进的民粹主义,还是本文所要关注的21世纪日本社会不温不火的民粹主义,均具备这一共同特点。
如果仅仅依据对欧美国家近年来的民粹主义认知来考察21世纪日本社会,的确没有出现类似于欧美国家那样激进的民粹主义,甚至可以说日本不存在民粹主义。但是,如果基于日文语境下民粹主义的含义“大众迎合主义”,结合21世纪以来特别是近年来日本社会发展实践来分析,不仅恰如前日本中央银行审议委员、野村综合研究所首席经济专家木内登英所批评的那样,2021年的“自民党总裁选举就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民粹主义”(20)「衆院選にらみ、財政再建を語らぬ4氏 自民党総裁選、識者『ポピュリズムで無責任』」、YAHOO! PAPAN、2021年9月25日。https://news.yahoo.co.jp/articles/9810fc8b5781cfe07bf674888cd0ff386cd02246.行为。2021年是日本当代政治及选举史上较为罕见的选举年,从9月开始至年底,相继举行了四场重量级选举活动,分别是9月29日的自民党总裁选举、10月4日的内阁首相指名选举、10月31日的众议院选举、11月30日的立宪民主党党代表选举。如此集中的选举战为民粹主义者提供了大展身手的舞台,从极左到极右,跨越政治图谱而同台竞演,给人一种2021年工具层面的民粹主义——新自由主义在日本大行其道之感。
各类民粹主义表现的例子很多。2021年10月6日《朝日新闻》(朝刊)登载的评论文章称,众议院大选在即,无论是此前自民党总裁选举关于候选人的政策,还是在野党公布的与自民党对抗的选举公约,都在叫嚷着要追加实施“大规模预算”“减税、免税”“救济金、补贴”“所有国民一律发放10万日元”等各种政策口号,全都是令人担忧的“民粹主义公约”。(21)「ポピュリズム公約を憂う」、『朝日新聞』朝刊2021年10月6日。2021年10月31日众议院大选结束后,11月12日《周刊朝日》刊发的文章称,该杂志编辑部从政府相关人员那里弄到了一份政府对各政党竞选公约进行分析的资料,该资料评价各政党的竞选公约是“漏洞百出”的民粹主义公约。本文以岸田文雄竞选承诺中的国内外政策所体现的民粹主义为典型案例,对2021年工具层面的民粹主义——新自由主义在日本大行其道的现象进行分析。
近年来日本社会对新自由主义的批判之声不绝于耳,特别是2020年以来,肆虐全球的新冠肺炎疫情对日本社会经济造成严重影响,更加凸显了日本新自由主义改革措施的弊端。(22)张建立:《新冠疫情常态化背景下日本新自由主义改革的新动向》,《东北亚学刊》2021年第3期。新任自民党总裁岸田文雄积极迎合民众的呼声,在竞选公约中提出了旨在摆脱新自由主义、打造日式“新资本主义”的口号,承诺鼓励企业与中产阶级劳动者分享更多利润,以分配改革来缩小贫富差距。岸田的选举承诺获得了更多选民的支持,在众议院选举中发挥了作用。结果,众议院大选中自民党议席数虽略有减少,但依旧维持了绝对多数,反倒是立宪民主党的议席数大幅减少。由此来看,民粹主义工具的确是可以被任何一种政治力量所驱使的,当然在同等民粹主义口号下竞争,还要看经年积累的政治实力。
作为自民党总裁、日本首相,承认新自由主义是造成社会贫富差距的原因,岸田文雄是第一个。岸田文雄在就任首相前后多次表示,日本过去一直采用的新自由主义对日本社会造成了严重的负面影响,他呼吁要摆脱新自由主义,在日本实现“新资本主义”,核心是构建经济增长与公平分配的良性循环,消除因新自由主义而扩大的社会贫富差距,开拓后疫情时代的新社会。当然,2021年众议院选举结果并非意味着日本民众就真正完全认同和接纳了岸田的所谓“新资本主义”,因为事实上至今岸田提出旨在摆脱新自由主义的日式“新资本主义”,还仅仅是一个空洞的政治口号。2021年10月15日至11月26日,岸田内阁设立“实现新资本主义本部”以来,召开了三次例会,围绕着如何充实“新资本主义”的内容,提出了一系列政策设想。并且,为了回应“新资本主义空洞无物”的批判,岸田在《文艺春秋》杂志2022年第2期上发表文章,专门论述其关于“新资本主义”的构想。然而,文章一经发表,便受到很多社会精英的批评。如经济评论家山崎元撰文称,倡导空洞无物的“新资本主义”的岸田首相,一直就没有搞懂资本主义的本质是什么。(23)〔日〕 山崎元:「空っぽの『新しい資本主義』を掲げる岸田首相は『資本主義の本質』をわかっていない」、YAHOO! PAPAN、2022年1月15日。https://news.yahoo.co.jp/articles/1f98075bc0596db262d2fdbb1545bbbd5ec27af7.经济学家高桥洋一称,该文在开头对何谓新自由主义的定义就错了,立论基于错误定义之上的论文也就没有什么阅读价值了。(24)〔日〕 髙橋洋一:「一行目から馬脚をあらわした 岸田首相の『文藝春秋』寄稿の笑止」、YAHOO! PAPAN、2022年1月31日。https://news.yahoo.co.jp/articles/0a2cf33c74e40ae817711b1ba035cb28b90e31ff.岸田关于“新资本主义”的政策设想要付诸实践,的确存在较大难度,而且如果岸田无法在较短时间内拿出可视化的政绩,若因此导致自民党在2022年7月的参议院选举中落败,就很可能会威胁岸田政权的稳定。但无论不久的将来政局如何,从2021年10月31日众议院选举结果来看,岸田在竞选公约中提出旨在摆脱新自由主义的“新资本主义”这种容易吸引人的民粹主义口号,迎合了大多数民众的情绪,也给很多人带来了一些希望,这种竞选口号对于自民党赢得选举胜利无疑是极为有利的。如果按照欧美国家近年来的民粹主义认知来考量,不会有人把岸田视为民粹主义政治家,但从日文语境下的民粹主义含义来分析岸田的竞选公约,岸田的承诺就是不折不扣的“大众迎合主义”,岸田将其作为一种政治策略充分发挥了民粹主义的工具性特点。
岸田文雄发挥民粹主义的工具性特点,不仅体现在民众最为关心的经济发展等内政方面,在对外政策方面也体现得很突出。有学者指出,岸田的竞选及当选过程,昭示了自民党温和派意识形态的式微。岸田曾被视为自民党内的温和派,但在竞选期间,为迎合党内右翼保守势力,岸田一改往日的稳健作风,多次发表强硬言论,宣扬日本安全环境日益严峻,如当选将推动国家安全和防卫战略的修改,对日益增长的地区威胁加强应对准备等,大力向党内右翼保守势力示好。竞选胜利后,岸田对右翼保守政客高市早苗的任用、对茂木敏充和岸信夫的留用等这种党政人事安排,都是为了安抚国内舆论,避免被舆论批评其对华“示弱”,显现出浓厚的民粹主义色彩。岸田政府为了迎合国内“对华强硬”的风气,调整了之前相对稳健的对华政策主张,越发明显地展示出强硬姿态。(25)吴怀中:《从选举看日本政治生态流变与特性》,《当代世界》2021年第11期。这也充分体现了民粹主义所具有的排外性特点。这种迎合大众情绪和右翼政治势力的做法,如果仅仅是作为一种应对选举的暂时性政治策略,虽然有危害,但尚存补救措施;如果最终导致执政者完全被右翼民粹主义裹挟,恐怕会将日本逐渐引入歧途。
四、地方自治体层面日本右翼民粹主义联动态势
在日本,国家层面的民粹主义因“小泉剧场政治”(26)“小泉剧场政治”,是指小泉纯一郎担任首相期间(2001年-2006年),善于利用媒体,抓公众关心的话题发表意见,乐于制造热闹的气氛,提高人气,这种政治演艺化现象,被称为“剧场政治”。而受到关注。在“小泉剧场政治”之后,虽然表现形式有所变化,但国家层面的民粹主义实质上依旧存在,甚至在一定意义上无论左翼还是右翼民粹主义都有所加强。地方自治体层面的民粹主义近年来较受关注的是东京都、大阪府和大阪市、名古屋市。在这几个地方自治体中,既往的行政首长石原慎太郎、桥下彻与现任的行政首长小池百合子、河村隆之是近些年最具影响力的核心人物。最初这些地方自治体行政首长掀起民粹主义口号和行动的主要意图是通过向公众煽情和呼吁,获得相对于老牌政客和其他既得利益者的优势。当然,他们并不甘心自己的影响力仅限于地方政治层面,曾探索联手进入国家政治生活的中心,例如2021年10月众议院大选再度高调复出的民粹主义色彩浓厚的日本维新会,就曾是石原慎太郎与桥下彻合作的产物。
日本维新会虽然是国政政党,但其实质依然可视为地方自治体层面的政党。其前身是2010年4月成立的地方性政党“大阪维新会”。2008年1月,桥下彻在大阪府知事选举中获胜,成为大阪府知事。2009年4月,松井一郎等6位大阪府议员脱离自民党会派,成立了“自由民主党·维新会”。2010年4月初,该会吸收其他政党的22位大阪府议员,组成“大阪维新会大阪府议会议员团”。4月下旬,又有8位大阪府议员加入该议员团,并改称“大阪维新会”,由桥下彻担任党代表,松井一郎担任干事长。此后,大阪维新会以民粹主义手段与中央政界及既有政党展开激烈竞争,在2011年4月举行的统一地方选举中,在大阪府、大阪市及堺市的议会选举中都大获全胜。同年11月,桥下彻当选大阪市长,松井一郎当选大阪府知事。为了通过参加2012年12月的众议院选举实现由地方政治向中央政治发展的目标,大阪维新会于当年9月28日吸收原属自民党、民主党和大家党的7名国会议员,组建新的政党“日本维新会”。9月29日日本创新党解散并入其中,11月17日,辞去东京都知事的石原慎太郎解散其刚组建5天的“太阳党”并入其中,日本维新会形成了以石原慎太郎和桥下彻担任党代表和代理代表的双头体制,并在12月16日的众议院大选中赢得54个议席,由此成为日本政坛的第三大党。虽然日本维新会匆匆忙忙拆分、合并几个政党成员,靠民粹主义口号在大选中取得了较大成功,但大选过后其弊端也开始日益凸显。由于大阪维新会是由政治目的各异、政见不一的政治家为获得选举胜利而拼凑起来的政党,所以内部屡屡发生争执。为了平衡党内不同势力间的矛盾,2013年1月,日本维新会改为由石原与桥下共同担任党代表的共同代表制。石原虽被桥下等尊为老师,但终因政见分歧,于2014年8月退出日本维新会,成立新党“次世代党”。2014年12月石原参加参议院选举,选举失败后宣布正式从政界隐退。桥下彻目前虽然表面上也退出了政界,但事实上依旧在为日本维新会如何做大做强而发挥着作用。
2021年10月31日众议院大选前,日本维新会所属国会议员共有25人,众议院议员仅有10人,其中7人来自大阪。大选后,日本维新会众议院议员人数飙升至41人,给人一种地方自治体层面的民粹主义死灰复燃之感,而且大有再度席卷全国挤进国家政治中心的势头。实际上,日本维新会尚未恢复到2012年12月众议院大选获得54个议席时作为第三极政治势力的巅峰地位。其实,自2012年众议院大选以来,日本维新会的发展势头一路下滑,从历次大选的比例得票来看,2012年众议院选举获1226万票,2017年众议院选举仅获339万票。(27)〔日〕 冨田宏治:「維新政治の本質:その支持層についての一考察」、『住民と自治』2018年11月号。日本维新会不仅未能成为与自民党等老牌政党相抗衡的政治势力,反因与安倍晋三、菅义伟等交往密切,被讥讽为自民党的“补充势力”。日本维新会最密切的合作伙伴安倍晋三,在他再次担任自民党总裁之前,桥下等曾讨论过由安倍担任日本维新会代表的方案。因此,早在日本维新会成立之初,就有学者指出“日本维新会,可说其本质作用是促使日本政治右倾化,并以极端的主张冲击日本政治,进而成为牵引日本右倾化的‘突击队’”。(28)〔日〕 绪方靖夫:《“日本维新会”所产生的日本政治状况及其政治立场——作为右倾化“突击队”的作用》,《东北亚学刊》2013年第1期。
回顾2021年10月31日众议院大选前日本政治发展史及日本维新会的历史,则会发现每当居于执政地位的政党陷入危机时,就会出现新政党甚至新政党林立并如流星般闪现和消失的现象。例如,1976年因贪污事件而给自民党带来危机时,主张“与贪污诀别”“刷新政治”的“新自由俱乐部”粉墨登场。再如,1992年高喊“打破现存政治体制”口号而成立的“日本新党”仅持续两年就解散了。进入21世纪以来,曾一度获得执政地位的民主党发生分裂、消失的现象,还出现了民进党、希望之党、自由党、立宪民主党、国民民主党等在野党林立并不断重组的现象。从2021年10月31日众议院大选前日本维新会的一路式微的态势(29)「結党9年、悩める日本維新 都構想は頓挫、『蜜月』菅政権は退陣」、『朝日新聞』朝刊2021年10月13日。,到目前爆发出的逆转势头,令人不得不重视历史逆流的阴云笼罩日本政治的危险性。地方自治体层面的右翼民粹主义一直在联合各方政治力量谋求进军国家政治中心的目标,早有与石原慎太郎的合作,现有与河村隆之合作的迹象。民粹主义者现任地域政党“减税日本”党代表、名古屋市长河村隆之在2021年12月22日接受《朝日新闻》采访时称,准备与日本维新会讨论合作之事,以备2022年夏天的参议院选举和预定2023年举行的名古屋市议员选举。(30)「維新と連携協議『年明けてから』河村氏が意向、参院選見据え」、『朝日新聞』朝刊2021年12月23日。在世界民粹主义思潮泛滥背景下,对于日本地方自治体层面右翼民粹主义强化联动态势,值得高度警惕。
五、结语
本文在既有研究基础上,对世界民粹主义潮流大背景下21世纪日本民粹主义特点尤其是近年来的新动向、新特点作了简要分析。总体而言,21世纪日本民粹主义没有像欧美国家民粹主义那样激进,但作为一种迎合大众的政治策略,尤其各政党在选举时的表现显得很突出。2021年是日本当代政治及选举史上较为罕见的选举年,且不说各地方自治体首长选举、国会议员及地方议会议员补充选举等相对小型选举,仅仅从2021年9月开始至年底,日本政坛相继举行了自民党总裁选举、内阁首相指名选举、众议院选举、立宪民主党党代表选举四场重要选举活动。如此集中的选举战为民粹主义提供了“大展身手”的舞台。无论是在国政层面,还是在地方自治体层面,2021年工具层面的民粹主义在日本大行其道。尤其是,被讥讽为牵引日本右倾化的“突击队”日本维新会的强势复出,以及原本温和稳健的岸田文雄为了赢得选举胜利而被民粹主义裹挟,尤其值得警惕。这种迎合大众情绪、迎合右翼政治势力的做法,如果仅仅是作为一种应对选举的暂时性政治策略,虽然有危害性,但尚存补救措施。但令人担忧的是,如果因为执政者优柔寡断最终导致完全被右翼民粹主义裹挟,误导大众舆论,恐怕会将日本逐渐引入歧途。这种担忧是有历史依据的,如1941年12月7日,日本人在深陷东亚、东南亚和大洋洲三大战场的同时,还要在太平洋与实力悬殊的美国开战。日本近现代史专家筒井清忠在其著作《战前日本的民粹主义——奔向日美战争之路》中指出,这都是被民粹主义裹挟而导致的。筒井清忠还认为,战前民粹主义的阴影也延展到了当代日本政治生态中。自2018年以来他连续撰文,警示日本社会不要让民粹主义再将日本引入歧途。(31)〔日〕 筒井清忠:「コロナ禍でまたぞろ忍び寄る『日本型ポピュリズム』の影」、『Wedge』2021年1月号。2022年是中日实现邦交正常化50周年,我们在推进中日互动过程中应注意把握时机和节奏,注意有效避免日本民粹主义给中日关系健康稳定发展带来负面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