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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乡土视野下的扶贫书写
——评湖北作家韩永明扶贫系列小说

2022-02-04赵亚琪

社会科学动态 2022年2期
关键词:永明乡土书写

赵亚琪

乡土文学是一种世界性的文学现象。作为一个农业文明古国,乡土传统几乎就是中华文明的根脉。费孝通曾指出:“从基层上看去,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①中国现代乡土文学开始于鲁迅。1926年文学史家张定璜称鲁迅先生的创作为“乡土小说”。作家刘绍棠则认为“乡土文学”的确立应该从1935年3月鲁迅写作《中国新闻学大系·小说二集·序》开始。“他的小说 《孔乙己》 《风波》《故乡》 《阿Q正传》 《社戏》 《离婚》和 《祝福》,不但写的是绍兴地方的农民生活,而且写出了富有地方色彩的绍兴农村的风土人情,是中国乡土文学创作的不朽丰碑。”②此后,现代中国乡土文学分成两大流派:一派是以鲁迅、王鲁彦、许钦文等为代表的作家,他们批判乡村落后愚昧,反思农村社会中的世态炎凉与弱者的不幸。另一派是以沈从文、废名等为代表的作家,沉醉于山水秀丽的田园风光,以农村淳朴文明来反抗现代工业文明的乌托邦。此后,赵树理、孙犁、从维熙、周立波等人的文学创作,从不同维度反映了中国农村社会的情况。1970年代后,又先后出现了一批新的乡土书写者,以柳青、韩少功、阿城、王安忆、路遥、阎连科、贾平凹、莫言等为代表的作家,承续乡土传统,书写着中国大地上不同地域的人物风情。在当前中国快速发展进程中,“乡土”早已是今非昔比,时代在变,农村在变,农民在变,文学在变,作家也在变,新农村题材需要文学创作新突破。刘醒龙、陈应松、韩永明等一批湖北作家,不断地尝试打破既有乡土书写模式和审美表达,进一步呈现当下中国真实的乡土风情,并试图通过自身的文学创作将乡土书写推向一个新的境界。

乡土文本结合当下扶贫发展转型的书写,是目前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选题。作为乡土小说一个重要的分支,一些优秀的扶贫小说不仅真实记录了中国扶贫工作的历史进程,表现了当下扶贫工作所取得的成就,提炼总结了多种扶贫经验模式,而且反映了社会底层人民的真实生活状态,以及普通人在波澜壮阔的扶贫浪潮中的成长故事。其中,韩永明的新乡土书写已然成为了一种新的文学表达,这既是对时代的回应,也是一种新的审美探索。

一、从解绑土地到重新回归土地

近年来,随着精准扶贫方略在全国范围内积极推行,乡村面貌发生了巨大而深刻的变化,时代召唤作家聚焦于这一伟大的历史进程,一系列反映精准扶贫的作品脱颖而出,丰富了乡土文学的内涵和表达。韩永明在对乡土书写的过程中,有意避开“苦难叙事”“挽歌”“牧歌”模式,而是着力书写农民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的变化,聚焦扶贫干部、扶贫对象、村干部等不同人群的精神成长,这是韩永明扶贫题材小说不同于其他作家同类题材小说创作的一个特点。

韩永明聚焦在现有“开发式扶贫”理念指导下基层乡村干部的工作重点:通过开发自然资源和人文资源,发展商品生产,改善生产条件,转换销售模式,提升百姓生活质量。在小说 《春天里来》中,夏香久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农妇,她在一次意外住院时,有幸结识了几位视野开阔的病友,他们的身份包括医生、摄影师、教师等。大家在一起闲聊着食品安全问题,谈论着转基因食品对于人体的危害。由此,夏香久借用新兴科技智能手机的便利,开始在微信朋友圈售小籽黄给城里朋友。在作品《骄傲的父亲》中,父亲为给儿子在县城里买房,花掉了毕生的积蓄,只为取得“城里人”这一身份。儿媳妇香云与儿子离婚后,她又回到农村生活,并利用网络直播方式赚钱,很快成为网红。这里,“县城的房子”已不再只有房屋本身的物质价值和使用价值,而是转换为一种符号价值,它所代表的是儿子所谓“阶级身份的转变”。而香云运用互联网媒介来直播乡土原始播种方式的行为,可以说是当代农村人现有思维方式的一次重大转变。他们充分利用网络平台开展活动,也在无形中影响或改变了农村人朴实耕种的传统面貌。

此类现象的发生和中国农民与土地的关系问题密不可分。过去农民和土地是牢牢捆绑在一起的,祖祖辈辈从地里刨食,对土地充满着依恋和尊重。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生产力得到极大解放,土地作为一种生产资料,被赋予了更多的现实内涵。改革开放以来,农民和土地的关系进一步松散,大量乡村农民纷纷涌入城市,变身为一种新的身份——“农民工”。他们挤进城市,成为企业生产流水线上的工人、小商品生产者、城里的小商贩,或者小企业经营者,甚至不少人在摸爬滚打中成为成功的商人或企业家。但是,随着近年来国家大力推进城镇化建设,资本的巨量投入,环境的极大改善,很多农民开始重新回归乡村。他们可能还是会依靠土地赚钱,但已不再仅仅满足了从土地里获得简单的食物,而是开始利用网络科技直播农耕生活,兜售一种朴拙的农村生活方式,以满足城里人对田园生活的想象。这种变化是耐人寻味的。韩永明非常敏锐地注意到了这种变化。在韩永明的笔下,青年农民在进行这种直播的时候,是以一种“打破落后,站在田园生活前沿”的形象来满足着城里人对于乡村田园风光的向往,一改往日“农村人”迫切希望有一个窗口可以窥探“城里人”生活的状态,这种城乡憧憬不经意间就互换了身份位置。相比于以往城里人对农村人那种高傲的“先进文明”对“落后文明”的鄙夷,韩永明笔下呈现出的是代表着温馨、祥和的田园风光的“农村人”,热忱接纳“城里人”对自己生活的关注和好奇,并热心引导“城里人”了解现阶段农村的生活状态。故土也不再是单指作家心中“遥远的清平湾”,更多的是对在城市化浪潮冲击下,一批来自于农村的城市作家对“乌托邦”生活的回望与憧憬。农村人对于土地的认知在接纳城市新鲜文明的同时发生了巨大变化,土地本身的意义某种程度上已被娱乐化消解,过往那种对土地无比尊重的耕作饮食文化,转换成为一种用“土地”赚得网络流量的饮食文化。

韩永明对于农村群体现状的关注已超越原有乡土文学的思维定式。在他的笔下,农村人的思维方式已发生了极大的改变,跳舞、刷抖音、读网络小说等已经成为日常。从曾经的“输血式扶贫”,乡村像一个嗷嗷待哺地孩子那样,等待着国家和政府大量资金投入式的搀扶着发展,到农民不断自觉地接受高科技和新事物,转变为“开发式扶贫”,农民自发利用现有的科技力量将自己生产的农产品销往城里,增强经济发展内驱力,来完成新的产销结合。很显然,韩永明已关注到农村群体的思想变化,并将“农民进城”作为书写主题之一,但这早已不同于“陈奂生上城”的书写模式,即明写农民和城市(先进文明的代表)的接触,实写农民真正走进全新的现代文明时因文化程度、习惯风俗等差异而感到窘迫,作者似乎是站在一个至高点捎带讽刺地观察农村人的愚昧。相比之下,韩永明以一个更贴近现实生活的创作方式,以亲身实地来观察和书写乡村生活的巨变。在他的笔下,农民已不再是没有文化、没有见识的人,保守、愚昧、贫穷、自私,甚至诚实、勤劳、纯朴这些形象都在渐行渐远。

二、从城乡二元对立到外来者入乡

打破城乡二元对立,聚焦主体精神成长,是韩永明小说创作的另一大特色。韩永明笔下的扶贫干部,大多是以“外来者”视角进入乡村,他将基层驻村干部的成长与乡村面貌以及村民命运的改变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反映出扶贫工作既是帮扶他人的过程,也是扶贫干部自我成长的机遇,很好地表达出“人”的成长。

深入乡土的过程,是基层驻村干部作为“外来者”如何进入乡村内部的过程,农村发展的内生力量必须和政策的外在帮扶两相结合,才能真正打好脱贫攻坚战役。驻村干部融入乡村内部的过程,也关涉到文学所呈现的乡村经验,如何充分把握时代精神的前提下坚持个性化表达,是新时代扶贫文学的一个突出特征。

在作品《小羊咩咩》中,驻村干部为帮助牧羊人老万走下山住进扶贫安置房屋,想尽了办法。老万醉心于自己的羊群和山上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活,死活不愿接受下山安置。驻村干部王天麻、小杨和鲁队长先是装成“羊贩子”,设法购买羊群劝导老万下山,后又将扶贫物资放置在扶贫安置房中,想诱迫老万下山,结果还是不成。扶贫干部最终无奈妥协,单独为老万在山上安上电、网,并购置手机嘱咐老万每日和驻村干部通电话报平安。通过多次设法希望老万下山的举动,将扶贫干部“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初心和宗旨展现得淋漓尽致。文中体现出很重要的两点:一是牧羊人老万对传统生活模式的执着,明显带有对现代生活的排斥;二是扶贫干部小鲁队长对老万这种个人生活方式选择的尊重,这也是对人格的尊重。小说《酒是个鬼》更像是韩永明新时代乡村书写的序篇。小说中,王大用作为单位里的“边缘人”,被局长“委以重托”前往农村扶贫。他下定决心戒酒,却在实际扶贫工作中七次破戒,为的是让扶贫对象石头顺利脱贫,住进政府集中改造的砖房。在扶贫工作中,王大用逐渐找到了自己生命的价值,一改往日的精神风貌,从“穿什么不像什么”到“穿西装和黑呢大衣变精神了”。韩永明试图用西方的审美体系来建构“王大用”这一人物形象,“无用之用以为大用”,其内在主体性的自我认同感,帮助王大用获得了职业生涯的自我成长、自我拯救,同时这也显现出作者思考的高度和深度。在小说《我们跳舞》中,广场舞直接拉近了农村与城市生活方式上的距离,官民一起参与到乡村广场舞队,既丰富了农村居民的业余生活,又在精神层面缩短了城乡文化差距、官民心理差距。这也从另一个侧面体现出:在物质生活基本饱和之后,农民对精神生活的积极追求和自我成长。

“人的描写是艺术家反映整体现实所使用的工具。”文学是人学,韩永明在对扶贫文学的书写过程中,将笔触投射到驻村干部、扶贫对象的身上,驻村干部不辞劳苦、辛勤工作,只为将自己所负责的村落脱贫致富;扶贫对象不断突破思维局限,响应扶贫干部的号召,努力改善现实生活。在这里,韩永明将基层干部自我价值的实现和乡村振兴发展不断相融相汇连成一脉。正如蔡家园所评论的:“敏锐关注社会重大问题,善于捕捉生活中的传奇性因素,注重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即便是凌厉的社会批判也不掩内里的温暖。”③

在韩永明的扶贫书写中也客观地剖析了农村发展前期难脱贫困的原因。一是扶贫干部思维固化,扶贫方式单一。前期扶贫工作中,常常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一味地直接“输血”,只给鱼不教织网,无法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用发展的角度促进农民生活质量上的提高。早期农村扶贫,一味送钱送物,久而久之竟让一些贫困户形成了惯性思维——听说上面有领导来看望贫困户,就把家里的值钱东西藏起来,以示贫困,意图得到更多的物资帮扶。还有一些贫困户在政府帮扶下进城找到工作,但干了几天就不想干了。这种简单输血式扶贫,结果反而使不少农村滋生了一大批“被动懒惰”的人。二是扶贫对象的致富信心缺失。从根本上来说,要想真正脱贫还要先扶智、扶心、扶技。前期扶贫工作的开展不注重激活发展动力,村民思想并未转变、发展技能也未得到提升,致富信心极度缺乏,这也是韩永明在小说里塑造的类如牧羊人老万等人物形象,他们从小生活在贫困乡村,对当代新兴科技一无所知,唯有脚下的土地才让他们觉得踏实,这些人更需要扶贫干部深入基层,切实做好扶贫脱贫的思想工作,首先就是帮助他们树立脱贫信心。

韩永明在小说中不仅将眼光投射在了前期扶贫出现的问题上,同时也关注到正在变化着的扶贫方式。小说中的香云、夏香久等人利用微信朋友圈、互联网直播平台将乡村的农产品、乡野生活方式兜售展示给城里人,这充分体现了韩永明对农民精神生活变化的关注,以及到对国家发展中底层人民生活最关切地思考。从城乡二元对立,到外来者入乡,韩永明立足乡村实际,刻画乡村新面貌新事物,观察扶贫干部工作方式的转变,挖掘扶贫对象贫困原因,这种尊重社会现实,冷静理性展现乡村社会的现实主义的写作态度和方法,无疑填补了扶贫文学这一新领域的空白。

三、从再现典型到进场写作

从解绑土地到重新回归土地,从城乡二元对立到外来者入乡,韩永明将自己对乡土中国的观照始终落实在“土地”与“人”。诚然,乡土文学作家大都坚持现实主义创作手法,力图真实客观地反映人民生活的现状,对自然或当代生活作出准确的描绘和体现。19世纪法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巴尔扎克就自称是法国社会的“书记员”,其作品深刻体察人性,塑造出众多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描绘广阔的、五光十色的社会生活图景。韩永明的乡土小说创作遵循现实主义创作艺术手法,真实地呈现当下的乡村,创作出了具有时代精神的新形象。

马克思主义认为,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是现实主义创作的重要原则之一。韩永明作品中的人物在具体生活环境中个性鲜明,是不同于以往的新人物。在《酒是个鬼》中,扶贫干部王大用费尽心力帮助偏执的石头脱贫,在《小羊咩咩》中,驻村干部王大麻、小杨、小鲁队长想方设法三次请老万下山住扶贫房;在《春天里来》中,夏香久披荆斩棘,一定坚持要种老玉米种子;在《我们结婚》中,村官小邝在扶贫工作的开展中给余哈儿与李桂歪打正着凑成美好姻缘的故事。韩永明塑造了一系列“偏执”的人物形象,其笔下的人物“认死理”,但又向往美好的生活,形象各具特色,极大地丰富了扶贫文学的人物画廊。用人物性格发展来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典型人物的性格处于典型环境之中,这也使得扶贫工作的困难成为现实之必然。其扶贫小说专题以八个主要文本为依托,如以《鹧鸪天》为代表的早期作品中,韩永明较好地用小说的形式表现扶贫行动,呈现了扶贫工作的脉络,也体现了农村人民的生活从物质追求向精神追求的转变。

关注社会转型期间人们的心态变化,人的自我成长,是文学书写一个永恒的话题。“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是一个老话题,将生活升华为艺术,首先必须要有生活。”④地域文化对作家的影响也是值得关注的。汪曾祺与高邮文化、沈从文与湘西文化、张爱玲与上海文化、莫言与高密文化,地域文化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作家的思考方式与创作特色。韩永明用“进场写作”的方式,按照他所了解所熟悉的现实生活的具体状貌及本来特征,形象的真实描写,揭示出了现实生活的内在特征。

文学是对现实生活的反映,国家政策的发起与推行会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人的生活方式,而文学也会无可避免地反映生活的变化。以扶贫题材文学创作为例,国家和政府从“输血式扶贫”到“开放式扶贫”的转变,真实客观地展示了当代新农村农民生活的发展变化,农村生活已然不再是曾经的落后、愚昧,其接受新思想与新技术的速度正加快缩小城乡差距。从聚焦土地与农民问题,到关注城乡结合发展改革中农村生活的变化,韩永明的小说无疑真实地反映了现代中国在社会精准扶贫政策引导下新乡村面貌的变化,以及新农民思想深度及接受先进文明的程度的精神变化。

文学应把握时代的脉搏,反映时代的呼声,真实客观地揭示人民生活的新变化、新气象。新乡土观照下的扶贫书写呈现出一种全新的矫健姿态,并以此助力乡村文化伦理建设,这应该是一项长期而艰巨的任务。但“文学并不能给予这种重建做出评判,它要做的事是呈现和参与这种重建,从而使生活变得更合理”⑤。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之文学,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传统乡村的书写模式已不能适应新的历史视野和理论资源的表达需要。韩永明在扶贫文学的乡土书写中将眼光投射至新乡土背景下党和国家对于乡村的扶贫工作,试图在文学作品中以深沉的思考、细腻的笔触、丰富的感受来观照当下新乡土文学的时代主题,转变扶贫书写的表达方式,实现新的美学表达与价值线索,这无疑是韩永明对当下农村题材创作的突出贡献。

注释:

①费孝通:《乡土中国》 (修订版),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6页。

② 李建民:《中国乡土文学的“中间性”表述》,《文艺报》2009年2月5日。

③周新民:《现实比文学更精彩——对话韩永明》,《文学教育(上)》2019年第2期。

④⑤吴佳燕、韩永明:《寻找乡村题材创作新的审美表达》,《长江文艺》2020年第2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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