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响启蒙时代和现代之间的哲学家
——莫斯纳《大卫·休谟传》读后
2022-02-04上海人民出版社
文 孙 瑜 上海人民出版社
提到大卫·休谟,大多数人都将其定义为以怀疑论著称的伟大哲学家,而在后世他也确以哲学家闻名遐迩。以赛亚·伯林曾说:“没有谁比他更深刻、更激荡人心地影响过哲学思想的历史”。除狭义的哲学外,作为启蒙时代的理想文人,休谟几乎涉及全方位的知识领域并取得重要成就,因此关于休谟的哲学思想乃至其经济思想、政治思想、伦理思想、史学成就等,都留下了大量的研究著作。与其著作相比,真正意义上的休谟传记却鲜见。2017年由浙江大学出版社引进出版的莫斯纳《大卫·休谟传》是一部在国际范围内享有盛誉的名著,这部传记从休谟所处的时代,全面展现了这位思想家的经历,并深刻揭示了他作为思想家和文人的普遍性和独特性,对于我们理解休谟乃至他置身其中的启蒙时代都有极大的启发和帮助。
一部首版近五十年的名著
大卫·休谟,公元1711年4月26日—公元1776年8月25日,苏格兰不可知论哲学家、经济学家、历史学家,被视为是苏格兰启蒙运动以及西方哲学历史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
历史学家们一般将休谟的哲学归类为彻底的怀疑主义,但一些人主张自然主义也是休谟的中心思想之一。研究休谟的学者经常将其分为那些强调怀疑成分的(例如逻辑实证主义),以及那些强调自然主义成分的人。
美国学者欧内斯特·C.莫斯纳的《大卫·休谟传》首版于1954年,自出版以后就成为国际学术界最重要的休谟传记之一。如莫斯纳在1954年版序言中所说,休谟1776年去世之后国际范围内的休谟传记有三种:1807年T.E.里奇、1846年约翰·伯顿和1931年J.T.格雷格分别写就的传记。而莫斯纳的这本传记出版后,即因其内容的丰富性、权威性、准确性和深刻性而一举超越之前的几本传记,成为在国际范围内被广泛接受和认可的休谟传记名著。随后经过补充和修订,于1978年再版。《泰晤士文学副刊》称“这部传记是作者漫长而快乐的研究生涯所孕育出来的丰盈厚重之作。作者兴趣广博、智力超群,对18世纪启蒙运动和休谟研究做出了无可估量的贡献”;以研究18世纪怀疑主义思潮闻名的美国学者波普金称赞本书“是一项引人瞩目的学术成就,对于休谟研究者来说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工具;对于所有喜欢与研究18世纪启蒙运动和文学史的学者以及读者来说是一个取之不尽的知识宝藏”。
欧内斯特·C.莫斯纳(1907—1986年),美国得克萨斯大学英语系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英语文学与18世纪的启蒙哲学,对巴特勒主教和亚当·斯密都有精深研究,出版有《巴特勒主教和理性时代》,其学术生涯中的大半精力都专注于休谟研究。他自1936年起着手酝酿《大卫·休谟传》,并在各类期刊上发表了数十篇关于休谟的学术文章,于1943年出版了《被遗忘的大卫·休谟:好人大卫》作为这本传记的前期准备,1954年他还出版了与另外一位学者合编的《休谟新书信》。
参考资料的丰富性和权威性是《大卫·休谟传》的一个突出特点。除了已出版休谟著作的各种版本以及重要的休谟研究著作、文献资料等一般性参考资料外,作者还查阅了休谟以及与他有较多来往的重要人物、重要机构的大量手稿、信件、回忆录、档案资料等,并广泛查阅了18世纪出版的30多种报纸和期刊。与此同时,作者对这些繁杂的资料进行了严格的甄别,如1978年再版序中所说,在修订版定稿前夕他还接受苏格兰国立图书馆手稿部研究者的提醒,对部分休谟手稿的真实性以及可能对影响到本书相关章节的内容进行最后的鉴别斟酌。借以广泛收集整理的丰富参考资料为基础,加之长时间的酝酿、甄别和研究,莫斯纳为读者拼出了休谟最为丰富、生动和真实的人生图景。
如作者所说,一部主要致力于智识问题的文人的传记,如果不在其思想活动上多花一些笔墨,既难成大的气象,也不会引发人们的兴趣。因此对休谟思想及思想活动的介绍和分析无疑占据了相当大的篇幅,这既是不可或缺的,而且也体现出作者不凡的思想水准,这本休谟的传记中“人占据了主要的舞台,而其观念只是为行动提供了理据”。因此这本传记总体上是一本叙述经历重于思想分析的传记,也是一本引人入胜的传记。
同时,笔者认为这本传记最大的特色和最重要的价值,在于作者将休谟置身于他所处的时代——启蒙时代,这是一个新旧交替、风起云涌、波澜壮阔、群星璀璨的时代,从而凸显了这个时代所谓的“启蒙哲人”的典型特点,同时又充分展现和揭示了休谟在启蒙时代的独特性。正是在对时代大背景的充分、深刻挖掘和对休谟个性遭遇、特质和思想内涵的全面展陈和独到解析,让这部传记具有超越个人传记的独特价值而成为一部难以超越的名著。
典型的启蒙哲人
狄德罗主编的《百科全书》中的“哲学家”词条集中描述了启蒙哲人的特征:敢于打破宗教的神圣教条和信仰加于理性之上的枷锁,消除因宗教而引起的偏见和迷信,遵循理性的指引;善于思考并追根究底,具有观察、求精和将事物与真实原则相联系的哲学精神;深深地热爱社会,以造福社会为己任,既能独处又爱社交,将自己的思想和成就看作每个人都可利用的公共财产以推进启蒙事业。以这一标准衡量,休谟无疑是18世纪最典型的哲学家(所谓“启蒙哲人”)之一。
作为一个苏格兰人,休谟于12岁时便进入爱丁堡大学——这也是当时除牛顿的母校剑桥大学外第一所传授牛顿学说的高等学府,在那里感受到了诚挚而浓烈的知识氛围,于18岁时确立了自己“作为一名学者和一位哲学家”的志向,随后又立志以牛顿为榜样,“将人性作为主要的研究对象,并且从人性中导源出道德学和批评学的所有真理”。虽然休谟自己最看重的著作《人性论》及其改写本在他去世前也一直没有得到他所期望的反响,但他凭借主题广泛、贴近现实、格调高雅考究、文风轻松明快的一系列随笔体著作,尤其是精心撰写的六卷本得到大半个欧洲的热烈欢迎。
作为启蒙文人,休谟主要的活动舞台在爱丁堡,也正是这个时期爱丁堡出现了艺术、文学、科学和普遍的思想繁荣,成为苏格兰启蒙运动的中心,休谟与爱丁堡思想文化界的几位风云人物,如政治经济学家亚当·斯密、历史学家亚当·弗格森和威廉·罗伯逊、建筑师罗伯特·亚当、宗教思想家休·布莱尔等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其中亚当·斯密更是他的挚友。同时他也是当地最重要的文人团体爱丁堡哲学会和群贤会社的成员。而休谟达到文人声誉的顶峰则是在巴黎。1763—1766年休谟以驻法公使赫特福德伯爵秘书的身份在巴黎逗留两年多,也正是在这段时间,他有机会与包括狄德罗、达朗贝尔、霍尔巴赫、爱尔维修、杜尔阁、格里姆等较为活跃的哲人有了很多当面交流的机会,并成为当时风头最劲的几大沙龙如乔芙兰夫人沙龙、德芳夫人沙龙、莱斯皮纳斯小姐沙龙的座上宾;与伏尔泰和孟德斯鸠建立了通信联系。在大环境和思想碰撞的共同影响下,休谟成为了当时启蒙时代文人团体的活跃分子。
游离的思想巨子和时代先知
如前文所说,作为启蒙时代的文人团体的一员,休谟身上具有那个时代启蒙哲人的典型特点,但他也有许多独特之处。首先作为文人来说,他是当时为数不多的靠写作为生的文人,如莫斯纳所说,在人类历史上,休谟的读者圈首次涵盖了普罗大众,在不列颠,他是第一个仅靠文学就挣得不菲家业的著名文人。但笔者认为他更大的独特之处在于其思想上的游离性。
作为一个苏格兰人,休谟毫无疑问是苏格兰启蒙运动的代表人物之一,除了与苏格兰启蒙运动主流的一批学院或教会内部的温和派思想家保持良好关系并参与他们的一些活动外,他在经济、伦理、社会等问题上温和、功利的思想倾向,以及对理性的怀疑,对实证方法、传统习俗的重视以及对日益兴盛的商业社会的积极态度,都使他从思想倾向和气质上成为苏格兰启蒙运动的重要一分子。但休谟在苏格兰有非主流的一面,这主要从两方面体现出来,一是他曾两次分别试图申请进入爱丁堡大学和格拉斯哥大学做教授,但都未成功,原因除了党派之争外,温和派思想家对休谟的抵制和反对也是主要原因。在当时的大学教职如此被重视,是因为大学和教会是启蒙运动的主战场,正是这些思想家兼大学教授成了苏格兰启蒙运动的主力军。因此,休谟虽然是苏格兰启蒙运动的主角但却很难进入主流。
如前文所说,休谟作为文人的最高赞誉来自巴黎,在那里受到上至王公贵族、下至普通百姓的热烈欢迎。当然,休谟最为重视的是与作为法国启蒙运动主角的那些哲人的交往。巴黎的哲人们同样很欣赏这位因《政治论衡》《英国史》以及其他一系列有关道德、政治的随笔而名声大振的苏格兰文人,在他们眼中,休谟成了以牛顿的方法研究精神哲学的典范。就连后来与休谟吵翻的卢梭在之前对其也评价甚高:“在我所认识的人中,休谟先生是一位真正的哲学家,也是唯一一位在写作时不带任何偏见、公正无私的历史学家……在测度和计算人类错谬的时候仍能高居于这些人类缺憾之上。”可以说,休谟在法国的哲人们那里得到他在英国未能企及的赞赏和认可。
然而,这些都无法掩盖他与法国启蒙思想家之间存在的重要分歧,最明显的分歧表现在宗教观上。休谟的宗教观是与他的认识论密切相关的,他的着眼点是考察宗教原则和神学证明的哲学根据。他为自己的所有论证设定了一个根本的前提,即上帝的存在不容质置疑,这个前提使休谟的宗教理论不可能是无神论。法国的哲人们的宗教观却指向不同的方向,他们更多地是从宗教潜在的负面作用入手对宗教进行猛烈的批判,有的全盘否定宗教的正面作用,发展出无神论思想,有的同时考虑到宗教所能起到的有益的不可替代的作用,发展出自然神论思想,这方面表现最明显的是霍尔巴赫和伏尔泰。相比之下,休谟的宗教观则要谨慎得多,主要是从哲学层面考察宗教,他认为,由于人性中具有产生宗教观念的自然倾向,宗教在人类社会的发展中很难避免,宗教可以起到纯洁人的灵魂和维护社会秩序的有益作用。休谟的这种观点与法国启蒙思想家们在宗教问题上鲜明的无神论倾向是有明显区别的,因此还受到法国无神论哲学家们的嘲笑。
休谟与法国启蒙思想家的分歧还集中地体现在认识论上,这方面的分歧正是他们之间最深层、最根本的分歧。从两方面分析:一是对理性的看法不同。休谟认为从人类认识能力总和的意义上来看待理性,理性的功能仍然是很有限的。他对法国的哲人们所坚信的“理性可以推动人类无限完善”的观念持保留态度。法国启蒙运动的主流派思想家对理性的看法与休谟有很大的不同。达朗贝尔为《百科全书》所写的序言可集中体现百科全书派对理性的信任及其由此而表现出来的乐观情绪,法国的哲人们认为正确运用理性就可以推动人类无限进步和完善。
哲学家康德对休谟哲学有一个很有名的评价,他称是休谟首先打破了他的“教条主义迷梦”,休谟的“第一颗火星”,为他“带来了光明”。但真正促使休谟迈入对现代西方哲学最有影响的思想家之列的,是从20世纪初期发轫,至今在西方哲学中仍占举足轻重地位的分析哲学,在这个哲学思潮中,逻辑原子主义的代表罗素认为休谟是“哲学家当中最重要的人物”,并且在西方哲学中曾发生过重要影响的逻辑实证主义也将休谟看作是真正的理论先驱。
从莫斯纳这本近80万字的厚重传记可以充分看出:休谟是一个典型的苏格兰人,他吸取了苏格兰哲学的传统,是苏格兰启蒙运动的主角,但他对传统宗教的批判和他的普遍的怀疑主义又使他始终居于主流之外。休谟是整个启蒙文化的产儿,他受到大陆哲学特别是法国哲学的极大影响,在法国他受到空前的欢迎,是哲人们的好朋友和沙龙里的明星,但他们之间的重要分歧又使他成为一个“孤独者”和“敌人”。休谟是启蒙时代典型的哲学家和文人,但他的哲学思想又部分地领先于他所处的时代而在现代哲学中得到回应。美国学者彼得·盖伊称休谟是启蒙运动的哲学家中“最孤立又最有代表性的一个”。因此,可以说休谟既是游离于苏格兰启蒙和法国启蒙之间的文人,又是游离于启蒙时代和现代之间的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