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文化与马克思主义相结合的主动性研究
2022-02-04许忠明刘双庆
许忠明 刘双庆
(齐鲁工业大学/山东省科学院政党研究中心,济南250353)
党的理论创新是观察马克思主义与中华文化相结合的实践场域。从时间和空间的双重坐标上看,理论创新中涌动着两大主体构成的互动和融合。马克思主义理论和中华文化都具备与时俱进的理论自新品质。前者能够“随着实践发展而发展”[1],后者则可以实现某种 “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2]。马克思主义与中华文化的历史性相遇,不是一种偶然,而是受到世界经济一体化发展规律的支配。
当前,对于马克思主义与中华文化两大主体之间的关系研究正在快速发展。陈先达认为,“只有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才能变革中国社会”“只有继承中国传统优秀文化,马克思主义才能在中国取得胜利”[3]。辛鸣认为,马克思主义与中华文化相结合“使中华文明再次迸发出强大精神力量”[4]。叶小文认为,中华文化是读懂中国之治的“文化秘诀”[5]。中华文化是马克思主义能够充满生机活力的深厚土壤。马克思主义自从与中华文化相结合,才显示了马克思主义的强大生命力。王立胜认为,中华文化接受马克思主义指导是自身实现“复活”“复兴”的关键一步[6]。这些论述揭示了中华文化接受马克思主义指导的必要性和可行性。本文将在此基础上,深挖中华文化主动接受马克思主义的内在机理,尤其关注中华文化的主体性存在和能动性作用。另外,本文使用中华文化这一概念,盖在于认为中华文化与马克思主义的结合是一个不断更新的过程,弃其糟粕、取其精华,是一个不断生长的自在、自觉、自为的过程,目的在于争取在一个较为宽广的视野中更好地揭示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的生成原因。
一、中华文化对马克思主义的自觉认识
中华文化是世世代代中国人的精神家园。中华文化是从中华民族角度而言的中国传统文化,中华文化是生活于中华大地上无数不同来源的中国人在共同生活中创造的一套符号系统,它沁润于中华民族千万年的生活和生命之中,成为中华民族独特的文化基因,支撑着中国人的心理世界,展现着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中国形象。中华文化“流动于中华民族的生活方式之中、传统的风俗民情之中,凝集于包括儒墨道法诸子百家经史子集的经典之中”[3]。中华文明作为世界上唯一延续至今而没有中断的文明,其重要原因在于中华文化作为民族之魂、民族之根、民族基因,深藏于中华民族身体之内,成为中华文明的精神体现和力量源泉,推动着中华文明不断发展为世界上唯一绵延五千年而一直不曾断绝的文明。中华文化作为一个数千年演变而成的有内聚力和适应性的系统,与中华民族的政治、经济、社会等结合在一起,成为中华民族不断发展的强大动力。
(一)中华文化接受马克思主义的时代背景
中华文化对马克思主义的认识和接受不是偶然的,更不是被动的。中国社会遭遇“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是由工业文明与农耕文明之间的巨大落差引起的,农耕社会被强行纳入资本世界的发展之中。中国在感情上抗拒排斥资本世界,但在行动上却不得不迟早接受商品经济之命定安排。最早感知这种矛盾和变化的首先是中华文化的主体意识。现代化的强力撞击暴露了中华文明中固有传统落后于时代的真实一面,当中华民族举目彷徨之时,马克思主义以真理的力量迅速激活了中华文化。
从大历史上看,中华文化一直有着强大生命力。中华文化博大精深,具有五千年历史,封建专制文化仅仅是一个小周期内的“主流”,但却是大周期内的“末流”。中华文化的主流曾经在明清两代之际发生“断裂”后转向,纲常名教为内核的封建伦理文化开始大行其道,逐渐与封建专制统治结合为“一表一里”的整体结构,发挥“软硬兼施”的统治功效,却不幸铸就中华民族在近代不断衰落的命运。但是,以纲常名教为代表的封建伦理文化在不断强化并趋于僵化的同时,以儒学为主流的中华文化亦出现“移形转步”的重大历史转身。一方面专制皇权造成严重的政治僵化愈益严重,另一方面“弃儒就贾”的社会运动在不断扩展。这两种力量“一迎一拒”,使得以儒学为主流的中华文化再次面临剧变[7]。
中华民国建立之后,人们对政党政治普遍失望,军阀政治开始走上舞台。在这一背景下,先进的中国人开始意识到“中国政治文化的双重危机”才是造成“中国衰弱之因”,这一“双重危机”就是“传统文化与传统专制政治相表里”[8]20,中国儒家理念的仁爱学说与皇权专制 “残酷并行”[8]242。中国封建专制制度在元明清三代不断强化,一些传统文化依附皇权专制发展,蜕变为腐朽没落的封建专制文化,二者日益结合并不断固化,逐渐失去对外来冲击的应变能力。如何解构传统文化与封建专制之间的“死结”,成为中华民族面临的时代课题。
中华文化是充满生命活力的复杂共同体。“中华文化在根基上富含开放性的基因”[9],中华文化向来有“通古今之变”的内在精神,有“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特质,在接纳外来文化上从来就有很强的自觉性和主动性。在中华民族的危急存亡之际,中华文化迅速表现出自省、自觉、自救的能力。这种能力很快就表现在中华文化对马克思主义的认识和接纳上。
马克思主义早在十九世纪末就经由包括李提摩太、梁启超、朱执信、有贺长雄等人在内的外国传教士、资产阶级改良派、资产阶级革命派、日本留学生等不同群体介绍到中国,但“严格意义上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程始于李大钊、陈独秀等早期马克思主义理论者在国内对马克思主义思想的宣介”[10]。陈独秀、李大钊等人有丰富国学思想并都有留学国外的经历。李大钊有20年学习经历,其中有10年学习传统文化,10年学习近代文化。在时代大变革之际,这些先驱成为盗取西方思想天火的普罗米修斯。
20世纪前后,中国社会激流涌动,各种社会思潮奔涌出现。陈独秀承接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倡导新青年。1915年刊登《敬告青年》,寄希望于“新鲜活泼之青年有以自觉而奋斗”,青年应该有“六义”,这就是“自主的而非奴隶的”“进步的而非保守的”“进取的而非退隐的”“世界的而非锁国的”“实利的而非虚文的”“科学的而非想象的”,“国人而欲脱蒙昧时代,羞为浅化之民。则急起直追,当以科学与民权并重”[11]10。陈独秀积极宣介西洋文明,打通东洋文明与西洋文明的关联,提倡人权与科学,已经深入到个人和社会层面。他认为只有科学的文化和包含人权、自由、自立、自省、自觉、平等等内容的民主才是中国需要的,这与晚清以来文化界批判奴隶、倡导新民,促进民德、民智、民力的提升遥相呼应。新文化运动的国际背景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国内背景是辛亥革命前后的巨大落差,因而很容易引发人们的心理剧变,产生社会启蒙作用。文化运动很快递进为社会运动,并与马克思主义主张的社会革命相衔接。新文化运动与马克思所主张的社会革命虽在方法上不同,但在精神理念上已经相通。新文化运动中倡导的科学与民主与马克思主义作为思想体系的科学性、内容上的平民性,已经十分接近。以宣扬民主与科学为己任的新文化运动为马克思主义来到中国扫清了障碍,打通了区隔。五四运动之时,群众运动的巨大价值立刻被先进的中国人所认识,改变中国社会的力量与其靠先知先觉,不如依靠马克思主义所说的劳苦大众。与其说陈独秀、李大钊等人抛弃了民主主义,不如说他们通过新文化运动这块跳板一下跃升到马克思主义的这一高地上来。
(二)中华文化主动接受马克思主义的现代性与后现代性
马克思主义包含着现代性和后现代性的理论。一方面马克思主义诞生于资本主义迅速发展的西欧,必然包含着现代性的理论思想;另一方面,马克思主义是推翻旧世界建设新世界的理论,必然又包含着后现代性的理论。这种理论的复杂性恰恰为处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中国提供了丰富的想象空间和实践领域。
早期马克思主义者对现代性观念的传播,主要体现在对现代民族国家的建构上。李大钊批评作为封建君权辩护者孔子为“数千年之残骸枯骨”[12]263“历代帝王专制之护符”“保护君主政治之偶像”[12]263,进而指出,我们要沿着“德先生”[12]264之路,构建现代的民族国家。李达更是明确提出,我们要“颠覆有产阶级的权势,建立劳动者的国家,实行无产阶级专政”[13]30-31。 这种 “劳工专政”[14]的提出, 在本质上就是在反封建、反资本主义的基础上,对现代国族价值的呼唤。
早期马克思主义者对后现代性观念的传播,主要体现在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和对社会革命的构想上。他们认为,“资本家利用收集生产物的剩余价值,坐致巨富”[13]30-31,这本身就是对无产阶级的残酷剥削。所以“必须将旧的经济生活与秩序,废止之、扫除之,如私有权及遗产制,另规定一种新的经济生活与秩序,将资本财产法、私有者改为公有者之一种制度”[15]373,这有赖于“成立一个强固的精密的组织”[15]444,以领导无产阶级,“借政治革命实现社会革命”[13]208。此类对于资本主义的反思是典型的后现代价值。
与其说中华文化受到现代性和后现代性的“双重矫正”,不如说中华文化对现代性和后现代性主动进行了“双重吸收”。有学者认为,晚清以来,迄今为止,中国文化的自我认知在总体上受到过现代性和后现代性的双重矫正”[16]。然而,没有母本就无法嫁接。一种文化对另一种文化的吸收,总是要从自身中寻找可以依托的思想资源。现代自然科学中有一种著名的观点,即理论渗透观察,任何观察和认识都不是完全中立和客观的,总是要受到观察者既有的理论思维支配。李大钊等人在向中国推介马克思主义时,不可避免地受到传统文化的影响而表现出某种“选择性传播”[17]。中华文化传统的中心地位使得自己在面对西方强势文化时自觉或不自觉地将马克思主义对资本现代化弊端的批判接受下来。但是,当他们带来马克思主义本身批判现代性的一面之时,也必然把现代性观念带到中国,使现代性与后现代性一体两面、相辅相成地伴随在早期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进程中。
这种对马克思主义的诠释和传播,对依附于封建专制制度的纲常伦理文化产生了极大的冲击。在一些文化保守主义者的解释下,传统文化的核心观念在于“《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18],而所谓大一统就是指万事万物要有一个统领。所以,作为平民百姓,我们应当“知其所从”,自觉维护君主专制下的稳定局面。而马克思主义的传入,使得传统的封建帝制被彻底解构,取而代之的是现代民族国家的建构。在传统话语中,社会的稳定和发展,要依靠一小部分统治者、领导者等政治精英的自我进步、自我反思、自我超越。而马克思主义的传入,让传统地主阶级、新兴资本家的自我超越论被彻底解构,取而代之的是无产阶级的社会革命论。这实现了马克思主义对中华文化中前现代价值的颠覆和冲击。
在二十世纪初期,实现国家富强和人民解放成为中华民族的时代主题。在这一时代背景下,知识分子群体很快感受到欧美制度的局限性,尤其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显示了西方衰落的制度性根源,而携带民族主义与社会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出现立即惊醒了处于迷茫中的中国人。由此,中华文化开始自觉选择和接受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与民族主义两大思潮成为中国人行动的“两个马达”[19]128。
二、中华文化与马克思主义的主动结合
在马克思主义与中华文化相结合的理论创新中,一定要注意中华文化的主体性存在和主动性意识。中华文化不是消极被动地接受马克思主义,而是积极主动并创造性地接受、消化和发展马克思主义。只讲马克思主义,不讲中华文化,是一种“单线条描述”的“简单化思维”[20],不能从根本上理解中国社会百年来的天翻地覆的剧变。
(一)中华文化主动承接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
中华文化中有丰富的唯物论与辩证法思想。战国时期,荀子提出,“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管子》提出,“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明朝王阳明提出知行合一,要求格物致知。清代的王夫之、颜元、戴震、魏源等人提出大量的唯物主义观点。魏源提出,“及之而后知,履之而后艰,乌有不行而能知者乎?”行而后知成为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重要唯物主义观点。《周易》指出:“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论语》说,“我叩其两端而竭焉”“过犹不及”,就是要避免事物走向两个极端;《老子》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将欲取之,必固与之”,等等。这些观点生动表现了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中的辩证法思想。鸦片战争前后,中华民族已经面临千年变局,龚自珍发出呐喊:“一祖之法无不敝,千夫之议无不靡,与其赠来者以劲改革,孰若自改革”;魏源则极力主张,“变古愈尽,便民愈甚”,师夷长技以制夷[21]。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展现出“法无不改”的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品质,展现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寻求变革的强烈诉求。
李大钊认为,唯物史观就是要“把历史做成一科学,而期发见出一普遍的力,把那变幻无极的历史现象。一以贯之”[22]20,而在其中最能发挥作用的是经济现象。在李大钊看来,“唯物史观的要领,在认经济的构造对于其他社会学上的现象,是最重要的;更认经济现象的进路,是有不可抗性的”[22]21。在马克思主义内部,这可以从两个命题入手理解:第一个命题是“人类社会生产关系的总和,构成社会经济的构造。这是社会的基础构造。一切社会上的政治的、法制的、伦理的、哲学的,简单说,凡是精神上的构造,都是随着经济的构造变化而变化。”[22]27经济因素是解决社会弊病的第一因。第二个命题是“生产力与社会组织有密切的关系。生产力一有变动,社会组织必须随着他变动”[22]27。这两个命题被后来的瞿秋白理解为“生产力之状态”与“经济关系”“社会基础”与“社会建筑”之间的关系[23],其实讲的就是我们如今理解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关系,这是早期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对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较为准确的理解。
用唯物史观来观察,近代中国社会基础的变化,例如科学技术的进步,生产力的跃进,商业社会的形成,构成了经济基础的变化,而中国知识分子作为上层建筑的表现也在发生急剧变化,中国社会已经到了大变革的时代。“开拓创新是中华文化的精神遗产,是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动力之源。中华文明绵延至今几千年,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中华文明具有强大的自我造血、自我迭代的创新能力。”[24]中华文化接受马克思主义,体现了中华文化的主动选择,这并不是一厢情愿的主观愿望,也不是完全被动地屈伸相迎,而是一种有生命力的文化在迎接挑战时作出的创造性选择。
儒家文化认为,人者,仁也,人本身就是一种关乎伦理道德的社会关系的存在,人作为个体的社会本质是与生俱来的。伦理道德作为一种人生的价值体系,规定了人的实践活动的限度,人的交互性被突出强调。儒家学说提倡,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显亲扬名,即为孝道。恰如钱穆所言:“世道人心,实在便已是中国人的一种宗教。无此宗教,将使中国人失去其生活之意义与价值,而立刻要感到人生之空虚”[25]。这与西方基于个人主义的超世的宗教体系完全不同,却与马克思主义倡导人的社会性和集体主义的思想相一致。老庄思想同样倡导人的社会性。陈唯实指出,庄子思想中有集体主义的一面,“庄子对人生有较深的认识……人生不必抱着个人主义,自私自利;也不必抱着家族主义,视子孙为私有。人是社会的产物,理应献身社会。故人不必贪生怕死,能为社会谋福利而牺牲是有价值的。”[26]嵇文甫、吕振羽等马克思主义史学家认为,中华文化中有“重民”的可贵倾向。嵇文甫指出,“孟子制裁暴君替民众呼吁则有之”[27];吕振羽通过对《尚书》《左传》等文献的分析认为,虽然传统中没有民权思想,但其“重民”倾向对于打破封建阶级秩序有一定的“改良作用”[28]。中国传统文化没有很强的阶级意识,但却有浓重的民本意识和人心意识,这与马克思主义的人民立场是一体的。
(二)中华文化主动接受马克思主义的社会革命方法
中华文化中有能为当代社会革命提供支持的优秀理论资源。马克思主张阶级斗争,认为无产阶级的解放需要通过暴力革命来实现,无产阶级革命是改变历史的“伟大的杠杆”[29]。马克思主张的社会革命,坚持客观唯物主义,反对主观唯心主义,区别于以往空想社会主义,是社会主义思想上第一次伟大飞跃,使社会主义成为“科学”的根本标志和唯一道路。
中华文化主张,天命有归,有德者居之。得民心者得天下。汤武革命,顺天应人。侯外庐指出,中华传统文化中包含了“深厚的革命传统与伟大的历史首创精神”,这使得“封建制度的柱石发生裂痕,封建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也不能不被动摇”[30]。这一点毛泽东也早已察觉,他指出“中国历史上的农民起义和农民战争的规模之大,是世界历史上所仅见的。”[31]自秦王朝以后,没有任何一个所谓的“盛世”不在农民起义中被瓦解,这种伟大的革命传统是共产党人乃至全国人民都需要的思想资源。
早期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接受了辩证唯物主义对经济社会的认识,但在如何改造社会上却有一个探索过程。新文化运动的核心问题是要解决“宪政建设何以失败”的问题,“砸烂孔家店”这一文教体系就成为重要解决方案[32]。新文化运动触及到了中国专制政治的文化根子。中国近代愈演愈烈的专制政治与传统纲常伦理文化深相依傍,已经构成中国社会发展进步的“死结”,新文化的指向就是要打破这一“死结”。新文化运动提出,“最足以变古之道而使人心社会剧然一新者”的近代文明有三个,这就是人权、进化论和社会主义[11]11。陈独秀倡导新文化运动的初衷是为立宪共和寻找一个可靠的新青年根基,这个办法就是觉悟“吾人”。“立宪政治”的政治根本解决之道是“吾人最后之觉悟”[11]52。立宪政治的 “主动地位”属于人民而不是政府,“伦理的觉悟,为吾人最后觉悟之最后觉悟”[11]56,“吾人最后之觉悟”是 “伦理的觉悟”而不是其他。
历史总是以常人难以预料的方式为自己开辟道路。五四运动后,“文化运动”迅速转变为“社会运动”。以文学、美术、艺术、哲学、科学为主的文化运动让位于以妇女问题、劳动问题、人口问题、平民问题为中心的社会运动。陈独秀大胆批评“中国式的无政府主义”,主张实行“严格的干涉主义”,创造“名副其实的‘开明专制’之局面”[33]117,这就必然导向社会革命。“用力量把旧制度推翻,同时用力量把新制度建设起来,社会才有进步”,这种力量不是别的,就是革命,“力量用得最剧烈的就是革命”[11]126。 进行社 会 革 命 就 需 要“改造政党”,走“俄国式的道路”,即通过建立在无产阶级基础之上的共产党,就成为中国不得不走的“唯一的道路”。“政党是政治底(的)母亲,政治是政党的产儿。我们与其大呼‘改造政治’,不如大声疾呼 ‘改造政党’”[33]128-129。
五四爱国群众运动显示了人民群众之中蕴藏的巨大革命力量,早期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亲眼目睹五四运动的惊人变化,开始将改造社会的希望从先知先觉者转到工农劳苦民众之中。过去那种依靠社会上层人物“发明真理,培植民德”的做法并不是改造社会的根本方法,而现在“不圆满人群”的平民能力完全有改造社会的可能[34]19。陈独秀撰文说明“劳工神圣”,“为社会做工的神圣事业”与“为资本家做工的奴隶事业”根本不同[33]105。恽代英认识到“被经济生活压迫得最厉害的群众是我们的武器,是我们的军队”[34]332。“只有全体民众起来打倒帝国主义、铲除封建势力、建立民众政权、大力发展国家资本、彻底解决土地问题,才会有真正自由平等的新社会”[35]。而当时的文化保守主义者还在想着通过君主复辟、建立孔教来解决社会问题,他们所代表的纲常伦理、孔教文化,在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强力冲击下很快失去了社会舆论场,中华文化必然要通过自身文化革命方式主动丢弃原有文化传统的糟粕来适应社会、引领社会,并在新的社会条件下获得新生。
在遭遇三千年不遇的“西方问题”[36]后,中华文化不仅意识到必须寻找新的出路才能延续下去,而且努力通过洋务运动、农民运动、戊戌变法、清末新政、辛亥革命、国民革命等方式不断寻求现代化的道路,最终自觉选择了马克思主义主张的社会革命方式来改变中国。中国革命的难度和强度都是世界上罕见的。中国革命不是任何“停滞的文明”所能做到的,更不是“东方不变”所能说明的。中国革命与世界上的英国革命、法国革命、俄国革命、美国革命一样,都是人类历史上的罕见壮举。
三、进一步提高中华文化接受马克思主义的主动性
文化是文明的内核,文明是文化的外在表现。中华文明的发展关键在于中华文化的现代化,而中华文化的现代化关键在于中华文化这一文化主体的自觉、自信和自为。习近平总书记高度重视中华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中华文化的发展要把马克思主义作为资源、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作为资源、世界先进文化作为资源来发展自己。“要坚持古为今用、洋为中用,融通各种资源”,要坚持“不忘本来、吸收外来、面向未来”,坚持 “向内看”“向外看”“向前看”“向后看”,不断推动中华文化的创造性转换和创新性发展[37]339。这些论述进一步强调了中华文化的自主性和生命力,为中华文化现代化提供了重要坐标系。进一步说,实现中华文化现代化是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的重要目的所在。
(一)夯实中华文化主动接受马克思主义的价值基础
在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征程中,如何安顿中华文化?如何认识中华文化?如何实现中华文化的现代化?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极具现代性和现代化的理论,从指导思想和理论武器的多个层面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现代化问题指明了方向,提供了动力。马克思主义是激活中华文化的触媒,也是实现中华文化现代化的指导。马克思主义蕴含的科学性、真理性,能够引导我们走向现代,创构美好的未来。虽然中华文化本身不是在现代化生产方式上开创的工商业文化,而是根源于小农经济生产方式之上的农耕游牧文化,但是中华文化是一个有生命力的文化系统,具有社会意识的独立性,是一个有生命活力的文化有机体,具有自我更新和吐故纳新的自我代谢功能,尤其具有吸纳和包容异质文明的能力。中华文化自觉接受马克思主义指导,打通了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康庄大道。中华文化主动与马克思主义相结合,既是中国现代化的客观需要,也是世界政治文化互相融合的必然趋势;既是中华文化现代化的关键一步,也是马克思主义世界性发展的关键一步。
中华文化存在着民主、自由、平等、公正等全人类共同价值。以儒家文化为主导的中华文化在人类自由的追求中始终存在着现代化进路。自由是西方启蒙运动构建的人类价值,但这种构建一开始就是一种政治建构,而非精神建构和文化建构。自由就是“一个人不受制于另一人或另一些人因专断意志而产生的强制的状态”[38]。西方自由主义包含个体价值、个体自决、平等主义的三个原则。但是中华文化中的自由包含的意义更加深远。在个体价值上,儒家的个人是“关系性而非原子化的”,个体价值体现为相互之间的责任。在个体自决的行动上,自决的界限以社会秩序为边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给予个体以行动空间。儒家不承认抽象的个体平等,但会承认“对称性规定的关系平等”[39]。中华文化之中的这些特质打通了自由主义内部在三者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实际上显示了不同文明之间的可通约性和可转化性,也表明了不同文明在人类命运共同体中的互补价值和进化可能。费孝通提出“文化自觉”的重要命题,认为“和而不同”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核心”[40],是克服自我中心主义、西方至上主义的良方。中华文化在现代化转型中不仅存在自身升华的潜质,而且有解决人类其他文明内在矛盾的可能。
中华文化具有为天下苍生谋幸福的情怀,这是人类文明的重要情感基因。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德不孤,必有邻;大道不孤,天下一家。中华文化能够超越民族、地域、国家、文化、意识形态的各种界限,坚持和平、发展、公平、正义、民主、自由等全人类共同价值,以共赢共享作为突破各种利益矛盾的基本原则,把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视为解决中国问题和世界问题的中国方案,在“和而不同”中努力构建“天下大同”[41]。这种独特的中国智慧和中国方案显示了中华文明的持久魅力和超越品质。
长期以来,一些人认为儒家伦理文化与以资本主义为代表的现代化发展根本不能相容,必须彻底清理。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尤具有代表性。作为文化决定论者,韦伯认为思想、观念、精神因素对人的行动具有决定性作用,资本主义能够在西方得到发展,不是因为只有西方才有的发财欲望,而是西方特有的新教伦理内含的“资本主义精神”提供了资本发展的精神动力[42]。然而,韦伯强调指出的新教伦理中特有的禁欲与节俭的美德却根本不是西方新教伦理中特有的东西;相反,对自我的约束和节俭是中华文化持之以恒的美德。后来,中华文明圈内的东亚国家与东南亚国家的经济腾飞也完全证实了中华文化与现代化发展的内在相容性。新教伦理能够创造“欧洲奇迹”,而中华文化同样可以创造“亚洲奇迹”。
(二)推动文化传统的创造性转换是提高中华文化与马克思主义相结合的主动性的关键
中华文化在对待马克思主义上必须有高度的自觉性。众多海内外学者认为,中国近代出现的危机从根本上来说是“文化的危机”。“近一百二十年来中国一切重大困难都是从文化出了问题衍生出来的”,而文化问题的“轴心”则在于 “变”与“不变”[19]12。通则变,变则久,只有不断适应、反映并引领现代化实践,文化才能实现自身的现代化。“中国近百年来的危机,根本上是一个文化的危机”[43]。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认为,任何一种文明的成长从根本上来说取决于这种文明的自决。文明的自决必须通过文化的自觉来判断和实现。 “文明衡量的标准是一个趋向自决的过程”[44],既能够应对外来挑战获得成功,又能够应对内部挑战获得成功,这种文明才能成长,否则就会落入衰落和解体的命运。
中华文化现代化必定会奠基于原有的文化传统之上。虽然共产主义革命强调要同传统观念进行“最彻底的决裂”,但并没有否定优秀文化传统的重大作用。相反,恩格斯深受古希腊文明和古罗马文明的熏陶并欣赏有加。恩格斯认为,“没有希腊文化和罗马帝国奠定的基础,也就没有现代的欧洲”[45],古希腊文化艺术仍然是“一种规范和高不可及的范本”[46]。习近平总书记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意义上强调文化传统的重要性。“历史和现实都表明,一个抛弃了或者背叛了自己历史文化的民族,不仅不可能发展起来,而且很可能上演一场历史悲剧。”[37]339文化虚无主义不可能得到发展,就是因为他们完全丢弃了传统。海外学者林毓生同样认为,一个良好的社会都必须建基于传统之上,解决中华文化大危机只有从“推行文化传统创造的转化”(creativetransformation)入手慢慢做起[47]。
实现中华文化现代化必须实现对中华文化传统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文化传统的转变不可能通过彻底否定和完全肯定两种极端方式来达成,不可能通过一会儿否定一会儿肯定来达成,不可能通过在这里否定在那里肯定来实现,而只能通过与马克思主义相结合这种创造性的生成过程来实现。历史经验表明,外来文化改变为本土文化,会深入到一个人生存的基本模式、性格结构,这往往不是一代人能够完成的,这个任务十分艰巨,需要中华民族作出长期的艰苦努力。
在中华文化现代化问题上,有一个重要的时代命题需要提及,这就是1898年戊戌变法之际晚清重臣张之洞提出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一观点是当时帝后交相赞许、朝野上下并新旧两学普遍赞同的政治主张。“西艺非要,西政为要”,是当时清政府的最高认识。张之洞在开篇就已经点明了“不得不讲西学”的原委:“今欲强中国、存中学,不得不讲西学”[48]。这种观点的中心要旨在于:中学为主,西学为辅;中学居先,西学具后;中学为本,西学为末;中学存于内,西学形于外。但是“中体西用”的政治方案在后来的实践中迅即失败。中华文化在新文化运动中出现了重要的文化自觉,“德先生”“赛先生”相继到来,十月革命的炮声又给中国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马先生”,中华文化在面对这些先生的时候已经有了更新自我的强烈意识,这完全不同于鸦片战争以来的“师夷长技”。“以夷为师”的限度在于“长技”,目的在于“制夷”,这与“以俄为师”中全面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政治、经济、文化、思想等不啻天壤之别。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就是要从活的灵魂、内在本质、实践要求上突破“中体西用”的局限性,重新界定中华文化的内涵与外延,尤其是更新和创新中华文化的思想知识和制度体系。不论是中国传统的,还是西方现代的,都不是必须坚持的教条或者框架,而是可以使用的资源,中华文化必须在文明的时间维度、空间维度和自身维度上实现历史中国、现代中国和全球中国的有机统一。
四、小结
习近平总书记多次强调中华文化是中华民族的“根和魂”[49],中华文化是凝聚中华民族的精神力量,是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强大动力。中华文化的现代化出路在于与马克思主义相结合。马克思主义是现代化的种子,中华文化则是其生长的肥沃土壤;中华文化是在多元文化的交流互动中生成和发育起来的,马克思主义为中华文化的发展提供了源头活水、创新动力和方向选择。在推动中华文化与马克思主义主动结合的过程中,必须守正创新,既要反对企图以儒家文化去“儒化”马克思主义的“以儒代马论”,也要反对割断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深入中华文化根脉的“以马废儒论”。“简单的‘以儒代马论’与‘以马废儒论’都无益于实现中华新文化的创造和铸就,都不可能使中华文化真正复兴到世界文化的领先地位”[50]。只有在思想上深入认识和在行动上正确把握中华文化与马克思主义之间的关系,才能在实践上不断推动中华文化与马克思主义相结合进入新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