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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见曾《雅雨山人出塞集》的边塞书写及其书写方式

2022-02-04刘伟楠

社会科学动态 2022年7期
关键词:边塞边塞诗意象

刘伟楠

卢见曾(1690—1768),字抱孙,号澹园,又号雅雨山人,山东德州人。雍正二年(1724) 授洪雅令,开始其近四十年的仕宦生涯,期间两任两淮盐运使。在第一次任盐运使期间,卢见曾因在整饬盐务时触动各方利益,遭贪官污吏和不法盐商诬陷,于乾隆二年(1737) 被革职,乾隆五年(1740) 被遣戍伊犁坐台,开启了其三年流寓生涯。至乾隆八年(1743),卢见曾冤案昭雪,自伊犁承恩赐还。遣戍期间,创作《雅雨山人出塞集》 (以下简称《出塞集》)①,诗集收录诗人在塞外三年所作律诗、绝句、歌行合计一百首诗作。出塞归来后经卢见曾自己整理,于乾隆十一年(1746) 刊刻出版。沈起元在为《出塞集》作序时高度评价卢见曾的出塞诗:“读之蒸若夏云,烂若春葩,声戛金石,既无消沮萧飒之状,而亦无不平之鸣异矣......今抱孙之出塞诸作,未尝不跌荡慷慨而不失温柔敦厚之旨。固抱孙之工于诗,抑其器量识度有越寻常万万者哉!”

卢见曾在《出塞集》中展现了诗人出塞过程中所见的边疆地理风貌与风土人情,而异域的自然与人文地理环境对其诗歌创作也产生极大影响。在交通并不便利的古代,亲历西域边塞之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历代诸多吟咏过边塞的诗人中,也有许多并未亲历过这些地区,如“初唐四杰”中的杨炯,写作《陇西行》的陈陶。“对于那些无法亲至西域但却能够获读西域诗作的文人来说,源自于史书记载的模糊西域影像被前所未有地颠覆,而通过这些诗作,他们又获得一种在场性的认知,成为其边塞印象重构的重要资源之一。”②而但凡内地诗人因缘际会之下踏上这片陌生的土地,见到浩瀚的大漠与雄奇的山水,其所创作的诗篇往往是对边塞场景最为直观和真实的描绘,其作品也能够直接反映诗人内心的真实感受。作为山东人的卢见曾来到塞外,自然也会被塞外奇景折服,其《边塞集》中充分展现了边塞地域山川的广远辽阔,与内地有异的节令气候和地域特征,并由此构建起一个完整的边塞地理图景。

一、边塞地理图景的展示

边塞,指边疆地区的要塞,一般泛指边疆地区。“边塞诗”指以边塞为题材的诗歌作品,一般以书写边塞地区的自然风光及风俗民情为主。卢见曾在塞外谪戍三年,期间经历了出塞到赐还的过程,并在谪戍期间移驻不同台站。他在多地的游历往返中,通过诗作塑造了不同的空间背景,呈现出一幅广阔的边塞图景。随着清政府逐步统一西域,那些被贬谪出塞的诗人们其创作所表现的范围也在向着更加辽远的视域拓展,卢见曾的《出塞集》对边塞地理图景的展示亦具有开拓之功③。

卢见曾自张家口出塞,途经今内蒙古多地,越过瀚海,于乾隆五年(1740) 除夕前一日抵达伊犁军台。诗人一路前行一路随记,塞外壮美的风景使其心胸与眼界大为开阔,诗作所表现的塞外地理空间也极为丰富广阔。其《过第三台读户曹温九公子润斋新诗》记载:“寒幕披吟兴转加,停编已见月轮斜。凄风偶入胡笳拍,湛露终回上相家。何憾六旬仍异域,尚怜三舍近中华。西过杭霭如逢雁,乞带乡音到海涯。”此诗为诗人在途经第三台站时读到户曹温润斋新诗后所作。“户曹”为官职名,是清代边塞掌管民户、祠祀、农桑等事之官员。《出塞集》 自此诗开始出现独属于边塞诗的意象,如“胡笳”“杭霭山”“大雁”等,此诗虽为读温诗后所作,实则以此表达自己出塞后内心丰富的情感体验。诗人在夜幕下吟诵温润斋的新诗,读完后月已西斜,身处塞外,凄厉的寒风夹杂着塞外的胡笳之音传来,心中感慨万千。颔联中的“湛露”指君主的恩泽,诗人认为其终将惠及大臣之家。颈联中诗人夸大自己年近六旬仍身处异域,不过尚且距离中华之地只有三舍的距离,此句“异域”与“中华”形成空间上的对照,展现出一个大的空间地理对比。尾联中诗人希望在抵达杭霭山后能遇到南归的大雁从而带信还乡,借此表达了对亲人的思念。杭霭山,古称燕然山,今为杭爱山,位于今蒙古国境内。

诗人到达今呼和浩特,作有《望燕然大青诸山》一首:“毛衣革带学戎装,弓剑随身米载囊。浩浩风云亘沙漠,萧萧驼马入斜阳。碑传良史残仍在,骨表名山朽不妨。欲酹燕然吊青冢,剧怜歧路枉徬徨。”诗前序云:“大青山,昭君墓在焉。”诗人此时已是一身塞外戎装,弓箭随身,显示出不同于内地的装扮,眺望塞外诸山,首先想到的便是昭君墓所在之处的大青山。在他看来,正是因为昭君墓的存在才使得名山不朽,自己有心想要在这塞外举酒凭吊昭君,却面对众多歧路不知如何前往。颔联“浩浩风云亘沙漠,萧萧驼马入斜阳”,运用“风云”“沙漠”“驼马”“斜阳”等意象,生动地刻画了塞外广阔的风貌。诗人又作《青冢》一诗缅怀昭君:“尺土谁封树,孤坟尔独传。死难忘内地,生已戍穷边。极大山围鬛,长青草满阡。未央宫畔月,曾得几时怜。”“青冢”即指昭君墓,蒙语称为特木尔乌尔琥,是为“铁垒”之意,位于今内蒙古呼和浩特市大黑河南,是史料记载与民间传说中汉代出塞明妃王昭君的墓地。清代方观承在《从军杂记》中写道:“大青山在归化城北三十里,产石青。归化城旧名枯枯河屯,蒙古谓青为枯枯,谓城为河屯,盖因山得名也。”④诗人书写青冢,一方面是因出塞途中正好途径此地,另一方面也是将其出塞经历与昭君出塞作比,由此抒发了“死难忘内地,生已戍穷边”的感同身受。“极大山围鬛,长青草满阡”则是对昭君墓周围风景进行描绘,远景与近景相互呼应,塞外高山绿草景色如在眼前。

诗人出塞首先抵达的便为蒙古地区,独具蒙古族特色的景观便自然地出现在诗中。如《蒙古包》:“麂眼编篱钵盖圆,毡围重匝御风便。莫嫌扃户长如夜,屋漏分明对上天。”前两句描写蒙古包的形状、所用的材料;后两句写诗人身处塞外“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的豪迈气魄。《马通》亦具有地区特色:“乳造屠苏着异功,渤尊本草效谁同。樵苏路绝冰填灶,德颂还应上马通。”“马通”指“马粪”,草原上多用晒干的马粪作为一种燃料,晋代葛洪作《抱朴子·黄白》便写道:“阴乾一月,乃以马粪火煴之。”不论是酿造屠苏酒还是熬煮药材,当天寒地冻柴草不够用时,马粪便成为草原百姓重要的烧火燃料,蒙古地区的人民对马粪具有特殊的情感,甚至认为它代表着“草原的味道”。

诗人过蒙古地区,越过瀚海,到达杭爱山。作《过瀚海》:“龙沙回望更沾衣,树别兼旬鸟见稀。惟有顽山时外向,曾无活水不东归。毡屯犬静笳飞怨,草铺灯昏雪打围。宵寐难成成莫醒,梦行定不背朝晖。”唐代诗文中“瀚海”多指蒙古高原及其以西的准噶尔盆地一带。元朝时开始用“瀚海”一词指称“沙漠”,耶律楚材的《西游录》中就将新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称为“瀚海”。明以后,“瀚海”便专指戈壁沙漠。⑤卢见曾越过瀚海,面对戈壁大漠的图景,在龙沙中频频回望,鸟、树变得稀疏,只有绵延的山脉与无尽的荒漠。颈联句再次出现“毡屯”“胡笳”等边塞诗中常见的意象,构筑出一幅完整的塞外图景。此外,诗人在《所见》一诗中写道:“毳幕亲炊客,如云旧有徒。忍防心膂变,顿觉气颐粗。眠起凭迟早,荤辛问有无。爱才原旷代,那便望常奴。”“毳幕”即“毳幙”,指北方游牧民族所居住的毡帐,此诗更多的是表达诗人前往伊犁军台的路途劳顿。

除了对塞外地理图景的描绘,诗人还通过行走台站间的位移,对塞外地理空间有所展现。清代疆域辽阔,在塞外设立台站,一般一百里为一站(后改为八十里一站)。“清初的台,一般都安设于不同政权或部与部的边界处,因此通常都称为边台。边台相当于蒙古语中的‘卡伦’。后来,卡伦一词在汉语、满州语中被借用,在外蒙古、呼伦贝尔和新疆地区,台无论是在汉语中,或者是在满州语和蒙古语中都成为驿或站的同义词。因为,这些地区的站差不多都是在原有边台的基础上增设的。然而,在习惯上把清代蒙古地区的释通称为台站。由于台站主要为国防军事服务,有时也叫作军台或军站。”⑥发达的台站制度,使得塞外与内地的联系非常紧密,诗人抵达不同台站时所作诗歌,也是对塞外地理空间的展示。诗人自张家口出塞,一路途经今呼和浩特、杭爱山、新疆等多地的台站,最终抵达伊犁军台,沿途所见所闻诉诸笔端,也由此构筑起较为完整的地理空间图景。乾隆六年(1741),诗人移驻察汗乌苏,作《移驻察汗乌苏,马上口占》:“行窝驮载一身轻,喜背风沙向日行。莫笑移台无好处,东归已少第三程。”“察汗乌苏”系蒙古语,意为“白水河”,因位于察汗乌苏河畔而得名。诗人此刻感到心情愉悦,一是对塞外的风沙生活早已习惯,二是在诗人看来移驻别处也是离自己的家乡、自己的归程又近了一步。这样的心境既与诗人本身积极乐观的心态分不开,又与清人的家国观念有着一定的关联。“台站制度使清人出入蒙古地区与在内地没有多少区别,因此逐渐淡化了边疆与内地的巨大反差,以相同的心态面对边疆与内地。虽至边地心境仍然是坦然平和的,这样便可以审美的眼光来看待边地的景物,也能够细腻地写出蒙古地域自然及人文景观的真实样貌。”⑦

二、对边塞节令气候的感慨

塞外的地理环境与民间风俗真切地影响着身处异域的诗人们对于塞外的认知与内心感受。与此同时,塞外迥异于内地的气候也成为诗人们极为敏感的关照对象。置身塞外,对于被流放的诗人而言,始终有一种疏离感。节令的仪式,物候的变迁,都会触动诗人敏感的内心,引发其身处异地的落寞和孤独。诗人自然地将这些心绪诉诸笔端,抒发其思乡之愁与生命感慨。

卢见曾抵达塞外之时,正值立春日,于是作诗一首以示陪同出塞的夏襄宸:“请看冰窖转春光,雪丽山明午倍强。书费精神权摒挡,诗关感慨莫思量。平沙缓步谈偏好,毡屋围炉醉不妨。记否江南好风景,印床才锁马蹄忙。”开篇摹物写景,此时春光明媚,雪丽山青,一幅生机勃勃的塞外春景图。诗人或在平沙上缓步慢行,或在毡房中围炉饮酒,与友人谈诗论文,充溢着一种怡然自得的感觉。此诗重在表现节气的变迁带来景色的变化,尤其是春日的到来使得塞外开始焕发出一片生机与活力,也体现出诗人对于自然万物生长不息的慨叹与赞美。“记否江南好风景,印床才锁马蹄忙”一句则体现出塞外与内地不同节令下迥异的风光,二者形成鲜明的对比,也表达了诗人的思乡之情。

“天中节”即为“端午节”,古人认为五月五日,阳重人中天,故端午节又有“天中节”别称。卢见曾《出塞集》中有两首诗作写到天中节。第一首《午日》 写于诗人刚抵达塞外的乾隆六年(1741):“胥江五度天中节,潮蒸欲来气先闭。大漠天空野鹤闲,却对清凉忆炎势。何处斩草与浴兰,几人赐扇还贡帖。我亦循例祀灵均,空购黏米无菰叶。”诗人在胥江(前506 年伍子胥在苏州主持开挖的人工运河) 五度天中节,那里的潮湿炎热依旧记忆犹新,如今身处大漠,天清气爽,飘浮的云与野生的鹤,无拘无束,面对着这样的清凉却总是回忆起江南的炎热。诗人此处直白地表达了节日中念家思亲、渴望回归的心情。屈原《九歌》中有“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⑧,诗人循端午旧例想要以兰汤沐浴,只是身处这茫茫大漠,又去何处斩草?想要祭祀屈原,却又空购黏米,没有菰叶。那一刻,诗人内心是十分落寞孤寂的。唯有置身塞外才能深切地感受到谪戍的凄苦与孤独,这样的节候诗深刻地表现了诗人无限的思亲恋阙之情与羁旅漂泊之感。《柬刘百朋同天中节》一诗作于乾隆八年(1743):“艾草先生不解语,剪舌鸲鹆那可覩。髯翁不凡何处来,天遣穹庐迭宾主。故人赠别画写生,萱草榴花纷欲吐。知君善射不题糕,作意还为具角黍。”在塞外诗人结交了多位好友,此诗正是邀请好友刘百朋同过天中节,尾联句中的“角黍”即为“粽子”,状如三角,古用黏黍,故称之为“角黍”。此诗主要写二人的情谊深厚,“知君善射不题糕,作意还为具角黍”。

《和襄宸,中秋夜喜司空见过》一诗,记载了八月十五中秋夜,诗人与赵弘恩、夏襄宸共同度过了来到塞外后的第一个中秋节:“依然蟾兔驾冰轮,极目寒沙皎更新。正拟开尊酬令节,恰听嘶马驻佳宾。茵连夷域三年侣,萍合天涯万里邻。小聚极欢同一醉,那教满月照愁人。”一个是夷域三年的同行伴侣,一个是天涯万里的边邻戍友,三人一同在中秋夜欢聚同醉,这是何等的幸事?中秋节本是家人团聚的美好日子,无奈诗人被贬塞外,所幸在异域还有好友陪伴,不教那满月洒照愁人。此诗既表现了诗人佳节思亲的愁绪,又展现出诗人心胸旷达的情怀,同时亦有“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的生命感慨。

卢见曾于乾隆五年(1740) 重阳日出塞,在这样一个本该与家人登高远眺、遍插茱萸的传统佳节,诗人却被贬离京出塞。其作《九日出塞,寄同学诸君子》既展现了其生性旷达的一面,同时尾联句“题糕漫羡茱萸会,争似合围椎大牛”也抒发了诗人意气风发、雄心万丈的生命追求。此处“题糕”借用“刘郎题糕”的典故,宋代邵博所作《邵氏闻见后录》卷19 记载:“刘梦得作《九日诗》,欲用糕字,以‘五经’中无之,辍不复为。宋子京以为不然。故子京《九日食糕》有咏云:‘飚馆轻霜拂曙袍,糗糍花饮斗分曹。刘郎不敢题糕字,虚负诗中一世豪。’”⑨后世以此来形容“题糕人”要有胆识才能有机会。“茱萸会”则是重阳节佩带茱萸登山宴饮的古俗。晋代周处《风土记》载:“以重阳相会,登山饮菊花酒,谓之登高会,又云茱萸会。”⑩诗人先写了关于重阳日的典故与习俗,接下来借力求合围椎牛以表现自己出塞想要建功立业的壮志与追求。距此一年后,诗人迎来了塞外的第一个重阳日,心境已与此前有所不同:“惊心节序又重阳,万里凭高断客肠。胡雁有家仍向暖,岫云无系自还乡。龙沙不预观兵会,黄菊空传进御章。遐想鹤林殷七七,曾令望帝发秋香。”诗人惊心又到重阳日,不免发出时光飞逝的生命感慨,万里凭高亦产生漂泊异域的愁绪。胡雁亦有家,岫云自还乡,可是诗人却只能在这塞外荒漠之地空传黄菊,遐想唐代道士殷七七⑪能够使鹤林寺的杜鹃花九月重开,进而发出与苏轼“安得道人殷七七,不论时节遣花开”⑫相同的生命慨叹。

陆机《思归赋》中写道:“伊我思之沉郁,怆感悟而增深。”⑬卢见曾谪戍塞外三年,历经异域三年季节推移、节气变迁,塞外与内陆不同的物候变化,莫不触动诗人敏感的心,尤其是传统节日的到来,更能引发诗人对故土的思念以及对时光、生命的感悟。诗人纵然生性旷达,但亦不免产生落寞与孤独之感,这是对于流放之人内心真情实感的流露,也体现了中国古代文人对于生命价值的追求。

三、边塞地理意象的书写方式

文学地理学中的“地理意象”是指“具有显著地域特色和地理因素的外观之象进入到创作者的视野中,承载其主观情志并在代际演变过程中融合了接受者之‘意’所复合而成的文本中的‘综合体’;它作为文学文本的最小构成单元和元素,凝聚着创作者和接受者主体精神深处的地理基因与地域认知,并内化成文本中浓厚的地方情结,传递着创作者对于一个地域或超出地域的其他群体乃至全人类的精神关照”⑭。卢见曾《出塞集》中的诗作涉及大量的地理意象,其中既包含有眼前的边塞地理意象,又有存在于记忆中的江南意象,这些在场与不在场的地理意象组合共同构筑了诗人眼中的边塞图景与地域特色,由此展现了诗人身处塞外的思想情感与审美个性。同时,诗作中“汉家”“朔漠”与“江南”的地理空间并置,共同构建起诗人完整的边塞认知,三个空间的有机融合使其边塞诗作的时空塑造充满张力,表达了诗人深刻的思想内涵。

(一) 在场的边塞地理意象的展现

《出塞集》中的诗作大多具有鲜明的地域特色,诗作中出现的大量边塞地理意象勾连起具有地方特色的文化意义,这些边塞地理意象继承并延续了我国边塞诗创作传统中诗歌意象所发挥的象征符号意义与审美价值。如“龙沙”即泛指塞外广阔的沙漠之地,这在我国历代边塞诗作中经常出现,卢见曾亦在其诗歌创作中频繁地使用。诗人渡过瀚海时写到,“龙沙回望更沾衣,树别兼旬鸟见稀” (《过瀚海》),龙沙回望,望到的是逐渐远离的故土;赵弘恩起戍,诗人写到“贺公矍铄据归鞍,不死龙沙风雪寒” (《送司空还山》);送夏襄宸回乡省亲,诗人劝友人,“龙沙一去休回首,凤阁重逢但及期”(《送襄宸归视妻病,兼候六安诸故人》)。诗作中“龙沙”既是其贬谪塞外的地理标识,又是被贬士人们对于异域广阔荒漠的共同记忆。

“穹庐”多指古代北方游牧民族所住的毡帐,诗人身处塞外,自然对于这一居所有独特的感受和记忆。“毡裘椎髻胡屯长,旧客犹称老绣衣”(《五十一岁生日》),“平沙缓步谈偏好,毡屋围炉醉不妨”(《立春日示襄宸》),“怪来紫气满穷边,踵次毡庐拜大贤”(《廿九台谒富中丞》),“髯翁不凡何处来,天遣穹庐迭宾主” (《柬刘百朋同天中节》),“穹庐”描写展现了边塞少数民族的生活方式。“胡雁”是古代边塞诗中最能表现诗人异域思乡的意象符号,这在卢见曾的边塞诗中亦大量出现:“南归待问皇都雁,宏阁春深几度开” (《五十一岁生日》),“胡雁有家仍向暖,岫云无系自还乡”(《九日》),“待伴空怜闻雁早,思乡莫怪赠鞭迟”(《款襄宸》),“从此天涯同调尽,凄风断雁不堪闻”(《哭马十七墨翰》)。大雁每年南来北往、往返故乡,自然引发被贬异域的诗人的思乡之苦,日夜企盼能够带回南归的消息。这一意象的频繁出现,既表达了诗人怀念故土的思乡之情,也展现了诗人渴盼南归的羁旅之愁。

边塞诗歌的意境营造,除了眼前的风物,亦有独属于边塞的声乐震颤着贬谪诗人的心绪,“胡笳”声声不断强化着塞外的地域特色与诗人凄苦孤寂的心灵感受。“凄风偶入胡笳拍,湛露终回上相家” (《过第三台读户曹温九公子润斋新诗》),“毡屯犬静笳飞怨,草铺灯昏雪打围” (《过瀚海》),“长塞铙笳孤北鄙,中原旗鼓失南军”(《哭马十七墨翰》),“侏离风境伧伫调,好拍胡笳唱竹枝”(《杭蔼竹枝词》)。“胡笳”是北方少数民族极具特色的吹奏乐器,富有浓郁的民族色彩,哀伤凄婉的胡笳之声不免唤起边塞诗人的愁苦与凄凉之感,卢见曾即用此来表达其身处塞外的悲凉与内心的凄苦。此外,“阳关”“青冢”“关山”等极具地域特色的边塞意象亦常出现在卢见曾的边塞创作中。可以说,诗人不仅继承了前人的边塞诗创作传统,也借助这些极具特色的边塞符号来表达其内心的真实感受。

(二) 不在场的“江南意象”的调和

在卢见曾的边塞诗创作中经常出现江南意象。诗人被贬之前在江南的仕宦生活有其深厚的心理印记,诗人边塞诗作在展示边塞风物的同时,也经常会加入江南风物的调和。

诗人在抵台后正值立春,于是作《立春日示襄宸》,诗作整体描绘了塞外立春时节的图景,但在尾联句写道:“记否江南好风景,印床才锁马蹄忙。”此处的江南,是诗人观看和审视塞外时用以参照的地理空间,借此让其眼前的塞外能够逐渐具象化。诗人们常把江南作为出塞士人们认识塞外异域的重要参照体,以此标示自己的南客身份,这是边塞诗作中常见的“由他处定义此处的空间书写模式”⑮。卢见曾的诗作中常常通过召唤不在场的空间记忆,使得现存的空间与不在场的空间叠合,进而产生对比。如诗人初抵塞外时穷庐无酒,于是感叹:“蟹肥菘卷霜叶落,酒天家家开画阁。傍篱但许菊分香,浮月还疑水错着。”(《无酒叹》) 塞外无酒与江南的物产丰盈形成鲜明的对比,生动地突显了诗人被贬塞外的艰难生活。诗人端午节作《午日》诗,先写江南气候,“胥江五度天中节,潮蒸欲来气先闭”,以此来与塞外的清凉形成对照。《答扬州诸故人,问近况》 (其一) 中写道:“惟有扬州旧明月,关情不改曩时新。”塞外伊犁与江南扬州相隔万里,但在同一轮明月的映照下依旧能够使诗人与友人关情不改。

从熟悉的空间进入异域的过程中,诗人经常能够在异地发现似曾相识的共景,因此在书写不在场的江南时,最关注的往往是江南与自身之间的联系。这样的在场与不在场的空间意象,共同构建起诗人眼中完整的边塞图景,使得诗人所要抒发的情感与审美感受更加完整。

(三) 将历史与现实、塞外与内地的意象相联结

诗人边塞诗中“汉家”与汉代典故的出现,使得边塞诗作中现实的内容与历史的回顾联系起来,诗人现实的感受也通过这样古典式的包装具有了超越感。历史与现实、塞外与内地,在卢见曾的边塞诗作中形成了有机联系和统一。“汉家”通常指代汉族,演化于汉朝这个强大王朝的称呼并延续至今。边塞诗作中常出现“汉家”以区别于异域的少数民族,卢见曾的边塞诗作中亦经常出现,如《送司空还山》 写“帷幄边机重召对,汉家振旅不为难”,《咏史》诗写“汉家都护建麾旗,传檄风生百部余。铜柱已闻归汗马,金章应不假莎车。胆消窜虏威何壮,传走降酋计未踈。莫为玉门愁定远,左贤原自乐华胥”,这既是一个民族概念,又是一个历史概念。卢见曾好用汉代典故,出塞时所作《九日出塞寄同学诸君子》 写“请缨差愧终郎少,投笔难量班仲侯”,引用汉代名将终军、班超的典故;《五十三岁生日》写“须短真怜运易穷,据鞍却忆古英雄”,诗人托古抒怀,用伏波将军马援的典故自比,抒发其内心的壮志豪情。诗人身处塞外,跨越时间拥有了有相同经历的历史人物的感受,通过诗歌打破了时空局限,将亲身经历与历史人物相连接。

此外,“长安”“未央宫”“皇都”“宏阁”“金阙”等内地汉家意象在边塞诗中出现,也拉近了诗人与内地的距离,尤其是“金阙”这一意象承载着诗人赐还的企盼和希望。在出塞时诗人作《承恩出塞,留别扬州诸故人》,有“三年便许朝金阙,万里何辞出玉门”;三年后诗人承恩赐还,在《谢花层峰主政赠马》 一诗中又写到“三年望阙梦难通,迢递邮程四十中”。这里可看作诗人诗集中作品的前后呼应,使其诗集形成一个完整的闭合系统。而“金阙”便是诗人在塞外与内地、历史与现实的情感寄托和联系。“朔漠”和“江南”实现了地理空间的并置,时间与空间在诗集中实现有机融合和统一,展示了卢见曾边塞诗作的时空张力,提升了其边塞诗作的思想内涵与审美感受。

综上所述,卢见曾《出塞集》 中对边塞的书写,真实地展现了异域的山川风光和地域空间,节候诗作在表现边塞气候风貌的同时抒发了诗人的思乡之愁与羁旅之苦。诗歌中所出现的在场与不在场的地理意象,在时间与空间两个维度下共同构建起一幅生动完整的塞外图景,将历史与现实、边塞与内地有机联系起来,使得卢见曾的边塞诗作具有了丰富的思想内涵与独特的审美价值。

注释:

①就目前所见,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续修四库全书》和《清代诗文集汇编》均对《出塞集》有收录,其中2002 年出版的《续修四库全书》,在集部第1423 册中收录《雅雨山人出塞集》,版本为清道光二十年(1840)卢枢清雅堂刻本;2011 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68 册中收录有《雅雨山人出塞集》,版本为清道光庚子(1840) 夏清雅堂藏版,本文所引皆出于此版本。关于《出塞集》的研究,仅见于丘良任先生于1983

年发表于《文学遗产》的单篇研究论文《卢见曾与〈出塞集〉》,其余对《出塞集》的研究均散见于其他研究卢见曾的论著。

②③吴华峰:《清代乾嘉时期的伊犁诗坛》,《文学评论》2018 年第5 期。

④方观承:《从军杂记》, 《小方壶斋舆地丛钞》,杭州古籍书店影印1985 年版。

⑤关于“瀚海”一词的古今释义学术界多有争议,自20 世纪80 年代起,“瀚海”一词的语源、语义及所处地理方位问题都引起学术界的广泛关注,如李树辉在《瀚海新考——兼论〈辞源〉 〈辞海〉 相关词条的释义》(《中国边疆史地研究》 2017 年第4 期) 一文中便指出“瀚海”一词虽有多义,但其含义随时代而发生改变,至明清时专指戈壁沙漠。结合诗作内容亦不难发现诗人所描绘的是一幅大漠图景,而非指代具体的某一个湖泊。

⑥金峰:《清代蒙古台站的管理机构》,《内蒙古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 1979 年Z1 期。

⑦赵延花:《清代蒙古行记:地理空间的展现与地方性知识书写》,《苏州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 年第1 期。

⑧金开诚、董洪利、高路明校注:《屈原集校注》,中华书局1996 年版,第196 页。

⑨邵博:《邵氏闻见后录》,刘德权、李剑雄点校,中华书局1983 年版,第148 页。

⑩ 《风土记》 现今大部分均已散佚。参见柳永著,薛瑞生校注:《乐章集校注》,中华书局2015 年版,第350 页。

⑪殷七七,名天祥,又名道筌,尝自称七七,唐代道士。“游行天下,不测其年寿。面光白,若四十许人。每日醉歌道上。周宝镇浙西,师敬之。尝试其术,于九月令开鹤林寺杜鹃花,有验。”参见李昉等编《太平广记》卷第52《神仙》,中华书局1961 年版,第320 页。

⑫苏轼:《后十余日复至》,参见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中华书局1982 年版,第395 页。

⑬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华书局2010 年版,第2010 页。

⑭刘洁:《地理意象的构成及其审美价值》,《社会科学动态》2019 年第1 期。

⑮李嘉瑜:《不在场的空间——上京纪行诗中的江南》,《台北教育大学语文集刊》2010 年第1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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