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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东左翼文学家抗战小说创作比较

2022-02-03郑萍包婉姝

今古文创 2022年3期

郑萍 包婉姝

【摘要】本文以广东左翼文学家黄药眠和丘东平为基点,对二人的抗战题材小说进行分析研究,解读二者在语言风格、主题基调、故事设定及人物塑造等方面呈现出的特点,在比较中揭示两位作家“和而不同”的创作思想和创作个性,感受抗战文学作家复杂的精神世界和深厚的国家情结。

【关键词】广东左翼;抗战文学;黄药眠;丘东平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03-0032-03

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正上演着一场空前绝后的民族自救战争。彼时,远在岭南的广东文坛亦风起云涌,大批作家以笔为戎,用一字一句记录烽火岁月、描画世情人生。左翼作家黄药眠和丘东平便是广东抗战文学的代表人物。

作为抗日战争的亲历者,黄药眠和丘东平对于这段历史有着深刻的体会,这份独特的抗战经历不仅在二人的生命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印记,也对他们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深刻影响。抗战是黄药眠和丘东平进行小说创作的重要题材,他们的抗战小说集中反映了抗日期间中国人民的生活图景,揭示了人们在特殊时代背景下的命运起伏和苦难挣扎。尽管黄、丘二人出身农村,有着相似的生活经历,沿袭着先辈们的革命精神,替时代书写、为乱世执笔,但他们在抗战小说的创作上却各具特色、各有千秋,其小说语言、主题基调乃至背景设定均呈现出迥然不同的风格,蕴含着丰富的研究价值。

一、不同空间维度下多样人物与典型塑造的博弈

(一)背景设定:市井与战地的空间选择

同样是叙说抗战时期的历史,在小说的背景方面,黄药眠和丘东平的选择截然不同。前者的小说取材于平民的市井生活;后者则携笔从戎,聚焦战争和战场。

黄药眠善于从乡土生活中发掘创作素材,展现姿态万千的世俗民情。《李宝三》的故事发生于过番成风的南方小城和农村(过番:离开故土,到东南亚谋生),《淡紫色之夜》描绘战前纸醉金迷的香港,《小城夜话》以一个西南小城为创作背景。小说的背景从落后的农村辐射到繁华的大都市,全面地展示了战时中国各地的真实状况。黄药眠通过对农村人物的塑造,让作品中的乡村生活更加立体和真实,使文学更好地贴近生活、反映生活,利用大众化的文学作品将思想和内涵更进一步传达给普通民众。

而丘东平的作品则深入挖掘战争,战场、战中歇息、行军途中是其小说常见的故事背景,如《一个连长的战斗遭遇》《我们在那里打了败仗》《第七连》,清晰地描写了战斗的具体过程、军队行进路线、军队内部职务等相关内容,把真实的战场呈现到普通人的面前。在抗日战争的宏大背景下,丘东平常常花费很多笔墨去描写士兵等小人物,记录这些人物的对话,描摹人物的生活习性、穿着、个人爱好等。这些小人物的小方面实质上是对危急战争、当时时局的反映,同时也更突出了战争的残酷、战士的坚忍。

(二)人物塑造:底层群像与军官典型的辉映

黄药眠描绘了落后社会中的人物群像,他创造的人物都是摇摆于善与恶之间的普通人。这些人物还有一个突出的特质,即“对于运命的挣扎”——比如陈子犹沦为土匪后不忘旧友、劫富济贫,李宝三在贫穷窘迫时无视非议、勇于恋爱,露丝遭受凌辱时搏命反抗等等,都迸射出令人惊讶的“灵魂底光辉”。这些小说里的人物,大多来源于作者所熟稔的生活环境,有些取材于他的亲身经历,有些则是“我们家乡的所听所闻”。1939年10月,桂林文协分会召开“文艺上的中国化和大众化的问题”座谈会,黄药眠发言称“文艺作品需注重写‘真正的中国人物’,写‘中国土生的农民’”。

丘东平则主要选用军人等带有革命性质的人物,其笔下的英雄人物大体可分为两个类型。第一类是军官形象,以饱满的信念投身战斗,在战斗中表现勇敢但偶尔会有怯懦的念头。如《一个连长的战斗遭遇》中的林青史——“胆怯而稚弱,简直要对着那强暴的炮声羞辱自己的无能”,丘东平用精到的笔触写出了英雄们怯弱中的勇敢,动摇中的坚忍。第二类是普通士兵形象,他们大多是被卷入战争的农民,忠诚的同时难免带有愚昧。如《第七连》中,第三排的排長发现敌人的斥候兵后违反军纪擅自行动,酿成第三排士兵全员牺牲的悲剧结局。在民族危急存亡的时刻,作家很可能粉饰军人落后的一面。而丘东平仍然保持着客观态度,他将笔触指向士兵们的内心深处,揭示他们身上根深蒂固的封建残留。但抗日的战火改变了这些人的历史身份,锤炼出了这群人的英雄气质。

(三)塑造方式:直叙下的跌宕命运与细节中的血肉人性

在黄药眠的作品中,舞女露丝遭受蹂躏时曾一味忍受,在与二姊谈话以后才起了逃跑的念头,但反抗的结果是惨死;李宝三过番赚了钱后因赌博挥霍一空,后踏实地在饭店干活,热心助人,这也正是李宝三这类小人物身上不可避免携带的弱点。

黄药眠作品的正面描写往往以平铺直叙的方式进行,以外貌、语言、动作为主。比如《李宝三》中的“李宝三从南洋回来呀!他穿着白麻葛的反领西装,手里拿着漆黑的手杖,跑起路来还是那老样子大摇大摆的”,《淡紫色之夜》中露丝与二姊的一番对话让她下定反抗的决心,以及《小城夜话》描写路途中出现各种意外状况时几位主要角色做出的不同动作。灵活多变的描写方法,正面描写的角度,寥寥数语即将角色的具体形象勾勒出来,并兼顾各自的特点,由此诞生了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形象。

丘东平的小说常常将环境的一处放大来仔细描述,如《一个连长的战斗遭遇》中“小河流从南到北,黑的烂泥,黑的污水,像一条骨腐肉落的死蛇似的静静地躺着,无限止地发散着令人窒息的奇臭”,细致生动的描写常常营造出压抑、恐怖的氛围,映衬战士们的顽强,再次丰富人物的性格组成。心理描写以《第七连》最为突出,第七连连长内心独白中,自己为了不被杂念影响战斗的决心而对一切欲望严防死守;《一个连长的战斗遭遇》的主人公林青史内心偶尔感到面对战争时的怯懦,又不断自我反思和调节。他笔下的英雄并不是完美无缺的,他们在成为英雄的过程中,都得经受炼狱一般的心灵磨难,他们不断地和与生俱来的个人意识、心理弱点做着艰难的搏斗,逐渐变得意志坚强,人格完善。

二、各具魅力的小说语言及创作倾向

(一)语言特点:通俗晓畅与繁复奇特的相异

黄药眠生长于广东农村,对于群众阶层的生活状态及性格面貌有着天然的观察力和体悟力,他在描摹千姿百态的群众景观时,总会自然地渗入生动鲜明的民间方言及俗语,彰显了强烈的生活气息和浓厚的风土人情。如《热情的书》中“一个水鳖(水壶)递了过去”,《李宝三》中“替大头家(大老板)管钥匙”以及《小城夜话》中“我今天还有点手尾(未完成的、收尾性的工作)”等等。黄药眠常运用通俗性的民间方言来点染文本语言、描画人物生活,从一句句方言俗语中,可以看到底层群众的真实生活和立体性格,看见一个真实生动又趣味盎然的民间世界。正是这些充满民间特色、极富生活色彩的“俗言俗语”,使得黄药眠的作品带有鲜明的市井气息和通俗意味,读来倍感亲切。

与黄药眠通俗化的小说语言不同,丘东平的语言更为书面化,且呈现出繁复晦涩的特点。其作品大量采用欧化的复合式长句,句中多定语、状语,形容词和形容词化名词在他的小说中尤为常见。以小说《暴风雨的一天》为例,文中作者便运用了多个状语和定语对暴风雨进行描述:“它为了飞行的过于急骤而气喘……在低落的禾田和原野上面,像诡诈的蛇似的爬行着,期待着失去的力底恢复,时而突然地壮大了起来,用一种无可抵御的暴力的行使中,为了胜利而发出惊叹和怒鸣,用悲哀的调子在歌赞强健、美丽的自己。”该句用繁复的书面辞藻细笔勾勒了暴风雨来临时恐怖暴烈的场面,细致的写实中又加入了丰富的想象,给人以真实的情境感。

书面化且繁复细致的语言是丘东平小说创作的一大特色,是他有别于当时通俗晓畅的主流话语,摆脱共性,追求个性的直接体现。

此外,丘东平还擅长通过不和谐的语法搭配或违反逻辑的奇特修饰,使一些平常意象获得新的美学意义和哲学色彩,如《红花地之守御》一文中写道:“太阳发出粗线条的光焰向我们平射着来,整个的队伍呈着腐败可怕的白色”“最初出现的星儿,辽远地发射着壮健而充溢的光亮,并且默默地互相鼓涌着,激动着,发出了誓言似的”。粗线条的光焰、腐败可怕的白色、发着壮健光亮的夜星……在丘东平的作品中,时常能看见这类违反惯常逻辑的修饰语,然而这些稍显另类的形容却毫不突兀,反而给文章蒙上了一层神秘奇异的美感,给读者们带来了一场新奇的阅读体验。

(二)语言风格:温和诗意与冷峻遒劲的碰撞

黄药眠的语言平和温厚,有着文人般的沉静和诗意。他对于环境的描写细腻而生动,对于意境的塑造偏向于柔美宁静,常泛着淡淡的温情。如《淡紫色之夜》中“海水上面浮着一粒粒珍珠般的小点,它们在闪动,但有时微湿的雾气从南方吹来又把这些小东西摸抚得沉沉欲睡了,于是抢着而来的,就是一阵轻尘般的细雨”,又如《李宝三》中的“学校门前的两株红棉,因为开得太早,给微风一吹,一片二片掉在那小溪的水面,激起了轻轻的圆纹荡了开去”。黄药眠笔下的环境常常是从日常生活中截取的画面或片段,通俗而不乏诗意,宁静而蕴含生机,行文叙事整体上偏向温和,少有激进的语言描写或暴烈冲突的场面刻画,就像平凡生活里真实发生在人们周围的故事。黄药眠是温和的叙述者,他用舒缓平和的语言将一个个故事娓娓道来,予读者美的体验和感受。

与黄药眠细腻诗意的语言风格不同,丘东平的语言更为冷峻遒劲。他的故事集中于危机四伏的战场上,然而,在这种紧迫的环境下丘东平却时常对事物及环境进行细致入骨地描写和想象,如《第七连》中“密集的炮火……再不像弹簧一样的颤动了,它完全变成了溶液,像渊深的海似的泛起了汹涌的波涛”;又如《红花地之守御》:“森林的巨粗的木条交织着集密的楹栋,楹栋上又给枝叶铺成了极厚的屋顶,隔绝了天空,新的阳光从这屋顶的缝隙漏下来……奄奄地变成了蛛丝一样的嫩弱”。从中可以感受到,丘东平的语言是冷峻有力的,往往充斥着萧瑟惨淡甚至恐怖、破坏的意味,这种不合时宜地细致描绘也使得他的小说带着一种危险和暗示性的美。

(三)主题基调:苍凉下的悲壮与温和里的苍凉

黄、丘二人的作品颇有“苍凉”之气,但二位作家对于“苍凉”的诠释却是不同的。“苍凉”在丘东平的作品中表现为生命在炮火中的无力、悲壮和消逝。如《我们在那里打了败仗》中两个营最后只存活了46人以及《一个连长的战斗遭遇》中带领士兵险中求胜却被判处死刑的连长林青史等。丘东平用冷静的目光和冷峻的笔调直面一场场战役、一次次死亡,叙写生死危机中的世间百态,他将战争的残酷、生命的脆弱、世道的荒谬及在生的渴求与死的畏惧中诞生的生命的悲壮融成一首苍凉的挽歌。

黄药眠则是温情之中见苍凉,他用温和的笔调诉说了一个个苍凉的故事:潇洒聪颖的李宝三败光家产后被街坊赶走,死后因一碟炒牛肉才被人们记起;决心抗争的弱女子露丝被投下楼,当街暴毙,娘姨霸占她的财产,警官敷衍了事;善良正义的慕韩因病辞世,与爱人碧澄天人永隔……黄药眠用从容舒缓的节奏,平和而不加谴责的语言,将人性的贪婪冷漠、命运的变化莫测及社会的落后凋敝娓娓道来,他笔下的蒼凉更多的是人性之恶和命运的叵测。值得注意的是,丘东平和黄药眠笔下的悲剧常是社会赋予的,如战争导致的流血牺牲、社会追名逐利、趋炎附势的腐朽观念,但黄药眠笔下的悲剧还涉及性格和命运悲剧,如露丝因软弱错失自救时机,李宝三痛失挚爱丧失生活信心。这重重意外和悲剧是偶然的产物,也是时代必然的产物,揭示了那一时代人们真实的生活图景及在时代洪流的裹挟下不可自主的人生命运。

在那个时代,大量作家以辣手著文章,投身于保卫战中,但空喊口号也成了抗战文学的一大弊病。比起时下流行的注重抗日激情但叙事简单化的诗歌体裁,黄药眠和丘东平的抗战小说则更全面、真实、详尽地反映了抗战年代普通群众的痛苦生命体验和军队士兵参与战斗的复杂心路历程。他们的作品在抗战时期为挣扎于连天炮火的中国人民和誓死捍卫国土的军队士兵注入一支强心剂,同时也给后世留下真实而宝贵的烽火记忆,唤起人们心中那股浓厚而深远的爱国之情,警醒我们铭记历史,居安思危。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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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丘东平.丘东平代表作[M].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

2005.

作者简介:

郑萍,女,汉族,广东汕头人,广东第二师范学院文学院,本科在读,汉语言文学专业。

包婉姝,女,汉族,广东清远人,广东第二师范学院文学院,本科在读,汉语国际教育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