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赋建德:文本与传统
2022-02-03许结
许 结
作为“一代文学之胜”,汉赋文本的呈现既具有“铺采摛文”的词章价值,又具有“体物言志”的思想意义,前贤所赞述的“讽谏说”或“颂圣说”,实质是同一指向,即汉赋的建德观。如何建“德”?汉人取效“周德”以构建“汉德”,辨其历程,又有着由宽泛的取义《诗》之“讽谏”意识到效拟《诗》《书》之文法的变迁,其中《诗》《书》文本入赋形成的德教思想,成为赋学发展史上的一大传统,影响到以“俭德”为政治母题的文学生态。这一赋学思想的显隐与变迁,既与赋家身份以及古之师保制度有潜在关联,又呈示出从《诗》之风雅向《书》之文诰的追寻,继周旨意已从东周返彰西周,诗书呈像在赋域的经典化也由取义回归文本。
汉赋建德与大汉继周
汉大赋创作题材,西汉大赋多在“游猎”(畋猎)与“郊祀”两类,东汉赋家除了这两类外,又增益了“京都”题材,其对“天子礼仪”的展示尤为全面,乃至萧统编纂《文选》,以首“赋”并首“京都”为标志。(1)参见许结:《〈文选〉“赋篇”批评三题》,《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期。这种能够描述社会风貌与彰显时代气象的创作,却受到汉代史家或赋家乃至后世人的质疑,例如《汉书·司马相如传》谓司马迁称“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要其归引之于节俭,此亦《诗》之风谏何异”,复谓“扬雄以为靡丽之赋,劝百而风一,犹骋郑卫之声”,(2)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609页。挚虞《文章流别论》论汉赋“假象过大,则与类相远;逸辞过壮,则与事相违;辩言过理,则与义相失;丽靡过美,则与情相悖”,(3)欧阳询撰,汪绍楹校:《艺文类聚》卷五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年版,第1018页。所说无非是内容(讽谏)与形式(丽辞)的矛盾,而忽略了其间最核心的问题,即汉赋的“建德”观。这种建德思想在班固《两都赋序》得以系统论述:“昔成康没而颂声寝,王泽竭而诗不作。大汉初定,日不暇给,至于武、宣之世,乃崇礼官,考文章,内设金马、石渠之署,外兴乐府协律之事,以兴废继绝,润色鸿业。”(4)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21—22页。所言“成康”,指周史,“王泽”指王政,“雅颂”指周诗,故班固论“通讽谕”与“尽忠孝”之美刺以寓“德”时,隐含了由汉德追奉周德的指向。
考查“汉德”一词,初见司马相如《难蜀父老》“允哉汉德”,继后班彪《王命论》对汉德的诠释,《汉书》中相关引述,所谓“方今汉德隆盛,远人宾服”“汉德隆盛,在于孝文皇帝躬行节俭”,(5)班固:《汉书》,第3029、3175页。以及王充作《论衡·须颂》宣扬汉德统绪。其间扬雄《法言·孝至》有关“汉德其可谓允怀矣”一段赞词,更具文学化的描绘,且与他的赋学观应契潜通。然汉人尊汉德的历史合法性,关键在取效周德。如《汉书·律历志》:“汉高祖皇帝,著《纪》,伐秦继周。木生火,故为火德。天下号曰‘汉’。”《礼乐志》:“今大汉继周,久旷大仪,未有立礼成乐,此贾谊、仲舒、王吉、刘向之徒所发愤而增叹也。”(6)班固:《汉书》,第1023、1075页。汉代纬书如《春秋演孔图》亦谓“卯金刀,名为刘……赤帝后,次代周”,(7)范晔:《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378页。实为汉统继周统的天命书写。而这类书写在赋家笔下,又尝以文本拟效的方式呈现,如扬雄《羽猎赋》“非章华,是灵台”,李善注:“言以楚章华为非,而以周之灵台为是。”(8)萧统编,李善注:《文选》,第134页。灵台是《诗·大雅》篇名,《毛传》:“《灵台》,民始附也。文王受命,而民乐其有灵德以及鸟兽昆虫焉。”《郑笺》:“文王受命而作邑于丰,立灵台。”可知所颂乃周文王之“德”。然耐人寻味的是,汉赋家好以颂周德以明汉德,但赋体之兴恰是周德衰的产物,这又牵涉到周政与“赋”的关联。
《左传》隐公八年(前715)引众仲语:“天子建德,因生以赐姓,胙之土而命之氏。”(9)杨伯峻编:《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60—61页。天子建德,要在行政,先秦言赋,如《诗·大雅·烝民》“明命使赋”“赋政于外”,实与《国语·周语上》所述“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矇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10)徐元诰撰,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11—12页。的王政相关,所谓“瞍赋”即由王政转为王言。先秦文献中的“周德”,较多是谈周德之衰。如《左传》隐公十一年(前780):“王室而既卑矣,周之子孙日失其序……天而既厌周德矣。”(11)洪亮吉撰,李解民点校:《春秋左传诂》,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06页。《国语·周语》载周幽王二年伯阳父曰:“周将亡矣。夫天地之气,不失其序,若过其序,民乱之也。……川源必塞,源塞,国必亡。夫水,土演而民用也。土无所演,民乏财用,不亡何待!……昔伊洛竭而夏亡,河竭而商亡,今周德若二代之季矣,其川源又塞,塞必竭。”(12)徐元诰撰,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第26—27页。由此“周德”趋衰论来看汉代赋家倡周德以状汉德,其历史起点恰在“赋”起衰周之世的自拯与重构。所以汉赋建德的一个基本导向,就是由东周返归西周。
而如何由汉德追奉周德,关键在以汉统衔接周统。李光地《榕村语录》说:“秦恶毒流万世……莽后仍为汉,秦后不为周耳。实即以汉继周,有何不可?”(13)李光地:《榕村语录》卷二一《读通鉴纲目》,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381页。这一历史观落实到赋的书写,最典型的就是杜笃《论都赋》的汉统汉德论:“昔在强秦……大汉开基,高祖有勋……太宗承流……是时孝武因其余财府帑之蓄,始有钩深图远之意……故创业于高祖,嗣传于孝惠,德隆于太宗,财衍于孝景,威盛于圣武,政行于宣、元,侈极于成、哀,祚缺于孝平。传世十一,历载三百,德衰而复盈,道微而复章,皆莫能迁于雍州,而背于咸阳。”(14)费振刚、胡双宝、宗明华辑校:《全汉赋》,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67—268页。而杜笃赋中继此倡言“今国家躬修道德,吐惠含仁,湛恩沾洽,时风显宣”,已点破大汉继周的建德观根基于两个历史节点,即秦亡教训与王莽纂统。“过秦”是汉人继周建德的历史前提,这是汉初贾谊《过秦论》与贾山在《至言》中进言汉文帝“俭德”而批评“(秦)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赋敛重数,百姓任疲,赭衣半道,群盗满山,使天下之人戴目而视,倾耳而听。一夫大呼,天下响应者,陈胜是也。秦非徒如此也,起咸阳而西至雍,离宫三百,钟鼓帷帐,不移而具。又为阿房之殿,殿高数十仞,东西五里,南北千步,从车罗骑,四马骛驰,旌旗不桡。为宫室之丽至于此,使其后世曾不得聚庐而托处焉”的论述主旨。(15)班固:《汉书》,第2327—2328页。这类书写在赋文中的呈现,除了司马相如《哀二世赋》外,他如班彪《北征赋》“越安定以容与兮,遵长城之漫漫。剧蒙公之疲民兮,为强秦乎筑怨。舍高亥之切忧兮,事蛮狄之辽患。不耀德以绥远兮,顾厚固而缮藩。首身分而不寤兮,犹数功而辞愆”、(16)费振刚、胡双宝、宗明华辑校:《全汉赋》,第255页。张衡《东京赋》“秦政利觜长距,终得擅场。思专其侈,以莫己若。乃构阿房,起甘泉,结云阁,冠南山,征税尽,人力殚。……百姓弗能忍,是用息肩于大汉”的言说,(17)张衡著,张震泽校注:《张衡诗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94页。均为典型例证。可以说,汉人首创的“过秦”书写,不仅充斥于赋作中,也成为后人言说秦亡教训如杜牧《阿房宫赋》的思想源头与拟效文本。同样,对待王莽“篡汉”以及“莽后仍为汉”的历史现实,东汉赋家多以戟指莽政如“王莽作逆,汉祚中缺”(班固《东都赋》)、“世祖(光武帝)忿之……共工(指王莽)是除”(张衡《东京赋》),以重建东汉之“德”。而从赋家的“过秦”与“非莽”两大视点,印证的恰是赋家“建汉德”的前提乃“建汉统”,这也潜隐了汉赋文本书写的变化。
因统明德的文本模式
近人胡朴安《读汉文纪》论汉赋:“《西都》极众人之所眩曜,《东都》折以今之法度……核其大体,一脱胎相如《上林》,一脱胎子云《长杨》。”(18)胡朴安:《读汉文记》,安吴胡氏《朴学斋丛刊》1923年石印本。这内含了西汉赋家的描写有着相如《上林》与扬雄《长杨》两种不同的创作模式,究其原因,正是汉代作家因汉统而明汉德的思路,决定了赋体文本形态的变迁。
汉赋明德,继“周”以论“汉”是由引述周典与寄托讽喻肇始,如枚乘《七发》“比物属事,离辞连类”,取辞于《礼记·经解》“孔子曰:属辞比事,《春秋》教也”;司马相如《上林赋》“射《貍首》,兼《驺虞》”,取用《诗·召南》之卒章,即《毛诗序》谓“蒐田以时,仁如驺虞,则王道成也”,(19)陈奂:《诗毛氏传疏》,商务印书馆1933年版,第49页。以颂天子游猎之建德行仁。这种引经述义以明德的方式,已成为汉赋写作的传统。这在文本中的体现均非正面叙述,而采用一种点破的方式,比如司马相如《上林赋》以夸张的笔法描写天子游猎之后,以“于是酒中乐酣,天子芒然而思”一句话表达其“自醒”,然后再转笔写道“若夫终日驰骋,劳神苦形,罢(疲)车马之用。抏士卒之精,费府库之财,而无德厚之恩。务在独乐,不顾众庶,忘国家之政,贪雉菟之获,则仁者不繇也”。(20)萧统编,李善注:《文选》,第129—130页。这种以《诗》义隐喻(风谏)表达反淫建德的思想,可称为“相如模式”。与之不同,改变点破方式而为正面叙写,以类似论述文的形态呈现明德观的,是以扬雄《长杨赋》为标志的游猎描写,其可称“扬雄模式”,关键在汉统意识的强化。
身处西汉末年的扬雄,作赋多摹拟司马相如,所谓“蜀有司马相如,作赋甚弘丽温雅,雄心壮之,每作赋,常拟之以为式”,(21)班固:《汉书》,第3515页。可是对“相如模式”的“曲终奏雅”效仿时,却有理论的反思,如《汉书·司马相如传》引扬雄评相如:“靡丽之赋,劝百而风一,犹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不已戏乎!”(22)班固:《汉书》,第2609页。所以在扬雄貌似模仿相如的创作中,已有了自己创格,比如《长杨赋》的写作。前人评《长杨赋》的说法很多,如“《羽猎》《长杨》,皆以讽谏”,(23)朱鹤龄:《愚庵小集》卷一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624页。“《羽猎》犹寄讽于谀,而《长杨》则徒谀耳”,(24)洪若皋:《梁昭明文选越裁》卷二《长杨赋》末批,《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87册,齐鲁书社1996年影印本,第749页。或同于相如赋“《诗》之风谏”意,或认为《长杨赋》背离“曲终奏雅”之“隐谏”。元人祝尧《古赋辩体》评《长杨赋》“子云此赋,则自首至尾纯是文赋之体”,(25)祝尧:《古赋辩体》,转引自王冠辑《赋话广聚》第二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版,第215页。关注的是议论入赋。这些评价都没有谈到扬雄《长杨赋》对《诗》《书》文本的摹写,所形成的赋体创格。现将该赋的重要内容排列如次:
(1)《序》:上将大夸胡人以多禽兽……(田猎)雄从至射熊馆,还,上《长杨赋》,聊因笔墨之成文章……以风(讽)。
(2)子墨客卿问于翰林主人曰:“盖闻圣主之养民也,仁沾而恩洽……穷览极观……扰于农民……娱乐之游……乾豆之事……”
(3)翰林主人曰:“昔有强秦……群黎为之不康。”
(4)上帝眷顾高祖……展民之所诎,振民之所乏,规亿载,恢帝业,七年之间,而天下密如也。逮至圣文……恶丽靡而不近,斥芬芳而不御,抑止丝竹晏衍之乐,憎闻郑卫幼眇之声,是以玉衡正而太阶平也。其后熏鬻作虐……于是圣武勃怒……使海内澹然,永亡边城之灾,金革之患。
(5)今朝廷纯仁(成帝)……
赋分五段,其中三、四、五三段是假托“翰林主人”的说辞,模仿的正是《诗·大雅·皇矣》与《尚书·无逸》的章法。《皇矣》共有八段文字,试举两则如次:
皇矣上帝,临下有赫,监观四方,求民之莫。维此二国,其政不获。维彼四国,爰究爰度。上帝耆之,憎其式廓,乃眷西顾,此维与宅。
帝谓文王,无然畔援,无然歆羡,诞先登于岸。密人不恭,敢距大邦,侵阮徂共。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按徂旅,以笃于周祜,以对于天下。(26)朱熹集传、方玉润评:《诗经》,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298—299页。
第一则“上帝耆之”为《长杨赋》“上帝眷顾高祖”一段所本,第二则“帝谓文王”为赋中“熏鬻作虐……圣武勃怒”一段所本。而诗中历述太王、王季、文王之“德”,也是赋文历述高祖、文王、武帝之“德”的拟效模式。与之相应的是汉人诠释《诗·周南·关雎》为“后妃之德”,指的是“周室三母”(三代贤后)太王妃太姜、王季妃太任与文王妃太姒,亦与扬赋分写高祖、文帝、武帝模式相埒。由于扬雄以议论入赋,故文本模式更近于《尚书·无逸》。试列《无逸》主要内容于次:
(1)周公曰:“呜呼!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2)呜呼!我闻曰:“昔在殷王中宗(大戊)……其在高宗(武丁)……其在祖甲(太甲)……自时厥后,立王生则逸。生则逸,不知稼穑之艰难,不闻小人之劳,惟耽乐之从。”(3)周公曰:“呜呼!厥亦惟我周。大王(公亶父)、王季(季历),克自抑畏。文王(姬昌)卑服,即康功、田功……不敢盘于游田。”(4)周公曰:“呜呼!继自今嗣王,则其无淫于观(非常观)、于逸(逸豫)、于游(游荡)、于田(田猎)。……无若殷王受之迷乱,酗于酒德哉!”(27)孙星衍撰,陈抗、盛冬玲点校:《尚书今古文注疏》,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33—445页。
《尚书·无逸》居今文二十九篇之十七,据《孔传》“周公作《无逸》”、《汉书》“周公为《毋逸》之戒,举殷三宗以劝成王”。(28)班固:《汉书》,第3127页。所列文字第一则标明“稼穑之艰难”,第二则与第三则标明“殷三宗”与“周三王”,第四则劝喻今王。比较《长杨赋》中“昔有强秦”一段描写,其中暴秦对应商纣,为惩戒;“高祖……圣文……圣武”一段以“汉三帝”对应“殷三宗”“周三王”,分别赞美“天德”“俭德”“功德”;“朝廷纯仁”则叙述成帝的“仁德”,模仿的是《无逸》“继自今嗣王,则其无淫于观”话语。我们引录一节有关赋写“今上”的大义:
今朝廷纯仁,遵道显义……乃时以有年出兵,整舆竦戎,振师五莋,习马长杨,简力狡兽,校武标禽。乃萃然登南山,瞰乌弋,西厌月窟,东震日域。又恐后世迷于一时之事,常以此取国家之大务,淫荒田猎,陵夷而不御也,是以车不安轫,日未靡旃,从者仿佛,骩属而还;亦所以奉太宗之烈,遵文武之度,复三王之田,反五帝之虞;使农不辍耰,工不下机,婚姻以时,男女莫违;出恺弟,行简易,矜劬劳,休力役;见百年,存孤弱,帅与之同苦乐。(29)扬雄著,张震泽校注:《扬雄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28—129页。
扬雄这篇赋写于成帝元延年间,叙述的是成帝“夸胡人以多禽兽”而进行狩猎活动,以斩获动物的事情。赋序已说明其意,即“发民入南山,西自褒斜,东至弘农,南驱汉中”,如此大规模的扰民,所以作者“仁德”规正,实质上是以道德的约制融入赋体的夸饰,所取用的正是《无逸》之“谏”。
扬雄的《长杨赋》之所以取效《皇矣》《无逸》的书写模式,重点在建德,以先王警示当朝。而他所处的时代,正值西汉王朝自元、成以降面临外戚干政愈演愈烈,这也是赋家通过文学的描绘,以树立“汉统”、赞述“汉德”的政治背景。如果我们继续从西汉中后期外戚干政的视域来理解辞赋中的“汉德”观,经历了王莽篡汉、汉光武帝重建汉统(东汉)的历史进程,东汉时期赋家作品也就更多地彰显其宗法圣统,所以比较西汉赋家惩于“暴秦”的使命,而成为对“暴秦”加“乱莽”的双重惩戒。我们读班固、张衡为代表的京都赋,其文本又无不采用排列汉帝的“叙德”方法。如班固《东都赋》:
往者王莽作逆,汉祚中缺……于是圣皇(光武帝)乃握乾符,阐坤珍,披皇图,稽帝文,赫然发愤,应若兴云,霆击昆阳,凭怒雷震……克己复礼,以奉终始,允恭乎孝文(文帝)。宪章稽古,封岱勒成,仪炳乎世宗(武帝)……至乎永平之际,重熙而累洽,盛三雍之上仪,修衮龙之法服……(30)萧统编,李善注:《文选》,第30—31页。
首述王莽之“乱”,拟效扬雄赋之“强秦”,次列文帝、武帝、光武帝“三帝”,引出明帝“永平治礼”的颂词,基本是摹写前文“周三王”“汉三帝”模式。又如张衡《东京赋》的描写:
高祖膺箓授图,顺天行诛……受命建家,造我区夏矣。文(文帝)又躬自菲薄,治致升平之德。武(武帝)有大启土宇,纪禅肃然之功。宣(宣帝)重威以抚和戎狄……历世弥光。
世祖(光武帝)忿之……共工(指王莽)是除……迨至显宗(明帝),六合殷昌……(31)张衡著,张震泽校注:《张衡诗文集校注》,第97—109页。
张赋选择新“汉三帝”即西汉中宗(宣帝)、东汉世祖(光武帝)、显宗(明帝)以示范,然论其创作思想及模式,也是大同小异。这种颂历代“三王”与“今上”之“德”也成为后世文章效仿的模式,如《旧唐书·崔植传》载崔植对穆宗问有言,“太宗文皇帝特禀上圣之资,同符尧、舜之道,是以贞观一朝,四海宁晏。……(玄宗)开元初得姚崇、宋璟,委之为政。此二人者,天生俊杰,动必推公,夙夜孜孜,致君于道。……建中初,德宗皇帝尝问先臣祐甫开元、天宝治乱之殊,先臣具陈本末。臣在童丱,即闻其说,信知古人以韦、弦作戒,其益弘多。陛下既虚心理道,亦望以《无逸》为元龟,则天下幸甚”,(32)刘昫等:《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442页。就是历述太宗、玄宗、德宗,以对“今上”(穆宗)之问。
就汉赋创作的变化而言,扬雄赋与班固赋的区别又在由“反淫·建德”向“戒淫·颂德”的转移,这也使《诗》《书》之“谏”的精神有所淡化,而呈示出讽颂兼备的创作特征。如果说在扬雄赋中对当朝盛况的描绘是“讽”或“颂”(谀)还有较多的争议,那么在班固《两都赋序》中宣称赋用在于“或以抒下情而通讽喻,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赋备讽、颂已是不争的事实。如扬、班赋颂“汉三帝”(对象不尽同),刺“秦·莽”,以示戒今上,取效《诗》《书》颂“周三王”,刺殷纣王,示戒今王,讽与刺极易明白,惟“示戒”中的讽与颂常隐婉未宣,这又可打开理解赋家讽颂思想的新视域。
赋德观的无逸传统
扬雄《长杨赋》彰汉统以明汉德,其讽谏思想由《诗》之风、雅(小雅)向《书》之谟诰及《诗》之“雅”(大雅)“颂”的转移,东汉京都赋的兴起,取效《长杨赋》文本形态,构成“扬、班模式”,班固《两都赋序》称赋“雅颂之亚”正是这一变迁的思想结果。值得注意的是,汉代论赋多取法《诗》义,或谓“《诗》之风谕”,或称“诗人之赋”“古诗之流”,诚与皮锡瑞所言“考之汉史,文帝时申公、韩婴以《诗》为博士,五经列于学官者,唯《诗》而已”的汉人首《诗》之经学思维相关;(33)皮锡瑞著,周予同注:《经学历史》,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43页。而因《无逸》入赋,即由《诗》到《书》的转变,其于汉赋建德的功用,诚如宋代袁甫呈理宗札子所论“逸”之五害即“适情肆欲”“劳民动众”“轻改旧章”“不恤众怒”“淫刑穷兵”,(34)袁甫:《蒙斋集》卷四,《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75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376—378页。更具有政治史的意味。
考察《尚书·无逸》进入赋域的缘由,自在周公训词的主旨“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治民祗惧,不敢荒宁”,其与扬(雄)、班(固)、张(衡)赋的直接关联,就是对汉文帝“俭德”的颂扬。陆游《跋汉文帝后元年三月诏》云:“汉文此诏,与《诗》之《七月》、《书》之《无逸》何异?吾以此知文景太平之有自也。”(35)陆游:《陆游集》,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2283页。读汉文此诏,因“水旱疾疫”而为,其中除了惯见的“朕之政有所失而行有过”类的自谴,则多以问句质疑:“将百官之奉养或费,无用之事或多与?何其民食之寡乏也!夫度田非益寡,而计民未加益,以口量地,其于古犹有余,而食之甚不足者,其咎安在?无乃百姓之从事于末以害农者蕃,为酒醪以靡谷者多,六畜之食焉者众与?”(36)班固:《汉书》,第128页。其悯农勤本思想上承《无逸》之旨,下启赋家尤其是游猎题材赋的戒奢侈、明俭德的大义。倘仅依此戒侈尚俭的思想,采用《无逸》亦与司马相如赋用“《诗》之风谏”无异,所以认知《无逸》思想尤其是书写模式进入赋文的意义,还宜鉴察汉人赋德观的历程。
赋体兴楚而盛汉,其“盛汉”之由,又离不开当时的文学背景。概括地说,从汉立国到武宣以降,汉代学术由去“秦气”而返“周文”,汉代辞赋则由“继楚”而转向“继周”。对此,前贤多比较贾谊与董仲舒文章,前者重“势”而骋“秦气”,后者重“道”而法“周文”。例如王夫之《读通鉴论》卷二采纳周训论文,以为“自汉以后,治之不古也有自矣。……伊尹之训,傅说之命,周公之告,曰‘无安厥位惟危’,曰‘不惟逸豫,惟以乱民’,曰‘所其无逸’,未尝贬道以诱之易从也”。故以尊“道”轻“势”而批评贾谊谓:“斯其为言,去李斯之言也无几。何也?以法术制天下,而怙以恬嬉,则其法虽异于秦之法,而无本以立威于末,劳天下而以自豫,其能以是一朝居乎!使天下而可徒以法治而术制焉,裁其车服而风俗即壹,修其文辞而廉耻即敦,削夺诸侯而政即咸统于上,则夏、商法在,而桀、纣又何以亡?”(37)王夫之:《读通鉴论》,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7页。其言“恬嬉”“自豫”,取法《无逸》之戒,正是汉人在法术之上构建“道”统。汉代赋家假此以建德,尤其是其中的“周公曰”与“赋家言说”的因声同气,又决定于汉代赋家的身份。概括其要,一方面是“儒家”的身份认同。钱穆《秦汉史》曾引《汉书·严助传》认为:“是诸人者,或诵诗书,通儒术。或习申商,近刑名。或法纵横,效苏张。虽学术有不同,要皆驳杂不醇,而尽长于辞赋。……武帝外廷所立博士,虽独尊经术,而内廷所用侍从,则尽贵辞赋。”(38)钱穆:《秦汉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版,第98页。这也涉及赋家“通儒术”的传统。正因此,汉代的赋家写骋辞大篇,虽不乏霸气,但终以王道为旨归。作为汉人所尊儒宗孔子,曾有“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论语·述而》),(39)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94页。后世也以此“周公梦”说明孔子对周公制礼作乐的追奉;无独有偶,扬雄在赋中模拟“周公曰”,复又于《法言·吾子》中强调“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如孔氏之门用赋也,则贾谊升堂,相如入室”,(40)汪荣宝撰,陈仲夫点校:《法言义疏》,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49—50页。以“赋”附“儒”。然自文景迄武宣,主导汉廷的政治制度是由黄老之术到“杂霸王之道”,未取“醇儒”之学,这在汉宣帝针对太子进言“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而作色驳斥“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的话语中,(41)班固:《汉书》,第277页。有所宣示。而由儒术缘饰吏治到以儒教治国的转折正是在汉元帝“好儒术文辞,颇改宣帝之政”(《汉书·匡衡传》),(42)班固:《汉书》,第3338页。成、哀之世相承成习,依经行政极大地影响了当时的士人行为和文坛风气。在这样的背景下,刘歆《诸子略》提出“诸子出于王官学”,与赋家追源王政(《国语》“天子听政”)相通,尤与“扬、班模式”中尊“王命”而行王政、代王言应合。
另一方面是赋家秉承“师保”制度的遗义。有关师保古制,《大戴礼记·保傅》载“昔者周成王幼,在襁褓之中。召公为太保,周公为太傅,太公为太师”;(43)王聘珍撰,王文锦点校:《大戴礼记解诂》,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9—50页。《礼记·文王世子》载“太傅在前,少傅在后,入则有保,出则有师”,(44)孙希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礼记集解》,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563页。乃天子辅弼之臣,兼教导之功。对此,陈梦家考源:“师保之保最早是以女子担任的保姆,渐发展而为王室公子的师傅,至周初而为执王国大权的三公。”(45)陈梦家:《西周铜器断代(二)》,《考古学报》1955年第10册,第98页。而对“师保”的实际功用,《大戴礼记·保傅》谓“帝入太学,承师问道,退习而端于太傅,太傅罚其不则而达其不及,则德智长而理道得”,重在教导;至于实际操作,又如《周礼·地官》载“师氏掌以媺(美)诏王”(以三德教国子,取善事以喻劝);“保氏掌谏王恶”(养之以道,取比类以言之);(46)孙诒让著,汪少华整理:《周礼正义》第三册,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1200、1217页。《礼记·文王世子》载“师也者,教之以事而喻诸德者也;保也者,慎其身以辅翼之而归诸道者也”。(47)孙希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礼记集解》,第563页。虽然赋家地位不及保傅显赫,然作为宫廷言语侍从且多任职郎官,其职责是“一种无职务、无官署、无员额的官名。……与皇帝接近……任务是护卫、陪从、随时建议,备顾问及差遣”,(48)瞿蜕园:《历代官制概说》,转引自黄本骥编《历代职官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3页。则与师保乃天子“四邻之任”相似。尤其是师保之职中的“以美诏王”与“掌谏王恶”,复与赋家宣“上德”以“尽忠孝”与抒“下情”以“通讽喻”相同。作为“太傅”身份的周公,其《无逸》训词的“美”(颂德)与“刺”(戒淫)作为文本被引入赋体,并完成其“讽·颂”模式,于赋家自有兴儒术与尽职守的双重意蕴。
由此《书》、赋相类的“讽·颂”模式,又引出两点反思:其一,《无逸》中文王示范在“诸国”,诚如《尚书正义》谓“文王不敢乐于游逸田猎,以众国所取法则,当以正道供待之故”,(49)孔安国传,孔颖达正义,黄怀信整理:《尚书正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634页。具有一种周代宗法分封制和睦万邦的功能,且有着实际的规范意义。而汉赋所述“汉帝”行政,属宗法君主制,其示范万民易流于蹈虚,故而赋家之“讽”多呈现于语言表层,实际意义日渐淡褪,而其间“颂”的成分却得以强化,成为邀获圣宠的工具。其二,周公作《无逸》以训王,出自具有掌控力的“师保制度”,而汉赋家只是宫廷“言语侍从”,文臣之“谏”尝流于文字游戏。对此,清人阎若璩有深刻的认识:“尝谓天下治乱系宰相,君德成就责经筵。……三代以上,宰相与经筵常合而为一,三代以降,宰相与经筵遂未免判而为二,此主德之所以隆替,而君学之所以消长,盖出于此,不可不察也。何以言之?经筵者,古之所谓坐而论道者也,而三公以之;宰相者,古之所谓冢宰掌邦之治者也,此其职若不相兼。而周公尝以冢宰之尊,而上兼乎师保,以居于王前,则其望重,有以生人主严惮之心,而不至如后世之说书侍讲之职而已;其德隆,有以起人主效法之志,而不至如后世之徒以解释经传而已。”(50)阎若璩:《潜邱劄记》卷四上《策·经筵》,乾隆九年(1744)眷西堂刻本,第10—11页。周公的《无逸》训词的背后是“冢宰之尊”“兼乎师保”的地位,而汉代经师在君主政治下也只是“说书侍讲”,更何况作为“言语侍从”的赋家?所以在西汉赋家已有“类俳倡”之讥,到东汉随着宫廷语言侍从地位的衰落,“扬·班模式”也就渐次消解,如左思写《三都》虽自称“征实”,其书写方法又拟效“相如模式”,在大肆描绘后“曲终奏雅”。
如果再进一步考察汉赋建德构成的文学传统,其中“文”“武”之“德”尤其值得关注。分别而论,以“武德”兼以文治所营构的大汉气象,是赋体“体国经野,义尚光大”(刘勰语)的前提。例如汉赋中的“王会礼”描写,如班固在《东都赋》中称颂“春王三朝,会同汉京。是日也,天子受四海之图籍,膺万国之贡珍,内抚诸夏,外绥百蛮”,何焯批点云:“盛称王会之礼,包举四海万国,是何等气象。”(51)于光华辑:《重订文选集评》,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2年影印乾隆四十三年(1778)锡山启秀堂重刻本,第177页。与“武德”相比,赋家更重“文德”,扬雄《长杨赋》追摹周文王而对汉文帝“俭德”的颂扬,班固《东都赋》与张衡《东京赋》对汉明帝“永平制礼”之“礼德”的讴歌,均属广义的“文德”范畴。而汉赋家规仿《无逸》以倡“俭德”传统的延续,又源自历史上“无逸图”的绘制。据王应麟《玉海·艺文》载录唐宋两朝《无逸图》文献:
《崔植传》:“长庆初,穆宗问贞观、开元治道。植曰:‘玄宗即位,得姚、宋纳君于道。(宋)璟尝手写《无逸》,为图以献,劝帝出入观省以自戒。其后开元之末朽暗,乃易以山水图,稍怠于勤。今愿陛下以《无逸》为元龟。’”
《唐国史》:“……(武宗)紫宸殿设《无逸图》。”
皇祐迩英阁《无逸图》:“仁宗初建迩英阁,书《无逸》于屏间。岁久而弊,以白居易赋代之。侍讲杨安国请复书《无逸》。上欣然命王洙书之,置之左方。”(52)王应麟:《玉海》卷五六,《文渊阁四库全书》第944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490—491、499页。
在“无逸”文字图之外,传世的还有《受无逸图》,如绘画宋人孙奭进《无逸图》本事,属人物图。(53)按:《受无逸图》收录于明人张居正等撰《帝览图说》第四册,国家图书馆藏万历刻本。晚清孙家鼐等编《钦定书经图说》有“无逸八图”,分别为“稼穑艰难图”“中宗寅畏图”“高宗劳外图”“祖甲惠民图”“文王卑服图”“殷受酗酒图”“古人训告图”“怨詈敬德图”,均为分段演绎《无逸》文字描写而绘饰的人物图像。(54)孙家鼐等纂辑:《钦定书经图说》卷三五,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武英殿石印本,第1—17页。由此再看自宋以降围绕《无逸图》而创制的《无逸图赋》,(55)据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收录,自宋末元初陈普写作《无逸图赋》(前后两篇),相继而为的有方回孙、胡一中、汪克宽(元代)和李紘、曹秀先、朗葆辰、吴廷琛、周之琦、陈沆、罗绕典、熊一本、赵新、陈志喆、兵镇南(清代)同题作品,另有清人周之冕《宋孙奭进无逸图赋》,计17篇。详载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湖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4057、4305、4306、4467、10081、12113、13629、13858、14129、14283、14507、15138、18527、20541、22250、19520页。又相对集中于唐人宋璟进图于玄宗,宋人孙奭进图、王洙书壁于真、仁两宗的话题。如陈普《无逸图赋》云:
维叔旦相厥孤宅洛,后归政,初虑君德之不勤,乃《无逸》而作书。远引商哲,近陈祖谟,进艰难之药石,攻耽乐之痈疽。……万世之龟鉴……有若臣璟,图而献之。……出入起居,莫不观省。……遗虎患渔阳,溅鹃血乎峨嵋。……后人哀之而不鉴乎之者多矣,周公岂我欺也哉!(56)陈普:《石堂先生遗集》,《续修四库全书》第132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502页。
略引数语,已见赋之大义:其一,周公作《无逸》,乃“进艰难之药石,攻耽乐之痈疽”,确立了反淫尚俭、勤民建德的思想主旨。其二,宋璟进《无逸图》于玄宗,在“出入起居,莫不观省”,起警戒之意。据史载,宋璟开元间代姚崇为相,以犯言直谏为玄宗敬惮,《旧唐书·宋璟传》称其“耿介有大节,博学,工于文翰”,曾于开元七年上言“夫俭,德之恭;侈,恶之大”,(57)刘昫等撰:《旧唐书》,第3029、3033页。《新唐书·宋璟传》“中宗嘉其直,令兼谏议大夫、内供奉,仗下与言得失”,(58)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4390页。可知宋璟进《无逸图》与其曾任“谏职”并倡“俭德”相关。其三,赋中所言“遗虎患于渔阳,溅鹃血乎峨嵋”,指玄宗天宝末年发生的“安史之乱”,这又与前录《玉海》引《崔植传》说玄宗“其后开元之末朽暗,乃易以山水图,稍怠于勤”相应契,以历史的教训深化了《无逸图》的俭德意涵。
与唐臣进呈图绘相类,再看赋家对宋臣进《无逸图》的描述,如周之冕《宋孙奭进无逸图赋》(以题为韵):
孙学士望重班联,恩承侍从。意切虞箴,心殷矇诵。……昔宋真宗之御宇也,治宏襄赞,政裕本原。……有《无逸图》者,戒懔庙堂,意传简册。……一篇诰训,授时图并惕艰难;几载描摹,藉田图同资考绎。……缅皇祐之治平,述宋臣之知遇。岂止御屏写去,十年之诗句堪夸;还欣黼扆题来,五事之洛书共喻。想得谟尊稼穑,王洙复书以为图;定知俗劝农桑,陈普更因而作赋。(59)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第19520页。
赋中叙写了真宗朝孙奭进图到仁宗朝王洙书写的过程。而“迩英阁”之事,又成为后世的效慕与警戒对象,仅宋朝就有范祖禹《乞留无逸孝经图剳子》、慕容彦逢《迩英阁无逸孝经图后序》、赵鼎臣《迩英阁无逸孝经图后序》以赞美仁宗故事并劝诫当世。尤其是宋徽宗设画院,倡绘事,喜花鸟,史称“宣和故事”,于是犹如唐玄宗以“山水图”代“无逸图”,宋徽宗擅花鸟而轻“无逸”,也成为后世讽喻对象,如王恽《徽宗花鸟图》谓“无逸图空冷,御屏翠香珍”,(60)王恽撰:《秋涧先生大全集》卷三三,四部丛刊景明本第1383册,商务印书馆1919年版,第103页。其警示之意,融织其中。因此,唐宋以后大量以“无逸”为名的题图赋,其图像的书写也仅是一个历史的现象,究其本质,则宜返观赋体兴起的汉代,其创作与“无逸”文本的对接而形成的建德观,才是探寻这一赋史传统的价值所在。
诗书呈像在赋域的经典化
辞赋创作由“楚”至“汉”,其间的承继,古人已有论述,(61)参见孙梅著,李金松校点:《四六丛话》卷三“若夫《幽通》《思玄》,宗经述圣:《离骚》之本义也”一段论述,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5页。然其异亦多,如楚辞多征引古史、神话,汉赋则多征引“五经”。因此,《诗》《书》在汉赋中的引述与摹写,成为一种创作常态。如引《书》者,扬雄《河东赋》“鸣洪钟,建五旗”,取义《尚书大传》“天子左右五钟,天子将出,则撞黄钟之钟,左五钟皆应;入则撞蕤宾之钟,右五钟皆应”,(62)班固:《汉书》,第3537页。以状天子行祭后土的仪仗与气象;张衡《思玄赋》“彼天监之孔明兮,用棐忱而祐仁”,取辞《尚书·太甲》“天监厥德”、《康诰》“天棐畏忱”文,寄乱政之忧。如引《诗》者,扬雄《甘泉赋》“乃搜逑索耦,皋、伊之徒,冠伦魁能,函《甘棠》之惠,挟东征之意,相与齐乎阳灵之宫”,承《鲁诗》之《诗·召南·甘棠》解而主讽喻义;班彪《北征赋》“日晻晻其将暮兮,睹牛羊之下来。寤怨旷之伤情兮,哀诗人之叹时”,承《齐诗》之《诗·王风·君子于役》解而主讽喻义;冯衍《显志赋》“夫伐冰之家,不利鸡豚之息;委积之臣,不操市井之利”,承《韩诗外传》引述《诗·大雅·大田》而主讽喻义;傅毅《舞赋》“嘉《关雎》之不淫兮,哀《蟋蟀》之局促”,承《毛诗序》解《诗·周南·关雎》《唐风·蟋蟀》而主讽喻义。(63)以上赋例,分别引自费振刚等辑校:《全汉赋》,第183、396、172、255、258、281页。无论是取辞还是取义,其摹写经典的方式,仍取效春秋“赋诗言志”的断章取义或微言大义。与之相比,从扬雄《长杨赋》到班、张京都赋构成的书写模式,出现了另一种创作导向,即对经典的摹写由取义返归文本。也就是说,相如赋大量的文本描写是场景,非思想,而思想仅在“曲终奏雅”的取义,到了“扬·班模式”的描写,才在拟效经词的基础上,将思想主旨与描写场景同步,形成具有论述性的书写文本。
由“扬·班模式”的赋作拟写《无逸》文本肇端,开启了《无逸》之“谏”广泛地进入文学的现象。诗歌创作如江淹《卢郎中感交》“自顾非杞梓,勉力在无逸”;(64)胡之骥注,李长路、赵威点校:《江文通集汇注》,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51页。韩琦《次韵答侍读张龙图索阅古堂诗石本》“争似公陈无逸义,君王图入殿屏看”;(65)韩琦撰,李之亮、徐正英笺注:《安阳集编年笺注》,巴蜀书社2000年版,第256页。苏轼《端午帖子词·皇帝阁(六首其五)》“扬子江心空百炼,只将无逸鉴兴亡”;(66)王文诰辑,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486页。朱翌《观李思训幸蜀图》“纵有将军天下笔,不如无逸旧时图”;(67)朱翌:《潜山集》卷二,《丛书集成初编》本第1967册,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33页。姚枢《被顾问题张萱画明皇击敔按乐图》“开元无逸致太平,天宝奢风生五兵”;(68)顾嗣立编:《元诗选》二集卷四,《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70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19年版,第82页。陈廷敬《沈绎堂翰林殿廷槖笔阁门赐貂图》“《羽猎》《长杨》时扈从,校书东观欻联翩……天子敛容知笔谏,欲将无逸进箴规”,(69)陈廷敬:《午亭文编》卷二,《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16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19年版,第35页。皆以《无逸》之“谏戒”以明其“俭德”。在众多歌咏中,仍是聚焦唐、宋内廷绘《无逸图》者多,如清人弘昼《咏无逸图》:
成王初践阼,未知小民依。周公作无逸,忠诚兼爱慈。稼穑本艰难,实切九重思。暑雨与祁寒,饥馁并流离。欲民无嗟叹,当念何安绥。仁宗宋贤主,乾惕堪型仪。朝端多骨鲠,左右相扶持。奭陈无逸图,襄写无逸辞。朝夕便省览,可作已良师。(70)弘昼:《稽古斋全集》卷七,清乾隆武英殿刻本。
又涂庆澜会墨试律《无逸图》:
无逸千秋训,名臣作绘殷。商周留诰诫,唐宋法精勤。祖德详披述,孙谋懔绍闻。九重宵旰意,一卷古今文。幅展才盈尺,阴驰倍惜分。思艰知稼穑,敦俗劝耕耘。恍读吹豳谱,兼传负扆勋。允宜悬黼座,民隐荷宸廑。(71)涂庆澜:《荔隐山房诗草》卷六五言试律,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刻本。
皆由《无逸图》勘进“无逸”义,且后一首诗言及“豳谱”,结合诸歌咏如袁华的《李嵩四迷图》“嵩兮嵩兮,何不图陈无逸兼豳风”、(72)厉鹗:《南宋院画录》卷五,《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29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19年版,第608页。陆元鋐的《刘松年南宋中兴四将图歌》“何如耕织写民艰,无逸豳风共渲染”、(73)陆元鋐:《青芙蓉阁诗钞》卷六,《续修四库全书》第147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217页。宋琬的《题金孝章次子运甓图》“大易尚乾惕,豳风戒无逸”,(74)宋琬著,辛鸿义、赵家斌点校:《宋琬全集》,齐鲁书社2003年版,第342页。此又聚焦于《书》之“无逸”与《诗》之“豳风”(以《七月》为中心)的结合。这一现象在赋作中极常见,如明人沈鲤《嘉禾赋》“契七月之精蕴,领无逸之真诠”、(75)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第6656页。方回孙《无逸图赋》“豳风之诗,表里乎无逸”、(76)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第4305页。彭邦畴《豳风图赋》“在治忽观古人之象,创始有虞;先稼穑知小民之依,如陈无逸”。(77)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第14014页。由此引出另一问题,即《豳风图》与《豳风图赋》。先看两则赋文:
今考为此图者,前有阎立本之墨妙,后有赵孟頫之笔遒。塔失不花,册并流播;林君子奂,卷亦长留。此由元英宗之留心稼穑,明宣德之寄意田畴。然岂若我皇上不待箴警而自关民瘼,郅治永著于千秋。(杨棨《豳风图赋》)
若夫豳风之有图也……谁欤作者,司马绍先阎立本而传;亦有继乎,林子奂为赵孟頫之亚。莫认寻常藻绘,须知意重心长;未谙家室绸缪,请鉴笔耕墨稼。(赵新《豳风图赋》)(78)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第14405、18527页。按:据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的收集,清人有律体《豳风图赋》五篇,分别是彭邦畴(以“七月之诗,风化所由”为韵)、杨棨(以“所其无逸,乃亦有秋”为韵)、钱福昌(以“周公陈王业之艰难”为韵)、赵新(以“先知稼穑艰难”为韵)、浦曰楷(仅存摘句)的作品。
杨棨赋文中“前有阎立本之妙墨”与赵新赋文中“司马绍先阎立本而传”的相关描述,展示的恰是这一图绘的历史。据史料记载,晋明帝司马绍有《豳风图》,继后唐人阎立本绘制其图,南宋马和之与元人林之奂的《豳风图》最为著名。马图取材《七月》诗,分17段,17个情节,画幅中央为农耕者,右幅则在秀丽风景中,有劳作者,有游走山水者;左幅则有奏乐赏音、饮酒怡情的场景,呈现出宏大的农蚕耕织图画。(79)此图大都会博物馆、故宫博物院均有收藏。林图两卷,由“七月流火”等五部分组成,有解缙、张肯、申时行、凝远等人题跋,卷首有乾隆御笔“王业始基”四字。所以清人作《豳风图赋》取鉴戒以颂德的一个历史节点,正是乾隆帝曾令沈源、唐岱合笔《豳风图》一轴,郎世宁、沈源、唐岱绘《豳风图》一轴,以及周鲲画、张照书《豳风图》一卷。此外,又《御制豳风图并书》一册,有梁诗正题跋谓“既以积岁之功为诗经全图,复念《豳风·七月》陈王业之艰难,所言农夫女红,趋世附时,勤力务本,尤为亲切有味”。(80)参见吴璧雍:《从诗经图发展史看清代乾隆〈御笔诗经图〉》,《故宫学术季刊》1999年第3期。可见《豳风图》历朝均有绘制,而在赋史上一直到清朝才出现多篇《豳风图赋》创作,与乾隆《御笔诗经图》(三十册)及对《豳风》诗的赞述有极大的关联。至于前引杨赋中所述“元英宗之留心稼穑,明宣德之寄意田畴”,以及对当朝皇帝的颂赞,均在治政者“寄意田畴”而“留心稼穑”,这是“王业始基”的大事,所以赋家的讴歌与画家的绘饰,关键还在《豳》诗本身的价值。
《豳风》七篇分别是《七月》《鸱鸮》《东山》《破斧》《伐柯》《九罭》《狼跋》,《七月》居首,最为要紧,以致后世绘《豳风图》,多为《七月》图(如马和之)。有关《豳风·七月》的创作背景及思想主旨,《诗·豳风·疏》引《毛序》:“陈王业也。周公遭变故,陈后稷先公风化之所由,致王业之艰难也。”(81)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88页。所言“周公遭变故”,指周公因管、蔡流言,辟居东都事;“陈王业”,则指周公辅佐年幼之成王,劝其戒逸勤农以固本的意旨。《汉书·地理志》载:“昔后稷封斄,公刘处豳,大王徙岐,文王作酆,武王治镐,其民有先王遗风,好稼穑,务本业,故《豳诗》言农桑衣食之本甚备。”(82)班固:《汉书》,第1642页。又据《史记·刘敬传》“公刘避桀居豳”,可知《豳风》诗直接公刘传统,而构建周人开辟之“好稼穑,务本业”之“大业”。此外,《后汉书·王符传》引《潜夫论·浮侈篇》:“明王之养民,忧之劳之,教之诲之,慎微妨萌,以断其邪……《七月》之诗,大小教之,终而复始。由此观之,人固不可恣也。”李贤注:“《七月》,《诗·豳风》也。大谓耕桑之法,小谓索绹之类。自春及冬,终而复始也。”(83)范晔撰,李贤等注:《后汉书》,第1634页。此解《七月》诗意,亦传承汉人尊奉周公作《七月》之诗的经义思想。缘此,汉赋中引《豳风》诗义占较为显著的地位。例如班彪《北征赋》未及《豳风》诗,但言及“公刘”之德,却有取《豳》诗之义。如谓:
乘陵岗以登降,息郇邠之邑乡。慕《公刘》之遗德,及《行苇》之不伤。彼何生之优渥,我独罹此百殃?故时会之变化兮,非天命之靡常。
赋中“慕《公刘》之遗德”语虽明引《诗·大雅》篇名,但却潜用了《豳风》悯农勤政之义。据《文选》李善注:“《汉书》右扶风栒县,有豳乡。《诗》豳国,公刘所治邑也。栒与郇同。豳与邠同。”(84)萧统编,李善注:《文选》,第142—143页。《史记·周本纪》:“公刘虽在戎狄之间,复修后稷之业,务耕种,行地宜。自漆、沮度渭,取材用,行者有资,居者有畜积,民赖其庆。百姓怀之,多徙而保归焉。周道之兴自此始,故诗人歌乐思其德。”《索隐》:“即《诗·大雅》篇‘笃公刘’是也。”(85)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12—113页。“及《行苇》之不伤”之《行苇》乃《大雅》篇名,然亦以颂“公刘”之德,而与《豳风》意通。另如张衡《定情赋》则取《豳》诗之词:
大火流兮草虫鸣,繁霜降兮草木零。秋为期兮时已征,思美人兮愁屏营。(86)张衡著,张震泽校注:《张衡诗文集校注》,第268页。
综取《豳风·七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离骚》“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卫风·氓》“将子无怒,秋以为期”、《九章·思美人》“思美人兮,擥涕而竚眙”词语,以宣发一种违时错位的人生情绪。汉赋用《豳风》的先导意义,决定了后世《豳风图赋》创作的拟效传统。而围绕《豳风图》的赋家创作,不仅因为图示“王政”较“瞽箴”“矇诵”更为形象而直接,而且无不阐明“莫认寻常藻绘,须知意重心长”(赵新《豳风图赋》)的治国理政的深意。宜乎寻味者,《诗》之《七月》与《书》之《无逸》作者,皆指向周公,这又与前述师保制度及儒家思想契合。
《书·无逸》与《诗·豳风》在赋域的频繁呈现,结穴仍在建德思想。《明史·世宗本纪》记述嘉靖皇帝“御无逸殿”“宴儒臣于豳风亭”,(87)张廷玉等撰:《明史》,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24页。夏言撰《恭和御制西苑视谷祗先蚕坛位赋》谓“惟皇勤一身兮,为万国先志存,复古兮追三代前。念农耕与蚕织兮,实为衣食之本原”,(88)夏言:《夏桂州先生文集》,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明崇祯十一年(1639)吴一璘刻本,《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74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183页。赋文之眼就在于“忧勤”二字,即俭德与勤政。从批评的视域来看,赋论也有着由抽象到具体、由取义返文本的变化。例如刘勰《文心雕龙·诠赋》谓汉代赋家“枚乘《菟园》,举要以会新;相如《上林》,繁类以成艳;贾谊《鵩鸟》,致辨于情理;子渊《洞箫》,穷变于声貌;孟坚《两都》,明绚以雅赡;张衡《二京》,迅发以宏富;子云《甘泉》,构深玮之风;延寿《灵光》,含飞动之势”,(89)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135页。论述十家,虽列篇名,乃举要之义,评骘风格,极为抽象。然到唐宋以后,如赋格、赋话以及大量的赋选评点的出现,其批评观无不落实到具体“篇章”甚至“句意”。由此来看汉人如扬雄倡导的“诗人赋”、班固《两都赋序》开篇引述“赋者,古诗之流”,以及“讽谏”“丽则”“雅颂”诸说,均秉承《诗》之传统,多为抽象之词,继而再看《无逸图赋》与《豳风图赋》的合璧呈现,正经历了由赋家“取义”到具体篇章的“经典”化,“古诗之流”的抽象言说已体示于如《七月》这样的具体文本。尽管这些围绕《无逸》与《七月》主旨的辞赋创作,或许并没有很高的艺术鉴赏价值,但其依经立义的思想所勘破的赋体呈现的本质功用,却成为赋史的经典。于是从“古诗之流”到《豳风图》及《豳风图赋》,从《无逸》之“谏”经“扬·班模式”到《无逸图》及《无逸图赋》,其《无逸》入赋在两汉之际的文本化弥足珍贵。而对照《豳风·七月》与《尚书·无逸》,前者多悯农,后者兼戒上,作为宫廷文学的汉大赋(游猎、郊祀、京都)的创作传统,《无逸》之“谏”无疑更具深远的历史意义与批评价值,其呈现的建德传统,经千年摹效与洗炼,仍衣被后世,历久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