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校写作中心：性质、作用及运作机制——布莱德利· 休斯教授访谈录

张兢田 布莱德利·休斯

( 1. 同济大学 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092；2. 美国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威斯康星麦迪逊 53706)

布莱德利· 休斯(Bradley Hughes)教授于1984年—2019年期间担任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写作中心(http://writing.wisc.edu)主任, 并负责跨课程写作项目二十九年。休斯教授本人于2016年获得国际写作中心协会颁发的最高奖项——穆里尔哈里斯奖(the Muriel Harris Award)。该写作中心现有包括学术人员、教师、研究生及本科生在内的写作辅导员110人, 是美国高校中最大、最全、最具影响力的写作中心之一, 每年为7000 余名本科生和研究生提供写作辅导。

张兢田(以下简称张)：休斯教授，很高兴能跟您聊一聊写作中心这个话题。写作中心在美国由来已久, 但它对于中国高校还是个新鲜事物。近年来一些国内高校陆续成立了自己的英语写作中心, 以满足学生及青年学者对英语写作不断提高的需求。您能先谈一谈写作中心的性质及其在美国的发展历程吗？

布莱德利·休斯教授(以下简称休斯)：的确, 写作中心在美国大学校园是一个耳熟能详的名字。写作中心是一个令人兴奋的地方, 它可以让学生在从事各种写作项目的过程中了解更多关于写作的知识。写作中心充满了热烈的对话, 学生可以与伙伴及经验丰富的写作辅导人员反复讨论文章草稿, 这些讨论及相关活动能够循序渐进地提高参与者的写作水平。在写作中心, 辅导员并不代替学生思考或写作, 而是根据学生的特定需求量身定制辅导计划, 以强大的学习形式与同学协作、合作、分享专业知识、想法, 提出问题和建议。通过交流及协作学习的过程, 逐步提升学生对写作的兴趣和写作水平。

二十世纪初，写作中心在美国只是作为某些大学一种实验性的教学形式。到了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 随着大学生人数的急剧增加,写作中心在大学校园普及起来。之后由于写作理论和教学方式的革新, 特别是强调写作教学的过程模型化, 推动了写作中心的日益发展壮大。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 英语系开始在修辞或写作研究领域设立博士点。随着专门针对写作中心的研究日渐增多，相关的出版物和专业协会在更大的写作研究领域内也开始稳步增长。

张：您荣休前曾在写作中心做了三十五年的主任，作为经验丰富的一线写作辅导的前辈教授及管理者，您认为大学的写作中心能为学校和社会做哪些贡献呢？

休斯：长期以来学界有这样一个共识，研究型大学是以写作为基础的大学。师生往往利用论文来说服读者接受自己的新想法和新发现、以学术书面体提交课程的教学内容、通过行文严谨的基金申请书方式寻求科研经费的支持等等。然而，写好这样的高级文章是非常困难的，因为我们写作的主题越来越复杂，同时也要面对更多新的写作体裁，还要就更多的数据提出更有挑战性的观点，并将众多已发表的文献进行综述。与此同时，我们的论文也在面向更高端的读者群。由此可见，研究型大学尤其需要培养一种强大的写作文化和写作指导文化，而写作中心正是建立这种文化的关键平台。

所有学科理论应用于实践都需要循序渐进的过程，正如理工科课程需要实验课和实习期一样，写作课堂也同样需要时间和场所对所学内容进行消化和吸收。为了帮助学生完成此类高级写作任务，使学生在从事写作项目时能够获得灵活、持续、个性化的指导和帮助，需要将写作课程有效地延展到课程以外的场所。写作中心的作用和贡献可以概括为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写作中心可以及时地、一对一地解决学生写作中的具体问题。学习写作需要有一个强大的社会维度。写作中心为每一位同学现阶段的实际写作需求提供专人指导，且有同伴可以商讨的写作环境，方便在某一个写作项目遇到具体问题时可以及时得到解决。当学生与写作辅导员讨论文章草稿时，辅导员的提问会让学生发现自己稿件中令人困惑的地方；学生也可以更多地学习正在写作的体裁知识，在改稿和回应辅导员的问题时产生新想法。在阐明观点的过程中，学生逐步学会更好地理顺句子、完善措辞、组织想法、整合证据、引导读者。

第二，写作中心也是养成写作习惯和兴趣的场所。写作之所以成为许多人的拦路虎，是因为遇到写作瓶颈时无法突破，因而造成很多人尽管最初有很好的想法和热情，中途也只能被迫放弃，或接受一个自己不太满意的文本。写作中心的辅导员是真正对写作感兴趣的读者，他们鼓励作者进行艰苦的修订工作。作者和写作辅导员在交流中确定草稿的亮点和尚需改进的地方，因此写作中心可以帮助学生在写作方面变得更有效、更自信。好的写作将使学生在未来的职场和生活中终身受益。

第三，写作中心为学生写作辅导员提升其自身领导力创造了良好的机会。我和我的同事对曾担任本科写作辅导员的校友做过调研(Hughes，2010)。学生辅导员上岗前要经过系统培训，辅导他人写作的过程包括确定优先事项、战略规划、项目文化、协作领导、数据分析、沟通协调、持续改进等诸多环节。这些技能及学术写作强调的批判性和创造性思考，使学生写作辅导员能够快速适应新环境，增强自信心，与正在努力写作和修改的朋辈产生共鸣，激励他人超越自己，欣赏并协作他人，这些品质对于每个职业的成功都是无价之宝。曾在学生时代担任写作辅导员的美国大学毕业生一致表示，他们从写作中心学到的东西对他们的职业生涯和个人生活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并在毕业多年后一直受益。

第四，写作中心可以成为语言教师开展研究的场所。写作中心到处都是作者在谈论其论文草稿，如何针对不同体裁进行修辞，修改时如何做出选择，分析成功的论文模型样本，将之前所学转移到新的写作环境中等等。写作中心的辅导教师掌握着学生写作全过程的一手资料以及研究团队内部的协作细节，这对于中国大学的英语教师将是非常宝贵的科研机会。语言教师可以就中国大学的写作中心发展、英文发表、跨课程写作等专题撰写论文，并投稿至与写作中心科研主题关系密切的国际学术期刊，如《英语教学研究》(ResearchintheTeachingofEnglish)、 《书面交流》(WrittenCommunication)、 《写作中心杂志》(TheWritingCenterJournal)、 《写作中心奖学金杂志》(WLN:AJournalofWritingCenterScholarship)等等。值得一提的是，国外的写作研究和写作中心研究同行对中国高等教育文化的实践非常感兴趣。

此外，大学写作中心还能为社区居民的写作做出贡献。美国有些大学的写作中心就有为社区扫盲而建立在社区图书馆和所在城市的中小学卫星写作中心(satellite centers)。这些社区写作中心在为社区成员的写作提供切实帮助的同时，也为中心的学生辅导员提供了绝佳的实习机会，同时加强了大学与社会之间的联系。

张：由此可见，写作中心不仅帮助学生培养写作兴趣，是承担艰巨写作任务的绝佳场所，也为写作教师从事相关科研提供了良好平台。那么写作中心通常有哪些辅导模式呢？

休斯：写作中心没有所谓统一的模式。美国的写作中心由本科生担任的辅导人员最常见的称谓是“辅导员”(tutor)或“顾问”(consultant)，有时也称作“写作助理”(writing assistant)或“写作伙伴”(writing fellow)。由研究生和教师担任的辅导人员可称作“导师”(instructor)或教师(faculty)。写作中心的一大优点是它的灵活性，所提供的服务在不同的大学中会有所不同，这取决于特定大学的需求和可用资源。写作中心除了提供一对一现场辅导(one-on-one in person tutoring)、线上辅导、讲座和工作坊等常见的辅导形式外，有些写作中心还提供课程嵌入式写作辅导(course-embedded writing tutoring， 即将辅导员安排或嵌入到大学课程中与专业课教师密切合作，帮助学生成为更好的作者)、写作小组、写作活动(如毕业论文写作营)、跨课程、跨学科写作等形式。

张：看来写作中心的确为师生提供了多种多样的写作辅导。国内同行可能会对您刚刚提到的“研究生毕业论文写作营”的活动很感兴趣。中国相当一部分高校师生在发表英语论文时困难还是挺大的。有些英语书面表达问题较大的师生还不得不拿到专业机构花钱润色和修改。您不仅有着多年的写作中心辅导和管理经验， 同时也是科研成果丰硕的学术期刊撰稿人和评阅人。您觉得学术论文投稿者在写作方面存在的哪些问题是可以通过写作中心来得以解决的呢？

休斯：写作中心的辅导员可以根据学生的需求以多种方式帮助学生提高论文写作。例如，可以帮助学生熟悉论文类型、澄清研究问题、明确研究理由或重要性、改进结构并阐明文献综述要点、加强对已发表文献的总结和释义、组织讨论、加强论文章节逻辑、帮助段落思想的统一和发展、理顺表述不清的句子并改善语法和措辞等。中心的辅导员还可以帮助学生厘清需要与专业课教师探讨的内容和问题，帮助学生分析论文的组织框架，以使其最大限度地根据文章体裁特点进行写作。

多年来，我们的写作中心接待了大量的母语为非英语的国际学生，其中不乏中国学生和学者。中国作者常见的写作问题包括语法、措辞、结构、母语迁移等方面。我本人也学习了一点点汉语，我知道英语的时态、单复数、主谓一致等与汉语存在着巨大差异，因而这类的语法错误在中国年轻学者的论文中时有出现。母语是非英语的学者有时可能体会不到学术书面语与日常口语中措辞的差异，这虽然不影响读者理解，但其文字的科学性、严谨度或是在母语读者脑海中产生的效果还是有些许不同的。此外，有些作者由于阅读理解的原因，在论文修改回复中没有准确地把握同行评议人问题的关键点，可能存在回答偏差甚至答非所问的情况。而以上这些问题恰恰是可以通过写作中心的辅导得到有效解决的。

张：常常有人会误解，认为论文写作只是对英语为非母语的学者才会造成困扰。但是国际著名学术英语专家Ken Hyland教授(2016)曾说，学术英语不是任何人的母语，学术写作是需要专门学习的。可想而知，如果英语母语者都需要认真学习学术写作，对于英语是外语的中国学者而言，用英语发表论文的难度就可想而知了。随着国内研究者国际论文发表的增多，写作中心在国内会有越来越好的成长土壤，因此，我们需要不断地学习国际同行创办写作中心的经验。接下来您能谈谈美国高校写作中心辅导员的组成及培训情况吗？

休斯：美国大学写作中心的人员配备方式不同，具体取决于大学本身的规模、中心项目的大小和范围以及不同类型教师的可用性。在规模较小的大学，通常由一名教师担任写作中心主任，领导写作中心以及培训并监督学生导师；还可能配备一名副主任，一名指导中心辅导员的工作人员，从事培训、组织研讨会并管理中心的日常行政工作；写作辅导员以本科生和研究生居多。我所在的写作中心服务范围很广，由七名专职教师组成，培训研究生和本科生辅导员，评估、开发项目，与大学行政部门和校内教师合作，进行战略规划和预算、组织辅导等。大部分辅导员是来自写作、修辞学和文学或其他专业的博士生助教，也包括来自全校各专业的本科及硕士生写作辅导员。

为了帮助学生辅导员尽快适应角色，许多写作中心会举办为期一学期的写作同伴辅导的理论和实践课程。通过阅读、分析和讨论学生论文样本、练习教程，学生辅导员对递归写作过程(recursive writing process)、协作学习和同伴辅导理论(Bruffee，1984)、体裁知识和学科写作、批判且包容性地阅读学生草稿、沟通和协作能力、篇章分析及词汇和句型教学等方面进行系统培训，以帮助写作辅导员了解辅导目标、制定书面和口头沟通策略、明确作业的期望和评价标准等，进一步提高一对一辅导的效率。

张：美国高校的写作中心在校园中的接受度很高，这与它多年来为师生在写作方面所做的贡献密不可分。不过任何一种实践的长期存在且不断壮大都可能有相应的理论做支撑，因为没有理论做后盾的实践可能是盲目的。您刚刚也提到培训辅导员时所依据的一些理论。您可以系统地介绍一下支撑写作中心辅导和运行机制背后的理论都有哪些吗？

休斯：支撑写作中心的理论主要分为写作理论及辅导理论。写作中心理论借鉴了教育领域的众多跨学科的理论，并在许多方面与更大的写作研究领域(也称为修辞与写作)重叠。指导中心提高写作的理论主要基于修辞与写作领域，如写作过程模型(process models for composing)、学科写作(disciplinary writing)。写作中心的实践专家已据此理论总结出一套切实有效的写作阶段，即预写、起草、反馈、修改和编辑，可以有效地提高写作质量。对写作中心辅导实践产生重大影响的理论主要是写作的社会建构学习理论，如源于Vygotsky (1978)“最邻近发展区”理论的支架学习(scaffolding instruction)以及协作学习等。作者在写作时不仅要考虑读者的兴趣、需求和期望，而且还会借用其他作者长期积累、演变而来的体裁、思想和语言。写作中心经常将作者和读者聚集在一起，讨论读者(导师)对草稿的反应。学生作者通过参与协作学习、同伴对话来改进和提高写作。

张：写作中心的专职教师对写作课程的内容和教学方法也一定很熟悉。我们知道，西方的写作教学先后经历了对结果教学法(product approach)、过程教学法(process approach)、体裁分析法(genre analysis)、任务教学法(task-based approach)等一系列理论和方法的尝试。您能简略地向中国的读者介绍一下现在美国大学写作课堂比较有代表性的教学理论和方法吗？

休斯：是的，写作教学专家一直都没有停止过对写作理论和教学实践的探究。近些年，美国写作课堂用得比较多的理论是过程教学法、体裁分析法和多模态写作理论(multimodal writing)。也有许多教师结合任务教学法和协作学习理论，除了讲授传统文体的写作、分析性写作及学术论文写作之外，还理论联系实际地将课堂任务转向职场等社会真实场景，采用修辞学框架，自上而下地分析真实语境中的语篇。如教师通过带领学生分析某公司的CEO如何在一封公开信中向公众致歉，并取得消费者的理解，领会该公开信的语步、措辞、句式等特点，让学生举一反三地写出给定情形下的取得谅解的文章。这样教学的好处是通过增强写作的实用性，提高了学生写作的兴趣和动力。

张：确实是非常有启发的课堂教学。作为写作中心的管理者，如何衡量中心的业绩和辅导员的工作量应该是很重要的一项工作，它实际上也是正在困扰中国大学写作中心管理者的一个重要问题。您方便介绍一下您所在的写作中心是如何进行业绩评估以及您作为资深的写作中心负责人，工作中遇到的最大困难吗？

休斯：我担任写作中心主任期间，我们对学生辅导员进行了多种评估。但对于正在努力学习如何成为写作辅导员的学生而言，我相信他们需要的是支持和指导，而不是评估。在学生辅导员上任的第一学期，需要经常参加培训课程，并与其他新辅导员和中心主任谈论面临的挑战及改进措施。此外，辅导员在每次咨询后需要写一段小结，中心领导团队会定期检查。领导团队成员还经常在辅导前后与新辅导员讨论辅导安排及目标。许多写作中心让学生在每次辅导后填写一份在线评估表作为评估及改进目标的部分依据。在我们的写作中心，每年春季学期都会有一个为期五周的学生评估。第二年，每位研究生辅导员在当事人同意的情况下录制两个咨询过程的视频，之后中心领导团队成员讨论并确定每位辅导员的强项及未来的改进目标。

办好写作中心是一项重要而快乐的工作，但绝非易事。写作中心在不同阶段会遇到不同的挑战。在初始阶段，可能会涉及到资金、场地、设施的捉襟见肘，也可能有来自于人员培训和工作量核算方面的经验不足，或来自于兄弟学院专业学者对指导水平的质疑。不过最重要的是建立起一个稳定、经验丰富且热心于写作事业的辅导团队。因为对于中心的成功而言，没有什么比拥有优秀的辅导员更重要的了。随着中心的不断发展壮大，写作中心团队需要考虑如何以更有效的方式吸引更多的师生参与其中，如何在有限的时间内激发服务对象的写作热情、提高他们的写作信心及水平。以上种种都是有可能摆在写作中心领导团队面前的艰巨任务。

张：目前中国大学也在陆续成立自己的英语写作中心。您作为一位写作中心资深的管理者，可以给中国的同行提些宝贵的建议吗？

休斯：我很高兴看到中国高校也陆续开设了一些英语写作中心。成功的写作中心需要有一个了解并热爱学术写作的领导团队，而且愿意花费大量时间为中心服务。在开办之初，服务范围不宜铺得过大，因为如果在师资有限、经验不足的情况下贸然火力全开，容易对学生的需求应接不暇。写作中心需要有自身的特色，要经过一段时间师资培训和管理方法上的积累才能逐步拓展业务范围。写作中心的硬件建设要考虑未来发展的可持续性，同时还要坚信可以从学生中发现并培养一批稳定的写作辅导员。辅导员自身的写作水平需要足够好，比如语言专业或有过较好的发表履历，充满爱心、愿意帮助他人提高写作水平，并且善于与人沟通等素质是成为写作中心辅导员的关键要素。

张：休斯教授，非常感谢您接受本次采访并毫无保留地与国内同行分享您的宝贵经验。

休斯：有机会与中国同行交流，我也感到非常荣幸。衷心祝愿中国的同行可以把写作中心办得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