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正传》的符号化意象及其象征意蕴
2022-02-03吕周聚
吕 周 聚
青岛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阿Q正传》是鲁迅的重要作品,作品中出现了许多人物、地方、事物,但与其相对应的人名、地名、物名等并非现实生活中哪一个具体的人物、地方、事物的名字,它们明显带有类型化、符号化的特征,成为符号化的意象,具有了象征功能。符号化意象与形象具有不同之处,形象是具体的人物形象、地理环境及事物,追求的是具象化、个性化;而符号化意象虽也用具体的物象来命名人物、地名、物名,但它追求的是抽象化、共性化。
意象与符号之间具有密切的关系,意象由“意”和“象”构成,“象”即具体的物象,“意”即意念(抽象的概念),通过具体的物象来表达意念(抽象的概念)。从这一角度来说,意象本身就是一种符号。索绪尔认为,语言符号是能指和所指的结合体,能指(signifier)指的是语言符号的“音响形象”,所指(signified)是“音响形象”所表达的概念,能指与所指是同一事物的两个不同方面,一个能指可以聚合多个所指。能指与所指之间构成一种意指(signification)关系,能指和所指通过意指方式结合成为符号,“‘意指’是一个复杂概念,既指符号能指和所指的结合方式或行为过程,也指这一过程的结果:一种更深层次上的意义”①黄华新、陈宗明:《符号学导论》,北京:中国出版集团东方出版中心,2016年,第6页。。这种意指(表征)具有象征功能,主要是通过意象符号来隐喻作者的思想理念,“艺术的最大要件,是在具象性。即或一思想内容,经了具象底人物,事件,风景之类的活的东西而被表现的时候;换了话说,就是和梦的潜在内容改装打扮了而出现时,走着同一的径路的东西,才是艺术。而赋与这具象性,就称为象征(symbol)”②[日]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鲁迅译文全集》第2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240页。。
一
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鲁迅具有自己的特点。他不专用一个人做骨干,或者说不用现实生活中的某一个人为原型来塑造人物,而是杂取种种,合成一个,“所写的事迹,大抵有一点见过或听到过的缘由,但决不全用这事实,只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发开去,到足以几乎完全发表我的意思为止。人物的模特儿也一样,没有专用过一个人,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角色”②鲁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第526页。。这种“拼凑”的手法带有后现代“拼贴”的特征,他笔下的人物不是现实生活中哪一个具体的人,而是现实生活中的某一类人,具有非常广泛的代表性或特指性,表现出一种普遍性和共同性。正因如此,当年《阿Q正传》在报纸上一段一段陆续发表的时候,“许多人都栗栗危惧,恐怕以后要骂到他的头上。并且有一位朋友,当我面说,昨日《阿Q正传》上某一段仿佛就是骂他自己”③鲁迅:《〈阿Q正传〉的成因》,《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第396页。。当时许多人读了《阿Q正传》后都觉得阿Q与自己很像,纷纷询问作者巴人是谁,他们疑心巴人就是他们身边的某一个人,熟悉了解他们的底细,要不怎么能把自己的事情写到小说里去?这些人之所以会有这种代入感,是因为他们在阿Q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阿Q正传》中的人物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以阿Q、小D、吴妈、小尼姑等为代表的下层无产阶级,一类是以赵太爷、钱太爷、假洋鬼子等为代表的上层统治阶级。
阿Q是低贱的代名词,是下层贫民百姓的代表,其身上所表现出来的精神胜利法,是国民劣根性的象征,既具有民族性,又具有世界性。阿Q没有姓,也没有名;没有地,也没有房子,是真正的无产者。他活着的时候人都叫他阿Quei,作者考证其名字的由来,“生怕注音字母还未通行,只好用了‘洋字’,照英国流行的拼法写他为阿Quei,略作阿Q”④鲁迅:《阿Q正传》,《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第514页。。只有一个“阿”字非常正确,绝无附会假借的缺点,而这“阿”字在南方的乡间是常见的称呼,诸如阿狗阿猫之类。阿Q的名字一度成为研究者考证研究的对象,日本学者松冈俊裕曾考证阿Q的名字为什么是阿Q而不是阿K,他梳理了历来关于这一问题的不同说法:周作人说据鲁迅自己说,Q字下面的~很像辫发,辫发的意思包括在Q字之内;竹内好认为Q的英文发音与辫发的英文Pueue[kju:]同音;北海道大学中野美代子教授推测鲁迅把Don Quixote(唐吉诃德)姓名拆开,Don用于小D,Qui用于阿Q,xote藏在其他隐藏的地方;陈云坡在《鲁迅家乘及其轶事》中认为Q是Question的词头辅音。①[日]松冈俊裕:《〈阿Q正传〉浅释——“未庄”命名考及其它》,《绍兴文理学院学报》1996年第3期。同一个Q,大家的理解不同,说明阿Q这一名字具有说不尽的复杂内涵。关于阿Q的身份也是说法不一,有的人说他是农民,有的人说他是雇农,有的人说他是市民,有的人说他是流氓无产者,大家之所以众说纷纭,是因为其身份复杂难定,他具有农民、雇农、市民、流氓无产者的综合特征。阿Q身上的精神胜利法,既是阿Q的精神特质,也是中国人普遍具有的精神特质。从这一角度来说,阿Q是一个符号化的意象,在他身上表现出中国人的国民劣根性。
阿Q是中国人,他身上体现出的自然是中国的国民性。同时,阿Q又是世界的,他身上所体现出来的诸多特征,在其他国家、其他民族的人身上也有所体现。罗曼·罗兰读到敬隐渔的法译《阿Q正传》后认为:“这部讽刺的写实作品是世界的,法国大革命时也有过阿Q,我永远忘记不了阿Q那副苦恼的面孔。”②许寿裳:《生活,并不是苟活:鲁迅传》,第59页。换言之,在法国人身上也可以看到阿Q的影子,这说明阿Q身上所体现出来的精神特质具有普遍性,是人性的弱点。
在封建社会,女性处于社会的底层,饱受歧视和压抑,而吴妈和小尼姑又是下层女性的代表,其地位在阿Q之下,沦为阿Q欺凌的对象。吴妈是赵家唯一的女仆、孤霜,被阿Q求爱后大哭,要寻短见。小尼姑是出家人,阿Q在平时看见小尼姑时一定要唾骂,对她动手动脚,伸手去摩她新剃的头皮。阿Q对女性充满了偏见,在他看来,“凡小尼姑,一定与和尚私通;一个女人在外面走,一定想引诱野男人;一男一女在那里讲话,一定要有勾当了”③鲁迅:《阿Q正传》,《鲁迅全集》第1卷,第525页。。阿Q认为女人是害人的东西,中国的男人本来大半都可以做圣贤,可惜全被女人毁掉了。阿Q的这些观念来自男权社会对女性的歧视与妖魔化。小尼姑和吴妈的遭遇,充分体现出中国女性的卑微地位和悲惨命运。她俩是那个时代成千上万女性的代表,这两个名字遂成为受歧视、受压抑、被侮辱女性的代名词。
鲁迅为何要塑造阿Q、小D、吴妈、小尼姑这样的下层人物形象?他抱着启蒙主义的态度,认为文学必须为人生、并且要改良这人生,“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④鲁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鲁迅全集》第4卷,第526页。。从本质上来说,阿Q、小D、吴妈、小尼姑等是同一类人,鲁迅对他们的态度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也是鲁迅对国人的基本态度。
小说中还塑造了赵太爷、钱太爷、秀才、假洋鬼子等人物形象,他们是上层社会的代表,是社会顽固势力的象征。鲁迅为何让这两个家族一个姓赵,一个姓钱?这都是有讲究的。赵姓,在百家姓中排在第一位,姓赵的人多,“第一”也就表明了其地位的显赫与荣光,赵家在未庄享有特殊的地位与权力,姓赵成为一件很光荣的事情。阿Q在赵太爷的儿子进了秀才的时候,喝了两碗黄酒后说自己原来是赵太爷的本家,且辈分比秀才长三辈,结果阿Q被地保叫到赵太爷家里训了一顿,并给了他一个嘴巴,“你怎么会姓赵!你那里配姓赵!”赵姓成了赵太爷的垄断专利,别人不能随便姓赵,像阿Q这样的穷人就不配姓赵。阿Q退出赵家后又被地保训斥了一番,谢了地保二百文酒钱,“知道的人都说阿Q太荒唐,自己去招打;他大约未必姓赵,即使真姓赵,有赵太爷在这里,也不该如此胡说的”①鲁迅:《阿Q正传》,《鲁迅全集》第1卷,第513页。。由此可见,赵姓是权势、地位的象征,不仅赵太爷这么认为,而且大众也都这么认为。赵太爷是真理的象征,因为赵太爷是不会错的。阿Q挨了赵太爷的耳光后产生了一种荒诞的效果,未庄的人不仅没有笑话他,却仿佛格外尊敬他,“或者因为阿Q说是赵太爷的本家,虽然挨了打,大家也还怕有些真,总不如尊敬一些稳当”②鲁迅:《阿Q正传》,《鲁迅全集》第1卷,第520页。。这充分体现出赵姓在未庄的赫赫威严。而钱姓也颇为了得,钱在百家姓中居第二位,声名显赫;钱又是人们喜欢、向往的东西,有了钱就有了地位和权势,就可以支配统治别人。这样,赵太爷、钱太爷就成了权势、地位、名望的象征,他们代表中国的统治阶级,在社会上享有特殊的权力和地位。
赵、钱两家的儿子的名字也非常有趣。赵太爷的儿子中过秀才而被称为秀才,钱太爷的儿子曾出国留洋而被称为假洋鬼子。秀才是旧式知识分子的代称,假洋鬼子则是现代知识分子的代称,他们虽都是知识分子,但后者向来瞧不起前者,因为秀才已经成了过去时,而留洋才是社会时尚。当革命来临时,给他们提供了“咸与维新”的机会,他们成了情投意合的同志,结伴到静修庵里革命,砸碎了龙牌,偷走了观音娘娘座前的宣德炉;他们花钱买“银桃子”,摇身一变成了自由党。他们是革命的投机者,在他们身上体现出两类知识分子的共性,他们遂成为类型化知识分子的象征。
合作型学习风格者喜欢和同学一起进行小组或全班活动,在共同学习过程中更容易记住所学内容,而小组活动等则对学习者学习和理解新知识起到促进作用。
鲁迅在《阿Q正传》中塑造了以阿Q、小D为代表的下层贫民形象和以赵太爷、钱太爷等为代表的有钱人形象,二者之间是一种对立的关系,揭示出当时中国社会的阶级形态。许寿裳认为《阿Q正传》是一部讽刺小说,“鲁迅提炼了中国民族传统中的病态方面,创造出这个阿Q典型。阿Q的劣性,‘仿佛’就代表国民性的若干面,足以使人反省,他对于阿Q的劣性像‘精神胜利法’等等,当然寄以憎恶,施以攻击,然而攻击之中,还含着同情。因为阿Q本身是一个无知无告的人,承受了数千年封建制度的压迫,一直被士大夫赵太爷之流残害榨取,以至于赤贫如洗,无复人形。鲁迅对于那些阿Q像赵太爷之流,更加满怀敌意,毫不宽恕。他利用了阿Q以诅咒旧社会,利用了阿Q以衬托士大夫中的阿Q以及人世的冷酷,而对于阿Q的偶露天真,反觉有点可爱了”③许寿裳:《生活,并不是苟活:鲁迅传》,第156页。。许寿裳在谈到《阿Q正传》时认为:“他映写了辛亥革命前夜的时代背景,农村的破产、失业、饥饿、榨取者和被榨取者的斗争、土豪劣绅对于革命的厌恶、贪官污吏对于革命的投机,以及阿Q及周围的人民对于革命的憧憬和模糊的认识,再穿插着革命的不彻底及其妥协精神、封建社会的崩溃。总之把所谓上流社会的堕落和下层社会的不幸,完全发表出来了,宜乎识者看了这篇写实作品,认为世界的了。”④许寿裳:《生活,并不是苟活:鲁迅传》,第154页。阿Q、小D、吴妈、小尼姑、赵太爷、钱太爷、秀才、假洋鬼子都是类型化的人物形象,其名字具有符号象征功能,通过这些名字(人物)呈现出复杂的社会形态,写出了中国人复杂的面相。
二
人们生活在具体的地理空间中,便要给其所生活于其中的地理空间命名,以宣示自己与这个地理空间之间的特殊关系。人们给地理空间命名的方式有很多,但这些方式具有一些共同特征,即要抓住这个地方的地理文化特征,突出其独特性,或以姓氏命名村镇,或以地理特征命名地名,这样既显示出其文化内涵,又方便记忆。从这一角度来说,每个地名都有其独特的文化意义。地名要有具体性和特指性,一提起这个地名,人们就会自然地想到某一个相对应的地方,不会产生混淆。而《阿Q正传》中的地名——未庄和城——缺少这种具体性和特指性,它们只是抽象的符号,具有隐喻功能。
小说中这样描写未庄:“未庄本不是大村镇,不多时便走尽了。村外多是水田,满眼是新秧的嫩绿,夹着几个圆形的活动的黑点,便是耕田的农夫。”①鲁迅:《阿Q正传》,《鲁迅全集》第1卷,第531页。小说中的“未庄”是鲁迅虚构出来的一个村庄,在当时的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带有乌托邦的性质。②今天绍兴有一个新未庄,是当地政府根据《阿Q正传》中描述的未庄风情,投资2亿元修建而成,于2002年2月20日落成,将虚构的未庄变成了现实。对于“未庄”的命名,研究者有不同的说法。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丸尾常喜教授认为,“鬼”=“禺”=“畏”,“畏”与“未”同音,因此“未庄”就是“鬼庄”。③参见[日]丸尾常喜:《“人”“鬼”的纠葛——鲁迅小说论析》,秦弓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日本信州大学人文学部松冈俊裕教授认为,“未”含有“还没有”的意思,“如果这个‘未’字在这里是这样的意思,我们就能理解‘未庄’就是还没有达到一定水平的有缺陷的村庄”。他由此联想到周作人翻译的显克微支的中篇小说《炭画》中的“羊头村”,认为“羊头村”就是“虚有其表村”,而“未”也有“羊”的意思,因此“未庄”也就是“羊头村”。④[日]松冈俊裕:《〈阿Q正传〉浅释——“未庄”命名考及其它》,《绍兴文理学院学报》1996年第3期。日本学者将考据与联想发挥到了极致,他们的结论有一个共同点,即未庄并不是当时现实中哪一个具体的村庄,而是一个虚无飘渺的所在。可以说,未庄是中国南方水乡乃至中国乡村的缩影,是一个抽象的符号化的意象,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农村的象征。未庄的文化是中国传统的农业文化,封闭守旧,愚昧落后。作为未庄人,阿Q很鄙薄城里人,因为未庄人把用三尺长三寸宽的木板做成的凳子叫“长凳”,而城里人却叫“条凳”;油煎大头鱼,未庄人都加上半寸长的葱叶,城里却加上切细的葱丝,这在阿Q看来,都是错的,是可笑的。
城,是城市的代称。现实生活中的城市,都有一个具体的名字,如上海、北京、杭州等等。小说中的“城”不是一个具体的城市名字,只是一个泛指的代称,这样“城”就成了一个抽象名词,成了一个城市符号,它朦胧模糊,具有所有城市的特征,成了所有城市的隐喻。
城市是人类社会发展的产物,近代城市与先进的科学技术、先进的生产力、先进的文明、现代的社会结构密切相关,是人类现代文明的象征。城市是作为农村的对立物出现的,如果说农村是传统文化的温床,那么城市则是现代文明的发祥地,城里有各种新生事物,成为农村人向往、羡慕的理想之地。阿Q进了几回城便很自负,回来后瞧不起未庄人,认为未庄人都是不见世面的可笑的乡下人。阿Q因为向吴妈求爱遭到全庄人的抵制,无法在未庄生存下去,只好到城里当小偷为生,开了眼界,认为城里也偶有大可佩服的地方:未庄乡下人不过打三十二张的竹牌,只有假洋鬼子能够叉“麻酱”,城里却连小乌龟子都叉得精熟的,什么假洋鬼子,只要放在城里的十几岁的小乌龟子的手里,也就立刻是“小鬼见阎王”。因为很多乡下人一辈子没有进过城,所以,进城后的阿Q在未庄人眼中的地位大大提高。作者并没有具体描写阿Q所进的城是什么样子,而是通过写阿Q从城里回到未庄的变化来表现城乡之间的巨大差异:“穿的是新夹袄,看去腰间还挂着一个大搭连,沉钿钿的将裤带坠成了很弯很弯的弧线。”①鲁迅:《阿Q正传》,《鲁迅全集》第1卷,第533页。他走近酒店柜台,从腰间伸出手来,满把是银的和铜的,一改原来赊帐的习惯,用现钱打酒,堂倌、掌柜、酒客、路人都对他显出一种疑而且敬的形态来。城市改变了阿Q受人歧视的命运,他的人生中一度出现了“中兴”。他从城里带回来的蓝绸裙、大红洋纱衫等新款衣服,都是乡下人所罕见的,他的大名因此传遍未庄的闺中,未庄的女人们眼巴巴地想见阿Q,要从阿Q那儿买便宜又好看的衣服,她们见了阿Q不但不逃避,有时阿Q已经走过了还要追上去叫住他,问他是否还有新款的衣服,连赵家人也想要从阿Q那买点好东西,并破例邀请阿Q到府上来。阿Q只是进了一次城,与城发生了关联,其身份、地位就发生了巨大变化,可见城市文明对乡下人的吸引力之大,也可发现城市文明对乡村文明的压迫与吞噬。
在中国近代史上,城市是革命的发源地。阿Q给人们讲在城里看见过杀革命党的头,听的人都悚然而且欣然。传说革命党进了城里,个个白盔白甲,穿着崇正皇帝的素,当阿Q看到百里闻名的举人老爷也害怕革命时,便对革命有些“神往”了,“革这伙妈妈的命,太可恶!太可恨!……便是我,也要投降革命党了”②鲁迅:《阿Q正传》,《鲁迅全集》第1卷,第383页。。他喝了两碗空肚酒,飘飘然起来,觉得革命党便是自己,未庄人却都是他的俘虏了。得意之余,他禁不住大声嚷道:“造反了!造反了!”未庄人用一种惊惧的眼光看他,他感觉非常爽,连赵太爷也怯怯地与他套近乎,称他“老Q”。城是阿Q的中兴之地,他因进过城、看过杀革命党的头、向往革命而受到庄里人的另眼相待;城也是他的丧命之地,他因向往革命而被当作革命党抓到城里,最后被革命党稀里糊涂地杀了头,成了革命的牺牲品。
小说中的“未庄”与“城”是20世纪初中国农村与城市的象征,“未庄”与“城”之间的矛盾冲突、互动显示出当时中国的社会特征——中国正处于从封建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变的历史时期,城市是革命的发源地,城市的革命波及到农村,中国数千年来稳定的农村社会结构正在发生裂变,出现了三千年未见之大变局;城市文明对农村文明产生巨大影响,现代文化正在渐渐地代替传统文化,成为中国社会的主流文化。
三
《阿Q正传》中多次出现的辫子、头发等固然是现实中的物象,但作者并没具体描写人物头上头发、辫子的颜色、形状,而是强调其共性特征,这样辫子、头发也就成了一种符号化意象,具有特殊的象征内涵。
头发是生长在人的头部的毛发,主要功能是保护头部,但中国的儒家文化却赋予其特殊的文化功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①汪受宽译注:《孝经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1页。。这样,头发便与孝道联系起来,成为孝文化的重要内容。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赋予头发以更多的文化内涵,其中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头发与国家、民族、政治、革命发生了密切关联,与国家、民族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古代中国人发明一种髡刑,即把头发剃光的刑罚,头发的有无遂成为一种奖惩的方式,剃光头发成为犯罪的象征。满族入关后颁布“剃发令”,强迫百姓遵从满族发式,即男子剃发垂辫——剃去头顶前部头发,后部头发结辫垂于脑后,推行“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政策,从而引发汉人的强烈反抗,于是便有了历史上的“扬州十日,嘉定屠城”。后来,洪秀全领导的太平天国运动倡导留发而不结辫,被称为“长毛”;晚清时期,蔡元培领导的光复会提出“光复汉族,还我山河,以身许国,功成身退”的口号,以孙中山为代表的中国同盟会提出了“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的政治纲领,无论是“光复汉族”还是“驱除鞑虏”,其本质都是“反清复明”的革命,其中革命的一项主要内容就是剪辫子,剪辫子遂成为革命党的标志。在中国历史上,不知多少中国人因这不痛不痒的头发而受苦、受难甚至死亡,头发、辫子成为国家、民族、政治、百姓命运的象征。
鲁迅生活在晚清时期,自然也留着辫子,并且已经习惯了留辫子,“对我最初提醒了满汉的界限的不是书,是辫子。这辫子,是砍了我们古人的许多头,这才种定了的,到得我有知识的时候,大家早忘却了血史,反以为全留乃是长毛,全剃好像和尚,必须剃一点,留一点,才可以算是一个正经人了”②鲁迅:《病后杂谈之余——关于“舒愤懑”》,《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第193页。。鸦片战争之后,西方文明传入中国,中国人引以为荣的辫子,成为西方人讥笑、嘲讽的对象,辫子成为落后、愚昧的象征。鲁迅离开家乡来到上海时就听到一句洋话:Pig-tail,即猪尾巴,他开始觉得留辫子并不雅观;在日本留学时,穿着胡服、留着长辫被日本人讥笑为“跄跄㜑子”,这对鲁迅来说也是一种屈辱。他在日本留学时参与了留学生们组织的反清活动,积极响应邹容等人倡导的剪辫号召,成为弘文学院江南班里第一个剪掉辫子的人。但他从日本回到上海,便又入乡随俗,被迫装假辫子,加入了辫子大军。后来他索性不装,但走在路上却受到特殊待遇——最好的是呆看,但大抵是冷笑,恶骂。鲁迅在绍兴饱受无辫之灾,直到辛亥革命之后,“我觉得革命给我的好处,最大,最不能忘的是我从此可以昂头露顶,慢慢的在街上走,再不听到什么嘲骂。几个也是没有辫子的老朋友从乡下来,一见面就摩着自己的光头,从心底里笑了出来道:哈哈,终于也有了这一天了”③鲁迅:《病后杂谈之余——关于“舒愤懑”》,《鲁迅全集》第6卷,第195页。。剪辫子的复杂经历成为鲁迅心中的一个巨大创伤,对鲁迅来说,辫子是一种耻辱与失败的象征,他要通过辫子来“舒愤懑”。作为一个意象,“辫子”经常出现其作品之中,如《头发的故事》《风波》等,在这些作品中,“辫子”无不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
辫子是《阿Q正传》中多次出现的一个重要意象,带有符号化的特点。阿Q有一根黄辫子,这根辫子对阿Q来说却是屈辱的象征。阿Q成为未庄闲人取乐的对象,他们嫌只撩他不过瘾,终而至于打,阿Q被人揪住黄辫子,在墙壁上碰了四五个响头,闲人们才心满意足地走了;阿Q与王胡打仗,被王胡扭住了辫子,要拉到墙上去照例碰头;阿Q与小D进行“龙虎斗”,阿Q伸手拔小D的辫子,小D一手护住了自己的辫根,一手也来拔阿Q的辫子,阿Q便也将空着的一只手护住了自己的辫根,辫子成了他们攻防的要害部位。对阿Q来说,辫子只是用来被人抓住往墙上碰头的,或是用来打架的攻防要害,成了被动挨打的象征。
钱太爷的大儿子被未庄人称为假洋鬼子,他先跑到城里进洋学堂,后来又跑到东洋,半年之后回到家里时辫子不见了。为此,他的母亲大哭了十几场,他的老婆跳了三回井,后来他的母亲到处说,儿子的辫子是被坏人灌醉了酒剪去的,本来可以做大官,现在只好留长再说了。儿子有辫子便可以做大官,这自然是钱太太的美好愿望,却说明辫子是清朝时做官的一个首要条件,它是对清朝政府驯顺与服从的象征。剪辫子是对清朝政府的叛逆和反抗,是革命的象征。那些从日本留学回来的人迫于社会压力,被迫又戴上假辫子,穿着洋服,便被人们称为假洋鬼子。阿Q非常瞧不起假洋鬼子的主要原因,是由于他有一条假辫子,在阿Q看来,辫子而至于假,就是没有了做人的资格。
在辛亥革命时期,辫子既是革命的对象,又是革命与否的象征。小说描写革命来了之后,人们的辫子所发生的变化:赵秀才消息灵通,一知道革命党已在夜间进城,便将辫子盘在头顶上,一早去拜访那历来也不相能的假洋鬼子,成了情投意合的革命同志,相约去革了静修庵的命;革命党进了城,城里倒没有什么大异样,只有一件可怕的事——几个不好的革命党夹在里面捣乱,第二天便动手剪辫子;几天之后,未庄里将辫子盘在头顶上的逐渐多了起来,最先是茂才公,其次便是赵司晨和赵白眼,后来是阿Q。阿Q便也学着用一支竹筷将辫子盘在头顶上,小D也将辫子盘在头顶上。阿Q将辫子盘在头上放胆地在大街上走,人们也看他,然而并不说什么话,这令阿Q很不平,当他听说秀才托假洋鬼子到城里用四块洋钱买了一块“银桃子”的传说之后,便明白了自己之所以受冷落的原因:要革命,单说投降,是不行的;盘上辫子,也不行的;第一着仍然要和革命党去结识,当他去和假洋鬼子商量革命时,却被假洋鬼子赶了出去——不准他革命。阿Q因向往革命而被革命党当作抢劫赵家钱财的同伙抓到监狱里,在大堂上审问他的把总是一个满头剃得精光的老头子,大堂两旁站着十几个长衫人物中也有满头剃得精光的,也有将一尺来长的头发披在背后像那假洋鬼子的,都是一脸横肉。把总虽是清代最低一级的武官,却是城里的实权派,他不将举人老爷放在眼里,表面上和气,心里却充满杀机。在如何处理阿Q的问题上,他和举人老爷有不同的意见,举人老爷主张第一要追赃,把总主张第一要示众,因为他做革命党还不上二十天,就发生了十几件抢案,并且全不破案,非常没面子,要通过枪毙阿Q来惩一儆百。把总的光头似乎告诉我们一个道理:把头发剃光,是革命彻底的标志,只有剃光了头发,才能有机会成为把总。
头发、辫子对中国人来说不仅具有生物学、美学的意义,而且具有民族学和政治学的意义。留辫子本来是满族的生活习俗,但满族入关、统治中原后却强行在全国推行这一习俗,强迫汉人接受这一习俗,留辫子遂成为中国人的一个典型特征。当中国封闭的大门被迫向西方打开,无论是西方人进入中国,还是中国人进入外国,中国人头上的辫子都成为洋人嘲笑的对象,辫子成为中国人愚昧、落后的象征。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处于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之中,辫子的去与留也成为大变局的重要构成部分。通过辫子,能够折射出中国人的精神世界,折射出中国人对待革命的不同态度——如果说留辫子是保守的标志,将辫子盘在头上是改良的标志,将辫子剪掉一半是革命的标志,那么将头发剃光则是彻底革命的标志。
通过上述分析可以发现,《阿Q正传》中的阿Q、小D、吴妈、小尼姑、赵太爷、钱太爷等人名并非现实中的哪一个人物的真实姓名,它们只是一个个抽象的符号,这些人名对应着某一类人物,体现出中国人的国民特质。茅盾认为“阿Q是‘乏’的中国人的结晶”,现代青年是“乏”的“老中国的新儿女”,“他们的精神上思想上不免是一个或半个阿Q罢了。不但现在如此,将来——我希望这将来不会太久——也还是如此”①茅盾:《论鲁迅》,《茅盾全集》第1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第154页。。茅盾的话带有预言性,因为阿Q并没有死去,其精神胜利法成为一种文化遗传基因在中国人身上代代相传,即便在今天,我们仍能在部分国人的身上看到阿Q的影子。阿Q、小D、吴妈、小尼姑、赵太爷、钱太爷、秀才、假洋鬼子等人物形象具有旺盛的艺术生命力,这些名字成为一个个象征符号,成为现实生活中某一类人的隐喻;同样,“城”与“未庄”也并非现实社会中哪一个具体的城市和村庄的名字,它们只是中国的城市与乡村的代称,呈现出城市与乡村的共同特质,尤其是未庄,成为中国落后乡村的代名词;辫子也具有符号化的功能,它是愚昧与落后的代名词,辫子的去与留成为革命与否的象征。这些符号化的意象具有象征功能,阿Q、小D代表处于社会底层的无产者,吴妈、小尼姑代表备受歧视与压迫的女性,而赵太爷、钱太爷代表中国的上层统治阶级,假洋鬼子与秀才则代表新旧知识分子;“城”是中国城市的象征,“未庄”则是中国广大乡村的象征,二者合起来构成了中国社会的全部;辫子具有丰富的民族政治内涵,它的去与留则成为革命与否的象征。鲁迅发明创造出了这些意象符号,它们无不具有抽象概括功能,它们综合在一起呈现出当时中国荒诞复杂的社会现实。这些符号意象既源于现实而又高于现实,鲁迅用这些符号意象进行叙述,构成一种符号叙述,赋予这些符号意象以特殊的文化意味,通过这些符号意象表达自己对中国国民性、对辛亥革命的深刻思考,呈现出复杂而又深刻的思想性和哲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