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层式城市更新:何以生成,何以克服?
——基于人文城市学与城市哲学的视角
2022-02-03陈忠
陈 忠
(上海财经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433)
城市更新是一种常态。反思城市史,城市是一个生命体,有其生命周期。任何时代的建筑、城市都会面临局部或全局性的旧损、老化、过时等问题,都需要进行定期或不定期的更新。城市更新,是对城市已建成部分(包括道路、建筑、广场、绿地等)进行改造或重建,以美化外观、加固结构、完善功能、变更用途、提升意义。城市更新可以使城市的特定区域乃至整个城市获得新的生命力、竞争力、吸引力、软硬实力。虽然,人们在主观上往往希望营建更为持久甚至永恒的建筑与城市,但历史与现实中,任何建成的建筑、城市总有一个由新变旧、由坚固到破落、从符合主体需要到不符合主体需要的变化过程。其原因或出于自然损耗,比如,建筑材料的自然老化,人们使用中的损耗;或缘于技术的进步,比如,新的交通技术,使传统的道路不再适合使用;或缘于人们生活与审美的需要发生了改变,比如,在一个崇尚简约的时代,繁复的装饰性建筑可能成为多余;或缘于自然灾害甚至人为破坏,比如台风、洪水等导致的损害,社会冲突导致的毁坏。当代社会,城市的体量不断增大,在资源、环境、技术、文化、成本等约束条件下,原址更新而不是新址新建,往往成为大多数城市解决问题、提升能级的首要选择。
改革开放特别是新世纪以来,我国的城市化快速推进,数量增多、体量增大、质量提升,为经济发展、社会稳定、民生幸福等提供了重要动力。随着时间推移,诸多城市开始出现建筑老旧、道路拥堵、环境欠账、活力减弱、生活不便等问题,推进城市更新,成为人们的共同选择。以生态城市、宜居城市、智慧城市、秀带城市、生活城市等为主题,如火如荼的城市更新,迅速改变了城市形象、完善了城市功能、提升了人民生活的幸福度。但也应该看到,我国城市更新中也出现了一些值得关注的问题。比如,由于对城市构成与发展规律,城市生命周期的形成与变迁规律,城市发展的目的与手段等把握不全面、不精准,出现了以追求政绩为导向的“政绩性更新”,更为侧重外观、形式刷新的“外观式更新”,超越自身城市发展阶段的“超前性更新”,不注重历史与城市文脉的“断裂性更新”,生硬套用古代建筑样式的“复古式更新”,没有自身特点简单复制他人的“抄袭式更新”等问题。这些问题虽各有特点,但有一个共性:都是一种形式主义意义上的“涂层式更新”①。认识涂层式更新的问题、特点、机理,对更为合理地推进城市更新具有重要意义。本文从人文城市学与城市哲学的视角反思“涂层式城市更新”。
一、涂层式城市更新:表现与类型
虽然,城市更新是城市发展的常态,但对如何更新,不同的学者、专家却有不同的看法。在柯布西耶看来,运用新技术、新材料、新理念重建建成区特别是中心城市、核心城区,是城市更新的主要途径。一方面,核心城区已经成为人们认同的综合节点,另一方面,核心城区已经不能满足人们的工作、通勤、生活、交往、消费等综合需要,亟需更新。面对这个困境,柯布西耶认为,全面更新比局部更新更为节省、更有成效。他主张建立集群式的高层,并配以绿地、快速交通线、生活设施。“我非常理性地认为,必须要考虑将大城市的中心拆毁而后重建,且应该消除那些贫穷肮脏的郊区,将其迁至远处。”[1]柯布西耶代表了一种以理性、自觉、快速、全面为特点的城市更新策略。但在雅各布斯看来,城市更新应该是一个自发、局部的渐进过程,应该由生活于不同区域中的人们自己谋划、自己推进,而不是由从来没有生活于此的所谓规划、管理专家来设计、实施。“我要抨击的是那些都统治现代城市规划和重建改造正统理论的原则和目的。”[2]城市更新应该以尊重、承续不同区域已有的建筑风格、生活方式、城市文脉等为前提,那种全面推倒重来的城市更新其实是对城市生命体的伤害、谋杀。“城市无序的表象之下存在着复杂的社会和经济的有序。”[2]雅各布斯代表了一种自发、有机、渐进、局部的城市更新策略。
柯布西耶、雅各布斯所代表的两种城市更新范式,对应于城市起源的自发论、有机论与规划论、创设性。“最持续、最原始的城市分析让我们相信,城市有两类,区分两者并不困难。第一类是经过规划、设计,或者说经‘创造’而成的城市……另一类城市是所谓的……随机城市。”[3]观察现实,几乎没有城市会单纯地采用自发策略或自觉策略,而是交融、综合使用这两种思路。可以说,自发与自觉、放任与规治相交融是城市更新的现实选择,只是自觉与自发、放任与规治的比例、范围、方式不同而已。
不管自发与自觉的比例、比重如何,城市更新总是一个具体目的与具体手段相结合的过程,一个人们希望以特定、具体的技术、材料、规划、行为与组织方式等追求完全、繁荣、意义、幸福、正义、秩序、活力等城市目的的过程。在目的与手段的统一中,城市更新的启动需要具有两个条件:其一,既有的城市设施、建筑、结构等由于各类原因,已经不能满足人们已有或新生的目的与需要;其二,城市已经发展到一定阶段,具有了一定的实力,具有改变问题与状态的资源、资金、技术、治理、社会动员等条件。城市更新在本质上是一个在既有的技术、资源、组织等约束条件下的城市综合营建过程。手段与目的相结合的后果是具体的、现实的。在反思的意义上,合理手段、合理目的的结合会生成更为合理的城市行为,形成更为合理的城市后果,反之,则生成不合理的城市行为、城市后果。当人们为了快速营建特定的政绩、利益等,使用涂层技术、材料、策略等手段,重点改变城市建筑、空间等的形式、外观、视觉等效果,而相对忽视城市的内在功能完善时,城市更新就成为一种形式主义意义上的城市行动,一种“涂层式城市更新”。涂层式更新是一种城市发展手段与城市发展目的的异化结合。
涂层是人们对异质性对象进行的人工叠合,是人们通过特定的工艺、方式把异质性对象叠加到目标对象上,以生成、营建特定的新对象、功能、效果。比如,为了保护、美化皮肤涂抹化妆品,为了创作在画布上涂抹颜料,为了坚固和美化给塑料镀上金属膜,为了提升建筑的防水功能用涂料粉刷外立面,等等。涂层有一个生成、变迁的历史,从文明早期的涂抹、装饰,到机器时代的电镀、油漆,到现当代的纳米等新工艺,涂层不断成为人类营建新产品、新空间、新生活等的重要手段。观察现实,从物质生产、社会治理到意识形态,现实生活的每一个领域都可以发现涂层物、被涂层物、涂层现象,涂层已经成为一种日常性、渗透性的现象。一方面,人们为了获得特定的经济、政治、生活、文化、审美等效果,会使用各类涂层材料、技术、策略;另一方面,涂层策略所营建的叠合性对象,作为一种特定的人造物,又会深刻地影响经济、政治、生产、生活、审美,以及人们的心理、行为,具有深刻的工艺学、经济学、社会学、美学、文化学、政治学等后果。
作为一种工艺、技术、策略,涂层是中性的,人们既可能通过涂层营建有利于主体与社会的产品、对象、组织,也可能通过涂层营建不利于主体与社会的产品、对象、组织。这一点正如芒福德在《技术与文明》中对技术的分析。人们如何使用技术,技术掌握在什么样的人手中,会具有不同的后果,有的后果有利于人类与人性,有的后果则不利于人类与人性甚至走向反人类、反人性。技术“它只是人类文化中的一个元素,它起作用的好坏,取决于社会集团对其利用的好坏”[4]9。“任何我们能够展望的机械化秩序都必须是更广义的生命秩序的一部分。”[4]332人们在技术运用中的一个巨大错误,是“把巨大的能量和机器体系的控制权都交给了人性中那种幼稚的利己主义”[4]322。恰当、适度的涂层,具有正向的文明效应;不当、过度的涂层,则具有负面的文明效应。所谓恰当、适度的涂层,也就是把涂层作为完善、补充基质的手段,且通过涂层所营建的对象对主体、生活、文明、人性等不具有危害;所谓不恰当、不适度的涂层,是脱离基质,把涂层作为掩饰基质问题,或仅营建外观、感官效果的手段,且营建的新对象最终不利于主体、生活、文明、人性的存在、发展与完善。
从涂层与城市的关系看,一方面,不断发展、创新的涂层技术、涂层材料、涂层策略,为城市更新提供了新方法、新可能、新动力,使人们更为快捷、高效、低成本地营建更为安全、美观、适用的新建筑、新环境、新空间;另一方面,人们在城市更新中对涂层材料等的广泛使用,也推动、拉动了涂层技术、涂层材料等进一步创新。城市更新与涂层技术的合理互动,既会推动城市更新,也会推动涂层进步。但问题在于,当城市更新对涂层的运用走向失范、过度、异化时,就成为一种形式主义意义上的涂层式城市更新。目前的城市更新,主要存在以下不当、异化涂层问题。
其一,忽视功能完善的景观式更新。建筑等城市空间在本质上服务于人的生存、发展、生活、审美。反思城市史,虽然人们也会营建一些纪念性建筑、空间,但在总体上,人们建筑各类空间是为了更安全、便捷、方便、幸福的生活。但在特定的动机与体制下,掌握城市变迁、城市更新资源与权力的主体,也会出于政绩、利益等动机,更为注重城市的景观、形象营建,而不是城市综合功能的完善。比如,为一幢结构已然破坏、功能严重老化的建筑涂层上华丽的外观,以掩盖建筑的破旧;为了提升老旧小区的形象,用涂料、石料等装饰材料刷新建筑的外立面,却不对破旧建筑的内部进行整修;为了营建景观道路,用绿植、高档石料等装饰道路,却不考虑修整后的道路是否方便附近居民的通行,以及这种装饰是否过于奢侈。这些行为,确实会快速改变一些区域的视觉形象,但并没有切实改善生活、工作于其中的人们的生活与工作状态,在本质上是一种脱离城市核心功能的涂层式更新。
其二,有违时代趋势的复古式更新。城市的建筑形态、建筑样式是技术、生态、人文等综合因素的结果,每个时代往往会产生不同的建筑样式、建筑形态。比如,在工业文明前,不同区域的人们使用木料、石材等建构空间,考虑到交往安全、自然环境等条件,形成了具有区域特点的木质、石质建筑;工业文明以来,随着砖头、水泥、钢材的量化生产,人们开始使用营建量体更大、结构更为复杂的建筑,并结合降雨、阳光、文化等条件营建出不同样态的砖混建筑;现代社会,随着钢铁等金属的量产及加工机械、工艺的改进,人们开始以钢结构为基础营建形态各异的现代建筑,形成了各种具有设计感的空间。但在当代城市更新中,有些区域为了营建所谓的特色,生硬地对已有建筑进行外观修饰,用钢铁、铝材、石料片、粉料等建设所谓的唐代、宋代、明清等风格的特色街区、特色空间。这实质是一种违背建筑风格变迁趋势的涂层式仿古更新。
其三,脱离自身传统的模仿式更新。建筑等城市空间是时代的产物、具有时代特点,也是区域的产物,具有不同的区域特征。由于生产与生活方式、文化与信仰方式、自然与生态禀赋等不同,不同的区域经过历史选择会积淀一些具有鲜明特点的建筑与空间样式。在全球与区域交往日益便捷、网络等资讯日益发达的语境下,人们可以更多地接触、了解具有不同特点的建筑、空间样式。这为人们进行建筑、空间模式的学习、借鉴、创新提供了重要条件。在学习、借鉴中,发达地区与国家往往更多的引起人们的关注。学习、借鉴与模仿、复制其外观形态,具有本质的区别。在城市更新中,一些地方简单的模仿、复制国内外发达区域的特色建筑与空间样态,特别是外观形态,营建所谓的国际、民域等风格,而不是以自身传统等条件为基础,进行融合创新。这实质上是一种模仿式的涂层更新。
二、涂层式城市更新:成因与机理
不同类型的涂层式城市更新有一个共同特点:更为注重形式的营建、改变、创新,而不是内容的完善。在本质上,涂层式城市更新是一种脱离内容的形式主义意义上的城市营建。合理、适度的涂层是对基质的补充、保守、美化,是一种有重要价值的技术、技巧、工艺、策略。但脱离基质、过度的涂层则会走向异化,会掩盖问题、积累风险、损害基质。正如黑格尔所说,现存就是合理的。任何现存物,总有其存在的原因与生成的机理。人们选择并实施某种从长久看不合理的行为,比如涂层式城市更新,一定有其条件、原因和理由。
城市更新的必要性、紧迫性,为涂层式更新提供了前提。任何生命体与对象包括城市都有一个生成、成长、壮大、衰落的过程。虽然人们总是希望营建更为坚固、耐久甚至永恒的建筑与城市,但从来没有一个建筑与城市可以永不陈旧、永葆青春,而是必然遭遇自然或人为的损坏,必然面临可能的衰落。面对这种衰落,有两种选择,一是任其衰败,一是通过更新克服衰败。斯宾格勒认为,城市从乡村成长而来,所有的城市特别是大都市必然衰落,回归乡村社会,然后从乡村中重生。“这便是城市历史的尾声:从原始的以物易物的中心成长为一个文化城市,最后成长为世界都市,为了它那壮丽的演进的需要,它首先牺牲了其创造者的血液和心灵,然后,为了适应文明的精神,它又牺牲了这一成长的最后花朵——就这样,命中注定地,它要走向最后的自我毁灭。”[5]斯宾格勒所持是一种放任成长、放任衰落的城市观。斯宾格勒城市观的价值在于提醒人们文明与城市有自然衰落的趋势。其问题在于,漠视、忽视了人们可以通过不断自觉实施的更新,使建筑与城市延长生命,甚至走出衰落陷阱。反思城市史,一方面,任何建筑与城市都有自然衰败的趋势,另一方面,依赖不断推进的技术、认识、组织能力、行为能力,人们通过自觉的城市更新,相当程度上克服了城市的自然衰败趋势。随着城市规模的扩大、城市结构的复杂,人们日益认识到,在建成区更新城市,其综合成本远低于在新址新建城市。城市更新是人们解决城市问题、延长城市生命、焕发城市活力的理性选择、历史选择。但问题在于,城市更新在总体上是理性的,但具体的城市更新方式却可能是不合理的。在竞争压力、速度至上、形象异化、政绩导向等综合因素影响下,城市更新便可能以涂层的方式进行。
城市形象、城市口碑与城市实在、城市实力不对称,为人们追逐、实施涂层式城市更新提供了可能。现代社会发展往往以城市为单元,不同城市间是一种既分工又合作,既协作又竞争的关系。城市间竞争的白热化,对涂层式更新的普遍化具有催生作用。一般而言,实在、实力与形象、口碑往往是匹配的,城市底蕴深厚、综合实力较强、人们生活与工作状态较好的城市往往具有更好的形象、口碑。但正如实在与知识之间存在不对称性,城市实在、实力与城市形象、口碑之间也存在不同步、不匹配、不对称的现象。由于宣传、舆论、传播、时代风尚等原因,一些综合实力较强的城市可能传诵度、知名度不高,相对默默无闻;一些综合实力较弱的城市却可能具有较高的知名度、传诵度,成为网红城市。城市口碑、知名度是城市软实力、吸引力、城市比较优势的重要构成。具有较高知名度、传诵度的城市,往往更容易引起人们的关注。在城市之间竞争日趋激烈的语境下,人们总是希望维持、提升城市的吸引力、传诵度、比较优势。城市的比较优势包括城市实力与城市形象,从长期看,提升城市的产业、治理、生活等实力是营建城市比较优势的根本路径。但是,从短期看,改观城市形象,加大城市传播力度,往往会比较快地提升城市知名度、可传诵度,借助知名度吸纳、聚集各类资源,促进城市实力提升。这是导致地方城市采取涂层策略以求快速改善、提升城市外观、形象的一个重要原因。以涂层化的方式更新建筑、空间、城市的外观,远比夯实城市产业、生活、管理等城市实力快捷。
城市评价标准的抽象化、经济化、单一化,是深化涂层式城市更新的重要原因。市场是城市生成的重要原因、城市运行的重要内容和运行基础。市场化是城市社会的重要趋势,市场化对于激活和推动城市发展具有重要作用。但市场化也是一把双刃剑,在缺少约束、不规范的情况下,市场化会强化人们之间的恶性竞争,使人与人进入一种片面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经济利益最大化的复杂丛林状态。当人们把经济利益作为城市发展的核心标准时,往往意味着对生命、生活、审美等城市功能、目的的忽视。在这种单面化、抽象化的发展标准语境下,人们追求的往往是城市更新否能够为自己带来更多的货币、利润,而不是是否有利于城市总体的健康持续发展,在城市中生活的人们是否可以拥有更为幸福的生活。没有对城市目的与发展评价标准的更合理确认,也就没有对涂层式更新的真正消除。
城市生活的奢侈化、消费化、现世化,是涂层式更新为人们所接受的重要原因。现代性区别于传统社会的一个重要特点,是人们更少关注神圣、长久、整体,而更多关注世俗生活、现世享受、个体感受。与此对应,现代城市的一个重要趋势是日益成为生活城市、消费城市,人们更为注重以城市为载体、手段为自己营建美好生活,更为注重提升现世、当下生活品质,追求曾经见识或通过各类媒体所见识的所谓高贵、有品质生活。涂层策略,特别是可量化、可复制的涂层材料、涂层技术,为人们低成本地获得过去只有少数人才能享有的高档、高端等建筑、空间、奢侈品等提供了重要可能。虽然,以涂层方式营建的高端空间、炫化空间、高档物品往往只是徒有其表,只具有高贵、品质的形式,但也会使人们产生享有高端、高级、高贵生活与对象的感受、心理与幻象。这是导致人们选择、接受、实施涂层式城市更新的一个重要原因。
城市管理的独立化、政绩化,是涂层式更新得以实施的重要权力推手。城市日益成为一个复杂巨系统,为了维系城市的公共秩序、正常运行,城市管理走向专业化、独立化是一个趋势。城市管理的专业化、独立化,一方面提升了城市运行的效率,使城市运行更有秩序;一方面也营建了同城市生态相脱节、有自身独立运行方式、运行绩效评价机制的城市管理的体系、组织、标准。城市管理主体、组织承担着维护城市秩序、解决城市问题、激活城市活力等重要职能,其中一个重要工作就是规划与推动城市更新,不断为城市带来新的生机、新的面貌。城市更新的绩效,往往成为城市管理主体、组织能否在城市整体生态中具有合法性,能否不断从城市生命体中获得各类资源的重要依据。这样,不断推进、反复实施各类城市更新就成为诸多城市管理组织的重要选择。在任期制、常态性的绩效考核机制等语境下,管理主体、组织往往会现实性地选择以涂层的方式更新城市。采用涂层技术更新城市形象,比全面改善、提升基础能力、整体实力,成本更低、见效更快。城市管理与城市生态相脱节,是涂层式城市更新不断深化的一个重要制度、机制成因。
城市社会远未成熟,城市更新的节奏、时机、范围难以把握,是导致城市更新出现超前、滞后、涂层化等问题的重要原因。城市更新是一个历史过程,城市更新滞后,会导致城市活力减退、问题恶化、功能减弱。超前的城市更新又会透支城市的财富、实力与能力,妨害城市发展、市民生活,甚至导致城市倒退。但现实中,人们往往很难精准把握城市更新的时机、节奏、范围,错失、错判城市更新、城市发展的最佳窗口。城市更新滞后的原因往往是,多元城市主体、城市阶层之间难以形成共识,不同主体具有不同的利益诉求,难以形成改变、更新城市的集体意志。这时,城市管理主体就可能会选择以涂层的方式暂时解决、掩盖城市问题。城市更新超前的原因则往往是某些拥有绝对权力、控制能力的主体,希望通过营建炫化、华丽的标志性建筑、标志性景观等炫耀自己的实力,掩盖自己的不足,证明、营建自身存在的合法性。这些标志性建筑、景观或许是坚实的,或许本身就是用涂层策略营建的,但由于脱离了城市的核心功能、人们的城市生活,在本质上都是一种涂层式的存在。减弱与克服涂层式更新,有待于人们对城市发展与更新规律有更为精准的把握,有待于多元城市主体城市认识的普遍提升。
三、涂层式城市更新:问题与危害
涂层是人的创造性造物,自觉地创造与运用涂层,说明人们对对象世界的规律性把握进入了新的阶段,具有了将不同、异质性对象进行无缝叠合的能力,说明人的创造性发生了重要飞跃,可以创造自然界没有的新的复合对象。涂层是一种有用、有价值的工艺、技艺,具有实用、经济、美学等多重意义。但涂层也为人们营建诸多只具有形式意义、形式价值的对象提供了条件,生成了诸多只具有视觉等片面感官意义的对象,甚至成为人们人设某种价值、获得不当利益的手段。任何工具、方法、策略都有其合理性边界,人们对涂层的泛化、无约束运用,使其成为一种有问题、值得反思的工艺、策略。涂层的泛化、不当运用,营建了一种表面光鲜、貌似真实的对象,对文明、社会、观念等都具有重要危害。涂层式城市更新具有深刻的生态学、政治学、社会学等后果与危害,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掩盖城市问题,积累城市风险。城市之所以成为人类文明的核心载体、创造创新的主要场域、生产生活的主要空间,其重要原因在于:城市不断聚集起的多样文明要素,在经常性的交往、碰撞中,会淘汰不利于人类文明的对象、行为、组织方式等,并在解决问题中形成人们所认可的知识、行为、制度、心理等。城市的发展过程,是一个不断求真、去伪,不断形成内容与形式相统一、更有确定性的对象和关系的过程。但涂层却营建了一种只具鲜亮外观的对象。涂层把一个对象包裹起来形成超真实、超炫化的新对象,让人们难以看到对象的本真面貌、存在问题,以为所看到的就是完美的本真、实在。当代涂层的一个重要趋势,是不同的涂层策略、涂层产品、涂层主体相互勾连、相互支撑,成为硬化、体系、躯壳化的涂层体系。这样,就使建筑、区域甚至城市,处于一种全面而硬化的涂层状态,使人们进于一种全面超真实、表面幻化的光鲜、炫化、繁华。这种躯壳化、体系化的涂层,会深刻掩盖城市建筑、器物、体制、行为、观念等方面的问题。涂层式城市更新不断“自动”运行、“自我”翻新,不断为人们提供新的炫亮、震撼或富有传统、地方、异域、生态等特色的环境、景观。使人们沉醉于这种表现的繁荣、壮观、特色,而忽视城市实在、城市运行中的功能老化、结构缺损、机制缺陷、阶层固化、行为失当、观念冲突等问题。涂层式更新使城市成为一种悖论式的存在,一种脆弱的光鲜城市、表面繁荣的风险城市。
其二,放任不当欲望,异化城市生活。城市是一种有节奏的存在,多种文明要素、多样生活相互交织、总体和谐,构成万花筒般的城市生活。如果说,城市是一个剧场,那么,在这个剧场中同时上演着悲剧、喜剧、正剧等戏剧。从主体需要看,人们既需要炫化、庄严、壮观、让人有升华感的神圣、极化生活,也需要质朴、缓慢、少波澜、似乎静止的日常生活。涂层式城市更新却往往只追求炫化、壮观、新奇,似乎城市生活只具有一种节奏,只有光鲜、亮丽才是城市生活的基本节奏、基本面。反思人类的生活史、文明史,壮观、炫化从来都不是城市生活的基本节奏。芒福德、斯宾格勒之所以认为现代大都市充满了危机与问题,其重要原因正在于现代大都市过度放纵了人们的欲望,激活人们的享乐、奢靡等心理,使城市在总体上进入一种不问未来的当下放纵。涂层所营建的所谓炫化的生活与景观,在本质上是短暂的、脆弱的,经不起时间与外力的冲击。朴实、朴素、质朴的生活更可持续、更为持久。涂层化更新是对城市日常节奏、常态生活的深刻僭越,其实质是引导人们放纵某一方面的欲望,追求非日常、非本真、不可持续的生活。其所追求、营建的非质朴生活,使人们进入一种病态的亢奋,加深人们的心理危机,破坏生活的整体节奏,使城市进入一种不可持续的异化状态。
其三,破坏生态资源,伤害城市根基。任何社会变迁、社会变动都是创造性的破坏过程,一个有成本和代价的过程,并往往以生态自然、自然资源为底层成本、基础代价。在人口相对较少,技术与破坏能力相对低下的时代,人们并不十分关注自身发展行为的自然生态代价,不把自然生态成本纳入发展成本。当代开采、加工、工程等技术的不断发展,使人们有条件营建数量更多、体量更大、结构更为复杂的城市,也日益有条件更加频繁地更新城市,把城市更新得更为华丽、壮观。问题在于,城市发展、城市更新最终既需要自然资源支撑,其淘汰的物质也需要回归自然。理想的状态,是城市发展、城市更新尽量少地从自然界获得资源,并尽量少地污染、占用自然空间。表面看来,涂层式城市更新,是用少量的自然材料营建了更多高品质空间等,比如,用切成薄片的石材装饰建筑以形成高品质建筑。但问题在于,以这种方式处理、使用的石材,比直接用大块石材营建建筑更容易破碎、寿命更短、更难回收利用。也就是说,从长期看,涂层式建筑的综合成本更高,对自然的破坏更大。当人们为了追求政绩、利润,增加城市更新的频次,以涂层追求没有约束的奢侈、炫耀时,对自然生态、不可再生资源的破坏就更为严重。
其四,扭曲城市心理,破坏城市共识。城市是人们营建并获得更具稳定、安全、确定、秩序的空间。在城市中,人们既可以获得更为稳定的食物、物质供给,也可以获得更为安全的居住与通行条件,并获得关于对象、社会的更为确定的心理预期。外在与内在、社会与心理的秩序性与确定性,是城市的重要特点。但涂层式更新所营建的纯视觉性景观、建筑等,却挑战、破坏了人们在长期经历中形成、已经深刻日常化的确定性。人们在长期的城市生活中形成了诸多确定、稳定的心理与认识。比如,看到石头、大树等景观,会认为它们是真的石头、大树,而不会去想这些石头、大树是否徒具其形,是人们用涂层手段生产的道具;看到坚实、壮观的建筑,会认为这些建筑是真的坚实而壮观,而不会去想这些建筑会不会只具有坚实、壮观的空壳,只是用涂层技术在普通建筑上嵌套了一些涂层材料。涂层式更新,营建了诸多外形与内容、外观与实在不统一的建筑、景观、空间、对象。人们在接触涂层物的过程时,会逐渐产生怀疑、置疑心理,生成深层的城市怀疑论,会推论是否看到的一切美好、美观的建筑、景观、对象都是徒具其形,只是涂层物。这种怀疑心理的生成,会深刻挑战对城市运行弥足珍贵的共同知识、共同信念,挑战人们的心理确定性,鼓励、激发人们进行投机活动,加深城市的丛林性,增加城市交往与运行的综合成本。诺思在《经济史上的结构和变革》中深刻分析过共同知识、交往心理的确定性对于商品交换、市场运行的基础意义。“如果没有一种关于意识形态的清晰理论,或更广泛的知识社会学的理论,那么,我们解释现行资源配置或历史变革的能力会有很大的缺口。”[6]没有共同的确定性,共同的知识与心理,也就没有基本的诚信,没有商品交换、市场交换的正常进行。涂层式更新虽然为一些主体暂时性地创造了市场与利润,却深刻地伤害了市场运行、利润创造的总体可持续性,对市场机制的规范具有深刻损害。
其五,破坏城市运行,异化城市制度。城市是经济、政治、文化、生态等领域、系统相互支撑、相互支持的复杂生命体。城市稳定、持续的重要基础,是不同的部门、领域、系统能够为整体提供真实、可靠的专业化产品、服务、对象、管理,并形成以真实为基础,形式与内容、知识与行动相统一的城市制度、城市机制。涂层式更新,使城市围绕一个本质上不真实的目的运行,把城市各系统调动起来从事涂层行动,人设涂层化的建筑、景观、治理。这深层扭曲了城市各系统的运行方式、相互关系,导致城市运行系统的系统性败坏,形成一种以伪造、做假为特点的城市制度、城市机制。城市的持续、健康、发展不可能以涂层策略、涂层系统为基础,正如一个人不可能依靠化妆品获得真正的健康、成长。也就是说,涂层只能作为城市运行中的一个枝节性的专业、系统、技术、策略而存在,而不能作为主导性、基础性的观念、机制、策略。涂层策略的机制化、制度化,涂层策略向城市各系统的无节制渗透,对城市运行具有重大而持续的破坏性,虽然涂层也会带来暂时、表面的光鲜和绩效。
四、涂层式城市更新:应对与克服
涂层是一种有用的技术,其泛化具有多重危害。城市建设、城市更新需要运用涂层技术、涂层材料;同时,要防止涂层的无边界扩展、无制约使用。减弱、克服涂层化的问题,有一个过程,需要多维、全面的努力。深化城市认识、转换城市机制、调适城市行为、理顺城市关系、确认城市伦理,对克服城市更新中的涂层化问题,具有原则与路径意义。
其一,进一步明确城市更新的人文、人本目的。人是城市的主体、创造者,人们建构、更新城市是为了更加幸福、美好的生活。城市发展、城市更新,以人为本。不能给人们带来更好生活的所谓城市更新,在本质上是异化的。各类不同形态的涂层式城市更新,其根本问题正在于以经济增长、利润扩大、政绩营建等为目的,而缺少对城市之人文、人本目的的自觉确认、自觉坚守。在科特金看来,城市需要同时具备安全、繁荣、意义这三个特点才可能有吸引力,不成为失败的城市[7]。在芒福德、雅各布斯等看来,城市是一个多因素互动的生命体,其本质是服务于人的生存、成长、生活。城市发展、城市更新需要一种从人本、人文出发的内在视角,而不是脱离人本的经济、政绩等外在视角。方法论与理念论层面,涂层式更新的一个根本方法论问题,是过多地从经济、景观、政绩、参观者等外在功能、外面视角出发,而不是从作为城市主体的内在视角出发。推进人文城市学与城市哲学的研究与普及,自觉确认城市更新的人文性、人本性,对于克服、减少涂层式城市更新问题,具有基础意义。
其二,进一步确认城市生活的全面、有限内涵。现代社会与城市发展的一个重要趋势,是从以谋生、生产为重点,向以生活、消费为重点转换,人们日益把更为全面的幸福生活作为城市建设、城市更新的目的与目标。但问题在于,注重生活与消费,不等于营建奢侈性、炫耀性的消费城市,不等于城市生活要走向享乐主义、奢侈主义。追求超过经济社会发展水平、自然生态供给能力、有违人的机体与精神规律的享乐与消费,是导致城市发展不可持续、涂层式更新泛化的一个重要原因。芒福德在《技术与文明》中对人的需要的全面性及有限性的辩证统一进行过深刻揭示。在他看来,一方面,人的生命需要是有限的,另一方面,人的生命需要又是全面的。“首先,生命的需求必然是有限的。正如一个有机生物的生长不会超过物种自身的限度,而且这个界限往往还位于比较确定的范围内,生命的某个机能也不可能需要无限的放纵来满足。”[4]349“健康的行为需要变化、多样和扩张,但同时也需要节制、单调和重复。”[4]350其次,“生命需求的第二个特征是,它不能仅仅满足于果腹的食物以不致饿死……人的生命,其实从诞生的一刻开始,就存在一些人们通常将其标定为‘奢侈品’的需求。歌唱、故事、音乐、绘画、雕刻、嬉戏玩耍、戏剧等等。这些都是在动物生存所需的必需品之外的东西”[4]350。对城市发展而言,经过不断的试错,人们日益认识到:城市生活、城市消费是全面性与有限性的统一。一方面,城市生活是全面的,包括物质、精神、社会、环境、艺术等诸多内容,城市生活应该有利于人的全面发展;另一方面,城市生活是有限性,城市生活所包括的物质、社会、艺术、生态等内容不能走向无限扩大,受到自然与人本身、外在与内在因素的制约。欲望的无限化在本质上是反人性、反自然的。自觉确立既全面又有限的城市生活观、城市消费观,对于克服涂层式城市更新具有重要作用。
其三,进一步把握城市系统的构成、变迁规律。一方面,城市是一个复杂巨系统,包括生产、生活、治理、艺术,企业、市场、家庭、政府,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生态等领域与部门;另一方面,城市系统又是不断变化的,在不同的时代会形成不同的技术、能源、观念、生活方式、交往方式、组织方式等。虽然,人们无法预知城市的未来变迁会源始于哪个具体的系统、技术、区域、主体,但可以确定的是:不论城市系统如何构成、如何变化,不管新生系统如何导致城市现有系统的调整、重组,城市都必然是多样子系统的有机构成;任何一个子系统包括新生的子系统,都不可能脱离其他系统而存在;任何子系统都有其有限性,其影响再大,都不可能成为绝对至上、具有主宰地位的子系统。涂层式更新之所以生成并走向泛滥,其重要原因是:一些城市主体、城市构成系统仅仅从自身局部的利益与需要出发构想与推动城市更新,把城市更新仅仅作为为自身谋求利益、利润、形象、政绩、合法性等的工具,而没有从更为全面、多领域的视角设计与推进城市更新。不断完善城市发展、运行、管理的制度、机构,营建各领域、系统既相对自足又相互支撑,既包容新生子系统又规范其运行的城市制度,从观念特别是制度上确定城市系统的全面性,确定每个已有与新生子系统的重要性及其有限性,对于克服涂层式更新等问题,具有基础意义。
其四,进一步确认城市变迁的自然、生态限度。随着工程技术、材料科技的创新,以及组织、管理、动员能力的提升,人们日益有条件、有能力在地球的所有区域包括两极、地下与海底深层开采资源,日益有条件在生态相对薄弱的地区营建城市,日益有能力对自然材料进行更为精细、复杂的加工,把其用于城市发展、城市更新。在每个时代,人们似乎都遭遇、反思过人类行为、发展的资源、能源的限度问题,但似乎每一次,人类都通过技术、工程、科学、管理等创新突破了自然的制约。这使人们逐步树立起一种能力无限、发展无限、自然可无限开掘的幻象。但问题在于,自然资源真的是无限可索取的么,人真的可以总是能够走出发展的自然制约么?日益频发的自然生态问题,不时出现的各类新型病毒、疾病等,再次告诫人们:任何发展包括城市发展,在本质都会遭遇自然生态的制约,不考虑生态自然代价的所谓发展、更新,是更快走向新危机的道路。树立更为全面的自然有限、生态敬畏观,把自然生态变量纳入城市发展、更新的成本清单,在更新、美化自身区域的同时,考虑这种行为会否导致更大区域、其他区域的自然生态破坏,对于克服涂层式城市更新具有重要意义。
其五,进一步确认城市技术的伦理、道德底线。城市历来是一个技术聚集体,没有能源、材料、加工、建筑等技术的不断创新,也就没有城市的不断发展。现代城市更是技术的奇迹,不断涌现的现代技术,使人们营建起更为宏大、壮观、复杂的城市。而城市的发展、更新需要又成为推动城市技术创新的巨大动力。技术与城市相互促进、相互激发、不断创新,使城市与技术都变得日益强大。但问题在于,城市与技术的这种不断的相互激发,是否会走向异化;技术能力的增长,是否会使人们走向狂妄的主体性,使技术、主体、城市都走向失控。芒福德在《技术与文明》中指出:“无论在哪个时代,技术永远都是教育和自律的手段。”[4]218“在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中,机器体系所作出的永远不变的贡献就在于它创造和促进了合作的精神和行为。”[4]283人们所创造的技术,在根本上不应该用来伤害人类与自然,而应该以营建更为和谐、可持续的人与自然的关系为重要目的。面对技术的异化式滥用,需要对技术与人性的关系进行更为自觉的反思与确认,树立更具人文、生态底蕴的技术观。涂层式城市更新,运用了诸多新技术,通过新技术营建了诸多形象性建筑、标志性的空间,但如果这些建筑与空间人们根本无法、无权使用,而仅仅是为了获得某种视觉效果,那么,这种涂层技术运用中的合理性就应该遭遇置疑。反思、确认城市更新与技术运用的伦理基础,对于克服涂层式更新有重要作用。
总之,涂层是一种有价值的技术与策略,涂层化则是对涂层的过度、失范运用。面对多样、复杂的涂层现象、涂层问题,需要区别合理涂层与不合理涂层、适度与过度涂层。城市更新中既需要合理的运用涂层,也需要防止涂层的失当、失范、异化,防止更新走向涂层化。涂层式城市更新的克服有一个过程。随着涂层问题的不断暴露,回归质朴、可持续的城市更新、城市生活,是历史的必然。
注 释:
①关于“涂层”的本质与问题,参见《涂层正义论——关于正义真实性的行为哲学研究》,载《探索与争鸣》2019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