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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法利夫人》中“信”在文本中的作用及其意义

2022-02-03蔡静雯王琼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1期
关键词:包法利夫人爱玛福楼拜

蔡静雯 王琼

摘 要: 《包法利夫人》中有许多写信、读信的情节。文中的“信”可以主要分为三类:家信、情书和公函。家信表现了浪漫情绪在爱玛心中的不稳建构,情书体现了爱玛与情人们之间出轨爱情的虚伪,而公函映衬的是社会的冷酷残忍。“信”在《包法利夫人》中表现了不切实际的浪漫情绪对爱玛的危害,也揭示了社会中资本主义金钱势力的无情冷漠。

关键词:《包法利夫人》 福楼拜 “信” 爱玛

《包法利夫人》讲述的是一个受过贵族化教育的农家女爱玛,始终怀揣着对美好爱情的向往,但和身为乡镇医生的丈夫包法利结婚后,由于生活太枯燥,爱玛两度偷情来寻求幻想中的激情。但爱玛美好的幻想终是被残酷的现实打破,留下的只是堆积如山的债务,走投无路的爱玛最终只能服毒结束自己的生命。在爱玛悲剧的一生中,“信”始终贯穿着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几个转折点。针对《包法利夫人》中出现的“信”,可以将其大致分为家信、情书和公函三类。本文将以这三类“信”为出发点,结合它们在文本中的不同作用以及主人公当时的经历、背景,从三个角度——浪漫情绪的不稳构建、出轨爱情的虚伪、资本主义现实社会的残酷出发,来探究文中“信”背后所揭示的主题思想。

一、家信:表现浪漫情绪的不稳建构

《包法利夫人》的时代背景正处在波旁王朝幼支的十八年统治期间,法国的资产阶级在“七月革命”后取得了统治地位。伴随着工业革命的逐渐推进,法国的资本主义得到了极大发展。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人们受教育水平的逐渐提高,信件交往这一项传统意义上象征着权力的社会实践开始逐渐走向民间,18、19世纪盛行的书信体小说中可见一斑。于是许多下层家庭常以写一封既受人喜爱又妙语连珠的书信体现自己高雅的情趣,争取进入上流社会。爱玛正是这一阶层的代表,写信也正是她对中上层女性生活方式的模仿,但这模仿也仅仅限于形式上的模仿,所透露的“高雅情趣”也不过是浮于表面的。

在内容上,表现浪漫情绪的不稳建构的家信主要来自爱玛出轨之前,有两处,第一处是爱玛还在修道院附近的寄宿学校学习时,在母亲去世的时候所写:

母亲死的头几天,她哭的十分伤心。她拿死者头发给自己编了一个纪念片;她写了一封家信,满纸人生心酸,要求日后把她也埋在母亲坟里。老头子以为她病了,赶去看她。人生灰暗的稀有理想,庸人永远达不到,她一下子就觉得自己来到这种境界,未免踌躇满志。a

爱玛在她母亲去世的头几天哭得很伤心,但随后她却为自己能够达到这种悲伤而感到自豪,她甚至认为自己这种多愁善感的情绪正是和“庸人”相区分的象征。爱玛将这种虚假的情感,看作是区别于“庸人”的特征,这正是一种对浪漫情绪的浅薄理解,是缺乏与文学作品进行精神交流的实质。爱玛只是将自己局限在一种情绪中。“正因为天性多感,远在艺术爱好之上,她寻找的是情绪,并非风景”(包,32)。这也表现了爱玛在初期摄入的浪漫主义情绪是片面的,她对于浪漫主义的追求也仅仅停留在表面。

第二处信也补充了这一论断——她对于浪漫情绪的理解陷在男女情爱之中的美好,缺乏对现实的考量。她对于现实的态度是逃避的,以至于她在有意忽视现实问题:

她给自己买了一本吸墨纸、一匣信纸、一支笔管和一些信封,虽然她没有一个人好写信;她拂拭干净她的摆设架,照照镜子,拿起一本书,然后看着看着,想到别处,书掉在膝盖上。(包,53)

这处信是在爱玛从子爵的舞会中回到家之后所提到的,爱玛想要模仿中上层女性的生活方式——写信、看书,但她仅仅了做到形式上的完备,真正深入下去却只能“看着看着,想到别处”。在此之前,爱玛还解聘了侍奉不周的老侍女,新招了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全福。但她对新招的侍女,只教“不许用戴软布帽,用第三人称回话,端一杯水要用盘子,进来前要先敲门……要把她训练成她的随身使女”(包,52)。这样一个侍女表面上看的确达到了贵妇人的标准,但是全福每晚都会“偷一小包糖”,愛玛却全然不管。她所在乎的不过是一个侍女的外在表现,忽视了真正应该管教的现实生活原则。从爱玛宁可坐在书桌前对着信纸、书本发呆,也不会走下去管教 “每天晚晌偷一小包糖”的全福,可以看出,爱玛本身更倾向于追求虚幻的贵妇人式的待遇,对真正应该考虑的现实问题一直是逃避忽视的。逃避现实的态度和对浪漫情绪浮于表面的见解正是爱玛最终走向悲剧结局的起因。

建构起爱玛不稳浪漫情绪的正是当时修道院不切实际的贵族教育。1848年经过激烈大革命后,法国第二帝国时期的社会虽然安定,但随之而来的也是逐步明显的贫富差距。社会学家皮埃耳·布耳迪厄的文化资本理论指出:“在日常生活中,阶级总是以地位群体的面貌来展现自己,文化差异是衡量阶级差异的一个重要标志。”b于是卢欧便想尽办法让自己的子女进入修道院附设的寄宿学校,让爱玛通过学习贵族文化以到达接近上层社会的目的,在修道院中爱玛接触了被“大革命摧毁的一个世家的后裔”所讲的“前一世纪的情歌”(包,32),阅读了大量男女之间爱恨情仇的浪漫主义小说,这些都使爱玛接受到浪漫情绪。但是修道院的贵族教育也不过是不切实际的贵族思想的堆砌,离她的实际生活有着十万八千里远,而爱玛所接受的情歌、小说也不过是浮于表面的浪漫情绪,都是缺乏实质精神交流的。

二、情书:表现出轨爱情的虚伪

文中“信”最广泛的用途便是与情人罗道耳弗和莱昂之间的偷情,情书不仅是他们出轨偷情的工具,在一定意义上也表现了爱玛与情人之间偷情感情的虚伪。爱玛和罗道耳弗的出轨爱情,起始于信:

从这一天起,他们没有例外,天天晚晌写信。爱玛来到花园尽头,把信放在河边墙缝。罗道耳弗拿到信,另放一封进去。她总嫌他的信太短。(包,161)

爱玛在罗道耳弗锲而不舍的追求下,开始了“天天晚晌写信”这一看似浪漫的偷情历程。但是两人不过只见过两三次面,就迅速地确定了情人关系,由此可见这段关系并不稳定,感情也不算纯粹,至少是带着一定的目的性。爱玛与罗道耳弗的交往不过是“实现了少女的长梦,从前神往的情女典型,如今她也成为了其中一个”(包,161),爱玛接受罗道耳弗源于对“出轨行为”本身的向往,是对自己平庸生活不满的体现,所以她妄想通过出轨来达成一种刺激的情感体验。而罗道耳弗的目的性就更明确了,他作为“常和妇女往来的风月老手”,他接近包爱玛的目的不过是因为“他觉得这个女人标致……”所以“一定要把她弄到手!”(包,129)因此,他在还没对爱玛展开攻势的时候,便先思考“事后怎么甩掉?”在这段关系的最后,罗道耳弗选择写了一封虚情假意的信来结束他们的感情,也恰好证明了罗道尔弗与爱玛出轨爱情的虚伪:

……罗道耳弗写到这里,停住笔,寻找漂亮借口。……他自言自语道:“命这个字永远打动人……她也许以为我是舍不得花钱才不出走……啊!管它呐,她爱怎么样想就怎么样想,反正得散伙……我看,也就是这些了。啊,添两句话,免得再来找我捣乱。……应当来几滴眼泪才对;不过我呀,我哭不出来;这不是我的过错。”罗道耳弗于是倒了一杯水,沾湿手指,在半空丢下一大滴水,冲淡一个地方的墨水。(包,199-201)

爱玛所有的幻想在老成的罗道耳弗那只不过像是“生意人的单子”,就像罗道耳弗自己的形容“欢愉在他心头踏来踏去,好像小学生在学校院子把地踏硬了一样,什么花草也长不出来,妇女经过他的心头,比孩子们还冒失,就连名姓也没有留下一个,不像他们,还把姓名刻在墙上”(包,199)。与这样一个风月老手进行情感的交流,最后受伤的只能是深信书本中男女爱情故事、天真的爱玛。

在爱玛还没有从被情夫抛弃的悲伤出来时,又遇到曾经的暧昧对象——永镇旧日的练习生赖昂,而这又给了爱玛一个冲破空虚苦闷生活的突破口。但是物是人非,离别三年,莱昂和爱玛也早已在各自的际遇下生出了一份不同于以往的欲望。莱昂由于“常和轻浮弟子厮混,畏怯之心早已不知去向,回到内地,高视阔步,他根本就看不起那些没有穿过漆皮鞋,走过地沥青马路的人们”(包,237),莱昂对爱玛的情感,早就失去了之前那份纯真的悸动,而是抱着眼前“这小医生的太太,他先拿稳了胜利在握,自然也就觉得行若无事了”(包,237)。于是在向爱玛表明心意时,他假意说:“我常常给你写信,写好了,又撕掉”,但分明在前文莱昂自己也承认“日久天长,情感也就渐渐淡了,他有了别的欲望”(包,237),由此可见这句表白也不过莱昂用以讨爱玛欢心的谎话,又是一场以“信”起始的骗术,似乎也注定了感情失败的结局。

但是在这场感情中,受到欺骗的也并非只有爱玛一人,莱昂同样也被爱玛所欺骗。爱玛在经历过与罗道耳弗的出轨感情之后,似乎也变成了经验老到的情场高手,她教莱昂怎样用“信”进行偷情,“她教他用两个信封装信。她的偷情打算,清楚明白,不由他五体投地,佩服之至”(包,264-265),对爱玛而言,莱昂似乎只是一个为了给她平庸的生活带来波澜的“工具人”罢了。所以爱玛在给莱昂写情书时,脑海中浮现的只是自己的“意象”:

她并不因而就中止给他写情书,因为他认为一个女人应当永远给她的情人写信。

但是她在写信中间,见到的恍惚另是一个男子、一个她最热烈的回忆、最美好的读物和最殷切的愿望所形成的幻影。他在最后变得十分真实、靠近,但是她自己目夺神移,描写不出他的确切形象:他仿佛一尊天神,众像纷纷,隐去真身。(包,297-298)

爱玛真正喜欢的始终是她脑海中的那个意象,一个用文字、音乐、想象力捏造出来的一尊“天神”般的人,若说爱玛是在欺骗莱昂,不如说她是在欺骗自己更为确切。

19世纪的法国正处于资本主义社会,“革命的热潮早已平息,英雄的时代也已远去,只剩下资产阶级的平庸生活,还有逐渐建构起来的社会价值,关于金钱的,奢靡享受的,以及文明留下的道德枷锁”c。这个特殊时代具有浓重的利己主义社会风气,使得爱玛与情人之间的感情无法纯粹,只能变为由各种欲望、各种动机堆砌而成的骗局。在“情书”的见证下,在盛行资本主义利己主义风气的社会里,爱玛两次出轨爱情最终走向悲剧的结局,似乎也是注定的了。

三、公函:冷酷现实的象征

《包法利夫人》中代表现实的信与传统意义上的信有所区别,这是一封“公函”。由于爱玛先前不顾后果的浪漫行为,不断地顺应自己的欲望:过分装点自己家,买礼物送给情人,定最好的旅馆和情人约会……在这些不顾后果的“浪漫”行为后,爱玛迎来了一封“公函”:

但是第二天正午,她收到一份拒付通知书,上面贴着印花,还有满纸大字的“哈朗律师、比实承发吏”字样。她看见这张公文,害怕极了,慌慌张张,急忙奔往布商家里。(包,291)

这一处的信从性质上来看已是现实的代表,而收到这样一封通知书背后的现实原因有两个。

一是爱玛过于强烈的购买欲,这可以看作是由于爱玛过分追求浪漫表现,而忽视了资本主义社会所谓的浪漫生活是需要大量金钱支撑这个现实的问题。虽然福楼拜一直强调无动于衷的原则,但是在文中他也忍不住评价了爱玛的行为:

由于欲望强烈,她混淆了物质享受与精神愉悦、举止高雅与感情细致。难道爱情不像印度植物一样,需要适宜的土地、特殊的气候?所以月下的叹息、长久的搂抱、流在伸出来的手上的眼泪、肉体的种种不安和情意的种种缠绵,不但离不开长日悠闲的大庄园的阳台、铺着厚实地毯和有活動帘的绣房、枝叶茂盛的盆景、放在台上的宝榻,也离不开珠玉的晶莹和制服的缨繸。(包,52)

爱玛忽略现实生活的存在,因为憎恶平庸的生活,所以借助情人来代替幸福;因为向往资本主义上层社会的生活,所以不断从物欲刺激入手,以致债台高筑,而这封“公函”便是将她打入现实的一个响亮的巴掌。

二是资本主义社会在表面繁荣掩盖下的残酷现实。“当时资本主义的社会把整个社会都纳入了价值的计算中,其社会观和价值观逐渐成为当时社会理解世界和认识世界的主流标准,金钱变成衡量一切的准绳”d。在这样的社会下,人与人不再是淳朴的交往关系,而是唯钱是图的交易关系。资产阶级的尔虞我诈在商人勒乐身上表现的最为明显,他先是低声下气的在爱玛身上招揽生意,却故意模糊商品价格,不断欺骗爱玛延长贷款时间,骗取高利贷。爱玛在最后也已察觉到,“她一味买,一味欠,一味借,一味出票据,续票据,每次到期又往上滚,结局就是:她给勒乐先生准备好了一笔资金,他急不能待,只盼用在他的投机买卖上”(包,300),这样资本主义社会残酷的现实正是致使爱玛自杀的悲剧结局的根本原因。

“信”是传达思想的信息载体,而作者也正是借“信”传达了自己对于社会的批判。他借爱玛多愁善感地写家信,来表现爱玛早期浪漫情绪的不稳建构,以此来批判修道院贵族教育对人的迫害;借爱玛与情人之间的情书往来,传达出她与情人之间的感情交往是虚情假意的,以此来批判19世纪的法国社会盛行的利己主义的社会风俗;借爱玛收到的公函,来批判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与人之间只剩下唯利是图的“金钱关系”的残酷现实。将现实和幻想都作为批判的对象,也是《包法利夫人》的独创之处,总而言之,表面的“信”背后,揭示的是消极浪漫主义的不良影响、精致利己主义的迫害、残酷的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腐蚀,所有这些,正是造成爱玛最终走向悲剧结局的根本原因。

a 〔法〕福楼拜:《包法利夫人》,李健吾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34页。本文所引文本均出自这个版本,为了行文简洁,后文所引文本只随文注出页码,不再另行作注。

b 李丹:《布耳迪厄文化资本理论与文艺社会学意义》,2020年陕西理工大学硕士学业论文集,第34页。

cd 邱虹霞:《〈包法利夫人〉中社会价值的建构与解构》,载于《戏剧之家》2014年第9期,第7—8页。

参考文献:

[1] 李健吾.福楼拜评传[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

[2] 李丹.布尔迪厄文化资本理论与文艺社会学意义[D].陕西理工大学,2020.

[3] 邱虹霞.《包法利夫人》中社会价值的建构与解构[J].戏剧之家,2014(9).

[4] 翟佳慧.“红颜薄命”:包法利夫人的爱情和命运的悲剧原因[J].海外文摘·学术版,2020(7).

作 者: 蔡静雯,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汉语言师范本科在读;王琼,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研究方向:欧美文学和西方女性文学。

编 辑: 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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