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店里的晚宴

北欧中国学会的年会每两年召开一次，故称“双年会”。上一届双年会在丹麦的奥胡斯召开，今年，学会则把双年会放在挪威的卑尔根市开。与上一届会议的地址相比，本届会议地址的纬度更高了。纬度越高，气候越冷，但参会者的热情似乎更高了。申请参加会议的学者很多，但因为主办方接待能力所限，不少学者遗憾地失去了向北极圈方向旅行的机会。

6月13日，大家扎扎实实地开了一天会。晚上，根据会议日程，应该是“市政府招待”。卑尔根市政厅有一个很有趣的规定：如果哪家单位组织的国际活动达到一定的规模，政府就会出面宴请来宾一次。但我没有太在意：在西方哪有这类招待？最多是会议主办方请大家吃一顿比较正规的饭，即所谓的“官方招待”。

下午五点半左右，结束了会议议程，大家兴致勃勃地去赴晚宴。一路步行，穿过卑尔根的街道，来到港口边，来到位于后街上的晚宴地点。虽然没有期待什么高档酒店，但没有想到，晚宴餐厅也太不气派了——一处开着窄门的木头房子。

见大家很诧异，会议主办者非常得意地告诉大家，这座木房子可是有400年左右的历史，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在很早的时候，卑尔根的地位比现在的挪威首都奥斯陆还要高，贸易发达，富庶繁华。事实上，十五至十六世纪期间，卑尔根就是挪威的最大城市，也是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上最重要的城市。直到十九世纪五十年代，奥斯陆才取代卑尔根，成为挪威的第一大城市，而这座木房子，正是当年贸易发达、商贾云集的见证。

从外面看，整个房子是用巨大的木头建成的二层小楼。森林是挪威的特产，木头自然是最常见的建筑材料。根据主人的介绍，这座古建筑历史上曾有多种用途，首先它是一座建筑博物馆，同时又是市政府款待来宾的场所。卑尔根不乏高档酒店，却在这个兼作博物馆的木头房子里接待四海宾朋。堂皇的酒店大家见多了，这古朴的房子倒是能让我们的心安静下来。

木头房子的外面，是一道围墙，围墙上开着一道木门，木门的上方有一块椭圆形的牌匾，用烫金字写着这座建筑的名称。走过这道门，木头房子前是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铺着碎石。走进木头房子，是一个窄小的前厅，右手是一个灯光温馨的楼梯。楼梯是木头的，地板是木头的，墙壁是木头的，横梁是木头的，屋顶是木头的，除了木头还是木头。而楼上餐厅的中央则摆放着几排已经磨得光滑的木头条桌，上面悬挂着蜡烛吊灯，餐厅的尽头是一个古旧的壁炉——大家一下子有一种回到中世纪的感觉。

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哪里吃。置身于这样的场景，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丰富的表情：意外、欣喜、期待。

晚宴开始了，卑尔根市副市长致辞。她代表卑尔根市政府热烈欢迎来自世界各地的学者，并用自豪的语气介绍这座古老的建筑。她试图给我们还原几百年前这里的情景：寒冷的夜晚，从海上归来的人们在这里落脚，壁炉里火光通明，大家围坐在沉重的木头条桌前喝酒、吃肉，讲述着各自的冒险故事。如今，冒险的时代已经过去，我们在这里相聚、相识，分享的是各自在精神世界的探险。

学术是寂寞的，而来自不同文化的相聚却是温馨的，温馨如这古老建筑里柔和的灯光，温馨如这屋子里不事修饰的老木头。红酒在灯光下摇曳，红酒折射着每个人的笑脸，红酒伴着北海的生鱼片，让跨越文化的交流变得更加有滋有味。在这座古老的建筑里，大家品味的不仅是美酒和佳肴，还有时间的沉淀，历史的厚重，以及洋溢在每个人脸上的思古之幽情。

没有不散的宴席。8点多，晚宴结束，但大家似乎还意犹未尽，站在木头房子前久久不肯離去。在高纬度的卑尔根，晚上8点多的阳光依然明媚甚至耀眼，斜阳以最符合摄影美学的视角洒在木屋前，洒在所有人的身上，呈现出油画般的效果，使这离别的时刻显得格外美好、迷人。

此时，我不由得想起另外两次难忘的晚宴：一次是2017年初夏，在丹麦的奥胡斯，在奥胡斯郊外的一个叫Den Gamle By的餐馆，我曾写下一篇叫《在一家十九世纪的餐馆用餐》的文章。另一次是2017年秋天，在美国新英格兰地区的基恩市，美国诗人罗杰·马丁把晚宴安排在梭罗祖母的老房子里，我则写了另一篇文章《在梭罗外婆家吃晚饭》。所以，我要再说一遍：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哪里吃。

在一座古老的屋子里，我们不仅吃下食物，也吃进历史。

陈义海：教授，比较文学博士（博士后），双语诗人，翻译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兼任江苏省中华诗学研究会副会长。主要从事跨文化研究、文学翻译和诗歌创作。出版各类著（译）作近三十种，曾翻译出版《傲慢与偏见》《鲁滨逊漂流记》《苔丝》等;主要诗歌作品有《被翻译了的意象》《迷失英伦》（双语）等。曾两度获得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诗歌奖、散文奖，中国新归来诗人代表诗人奖。

编辑 木木 69137296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