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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阿顺

2022-02-02赵和平

今古传奇·单月号 2022年1期
关键词:翠花长顺哑巴

赵和平

神秘宝藏世代传,贪心浪子冒名来;假戏真做振家业,夫妻恩爱情缱绻;

李代桃僵,锒铛入狱成死囚;奋力营救,不顾名节闹法庭;

保全妻儿认冤罪,正邪在一身;水落石出徒伤怀,空闺独怅惘!

第一章

神秘宝藏留传说

出走浪子归故里

山势奇异的云鹫山海拔两千米,巨人般挺立在黄果树瀑布东侧的安顺市郊,峻峭高拔,林木葱郁。峰顶有座云山寺,雄踞群峰之冠,远在数里之外,都能看到其巍峨的高墙大殿。禅寺由大雄宝殿、华严阁、关圣殿、丰陀殿错落有致,依山傍势,甚为壮观。

云山屯坐落在云鹫山主峰与次峰间的坝口,前有高耸的寨墙和箭楼护卫,后有深不见底的悬崖自守天成。寨墙高二丈,墙体厚六尺,由坚硬的青石条砌成,沿两个山峰间的脊背逶迤上行,将上山通道封闭,远远望去,似一座远古时代的神秘城堡。云山屯修建于明朝洪武年间,明太祖朱元璋为征服“南蛮暴乱”,调兵南下,平息叛乱后为巩固统治,命征战部队镇守西南,一住就是数十年。戍边官兵多与当地的土著姑娘成婚,逐渐有了云山屯这个军民混居的要塞。

万历四十六年,这年冬天冷得出奇。黔中大地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云山屯被皑皑白雪覆盖。屯中无人走动,山鸟绝迹,沉寂无声。

做了二十年屯军首领的郭辽,再有半个月就解甲归田了。此时,他坐在温暖的炭火旁,拨弄面前的算盘珠子,把一沓泛黄潮湿的毛边纸上的数字累计汇总,宽阔的国字脸上不时露出惬意的笑。

这些纸上记录了他二十年来贪污军饷、掠夺百姓钱财的数目——总共是白银两万三千五百两。为了便于携带,昨天他带着心腹亲兵,快马驮着白银,悄悄潜入贵州卫,事先联系好贵州卫首富徐胜魁,将白银兑换成了黄金珠宝。尽管让徐胜魁在交易中占了便宜,郭辽依旧满心欢喜,毕竟了却了一件牵肠挂肚的事。半个月后,他将带着这包价值连城的黄金珠宝荣归故里,置千顷地,修宅扩院,颐养天年。

郭辽本想烧毁账册,以绝后患。但当他拿出这堆发黄的毛边纸,看着上面熟悉的数字,往事一桩桩浮现在脑海中。他不由自主地抓过算盘,在这无聊的冬雪之日,将账册上的数字一笔笔累加,拨动的算珠在他眼里化作金灿灿的元宝,兴奋得他哼着小曲,重温过往日进斗金的感觉。

不知不觉,暮霭在他四周悄然织起夜的帷幔,他揉了揉发酸的眼,起身往火盆里加炭。正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一室宁静。

“谁?”郭辽横眉瞪眼,警觉地盯着门口。

“我是郭明福,大人,出事了!”

郭辽听出是自家亲信,顾不上收拾桌上的账册,拉开门闩,看着裹着寒风、慌里慌张的郭明福,问:“着什么急啊,什么事?”

郭明福道:“巡抚大人的副将赵长武来缉拿大人了!”

“什么!凭什么?”郭辽惊慌失措,一把抓住郭明福的衣襟,“快说怎么回事?”

“我到巡抚武堂送完公文,一个当差的胖子笑着说,‘你们郭大人真黑呀,竟然私吞了上万两白银,怕是活到头了。’我装作啥也不知道的样子问他详情,那个差官说巡抚已派兵上山了。我没等武堂回文,快马加鞭抄近路从后山绕回来的!”

“这是如何走漏的风声?”郭辽听完,心里一声炸响。他颤抖着山羊胡子,抱起账册扔进火盆。这时,门外响起伙夫的敲门声:“大人,请用餐。”

“滚!”郭辽拨弄着冒烟的账册,火苗腾地照亮了他的脸,跳跃在弥漫的烟雾中,如红绸舞动,映红了四壁。

“大人,快想想办法吧。赵长武已到山下,若不是这场大雪阻隔,这时怕是已经到了……大人,我们跑吧!”郭明福盯着郭辽被虚汗濡湿的额头,心想只要他带我出逃,那袋黄金珠宝就是我郭明福的了。他快速转动脑筋,心中构思着杀人夺宝的计谋——眼下只有把郭辽骗出军营,他才有机会下手。

“我这把年纪了,還往哪里跑?就算跑掉了,家里也要被满门抄斩呀!”郭辽呆呆地盯着火盆里燃烧的账本,灰白的脸上透出惊悸。他颤抖着拿出二十两银子递给郭明福,“谢谢你舍身报信,我自有办法,你去吃饭吧。”

“大人,您不能在这儿等死呀!”郭明福望着郭辽,心中虽深感失望,但仍不想放弃自己的计划。

郭辽道:“感谢你一片忠心,去吧,我能应付。”

打发走郭明福,郭辽悄然背起那包黄金珠宝,绕出兵营,消失在白茫茫的林海雪原……

午夜时分,当赵长武率领亲兵进入屯堡时,郭辽刚脱下沾满污泥的军衣,镇定地铺好床,装出一副被吵醒的样子。

郭辽是在连绵不绝的喊冤声中,被赵长武的亲兵绑押起来的。接着,他的行营被掘地三尺,终究未找到那包能定他死罪的黄金珠宝。后来巡抚衙门三番五次提审,郭辽宁死不招,以必死的决心应对轮番酷刑……两个月后,郭辽惨死狱中。

跟随郭辽兑换白银的亲信,深信郭辽的财宝就藏匿在云鹫山中。他们在郭明福的带领下,满山寻宝,但直到他们行将老朽仍两手空空,只好将这个藏宝的秘密告诉各自的后人,一代接一代继续寻觅……

公元1928年初春,云山屯前首富郭进财的府邸,一反往日死水般的沉寂,院内墙外到处张灯结彩,人声鼎沸。郭家十年前离家出走的独生子郭长顺,踏着漫山遍野盛开的山花落魄归来。郭进财六年前已经作古,郭老太也因丧夫失子,积郁成疾,如今瘫痪在床,心衰神迷,不省人事。独居十年的少奶奶韩凤荣,让老管家徐秀才张罗了几桌饭菜,请来云山屯八十九户人家的当家人欢聚一堂,为少东家接风洗尘。

此时的云山屯虽说失去了往昔威震四方的霸气,但仍是富甲一方的集寨。由于高耸的寨墙和箭楼护卫,多年来屯内百姓未遭土匪袭扰,家家安居乐业,也算一方世外桃源。郭进财祖上是镇守屯堡的副将,娶了当地财主家的女儿,自此一脉的富足从祖上传了下来。

很久以来,这里一直流传着那个人人皆知的故事——明朝屯兵首领把一生贪污所得的金银珠宝藏匿在山中,东窗事发后,首领毙命于酷刑下,官府与驻军联手,翻遍云鹫山也未找到宝藏的影子,从此引发了经久不息的寻宝热……

郭家的少东家郭长顺十年前携情人私奔,十年来音信全无。十年前,这个被大家叫作阿顺的少爷刚从贵阳中师学堂毕业,被父亲郭进财强逼着与安顺县城的富家小姐韩凤荣成婚。但早在读书时,阿顺已有了心上人——他与学校食堂管事的小女儿苏玉秀私下相爱了。他俩情意相投,恩爱缠绵,早已行夫妻之事,私定百年之好。尽管韩凤荣长得眉眼俊秀,高挑的个头,苗条的身段,举手投足尽显大家闺秀的风范,但仍留不住阿顺的心。婚后的日子,阿顺被郭进财严加看管。他见无法脱身,装作贪欢,终日与韩凤荣厮守。渐渐地郭进财放松了戒备,阿顺便在新婚两个月后、一个细雨蒙蒙的清晨离家出走了。

一别十年,此次回来的阿顺,从一个眉清目秀的书生,变成了饱经风霜的苦力人,黝黑粗糙的皮肤,消瘦灰黄的脸,与往昔的少东家判若两人。若不是那对依然炯炯有神的大眼,高而挺直的鼻翼,谁也不会把他与往日的少东家联系在一起。

酒席上,四邻乡亲众口一词地说:“少东家回来了就好,金窝银窝不如咱家乡的穷山窝,何况少东家这样的大户人家,更应该守业享福。”席间,人们窃窃私语,感叹少东家的沧桑和郭老太爷家业的衰败。

郭家的管家徐秀才见状,当着众人叹气道:“春秋十载,少东家在外蒙难,老朽深受老东家恩泽,却无力催收应进粮款,连年累欠东家田租,老朽惭愧,无颜面对少东家……”说着他向阿顺垂首作揖,泣不成声。

“秀才言重了!”阿顺扶起管家,端起酒碗,面带愧色道,“各位父老,一切过失皆因阿顺当年一时鲁莽,现在我悔过自新,子承父业,还望大家多多帮衬,来,这一碗酒我敬各位长辈!”

满院叽叽喳喳的声音不约而同静了下来,阿顺和管家的一唱一和,僵住了乡亲们脸上客套的笑容。众人默默端起酒碗,神色各异地饮下碗中的酒。阿顺放下酒碗,诧异地环视众人,为他们情绪变化之快而不解,转身望向徐秀才,以期找到答案。

徐秀才嘿嘿笑着起身抱拳行礼道:“诸位老少爷们儿,少东家的话大家可听见了?昔日老朽再三催交田租,诸位屡次拖欠,老夫人和少奶奶孤儿寡母,听任你们一再违约,如今少东家回来了,从今往后,各位所欠的地租,该补得补,该交得交……”

“我看这样——”阿顺打断徐秀才的话,微笑着环顾四周,“大家知道年好过,春荒难熬。现在大家手里紧巴,秀才,都是乡里乡亲,我看就把大家往日所欠的债务都一笔勾销了吧。”

徐秀才闻声一愣,继而怯声应道:“是,一切听少东家的吩咐。”他眼里闪烁的光不见了,挺直的腰杆像霜打的菜苗,蔫蔫地垂下头,干咳一声,坐回自己的位置。

“多谢少东家!”

“少东家体谅民情,一定洪福万寿!”

满院的人鸡啄米似的向阿顺叩首致谢,赞誉之词不绝于耳。

站在跨院过道里的韩凤荣,特意穿上了結婚时置办的旗袍——虽说这套十年前的旗袍穿在身上略显局促,但更凸显了她婀娜多姿的少妇风情,一扫十七岁那会儿的青涩懵懂,增添了成熟女人动人心魄的韵致。

此时,她百感交集地盯着阿顺的背影,脑海里回忆着与这个男人仅有过的两个月夫妻生活——阿顺刚结婚时对她不理不睬,一周后人前假意虚情,人后粗暴野蛮,将她细皮嫩肉的身体蹂躏得红肿青紫……虽说她满肚子委屈,但想着总比不理不睬晾在一边好,所以她都默默忍了。况且,她也享受阿顺性事上的凶猛粗野带来的那种难以言说的快乐。也正是这种刻骨铭心的欢愉,让她独守空房的日子里耐不住寂寞——如同见过无限风光的旅行家被突然关在井下,那种生不如死的煎熬泯灭了她的教养,致使寂寞难耐的她引诱了长工哑巴入室上床。那种偷来的欢愉与身败名裂的担忧,让她无时无刻不在兴奋和痛苦的矛盾中煎熬着……

如今,出走十年的男人回来了,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她再也不用过空闺寂寞的日子了。但看着眼前这个熟悉的陌生人,她又隐隐疑惑:这个黑瘦的男人,真的是十年前离家出走的丈夫吗?

“少奶奶,少东家怎么免除了佃户们的欠债?这些钱可以买十几亩地呢!”跟了她十多年的贴身丫头翠花,不知什么时候拉着韩凤荣九岁的女儿兰兰来了。

“要你多嘴,该去给太婆换尿布了。”韩凤荣挥挥手,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个男人。这时,一个声音在她心中响起:“你不是一直盼着他回来吗?老天爷把他折磨得没了人样,是对他不孝不义的惩罚,十年了,脱胎换骨也不奇怪,凤荣,你没有男人的苦日子该结束了!”

韩凤荣心里一阵骚动,涌起的渴望快速在胸中膨胀,像怀揣一群饥饿的狼崽,乱拱乱吼地要她喂食……她情不自禁地将手按在胸口,安抚内心的撕扯与躁动。而她脸上与内心骚动相伴而起的燥热,此刻愈发强烈,有种火烧火燎的感觉。她打了个激灵,收起内心涌起的渴望,生怕自己被这股来势汹涌的激情吞没……她拎起身边明亮的马灯,拉起啃着鸡腿的兰兰,疾步穿过通道,走向后院卧室……

阿顺抱拳一一送别乡邻,离席的人们一再向他弯腰致谢。

送走了客人,阿顺瞥了一眼趴在石狮子下闪着警觉目光的大黄狗,疲乏地靠在门框上,眺望头顶的星空。徐秀才走过来,摘下插在石狮子嘴里的风灯,望着沉思的阿顺,话音暖暖地提醒道:“少东家该去歇着啦,夜深风寒。”

“十年了,我做梦都想咱云山屯、想家。”阿顺倚着门喃喃自语。

“少东家回来了就好,要是老东家能看到今天……”徐秀才吹灭风灯,谨慎地盯着阿顺,怕自己的话伤了少东家的心。院里传来碟碗的碰撞声,厨子陈妈和帮工的冯嫂,正收拾桌上的碟碗杯勺。

“秀才,乡邻和下人们对我有什么议论?”阿顺直起身,神色有些不自然地盯着已显老态的管家。

“嗯……大家都说少东家一定受了不少苦,人瘦得有些脱相了,口音也变了。是呀,都这么多年了,能不变吗?但大家都欢迎少东家回来。”

阿顺嘴角露出一丝微妙的笑意,随即,又是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道:“秀才,这些年还有人寻宝吗?”

徐秀才道:“嗨,人们找了这么多年,也没见宝藏的影子,没人再干这等傻事了。少东家还记挂着那宝藏?”

阿顺道:“我就随口问问,没什么别的意思。”

春夜的山风带着万物复苏的清新和初春的凉意,拂过阿顺的脸庞,他不由迎风打了一個寒战。山寨中星星点点的灯光,渐渐地与夜幕连成一片,连空气中都带着一丝夜的静谧。

徐秀才劝道:“少东家赶了这么久的路,该歇着啦。”

阿顺答应着,转身与款款而来的韩凤荣打了个照面,微微一笑道:“妈睡了吗?我去看看她。”

“婆婆睡不睡都那样,翠花给你烧好了洗澡水。”韩凤荣盯着阿顺避开的眼神,定定地望着他。徐秀才颔首轻脚绕过韩凤荣,快步走进厨房左手边的账房。

阿顺感受着韩凤荣眼神的压迫,面部神经抽搐了一下,不由垂下眼帘,道:“我先去看看妈,这几年辛苦你了,你先睡吧。”

阿顺说着径直走进后院,直入正房,轻轻推开卧室的房门,一盏油灯若明若暗,随身带进的风摇曳灯苗左右摇摆,拉长了他的身影。郭老太静静地躺在床上睡着了,他借着灯光四下一看,屋内的景象虽说破败,但所有陈设依然透着昔日的富贵。床、柜子、梳妆台是清一色的紫檀,看上去品相完好,仍在向人们显示曾经的奢华与阔绰……

他疲惫地收回目光坐在老人身边,重重呼出一口气,仿佛心头卸下千斤巨石,紧绷了一天的心弦终于松了下来。

第二章

冒名顶替心惶惶

恳切忏悔情殷殷

借着此刻的空闲,阿顺心里回想着这一天的经历,评估风险与得失:尽管冒名顶替被拆穿的危险还没有过去,但遇到的麻烦比预想的少许多——最关键的一步,就是看那位少奶奶是否接纳我。真没想到郭长顺的婆娘如此漂亮,这个傻瓜竟有福不享……看来一切都是为我准备的。甭管这么多了,就算我只做一夜新郎就被郭家扫地出门,我这辈子也值了!

“你小心让她看出破绽,女人最敏感,床上这关全看造化了!”他听到内心深处响起一个声音。

阿顺双手合十,深吸一口气,起身朝郭老太致礼,嘴里念念有词:“老太太,我一定为您操持好家业,请您老人家保佑我这个送上门的儿子,为您老守家创业!”

出走十年的夫君突然归家,着实让毫无心理准备的韩凤荣惊喜万分。她冲翠花吩咐:“快去伺候少东家,你还傻站着干吗!”

翠花道:“少东家像个要饭的……”

韩凤荣道:“管他像什么样子,回来了就是主子,你快去。”

“哎。”水灵灵的翠花扭着腰快步走了。

望着翠花消失的背影,韩凤荣幸福地闭上了眼睛——这一天她期盼了整整十年。从青涩的新娘到今日的成熟少妇,时光的脚步留给她无尽的被遗弃之痛,思念夫君的煎熬,折磨得她寝食难安,满肚子凄苦无人倾诉。在那一个个难熬之夜,她一遍又一遍地追逐记忆里的欢愉,做梦都盼望夫君浪子回头。她不止一次地遐想:或许今天,我那个在外头混不下去的男人就会灰头土脸地回到我身边……一次次梦想幻灭,一点一点将她的期盼煎熬成仇恨。今天,当这一刻终于来到,她满肚子的憋屈与仇恨,瞬间化为乌有。

她按捺住心中的欢喜,快步走回卧室,手忙脚乱地整理床铺。正当她收好凌乱的针线筐,高挑壮实的陈妈抱着阿顺的行李进屋,问:“少奶奶,您看少东家这东西,还要不要?”

“这是……”韩凤荣皱眉瞪眼,“这是少东家的行李?”

“是,您没见少东家刚回来时的样子,我都没认出来。唉,可怜的……”

陈妈欲言又止,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喊声:“凤荣,凤荣你在吗?”

阿顺叫着韩凤荣的名字奔向东厢房。韩凤荣心头一热,起身相迎。她仍然不敢相信十年前眉眼俊秀的男人,竟会变得如此狼狈——眼前这个男人是他吗?说话的声音和口音都变了,脸瘦得就剩下一双大眼,红红的眼透出长期营养不良和无尽的疲惫。

陈妈放下行李悄悄退出。

韩凤荣翕动嘴唇,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心里升起的疑问堵在胸口:十年会让一个人变化这么大吗?

阿顺低眉顺眼,一副忏悔至深的样子。他翕动着嘴打破沉默,向韩凤荣道歉:“对不起,是我毁了这个家,也差点儿毁了自己……这些年在外,我生不如死。”

韩凤荣竭力控制着翻涌的心绪,想把窝在眼里的泪揉回去,身体不听使唤地抽搐了一下。她稳住神,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凤荣,你能原谅我吗?”阿顺慢慢靠近韩凤荣,眼神在她身上飘忽不定。

窗外,长工哑巴嘴里发出焦急不满的声音,徐秀才吩咐他去后山捉鸡,哑巴竟然反应强烈,抗命不遵。过道里飘来陈妈的声音,吆喝翠花过去帮忙。

“凤荣,我给你跪下了。”阿顺说着就要下跪,韩凤荣抑制住翻涌的情绪扶起他,翕动颤抖的嘴唇道:“回来就好。”就在伸手扶他的瞬间,韩凤荣从他脸上看到从未有过,而又似曾相识的神情——她经常做的一个梦里,那个带给她美好体验的忧郁男子,和阿顺此刻的神情如出一辙,那是她梦里渴望的柔情的丈夫。她的心倏然一下热起来,战栗的身子涌起难以扼制的渴望——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整日思念男人的韩凤荣,经常做着同一个梦:明月高照的秋夜,一个长相模糊、面颊硬朗的忧郁男子,带着醉人的香风飘然而至。他不仅每次给她带来从未见过的奇异花果,还有那难以言说的情事……

“妈——”随着喊声,兰兰气呼呼地进屋,瞪着稚气的双眼问阿顺,“你就是我爸爸?怎么老看不见你呢!”

韩凤荣收回思绪,瞧着不知如何回答的阿顺,见他脸上肌肉抽搐,闪过些许不安。韩凤荣伸手揽过一脸疑问的兰兰,既为他解围又缓和眼前的尴尬,道:“你走后七个月我生下了她,兰兰,叫爸爸!”

兰兰道:“爸爸!你怎么这么脏?妈妈不喜欢的。”

“我……”阿顺迟疑了一下,俯身抱起兰兰,双肩微微耸动,嗓子里传出一阵压抑的唏嘘。

韩凤荣窝在眼里的泪还是滚落下来了。她慌忙掏出衣襟里的手帕擦拭脸颊,脑海中不合时宜地浮现出那个重复多次的梦境。

韩凤荣在阿顺洗澡时,把家里的下人、雇工召集到徐秀才的账房,给他们安排各自的活儿,准备第二场宴席。她话音未落,陈妈道:“请这么多人要吃多少东西?我看那些鸡不如留着给少东家滋补身子……”

韩凤荣坚持道:“不,鸡全都杀了,这个客我一定得请,还得气派。”

徐秀才道:“少奶奶的意思,老朽已明白了。您这是借给少东家接风之机,意在给佃户换脑筋:种东家的地,吃东家的饭,就得给东家交地租。少东家回来了,一切还得按老章程办。少奶奶有主见、多谋略,老朽实在佩服!”

韩凤荣会心一笑,道:“你明白我的心思就好,酒席上就看你的了,我这顿饭不是白给他们吃的!”

徐秀才道:“我请帖上只写接风宴,准能把熬春荒的户主们乐得合不拢嘴。”

陈妈明白了少奶奶的心思,脱下对襟夹袄,显出一身干练。翠花冲韩凤荣粲然一笑,道:“我家小姐总算熬出头了,瞧我们的,准把宴席办得周全。”她哼起小调,踩着陈妈的脚后跟出门。

“哑巴,你还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捉你的鸡!”韩凤荣对一脸苦相的哑巴挥起手,眉宇间透出哑巴不曾见过的矜持与威严。

哑巴急得直瞪眼。在一旁準备笔墨的徐秀才笑道:“少东家回来了,哑巴怎么有点儿反常?”

韩凤荣如锥的眼神刺向哑巴,道:“我看你是撑糊涂了,该让少东家给你紧紧皮!”

哑巴吓得跳起来跑到院里,嘴里唠叨着听不明道不白的怨言。

“这个哑巴真怪!”徐秀才摇头自语。韩凤荣看了他一眼,走出账房,一眼瞪住哇哇乱叫的哑巴。哑巴看见院里的韩凤荣,狠狠踢了一脚门槛,身子一闪出了院门。

常言道,十个哑巴九个聋,九个哑巴八个犟。哑巴虽然不是聋子,却犟劲十足。在郭家大院,他除了听郭老太的话,就是一向对他关爱有加的徐秀才有令必遵。郭老太爷和少东家的话他是含糊着听。为此,他从前没少挨郭家父子的棍子。郭老太病倒后,他听话了许多,无论是韩凤荣还是院中的下人吩咐他做事,他都按照授意不打折扣地做好。前年夏天,韩凤荣让他懂得男女之事后,他更是听话,以前毛躁的犟脾气再也没有犯过。

哑巴此时反常的原因,韩凤荣心里一清二楚。尽管她理解哑巴的心情,但她更明白自己的处境。她知道决不能再给他留半点儿念想,从今天起,她要主仆分明,否则就是玩火自焚。

厨房里传来翠花朗朗的说笑声,韩凤荣闻声心动,暗自思忖:翠花老大不小了,若不是家里这等衰败,早该给她……对,将翠花嫁给哑巴,既能断了哑巴的念想,又解决了二人的婚嫁大事,还能肥水不流外人田,可谓一举三得。只是委屈了翠花……唉,也只能这样了。

院外传来鸡飞狗跳的喧闹声,哑巴嘴里哇哇怪叫着追赶鸡群,惹得大黄狗狂吠不止。韩凤荣想着倔强的哑巴,心又猛然抽紧,赶紧回了房间……

韩凤荣坐在摇椅中遐想久别胜新婚的种种情形,忽闻纷杂的脚步声从外面走来。她抑制着内心的激动,颤抖着手,再一次对着铜镜整理梳妆打扮过的面容。

脚步声“咚咚”往前院去了,韩凤荣紧张的心平静下来。她不知晚上如何应对十年后归来的男人,热情相迎似乎是对他出走行为的赞同,太过冷淡又怕他再次离家出走。此时,韩凤荣可谓百感交集:激动、欣喜、委屈、怨恨与渴望纠缠成一团,此消彼长,难理头绪。正当她凝视着铜镜里那张脸苦思冥想,忽然,镜子里倒映出一个敦实的身影——哑巴憨厚的笑脸痴痴地望着她。

哑巴自小父母双亡,靠乞讨生活。他七岁那年冬天,饥寒交迫之下昏倒在郭家大院门前。郭老太生性慈悲,叫徐秀才收留了他。转眼十六年过去,哑巴已长成了二十多岁的壮汉,在郭家种田护院。

不知从何时开始,韩凤荣注意到哑巴的眼睛总围着自己转。火辣辣的目光,湿热灼人,瞅得她心慌意乱。前年夏日一个闷热的午后,翠花和几个仆妇带着兰兰到屯堡山口去歇凉了,后院静悄悄的,只有她一个人在家。韩凤荣在铜盆里洗去身上的热汗,伸手去拿竹椅上的红肚兜,忽然看见一双瞪得浑圆惊奇的眼——哑巴躲在半掩的窗后窥视她洗澡!

韩凤荣忙用手中的肚兜遮住胸部,热血腾地一下在身体里激荡奔涌……

半晌,她的双眼像被人牵着往窗口移动,目光再次与哑巴相对,她颤抖着身子说:“进来,给我扇扇子。”

哑巴欢喜地跳进屋,眉宇间展露出内心的激动与忐忑不安。他不知所措地瞅了一眼韩凤荣,往上提了提已撑起竹竿的大裤衩,抓起床上的竹扇,望着韩凤荣憨笑。

韩凤荣瞅了一眼他的胯间,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浑身筋骨像面条一样瘫软下来,若不是她手扶着椅子,整个人险些坐到地上。就在这时,她听到内心响起一个令人疯狂的声音:“触手可得的享乐,此刻不要,你要等待何时?”

这个声音像催化剂,让她全身血液骤然沸腾,带着“哗哗”的奔流声,涌向兴奋的大脑……她疾步关闭花窗,转身扒掉哑巴的短裤,兴奋的哑巴挥手哇哇乱叫。韩凤荣像醉酒迷离的疯子一样扑上前,一把将他推倒在床上,闭上双眼忘记了身外的世界……

一阵酥软的快感萦绕心头,韩凤荣胸口漾起温婉的甜蜜回忆,倏然,她心头一紧,猛然睁开眼——理智提醒她此刻蔓延全身的快感,不仅会毁灭她即将开始的新生活,还将葬送她一生的清名。

想到这里,一股冰凉的寒气从脚底袭上心口。她慢慢平复狂躁的心绪,赶走哑巴,走到平柜前,拿起竹筐,坐进摇椅有一搭无一搭地编织毛衣,等待着丈夫进房……

第三章

踌躇满志寻宝藏

夫唱妇随振家声

一夜酣畅淋漓的激情交会,耗尽了阿顺和韩凤荣的体力。两人疲惫地瘫在床上,听着彼此沉重的喘息声,静静躺着,眼睛依然纠缠在一起,仿佛一眨眼,对方就会凭空消失一样……

无论是阿顺还是韩凤荣,都体验了此生从未有过的快乐——既有新婚之夜的忐忑、久旱逢甘霖的畅快,更有激情挥洒后的惬意……阿顺几乎低声细语唠叨了一夜,无论是极度兴奋,还是温情缠绵后的歇息,他重复的话语中唯一能听清的语句就是:“有家真好。”

韩凤荣整晚像从黑牢放出的饿鬼,先前略带羞涩的矜持荡然无存,几度疯狂地将阿顺骑在身下,不顾一切地宣泄激情……

韩凤荣之所以这样疯狂,一是压抑得太久,二是阿順从未有过的温存打动了她。

鸡叫三遍,晨曦推开夜幕,窗台铺满曙光。搂着韩凤荣进入梦乡的阿顺,在睡梦中嘟哝了一句:“真他妈浑蛋,竟舍得撇下你!”

疲惫不堪的韩凤荣闻声睁开眼,借着窗外的天光打量着阿顺,问:“你说什么?!”

阿顺沉睡在梦中,没有回应。韩凤荣从他怀抱里挣脱出来,弄醒了阿顺。他揉着惺忪的睡眼,看着打量着自己的韩凤荣,惑然问道:“怎么啦?”

“你刚才说‘真他妈浑蛋,竟舍得撇下你。’”

阿顺知道自己说了梦话,眼神一闪,神色不自然地道:“我……这不是在骂自己嘛!我这是忏悔!”阿顺脸上闪过不意觉察的惊慌,他将韩凤荣紧紧搂进怀里,讨好道,“我在梦里也在自我检讨呀!”

韩凤荣听了,默默不语。窗外,阳光灿烂,已是日上三竿。

“快起来,要不下人该笑话我们了。”韩凤荣脸上泛起新娘子般的羞涩,遮掩着身子,羞赧地穿起衣服。阿顺默然点头,擦了一把脸上的冷汗,一阵酸疼由手臂扩展全身,延伸心头,想起一夜的极尽缠绵,身上的冷汗渐渐消散……

吃过饭已近晌午。阿顺对韩凤荣说想出去转转,便穿过古屯中那条蜿蜒狭窄的石板路,绕过乡邻房舍,爬上阳光明媚的山坡。

春天的山野满目绿树红花,清风宜人。极目远眺,天地间如悬挂着一幅形大于天、赏心悦目的山水画。阿顺身穿韩凤荣找出来的十年前的旧衣服,虽略显肥大,但比昨日灰头土脸的样子精神了许多。他茫然四顾,心想明代的那个贪官会把宝藏埋在哪个地方呢?唉,说来真傻,郭家先人当年为何不长个心眼,偷偷跟踪藏宝人……

不一会儿,他又哑然失笑:若是别人找到了财宝,他还哪来发财的机会?

“咚咚——”头顶的云山寺传来悦耳的钟声。阿顺抬头仰望云鹫山峰顶,心想哪天得找时间到那寺里转转,敬三炷香,祈求菩萨保佑自己得偿所愿。

这时,一片恰似天狗形状的浮云飘移过来,遮盖寺顶,刚才金碧明亮的寺院,陡然间变得阴暗无光。他心里倏然生起一阵无助的迷茫:这偌大的地方,我该如何下手?别人找了几百年一无所获,难道我这个外乡人,能将这座山翻它个底朝天?

正午的日头高悬空中,虽然时值早春,阳光下仍有几分暖意。阿顺感到口中干渴,起身四处找水,希望能在绿草丛中觅到一泓清泉。倏然,他想起自己曾经打工的杭州茶园,再有半个月就到新茶采摘的季节了,那个腰缠万贯的老板,此刻一定喜笑颜开地备工采茶。如果这漫山遍野种上云雾茶,一定比那几百亩薄地收成好。对,还可以利用雇工,以垦荒的名义帮忙挖宝藏,这可是一箭双雕的好事!

他兴奋地大吼一声:“他妈的,老子该转运了!”声音惊飞了一群觅食山雀。

“凤荣,我有事和你商量……”

回到家的阿顺,迫不及待地找到了韩凤荣。

韩凤荣微笑道:“正好,我也有事对你说,刚才我还让秀才出去找你呢。”

阿顺道:“行,你先说。”

“阿哥当家,你先说。”韩凤荣撩起额边的头发,脸上泛起红润的神采,漂亮的杏眼波光闪动,媚态百生。

阿顺道:“我想雇人把咱们这荒山坡开垦出来,全都种上茶树。我在西湖边的茶场里干过,听那里的师傅说,像我们这样的地势种茶,炒出来的头茶一斤能卖两块大洋……”

“这么值钱?那你懂怎么种吗?”韩凤荣柔情似水的眼中闪现惊喜。

阿顺道:“当然,我在那儿干了几年苦力……”

“阿哥在茶场干了几年苦力?”韩凤荣眼中的惊喜瞬间化为惊奇。

“我那是为生活所迫……”阿顺被韩凤荣的质疑声惊出恐慌,脸上的肌肉僵硬,目光闪烁不定。

韩凤荣收住先前的兴奋,意味深长地瞅了他一眼,窝进摇椅自顾自忙手里的针线活。两人各怀心事,缄默无言。阿顺看着先前凌乱的床铺焕然一新,一束灿烂的迎春花插在床边的陶罐里,一缕温情涌上心头。他拉起韩凤荣的手打破沉默:“怎么,你对我振兴家业的计划不感兴趣?”

“人家不是正替你盘算吗?茶树总不能种下就生钱,我们拿什么请雇工呢?”韩凤荣停下手里的活计,意味深长地说。

阿顺捋着头发默不出声,心里思量着解决的办法,忽然想起韩凤荣有事要说,忙开口道:“说说你的事。”

韩凤荣道:“我想把翠花嫁给哑巴,他们早该成个家了,只是我作不了主,你看……”

阿顺道:“我看挺好……家里的事,你说了算。”

韩凤荣道:“你们郭家向来不许女人当家,你忘了结婚时你对我的那副凶相?”

“我不是一切都在重头改过吗?”阿顺垂下眼帘,低声嗫嚅道。

韩凤荣笑道:“你那会儿可是脾气大得很,凡事也不跟我商量!”

“那会儿我鬼迷心窍嘛。”阿顺被她的笑声弄糊涂了,紧张地望着她,一阵悸动。

“好,我们说正事。”韩凤荣拱进他怀里喃喃细语,“我支持你开山种茶,相信你是为这个家好。我手里有点儿私房钱,还有些首饰,婆婆也有不少首饰,全放着落灰,不如拿来派上用场。”

“你不怕我再跑了?”阿顺温柔地抚摸她的额头。

“我相信现在的你……不会丢下我的。”韩凤荣享受身体里蔓延的快感,“当然,你再找秀才合计一下,现在是民国,不知开山种茶要办什么手续,我给你准备钱。”

阿顺由衷感激道:“谢谢你,我的好娘子。”

四天后,阿顺办好经营茶山的许可证,带着首批茶树苗返回云山屯。韩凤荣在家已为他雇好劳力。阿顺喜出望外,不停追问她:“家里不是没钱了吗?你怎么雇的人?”

韩凤荣道:“我自有办法。”

原来韩凤荣送阿顺出门后,心里惦记雇工的事。家里的积蓄,这些年给婆婆看病、厚葬公公、日常开销、加之阿顺此次租地买茶苗的用度,她真是没有多余的钱了。没钱雇工,種茶岂不成了空谈?即使雇佣屯中乡邻,起码也要管他们一日三餐,可家中存粮仅够自家食用。卖地是败家的行为,郭家祖训决不允许。

忽然,她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用免除今年地租的方式换取佃户劳力!她把想法与佃户们说明后,得到了一致赞同——佃户们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力气。韩凤荣当即草拟好契约,与乡邻签字画押,双方皆大欢喜。

“凤荣,我想的也是这招呀!咱们想到一块儿了!”阿顺激动地望着韩凤荣,眼里闪着异样的光。

韩凤荣道:“看来我们已经心有灵犀了。怎么样,我让秀才给你张罗人来?”

“咱不能误了季节。”阿顺兴奋地揽过韩凤荣,手轻车熟路地伸进她怀里,握住她浑圆温暖的乳峰。就在这时,哑巴嘴里哇哇说着听不懂的语言,手不停地拍打窗户。韩凤荣急忙推开阿顺道:“我让哑巴打铁锨去了,他回来得真快。”

阿顺笑着上前一步,凑近她耳边留下话:“晚上回来好好伺候你,我先上山了。”他打开门对躲在一边的哑巴说,“种好家里的地,家里的粮食全靠你呢!”

哑巴望着他风风火火的背影,耷拉下头,一副温顺的模样。

哑巴之所以变得如此听话,自然是因为韩凤荣的调教。

前天下午,韩凤荣站在夕阳的余晖中,刚给哑巴说完他与翠花的婚事,哑巴犟劲上来,一个劲地摇头摆手,嘴里哇哇叫着指着韩凤荣,做着与她配对成双的手势。韩凤荣禁不住嘲笑道:“真是给点儿笑脸你就异想天开,别做梦了……”

韩凤荣话没说完,哑巴扑上前抱住她就往床上拖。韩凤荣挣扎着想甩开他,无奈哑巴力大如牛,正值犟劲冲天、欲火攻心的时候,三两下便除掉了韩凤荣的裤腰带、扯下她胸口上的红肚兜,一对皮实的乳房滚落出来。他埋下头,嘴不停地在她怀里猪一样拱着。

韩凤荣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哑巴猛然一愣,捂住被打疼的脸。

韩凤荣抬腿一脚把他踹到床下,狠狠地瞪着他。哑巴害怕了,慌张地拾起地上的衣服,低眉顺眼地呆立一旁。

韩凤荣坐在床上扣衣服,眼睛温热地望着他,叹了口气,道:“好好跟你说不行,非要我给你一巴掌。”

哑巴鼓起眼,巴望着她。看着他可怜的样子,韩凤荣摇着头,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开导他道:“别忘了你不会说话,是半个废人,翠花聪明伶俐,不是我们一力替你说好话,人家才不肯嫁给你。”

哑巴指着旁边的堂屋,哇哇比划,意思是问他和翠花之媒是不是老夫人的意思。韩凤荣说正是替老夫人帮他完婚。哑巴思忖片刻,固执的脸上松动开来,不住地冲她点头。

“哑巴,我家婆婆疼你,你可要孝顺她老人家,种好地,看好家,听少东家的话,可不能再像刚才那样对我了,少东家看见了会要了你的命,知道吗?”

哑巴脸上又露出惯有的憨笑。

韩凤荣叮嘱道:“别光笑,记住我的话,快去伺候地里的庄稼,粮食丰收了,我好给你办喜事。”

哑巴不住点头,摸着被打疼的脸,出门去了。

第四章

品茶论道谈规划

死里逃生感恩德

徐秀才对阿顺的种茶计划十分支持,说过去自己曾多次向老东家建议垦荒种茶,老东家都以人手不够拒绝了。他捻着下巴稀疏的胡子,唠叨起饮茶的诸多好处:“茶,既能消暑解渴,又能解毒入药,亦是强身健体的宝贝呀!好处多了去了——提神利尿,排除肚子里堆积的油脂,增强心脏活力,扶正祛邪,是益寿增岁的好东西……少东家可知,我在老东家那儿讨得的唯一优待是什么?”

阿顺摇头。

“是茶呀。我一不贪杯、二不多食,唯一喜好的就是茶。”徐秀才拿起桌上的茶壶在手里把玩,“老太爷过日子勤劳惯了,见我悠闲喝茶,多少有点儿不高兴,我便与老太爷讲明,希望他容我这一嗜好。老太爷说,我的家业你这口茶是喝不穷的,喜欢喝就买吧。这下好了,以后咱们喝自己种的茶,更好了!”

“是呀,以后你的茶可就不愁供应了!”阿顺笑着起身道,“准备一下,吃完饭我们下山。”

“行,提起种茶我就兴奋……对了,少东家请留步。”徐秀才快步走到书桌前,拿起一本线装的《素问》递给他,“还记得这本书吧?您在省城念中师学堂时,我曾送给您看,当时您说看不懂,现在拿去读读吧,对您有好处。人生在世,要学会爱惜身体。”

阿顺道:“好,我有空去看看。”

徐秀才道:“最好读进去。想当初我和老东家从土匪窝逃命,别的东西都没拿,就带出了这本书。少东家,我看您脸色不太好……”

“行了,我认真看就是。”阿顺拿着书,头也不回地走进后院。

徐秀才怔怔地盯着阿顺的背影,心中自语:也许我的想法过时了,可他家老太爷却受我规劝,爱惜身体,一生没娶二房。唉,我这是多操心了……他摇着头慢慢踱回自己屋里。

徐秀才今年七十有六,是贵州遵义县人,祖上几代均为武林高手。他年幼时曾随父亲习武强身,练过几手拳脚。十二岁那年,他全家死于武林争斗,事发时,他在私塾先生家上课,幸免于难。后来,那位私塾先生收养了他,视如己出。十六岁时,他已通读《全唐诗》《黄帝内经》《素问集注》《本草纲目》《伤寒论》。后来列强争斗,战火四起,他从军谋生,在一次讨伐土匪的征战中被匪首生擒,关进了潮湿的山洞里。土匪头子杀人成性、残暴无度,尤喜好以壮年男子的睾丸下酒。徐秀才和被俘的官兵无疑将成为他的下酒菜。徐秀才被俘第五天被拉出山洞,就在他被剥光衣服、即将惨遭厄运时,徐秀才看见土匪头子脖子上长了一片溃烂的痈疽,他急中生智喊道:“我有祖传的秘方,我能治好大王脖子上的疮!”

土匪头子连忙喊刀下留人,让年轻的徐秀才配药治疮。在此之前,徐秀才从未给人看过病。为了活命,他凭借对《本草纲目》的记忆,用蟾蜍、地黄入药,敷在患处。三天后,土匪头子溃烂的痈疽已好了大半。他欢喜地吩咐下人摆酒设宴,称呼徐秀才为“绿林神医”,徐秀才这才保住了一条命。

一晃六年过去,徐秀才已年届三十。那一年,郭老太爷带人贩卖私盐,被土匪连人带货截住,绑在山寨中。徐秀才可怜他一天未进水米,拿来水和馒头喂他。郭老太爷那会儿刚从父亲手中接过家业,想突破既有的田亩收益,贩卖私盐积累财富,没想到落进了匪巢,唯恐小命不保,苦苦哀求徐秀才放他一条生路。早想逃离土匪窝的徐秀才,答应晚上带他一起下山。是夜,徐秀才带着那本从未离身的《素问》,和郭老太爷一道,逃出了匪穴。

获救后,郭老太爷见徐秀才无家可归,为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将他带回云山屯,向父亲推荐徐秀才做了一家总管。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了,徐秀才仍孤身一人。早年,他多次谢绝郭老太爷为他做媒的好意,执意不娶妻,用他的话说:色欲为破中气之贼,男儿精血等同生命,万不可失去!

徐秀才对自身元气很是重视,四季起居恪守一套严格的作息时间。春夏两季他晚睡早起,闻鸡鸣起床,踏着湿鞋的晨露,到林中散步,迎东方日出纳采阳气;秋季里他早睡早起,公鸡报晓时,总能在前院见到他练拳习武的身影;冬季他早睡晚起,日头出山,才见他拖着慵懒的身子踱出屋子,活动一下手脚便匆匆结束晨练,数十年来无一天例外。郭老太爷全家熟知他的习性,渐渐被他同化,大都起居守常了。这自然归功于他苦口婆心的说教与规劝。

最先对他的生活习性感兴趣的,是闲暇无事的郭老太。她好奇地询问徐秀才,单凭这种睡觉方法就能强身健体?徐秀才便滔滔不绝地发表宏论:“这是先人几千年来总结出的‘四季调神法’,出自《素问》一书,这可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好书。它告诉我们人体分阴阳,四季有规律,阴阳平衡了就不会生病。天地亦是如此,四季阴阳变化是万物生长收藏之本。所以我们要在春夏两季阳气勃发时重视保存阳气,秋冬两季阴气鼎盛时蓄养阴气,以顺从自然根本,同万物生灵一样,维持正常的生长规律。人若打破阴阳平衡,就与自然相生相克,破坏了生命的根本,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伤了元气。人之所以得病,很大程度是人体与四季失调引起的。您看我生过病吗?”

郭老太对他的话十分信服,把《素问》精读了两遍,按照书中所言,一一遵行。

徐秀才爱惜身体,也有过分之举。那是八年前的一个冬夜,两个窃贼翻墙进院,惊动了刚躺下不久的哑巴。他提起马灯出门查看,两个偷鸡贼慌忙丢下鸡,抡起木棒扑向啞巴。哑巴边与窃贼搏斗,边大声哇哇呼叫,向院里的人求援。当郭老太爷端着护院土枪从后院赶来时,哑巴已被打昏在地,窃贼爬上了墙头。郭老太爷举枪射击,两个窃贼连皮毛也没伤着就跑掉了。

扶起地上的哑巴之后,郭老太爷愤慨地敲开徐秀才的房门,问他一身功夫,为何不开门援手。徐秀才裹着被子嗫嚅道:“我教过哑巴拳脚,想必他能对付……”

“狗屁,你要出手了,哑巴不至于被打成这样,那几个盗贼也逃不掉!”郭老太爷气歪了嘴,几十年来,他第一次对徐秀才吹胡子瞪眼,也是第一次开口骂他。徐秀才颇感内疚,这才向郭老太爷讲了实话,说冬夜的寒气伤人肺腑,患上感冒不易康复,相伴而生的并发症极易伤人性命,他听见哑巴没有大碍,这才没有出来,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郭老太爷哭笑不得,摇摇头走回后院。徐秀才红着脸扶哑巴进屋,为他配药疗伤。

对于屯中百姓而言,徐秀才识文断句、通晓医术,在他们眼里如秀才般受人尊敬——人们早已忘了他的名字,“徐秀才”这个称谓叫了几十年,也便成了他的名号。他上能进言郭老太爷,下能教导阿顺。郭老太爷过世了,如今他把阿顺奉为东家,尽心尽力铺佐。

此时,阿顺的种茶计划无疑给爱茶成瘾的徐秀才带来福音,唤起了他极大的热情,在他静如池水的心里,激起一丝鲜活的生机。一想到那沁人心脾的新茶清香,他便从骨子里透出舒心的畅快,满嘴生津……

阿顺连日来亲率四十个雇工耕山种茶。上山前,他拿出耕山许可证让雇工们传看,多为文盲的雇工们说看,也只是瞅一眼县府的朱红大印。接着他让满面红光的徐秀才拿出雇工免交一年地租的契约,加上他缜密思考的条款:鉴于云鹫山开垦权归郭长顺所有,雇工垦荒中挖出的一切物品应归郭长顺所有,违者甘愿接受任何惩罚。雇工们大都接受这一条款,只有外号鬼见愁的朱宝田提出异议,他说:“咱们要是挖出了金元宝,也要交给你?”

阿顺笑道:“这是我向县府买来的权力,我的茶叶还要交税呢,你若不受此款约束,就请退出。”

“那起码也要见面分一半吧,我们总不能白挖了金子!”鬼见愁嘟哝着,他不想失去免交一年地租的便宜事,但又不甘心做免费的劳动力。往年佃户们之所以抗租不交,也是因为鬼见愁率先抵制。他认为东家气数已尽,老太太少奶奶孤儿寡母奈何他们不得。这会儿,他话音刚落,不少雇工便开始附和他的说法。

阿顺闻言,板着脸道:“我宽以待人,你鬼见愁却得寸进尺,你欠我家多年地租不交,还带头闹事,要不我去请县府公干的老同学来跟你理论一番?”

鬼见愁忙说:“别,别,少东家,我知你心善, 是我一时糊涂了。”

阿顺诚恳地道:“乡亲们,我阿顺自幼在外读书,后又闯荡江湖,你们对我不太了解,我和大家也不熟,有些人的名字我都叫不出来。但有一点请你们相信,我郭家发财了,能看着乡邻们饿肚子?别为那些没影子的事,伤了大家的和气。”

“少东家说得对,犯不着那样!”雇工们七嘴八舌地接着他的话。

韩凤荣站在阿顺旁边,报以会心的微笑。

阿顺把契约交给韩凤荣,环视众人笑道:“就算找着金子了,我们郭家也不会独吞,大家多少都有一份嘛。”他用力握住韩凤荣的手,两人相视一笑。

韩凤荣轻声道:“我没想到你种茶之意在寻宝。”

“如果能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阿顺没有像往常那样躲避她的目光。

“那就快上山吧,也许真能找到几百年前的宝藏。”鬼见愁挥舞铁锨说,雇工们应声而动,操起手中的铁锨、锄头,情绪高涨地爬上山岗。

韩凤荣见阿顺也拿起锄头,忙问道:“你也要干?”

阿顺道:“我可是行家里手,再说了,不活动晚上哪来的力气?”

阿顺温热的目光让韩凤荣怦然心动,叮嘱道:“阿哥,别累着。”

“是!一切听娘子的!”

阿顺带领乡邻们整整干了三天,种下三千多株茶树。他的吃苦实干博得众人的一致称赞,他们没想到生在福窝里的少东家,多年前还是个游手好闲的书生,现在竟能和他们一样吃苦,并深谙种茶之道。少东家尚能如此,雇工们干起活来就更卖力了。

然而,就在收工当天下山的路上,阿顺忽然感到困乏无力,头疼难受起来。起初,他以为是劳累过度,没放在心上,回家躺在摇椅上休息。晚饭时,他胡乱扒拉了两口就丢下饭碗。韩凤荣关切地问他哪儿不舒服,阿顺说累了,睡一觉就好。韩凤荣只好收拾好床铺,早早陪他睡下了。半夜,韩凤荣被阿顺的呻吟声惊醒,她伸手一摸,阿顺脸上大汗淋漓,浑身滚烫,慌得她边呼喊阿顺的名字,边点亮油灯。阿顺艰难地伸出手,喊道:“水,水。”

韩凤荣连忙披衣下床,奔到前院叫醒徐秀才,匆匆返回东厢房。在她给阿顺喂水之际,穿戴整齐的徐秀才快步来到床边,他刚要搭手给阿顺切脉,阿顺急急说了声:“我要去茅房!”

徐秀才扶起他,还未下床,就听见阿顺屁股后一声闷响,接着稀里哗啦把粪便喷了一床,一股恶臭在房间内弥漫。徐秀才说了声:“闪开,快,端马灯来!”赶紧抱住阿顺用手掰开他的嘴,“张大嘴,伸出舌头。”

韩凤荣举灯凑近,徐秀才查看片刻,脱口而出:“不好,是伤寒!”

当韩凤荣和翠花重新收拾好铺盖,徐秀才已开好药方,将钱和药方递给哑巴说:“赶紧到城里冯记药铺抓药回来,越快越好。”

哑巴点点头,疾步奔出东厢房。

“秀才,这病要不要紧?”韩凤荣焦急地拉着徐秀才问。

“只要服药及时,问题不大,关键是要有耐心。药买回来,要用十二碗水煮一剂药,一直到剩一碗水时为好。每两个时辰喂一次药,顺利的话,十天就能见好。”

“盆、盆,快拿来,我又要拉。”阿顺抬手无力地喊道。人们一阵忙乱,阿顺又把东厢房弄得臭气熏天。徐秀才放平阿顺,挥挥手,带着韩凤荣和翠花来到院里。他悄声叮嘱道:“这病极易传染,煎好药后,大家跟着服用。”

“他怎么会得这个怪病?”韩凤荣很是焦心。

“這病不是在这里得的。伤寒潜伏期长,至少有十多天,少东家是在外面染上的,好在他如今回到家里了,若人在外面,恐怕……”徐秀才望着韩凤荣惊恐的眼,断住了下面的话。

整整十天,韩凤荣守着炭火熬了二十剂药,每昼夜各一剂。她用十二碗水熬药,直到剩下一碗药汤。接着,每两个时辰给阿顺喂一次药,间歇还要给他接屎端尿,人熬得双眼红肿,脸颊清瘦,走起路来身体晃晃悠悠,似乎一阵清风都能把她吹倒。好在白天有翠花帮忙,她得空打个盹儿,恢复一下体力。看着阿顺的病渐渐好转,韩凤荣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脸上有了久违的笑意。

第十天晚上,她守着炉火熬药,靠在椅背上,凭经验听药罐“咕嘟”的声响,若由高亢转为低沉,满罐药汤便熬成了一碗汤汁。这会儿,药罐里的“咕嘟”声,在这寂静深夜,像催眠曲萦绕在疲惫不堪的韩凤荣耳边,不一会儿将她带入梦乡,梦里,她与一个神似阿顺的公子正花前月下,好不浪漫……

忽然,一声春雷在头顶炸响,顷刻间大雨便吞没了一切,两人浑身上下被雨水浇了个透心凉。她冷得打了个激灵,从梦中醒来……

徐秀才来看了阿顺的病情,让他继续静养休息,转身将韩凤荣拉到一旁约法三章,叮嘱她注意事项:一、少食多餐,不可暴饮暴食;二、卧床静养,不可走动;三、百日内戒绝房事,任何一条都不可犯忌,否则必将危及生命。

韩凤荣红着脸应承下来。

渐渐恢复体力的阿顺,对进屋探望的徐秀才和韩凤荣表达感激之情。徐秀才脸上洋洋得意,道:“少东家,若不是老夫诊断准确、及时医治,您再好的命也躲不过这场劫难……”

“还有我们少奶奶没日没夜地熬药,没有少奶奶的辛苦服侍,少东家怎么会好得这么快?”走进卧室的翠花打断徐秀才的话,心疼地挽起韩凤荣的手臂。

“是呀是呀,幸亏有少奶奶没日没夜的伺候,若有半点儿差错……”徐秀才摇着头,一副不堪回首的样子,“少东家,幸亏您回来得及时呀!”

阿顺深情地凝视着韩凤荣,暗自庆幸自己没有暴尸街头,由衷地说:“多谢娘子、多谢秀才,日后我阿顺定当回报!”阿顺抱拳向众人一一致意,“也谢谢你,翠花。”

“谢不敢当,只要少东家以后少给我甩脸子,就是我翠花的福分。”翠花的话引起众人嬉笑。阿顺闻言一怔,尴尬地挥着手,想起翠花说起他先前的蛮横,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韩凤荣关心地瞅了他一眼,起身为他解围道:“少东家该休息了,翠花,我们去看看孵出的小鸡。”

在翠花爽朗的应声中,徐秀才捋着发白的胡须,向阿顺意味深长地拱手道别。

阿顺卧床休息的日子,心里一直惦记开垦的茶园和尚未找到的财宝。他不止一次向徐秀才询问茶园的情况,徐秀才总是笑着说:“有我们,您就别操心了。”

这天午后,阿顺小憩醒来,听到前院有读书声,心里正在纳闷,徐秀才笑吟吟地进屋,他起身忙问道:“哪来的读书声?”

“嗬,少奶奶这招不花一文钱找劳动力,真是高!”

迎着阿顺狐疑的目光,徐秀才娓娓道出:“少奶奶见天热了起来,茶树浇水的人手不够,她便想出办一个识字班,免费教佃户们的孩子识字。作为交换,孩子们的母亲要上山浇灌茶树。少奶奶是一举两得,既教了自家兰兰,又为少东家解决了人手之缺。老朽活了七十余载,从未见过如少奶奶这般聪慧的女子,少东家好福气呀!”

阿顺心头一热,心中感慨万千:一个嗜好赌博的败家子,浪荡多年,居然有如此体贴入微的娇妻,而且还将坐拥漫山遍野的茶园,夫复何求?来年开春我可就成了腰缠万贯的财主。有了钱还怕找不到那笔财宝?就是雇人挖地三尺,我也要把它找出来!

第五章

疾言厉色训家奴

喜出望外添麟儿

阿顺茶园完工的那天,家里出了件意想不到的事——哑巴在后院堂屋强奸了翠花。

郭家大院是坐北朝南的两进院。大院门楼高耸,似一道牌坊矗立在羊肠街道的上方。大门两侧的青石板上,刻着一副四言门联,上联曰:四季良辰,下联是:一生无累,横批为:无病。前院是传统的东西厢房扶正房的格局,分别是管家和佣人及长工的住所。连接后院的穿堂将正房一分为二,左边是厨房、饭厅,右边是会客厅。厨房和饭厅里各有一眼水井。后院的三间正房住着郭老太,东厢房是少东家和少奶奶的客厅及卧室,西厢房是谷仓和闲置客房。郭老太爷去世后,空阔的后院躺着不省人事的郭老太,平时寂静无声。

出事的那天下午,韩凤荣带领屯里的几十个小娃在前院识字,翠花和厨子陈妈在一旁跟着学习。哑巴收工回来,放下工具走进饭厅,趴在井口喝了一肚子凉水。他擦着嘴,倚着饭厅门,瞅着教人识字的韩凤荣傻笑,眼睛一会儿盯着韩凤荣,一会儿在翠花身上游走。这时,他想起一天未向郭老太请安,便抬起脚走进后院。

郭老太屋里臭气熏天。哑巴掀起盖在她身上的薄被,捂着鼻子跑向前院,对着翠花哇哇比划,翠花明白了他的意思,急匆匆地随他奔向后院。

翠花手忙脚乱地换好床单,哑巴在一旁傻傻地看着翠花给郭老太喂水。翠花放下水碗,弯腰拿起地上的熏香,一连擦了几根洋火都未点燃。她背对着哑巴,弯腰的身体突出了臀部曲线,凸显出女性特有的婀娜身姿。哑巴见状,心头一热,被翠花迷人的背影打动,憨笑地伸手抱住翠花,不顾她的反抗,粗鲁地撕烂她的衣服,把她按在地上,抓过地上的床单盖住她的脸。翠花的叫声渐渐变弱了,静寂的后院响起哑巴粗重的呼吸声……

就在哑巴为昏迷的翠花穿上短裤之时,不谙世事的兰兰推门进屋,见此情景惊叫着跑出屋外。

“翠花死了、翠花死了!”她叫喊着跑向前院。韩凤荣和陈妈闻声赶来,哑巴正用床单遮盖翠花的身体。韩凤荣甩手给了哑巴一记耳光,扶起昏迷的翠花,嘴里唤着翠花的名字。

“哇”的一声,醒来的翠花号啕大哭……

徐秀才陪阿顺验收茶园回来,韩凤荣正在翠花屋里为她擦洗身子。此刻的翠花已停止哭泣,眼睛望着屋顶。韩凤荣说:“妹妹,是我害了你!”

翠花猛然抱住她,哽咽道:“小姐,别说了,我听你的,嫁给他!”

听完陈妈讲述了哑巴的恶行,阿顺前后院寻不到哑巴的人影。徐秀才在一旁摇头感叹道:“可恶、可恶,不知好歹的东西,竟然如此报答东家的收养之恩。少东家,这次您可要好好教训他。”

“是的是的。”身后的陈妈附和徐秀才的话,“少东家该像以前那样揍他,这贱骨头就是欠揍,三天不打,他就敢上房揭瓦!”

阿顺默然不语,扫视了陈妈一眼。徐秀才与陈妈知趣地走向厨房。阿顺站在翠花门口暗想:我是不是对哑巴和下人太随和了,才造成今天的恶果?看来我要拿出少东家的威严才行。

韩凤荣出门倒水,阿顺询问翠花的情况。韩凤荣将盆里淡红色的水泼在院里,叹口气道:“翠花的身子伤得不轻,这个哑巴真浑!不过还好,翠花答应嫁给他了。哑巴回来没有?”

阿顺黑着脸摇头。

韩凤荣道:“我跟翠花说了,保证不让外人知道,你去给下人吩咐一声,其他的交给我好了。”

“那哑巴呢?”阿顺望着她。

“要在以前,你早火冒三丈了,还不追着他几里路要打……你这还用问我吗?”韩凤荣直眼瞪着他。

“这哑巴该打,我是怕声张出去……再说有你这么能干的娘子,用得着我操心吗?”阿顺申辩道,紧张的情绪涨红了他的脸。

“你上山累了,先吃饭吧。陈妈,准备开饭。”韩凤荣冲厨房喊道。

阿顺犹豫了一会儿,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道:“凤荣,等忙完这阵子,我有要紧话跟你说。”

韩凤荣好奇地问:“什么话还要挑个吉利时辰?”

阿顺道:“是关于我……不,我想给你讲个别人的故事。”

韩凤荣意味深长地道:“别讲了,我心里清楚,尽管你比过去黑了、也消瘦了许多,但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阿顺迎着她的目光,不知如何回答,正在这时,陈妈在饭厅门口招呼道:“少东家,饭菜预备齐了。”

“你们先吃。”阿顺嘴里应着,见兰兰走来,对韩凤荣说,“你们先吃,我去把哑巴找回来!”

暮色四合,繁星高悬,幽暗的山影笼罩寂静的云山屯。此時,哑巴像一只受惊的猴子,左顾右盼地在夜色中穿行。他悄悄推开院门,闪身进院。那只看门黄狗紧随其后,直奔狗窝前的饭钵。阿顺从夜幕中闪出,快步推门进院。哑巴回身望着阿顺黑亮的眼睛,吓得哇哇哀求。阿顺推着他走进后院。

徐秀才立在穿堂口,往黑暗的后院中张望,听到阿顺低沉的声音:“我明天就把翠花嫁给你,但今晚这顿打你跑不掉。秀才,来替我打!”

徐秀才应声道:“来了,少东家您别气着,您刚恢复元气,我来教训他。”

郭家后院传出哑巴含糊的哀号声,这天夜里,云山屯的人们伴着恐怖的叫声进入梦乡,逐渐升起对这位少东家的敬畏……

时光荏苒,转眼间春节将至。阿顺在这段平和的日子里经历了一红一白两件大事。红喜是他膝下添了一子,韩凤荣在腊月初八为他生下了一个六斤多重的胖小子,着实让阿顺欣喜万分,他给儿子起了一个吉祥名:福安。就在当天夜里,值更的哑巴发现郭老太断了气。徐秀才说七十岁升天算是白喜,老夫人去跟老太爷团聚了。阿顺手头无银,卖了两亩地,红白喜事放在一起热热闹闹操办了。喝罢喜酒的乡邻们私下议论道:“郭家这个福安一出生就把奶奶克死了,日后还不知要让谁倒霉呢?”

乡邻们的风言风语,阿顺也耳闻了几句,他淡然一笑,没去理论,一门心思放在茶树管理和寻找宝藏上。俗话说:若想春茶好,冬肥少不了。刚入冬,阿顺便让哑巴将积存数月的鸡、鸭、猪粪挑进茶园,为过冬的茶树施肥。由于树多肥少,他又请了几个帮工到云鹫山密林,挑来落叶下的腐殖土,培植在茶树四周,以补肥料不足。

寻找前朝的宝藏这事,阿顺从没忘怀。他不止一次设身处地站在藏宝人的角度思量:挖坑藏宝会留下痕迹,我垦山种茶已经证明,财宝没有埋在土里……莫非在云山寺某个地方?云鹫山上的那片密林,我和哑巴找寻过一遍,一无所获,唯独这座云山寺不曾搜寻。

有了这个想法,阿顺三进古寺,避过寺院的僧人暗中找寻,每次都空手而归。尽管如此,他仍不死心,决心找机会再进云山寺,一堵墙、一个梁地寻找,不放过一寸土、一片瓦。

儿子的出生,让阿顺真正有了成家立业的感觉。此前潦倒的人生境况,让他一直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日隔夜粮”的日子。进入郭家大院后,虽说安定的生活让他衣食无忧,但他始终悬着一颗不安的心——唯恐哪天东窗事发,自己再次流落街头。小福安的降临,让他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激动和欣喜——当天晚上他把自己灌醉了,兴奋得一宿未睡,守着儿子和韩凤荣,不停地絮语:“真好,真好,我当爹了……凤荣谢谢,谢谢你……”

韩凤荣被他痴爱的样子打动,心里升起无限幸福。作为女人,她从眼前这个男人眼里,感受到满满的爱。守着爱人、儿女、家,还有什么幸福能与之相比?

此刻的阿顺正是从韩凤荣相握的手、儿子福安的笑脸上,有了一种家的感觉——温暖、踏实、心安和幸福。他在心中念道:我一定会拼尽余生保护你们,给你们一个幸福的家。

第六章

警察登门缉人犯

夫妻夜话剖真心

这天,阿顺从茶园转下山来,刚走到城墙箭楼,迎面碰上挺着大肚子的翠花。见她慌张的样子,阿顺问道:“你忙什么呢?小心身子。”

翠花急吼吼地说:“少东家,不好了,浙江来了两个警察,在家里等你,小姐让我来给你报信……”

“浙江的警察,来这儿干吗?”阿顺疑惑地瞪大双眼,莫名其妙地盯着翠花。

扛着猎枪、手拎山鸡的鬼见愁走过来问道:“怎么,少东家有麻烦了?要不出去躲躲?”

“我堂堂正正,无缘无故地躲什么?我回去看看。”阿顺丢下翠花和一脸愣怔的鬼见愁,快步奔家而去。

“警察大哥,找我有何贵干?”阿顺站在徐秀才的账房门口,问屋里一胖一瘦两个警察。

“你是郭长顺?”面目清秀的瘦警察起身反问。

阿顺不解地点头。

肥头高个的胖警察掏出照片与阿顺对比,嘴角挑起一丝冷笑,道:“郭长顺,我们是浙江警察厅的,两年前你在赌场行凶杀人,我们奉命将你羁押,带回杭州!”

“你们弄错了,我没杀人,而且我戒赌多年了,二位官爷肯定弄错了!”阿顺听到自己涉嫌命案,吓得不轻,走到同样惊慌失措的韩凤荣面前,不停地说,“相信我,我真的没杀人……”

胖警察挥动手中的照片道:“错不了的,这是目击者指认你的照片,照片上还有你的红颜知己呢。”

阿顺接过照片,绝望地闭上眼,道:“天哪,怎么会这样!”

韩凤荣拿过照片端详,照片有点儿模糊,但看得出是在西湖垂柳下相拥的一对情侣,男的很像阿顺。韩凤荣无言地丢下照片。

“请你们为他准备行李,我们还要赶回去过年呢。”面相清秀的瘦警察友好地拍拍阿顺的肩头,“无论你冤屈也好,清白也罢,到杭州对证公堂吧。我们也是例行公事,路上绝不会亏待你。”

“我真冤啊——”阿顺摊开双手,心中的无奈、愤慨堆积在脸上,“二位官爷,你们看我有家有业,我怎么会赌钱杀人呢?!”

“能让我们单独谈谈吗?”韩凤荣恢复了平静,拉着阿顺径直向后院走去。站在门口的哑巴,哇哇叫着打手势,意思是让阿顺翻墙逃走。胖警察见状甩掉烟头,喝道:“都给我站住!”

“怎么啦?难道收拾东西也不行?”阿顺转身瞅着他。

韩凤荣微微一笑,道:“老总,你总得容我们单独呆会儿吧,坐监还允许探视呢,何况他还没有被定罪,你说是吧?”

“少来这套!你赶紧收拾行李,他嘛,还是老实呆在这里好。”胖警察上前两步推开韩凤荣,拿出包里的手铐,准备戴在阿顺的手上。站立一旁的哑巴见韩凤荣险些被胖警察推倒,号叫一声,冲上前发疯似的抓住胖警察的头往墙上撞。瘦警察慌忙掏枪,阿顺急忙抓住他的手,连声说:“使不得使不得,有话好说!”

徐秀才和陈妈疾步上前,扶着韩凤荣退到一边。急红眼的哑巴将胖警察撞昏了,拎起他砸到拿枪的瘦警察身上,趁其不备夺下枪。阿顺忙按住哑巴,将他拉到身后。這时,鬼见愁率领十多个乡邻拥进院里。见哑巴摆平了警察,鬼见愁竖起大拇指称赞道:“好家伙,哑巴真有种!”

“不得鲁莽!”韩凤荣走上前,对众人弯腰行礼,“谢谢大家关心,我想阿顺的事能说清……”

“山野刁民,竟敢袭击政府司法人员,你们,你们……”瘦警察满脸激愤,当与怒目圆睁的哑巴四目相对时,即刻像遇水的大火,瞬间没了气势。

阿顺把枪递给他,道:“带你的同伴走吧,我还是那句话,我没有杀人。”他扶起苏醒的胖警察,歉意地说,“真对不起,下人是哑巴,不懂事,请多原谅。”

胖警官揉着头,一脸痛苦,右手慢慢伸到腰间,瘦警察急忙拉住他的手,道:“他们人多势众,我们先走吧,不要把命丢在这儿,划不来。”

“这本可以避免的,二位太冲动了。”韩凤荣脸上赔着笑,“要不你们今天先住下,明天再走。”

“后会有期。”胖警察扶着同伴的肩,两人缓步走出郭家大院。

“嗨,过年来了丧门星,真他妈的找不自在。”鬼见愁冲他俩的背影吐了口痰,抹了一把嘴,回过身瞅着阿顺说,“少东家还是出去躲一下为好,他们肯定还要来的。”

“是呀,少东家,咱小老百姓斗不过官府,您还是出去躲躲吧。”冯嫂接过鬼见愁的话说,“他们再来就不会是两个人了。”

说话间,院里挤满了乡邻父老。众人七嘴八舌地劝阿顺出去避避风头。一年的和睦相处,四方乡邻已十分认可阿顺,连刁钻的鬼见愁也挑不出他的不仁之处,眼前的众多乡邻,也是他号召和鼓动来的。

“谢谢各位父老乡亲。”阿顺抱拳作揖,“我没杀人,到哪儿都说得清,跑是没用的……”

“我相信你不会杀人。”韩凤荣打断他的话,“各位父老乡亲,少东家是不是人好心善?”

“这还用说吗?”冯嫂憨厚的丈夫瓮声瓮气接道。鬼见愁手拍胸脯说:“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少奶奶尽管吩咐!”

“怎敢烦劳大家,我只求你们能理解我们郭家的难处,理解我一个女人的艰难,这些年我孤身一人……”韩凤荣话未说完,后院传来婴儿的哭声,她自责道,“我的福安,娘把你给忘了!”说着快步奔向后院。

众乡邻迷惑地相互打量,被韩凤荣的半截话弄糊涂了,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垂头丧气的阿顺……

木炭火盆噼啪脆响,跳跃出耀眼的火星,在火盆四周翻飞。阿顺坐在火盆边垂头丧气,瘦长的木瓜脸像大病未愈的人,灰暗地失去血色,大而空洞的双眼直直地瞪着火盆,露出几分沮丧几许无奈。屋里的气氛由于他的气场变得郁闷压抑。

“一开始我就感觉你不太像,真正的那个郭长顺自私、傲慢,对人从没好脸色。虽说后来我已经确定你不是郭长顺,但我们孤儿寡母,需要个男人。你比郭长顺好,体贴人、心也善,我想只要我真心待你,你肯定也会安心跟我过日子。尽管我知道你一门心思在寻宝上,可我还是选择帮你。”

韩凤荣停顿了一下,凑近火盆边的阿顺,希望他打破沉默开口说话。床上的福安发出婴儿的梦呓声,阿顺僵硬的身子动了一下,抬头关切地看向福安。

韩凤荣循循善诱道:“你知道我对你产生了怀疑,几次想告诉我实情,我怕你多了顾虑不好相处,每次都岔开了你的话。现在既然这样了,我想知道事情的真相,这也是为了我们能更好地在一起。”

阿顺躲闪着韩凤荣期待的目光,望着漆黑的窗外,翻涌的思绪涌现脑海。他拉住韩凤荣的手,娓娓道来:“四年前,我和郭长顺在赌场相识,我们算是赌友吧,那会儿他还和那相好的在一起。我有一个卖茶叶兼营食杂的铺面,是我父母生前留下的家业。我和郭长顺第一次见面,两人都吓了一跳,惊叹彼此相似的长相。说来也是投缘,一番交谈后,我俩结盟参赌,破了赌场连赢八局的纪录。我们自然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我也知道了他与苏玉秀的事。此前,他俩穷得吃不上饭,郭长顺与苏玉秀想出了‘仙人跳’的计策,假装卖淫,再捉奸,勒索那些嫖客。他们在温州用此方法屡屡得手,也挣了不少钱。郭长顺为了安全,提议离开温州,苏玉秀坚持再干两票就走,没想到这时出事了——苏玉秀遇到了先前敲诈过的富商,她不仅遭受一再摧残,郭长顺也被富商雇佣的打手剪掉了命根子,虽说保住了命,但从此成为太监了……”

“啊——他……”韩凤荣惊叹地抬手捂嘴,仿佛看到了郭长顺血淋淋的惨状。她紧闭双眼,惨不忍睹地摇头。少顷,她猛然睁开眼,拉住眼前的男人问道,“那你叫什么?”

一阵死寂的沉默后,响起对方的嗫嚅声:“我是阿顺。”

“你——”

“我只有是阿顺,才能名正言顺地和你在一起,才能守住孩子和这个家,所以,我不能是别人。”

韩凤荣欲出言反驳,一时找不到说辞,张开的嘴僵硬着,仿佛嘴里含着食物。半晌,她才听阿顺说:“我接着讲吧——他们两人遭此劫难,从温州来到杭州,以赌为生。我们相识半年后,郭长顺为还赌债,将苏玉秀卖进了妓院……”

韩凤荣叹道:“作孽呀,他们不是感情很好吗?”

阿顺看了韩凤荣一眼,继续讲述:“贫贱夫妻百事哀。郭长顺失了命根子,苏玉秀在他眼里只是一个挣钱的工具。我俩因赌性相投,无处落脚的郭长顺晚上就跟我挤在一起。为打发夜晚的无聊时光,他常跟我聊起家乡的事,讲得最多的是那笔宝藏。后来,我输得抵押了铺子,被叔父痛打一顿,发誓戒赌,跑到乡下茶场打工。两年后,我拿着积攒的钱想赎回先前的铺面,谁知它早被人转卖了,被扩大成一间茶叶专营店。正巧老板缺人手,听说我懂茶,便留我当伙计。一年半之前,我再次偶遇郭长顺,正巧他赢了一个满堂红,不由分说把我拉到西湖边的楼外楼喝酒,说是感谢过去的借宿之情。赌鬼都这样,赢了钱就去大吃大喝,我陪他喝了个酒醉心迷。后来,我扶他到店里住下,对掌柜说他是我家亲戚。掌柜看了看郭长顺,没说什么,因我们长得像。此后,他经常去我那里住。去年深秋的一个晚上,他被黄包车送来,浑身是血,生命垂危。我赶紧把他送到附近的教会医院。经过半个月的医治,郭长顺出院后又在我打工的店里休养了十多天,用光了我的积蓄。他感激不尽,说要带我来云山屯寻找宝藏。谁知相隔不久,他喝醉酒被一个绸缎商开车轧了。我赶到医院的时候,他已经不行了。他说了两句感谢我的话,就恳求我冒名来云山屯寻宝,又断断续续把家里的情况介绍给我,希望我代替他回來孝敬父母,补偿妻子……后来,我用车主赔的钱埋葬了他。事后一周不到,我旁边的绸布店失火殃及茶叶店,大火把一切烧了个精光,只有我和抱着钱箱的掌柜从火海里逃出来了,我除了身上的衣裤,一无所有。掌柜给了我一块银元,我买了两身旧衣和一床铺盖,流浪了一个冬天,还遇到了一件倒霉的事:一个赌徒在街上抓住我,让我还钱,我想他是把我当成郭长顺了,再三解释还是遭到他一顿拳脚。那天晚上,我躺在教会冷清的粥场,想着郭长顺说过的云鹫山的财宝,饥寒交迫促使我下决心冒充他,我心想反正活不下去了,不如来这里碰碰运气。我一路向西走进山寨,没想到郭长顺有你这样漂亮贤惠的媳妇,我有种一步登天的感觉……真的,此前我从未体会过这种人间真情。”他激动地凝视韩凤荣,眼眸湿热,满是感激之情。

“嗨!没想到自私孤傲的郭家公子最终落得如此下场!”韩凤荣叹了口气,起身为熟睡的儿子盖好被子,走到阿顺身边,抚摸他的头发,再次发问,“你叫什么?”

“我是阿顺。”他握住韩凤荣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韩凤荣道:“可郭长顺是赌鬼,是杀人犯,是官府要抓的人!你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他们,你我还能在一起……”

阿顺道:“如果真这样,你如何面对周围的父老乡亲?人们要知道你和一个野汉子在一起,还生了一个野孩子,后半辈子你都要夹着尾巴做人,我们的孩子也要同你一样抬不起头!所以,我只能是阿顺!”

韩凤荣道:“不,我不在乎!我一想到孤独难熬的苦日子,我……那种滋味你体会不到!白天那会儿我对乡邻们说,请他们体谅我做女人的艰难,就是想揭开真相。你一直善待他们,我想你会被他们接受……”

“别傻啦,二叔不会让郭家传给外姓人……再有八九天就过年了,警察一时半会儿来不了。”阿顺爱抚她的脸,双眸含情,“我们一起好好过个年。”

“我决不让你犯傻。”韩凤荣扑进他怀里紧紧拥抱着他。此时此刻,阿顺心里如翻江倒海,作为一个三岁丧母、十六岁丧父的孤儿,他最渴望人间真情。六年的赌徒生涯让他葬送了父亲留下的家业,亲友面前已是人人唾骂。求生的艰辛和流浪的凄苦,让他不止一次想以死解脫。最后一次挣扎,是他来云山屯冒名顶替郭长顺,寻找传说中的财宝,没料想意外得到了韩凤荣掏心窝的真爱。一年踏实、欢愉的生活,对他这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来说,做梦都不敢想……突如其来的命案,将生死选择摆在他面前:一条路是作为郭长顺走向死亡,另一条路是证明自己是冒名顶替的郭长顺,还原自己的身份,但他和韩凤荣还有福安,从此便要忍受人们的鄙视和非议。还有一条路,就是带着他们逃走……

即使韩凤荣愿意和他一块儿逃走,她和福安的命运从此就会凄苦悲凉、坠入苦海。不,我决不能这样苟且偷生,祸及凤荣和福安!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一种悲壮的豪情在全身血管里翻涌,仿佛戏本里的英雄,眉宇间透出慷慨赴死的决心。忽然,他意识到这样相拥恩爱的日子不多了,心头一热,眼睛模糊了……

窗外,北风在夜空中呼啸,像只饥饿的狼在深夜哀鸣,一声紧一声从屋顶穿过,在屯堡每个角落回荡,把冬的淫威发挥得淋漓尽致。这个夜晚,屯堡中很多人家都失去了往常的平静,他们听着呼号的北风,议论着郭家大院发生的事……

第七章

孤注一掷探古寺

中毒受伤找记忆

阿顺轻轻地将睡梦中的韩凤荣的手臂挪开,慢慢掀开被子,悄然起床。他把冰冷的衣服套上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克制自己重回温暖被窝的念头,寒冷被时不我待的紧迫感辗轧得了无踪影——他要趁着现在还是宝贵的自由之身,想办法找到宝藏,为儿子和韩凤荣谋取生路。他迅速穿戴完毕,轻轻拉开门闩,闪身来到院里,合上门,悄无声息地走向前院。

时值隆冬腊月,此刻的三更天可谓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刮了半宿的西北风,这会儿似乎疲惫不堪,没了先前的怒号淫威。几片冰凉的雪花落在阿顺的脸上,他在夜风里打了个激灵。看家的老黄狗没了先前的敌意,摇着尾巴站在他面前,瞪眼看着他。阿顺向前打了个手势,黄狗心领神会地跑向院门。阿顺闪身出门,将大黄狗关在门内。听着它哼唧的拱门声,他贴着门缝轻声吩咐:“在家好好看门。”

阿顺绕过茶园,一口气爬上云山寺的“接引亭”,背靠冰凉的亭柱,缓和着呼吸向前方的寺院打探。此时的寺院万籁俱寂,夜幕掩映下,生出冷峻的清寂、肃杀的威严,透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神秘……阿顺心里想着,假设自己是藏宝人,漫天大雪的隆冬之夜,会把价值连城的珠宝藏在哪儿?

他循着思路睁大眼,脚下一步步接近寺院,机警地看着四周。忽然,他眼睛停在关圣殿旁的参天大树上。这是一棵胸径二人合围的古老银杏,与寺院一样经历了数百年的岁月沧桑,依旧挺拔,树干紧挨着关圣殿的屋脊,伸出的枝丫匍匐在关圣殿的屋顶,远远望去,巨大的树冠黑压压一片,在夜幕下透出瘆人的阴森。阿顺几个箭步冲到树下,活动了一下手脚,抱上浑圆粗壮的银杏树,手在皲裂的树身上找寻着力点,艰难地往上攀爬。树身冰冷光滑,他折腾了几个来回,耗尽了全身力气,才爬到树的半腰,拉住第一个枝杈,手脚并用地缠住树干,大口地喘气。关圣殿的围墙和屋脊伸手可及。阿顺顺平气,小心翼翼地攀上围墙,摸索着往屋檐下搜寻。四周林涛阵阵,远处传来一声猫头鹰的啼鸣。他从屋檐潜入关圣殿房梁,仔细地搜寻着屋脊、山墙与房梁的结合处,不放过任何一个能藏东西的地方。他由西向东逐次搜寻,站在房梁上,忽上忽下,双手除了沾满灰尘和蜘蛛网,仍然一无所获。他在黑暗中摸索,渐渐接近关圣殿东墙。

眼看就要搜完关圣殿屋顶,阿顺的心渐渐沉重起来,白忙一场的落寞充溢心间。忽然,他感到左手一阵疼痛,一根硬刺扎破中指,疼得他身子抽搐起来。他咬着牙,拔出指间的木刺,稍事休息后继续沿着房梁坡势搜寻。倏然,在房梁与山墙结合处,他摸到了一个冰凉柔软的袋子,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伸手往里一探,抓住了金条般坚硬的东西。

就在他心花怒放激动不已时,握住袋子的手不知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他惨叫一声,晃悠着身子,从高高的房梁上跌落下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弥漫全身,接着他便失去了知觉。

当阿顺带着剧烈的痛感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寺院住持温暖的禅房里——他被守夜的僧人发现送到这里来了。

阿顺的手被蛇咬伤了。幸好住持医治蛇伤极其在行。阿顺醒来时,伤口已敷上了住持调配的药膏,没有先前那么疼了,但他脑海里空荡荡的,像漂浮着白雾,所有思绪融断在雾气中。他瞪着双眼迟缓地东瞧西望,不知道自己为何躺在这里。昏黄的日光在窗户纸上投下婆娑的树影,给这间僻静的卧房带来生机。他挣扎着起身,想走出这间陌生的房间,无奈头重脚轻,身子不听使唤。正在这时,他听到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沙弥领着韩凤荣和哑巴走进僧房。

“你怎么啦?”韩凤荣扑到他身边,关切地抚摸他的头和手,“你怎么来这儿了?若不是寺里的师父来报信,我还以为你偷偷走了……急死我了!”

报信的是寺院的老僧人,他认识阿顺。寺院住持受过郭老太爷的关照,又与徐秀才切磋过医术,当他得知郭家少东家受伤,便迅速为他排出蛇毒。

“我不知道怎么来这儿的!”阿顺揉着头,直瞪着眼用力回忆。

“头疼是不是?”韩凤荣抓住他捂在头上的手,急切地问。

“少东家像是从房梁上摔下来的。”老僧人在一旁接口道。

“从房梁上摔下来的?我上房去干什么?”阿顺皱紧眉头,在记忆里艰难搜寻。韩凤荣见此情景,心里不由得连声叫苦,默默念道:我的阿哥呀,你千万别再出什么意外。我知道你在寻宝,但愿你是在装傻!

想到这里,她对站立一旁发急的哑巴说:“赶紧背少东家回家。”

“施主少安毋躁!”壮硕的住持手握佛珠,开口道,“阿弥陀佛,少东家伤得不轻,蛇毒虽然排出了,但伤口还需消肿,老衲担心他头部的跌伤一时难好。我配了清脑汤剂,回去后熬水,口渴便喝,多多益善,有活血化瘀、醒脑安神之效。”

“多谢住持相救。”韩凤荣弯腰施礼,“待阿顺病愈,我再让他上山拜谢住持。”

住持道:“施主客气了。老衲有一事不明,少东家为何半夜来此?”

“哦,说来有点儿家丑外扬。”韩凤荣拢了拢头发,笑道,“我们当家的自小有梦游的毛病,经常半夜跑出个三里五里的!”

住持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阿弥陀佛!”

阿顺怔怔地望着他们,自语道:“梦游,我怎么梦游到这里了?”

住持道:“少东家好好休养,得空老衲再下山探望少东家,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阿顺木然重复住持的话。韩凤荣心疼地瞅着他,心中祈祷:“关爷爷显灵,保佑你逢凶化吉,逃过此劫。”

阿顺并没有像韩凤荣祈望的那样恢复神志,从初一到十五都像个弱智少年,和兰兰一起玩得有滋有味。尽管一直吃住持给的药,阿顺仍不见好。正月十六那天,安顺城里的二叔上山探望,他还是一副木讷模样。照理说过年阿顺本该亲自招待二叔,见他那副样子,韩凤荣只好备了礼品,让徐秀才和哑巴代劳。

众人客套一番,二叔将话题引到阿顺的病势上,说:“看顺儿这样子,我心里堵得慌,秀才,你是否有良方,救救顺儿?”

“二叔,我怎么啦?救我什么?”阿順不解地盯着他问。二叔没理他,自顾喝茶,眼里满是惆怅。

徐秀才道:“我这段日子苦苦研究医书,倒是配了几副药,想必对少东家会起作用,少奶奶能随我出来一下吗?”徐秀才说完径直走出堂屋,站在西厢房门口。

初春的山风在院子里旋起翻飞的树叶,给人乍暖还寒的凉意。徐秀才精神矍铄地抖动了一下双臂,对身边的韩凤荣说:“少东家除服药外,少奶奶还需不断启发他的记忆,多说、多做他感兴趣和记忆深刻的事……如此这般,少东家还是能康复的!不过为了避免药性相冲,寺院住持给的药,暂时还是别吃了吧!”

韩凤荣点头同意。送走二叔,让阿顺开始服用徐秀才的汤药,喝完便扶着他缓缓走进茶园。

“阿哥,这些茶树你还记得吗?它们快要抽芽了,再有七八天就能采摘新茶,挣银子了。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明前茶,明前茶,换粮换衣换大洋,十亩八亩,赛过巡抚。”韩凤荣折断一根嫩枝,让阿顺闻清新的茶枝气息。

阿顺嗅着枝条上的清新气息,嘴里重复韩凤荣的话:“明前茶,明前茶,换粮换衣换大洋……”忽然,他断住话,痛苦地双手抱头蹲下。韩凤荣扶住他,关切地问:“怎么,头又疼了?”

“哎哟——难受,想睡觉。”阿顺抬头怔怔地望着韩凤荣。

“我的天,你怎么老不见好呢?”韩凤荣一脸愁容地扶起他,慢慢顺坡而下,心里寻思:要是杭州那边再来人,可如何是好?

韩凤荣自年关“抓人风波”至今,一个月来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终日提心吊胆,不是担心官府来人,就是为阿顺的身体操心,红润的脸颊消瘦得苍白憔悴,额头上也爬出细密的皱纹,人一下苍老了许多。快要临产的翠花见她如此模样,一再劝她注意身体。韩凤荣总是以笑作答,她又能说什么呢,满腹心事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家里屋外,地里山上,大小事都由她一人拿主意。她咬牙挺着,一遍遍给自己打气,过了这个难关就好了,只要阿哥恢复记忆,对官府讲明真相,我们就守着满坡茶园,带着兰兰和福安美美地过日子。

韩凤荣深夜难眠时,也曾这样设想,如果官府来人,阿哥仍未见好,她就向官府讲明真相。若没人相信,她便到杭州妓院找郭长顺的旧情人苏玉秀,让她证明事实真相。只要能让阿哥摆脱官司,她宁愿付出一切,包括自己的名誉。二叔那里她已想好对策,把已澄清的真相倒过来讲,她可以自圆其说,说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躲避官司。只要挺过这一关,再让徐秀才慢慢治好阿哥的病,她就可以转化危机,走出郭长顺绝情无义的阴影,与心爱的男人相守一生。说心里话,若不是郭长顺的薄情寡义,她怎么会遇上恰似梦中情人的这个阿顺呢?

接连几副药喝下之后,阿顺的头痛逐渐减轻,言行神态已逐渐正常了。就在这时,韩凤荣病倒了,幼小的福安只好交给快要临产的翠花照看。阿顺面对病床上的韩凤荣,心急如焚,不停地向徐秀才询问韩凤荣的病情。徐秀才见他一脸焦灼,心中窃喜:少东家恢复意识了,少奶奶的病也会不治而愈。翠花拉了一下韩凤荣的衣袖,用眼神暗示她,笑着说:“看少东家多体贴人,少奶奶有福气。你快好起来,一切还等着你照应呢。”

翠花的话一扫韩凤荣脸上的阴云,她的双眼骤然有神,拉着阿顺的手说:“我没有什么大病,休息一会儿就好了。你还记得你种下的茶树吗?”

“茶树?在哪儿种的?”阿顺瞪直双眼,用力回想着。

“后山上不都是你带人种的茶树吗,现在都已经冒嫩芽啦,快让秀才带你去看看。”韩凤荣对苦思冥想的阿顺念起他讲过的顺口溜,“明前茶,明前茶,换粮换衣换大洋……”

阿顺道:“这我怎么听着耳熟呢?”

韩凤荣向徐秀才暗示,让他带阿顺去看茶园。徐秀才拉过阿顺,眼里洋溢着欣喜,道:“走,去看看您种的茶树,它们就要换粮换衣换大洋,换去我杯盏里的陈茶残叶了……”

阿顺叫道:“好、好,我喜欢茶树,它们能换粮换衣换大洋!”

第八章

恢复神志再寻宝

锒铛入狱失自由

阿顺是在看完茶树当晚完全恢复记忆的。那天晚上,韩凤荣给他讲云鹫山藏宝的故事,讲他往日费尽心思寻找宝藏的种种尝试,最后用他夜入云山寺的情节启发他。韩凤荣讲着讲着,阿顺像噩梦初醒的样子,瞪着眼盯着韩凤荣道:“我的手被什么咬了?对,手被蛇咬了,真可怕……”

韩凤荣激动地抱住他说:“是的,你的手被蛇咬了,你终于想起来了,我的阿哥!你的手早就医好了,你的精神也该好了!”她举起阿顺的手,摸着自己的脸颊,阿顺呆滞的眼渐渐炯炯有神起来。

忽然,他脸上的表情凝固了,自言自语道:“蛇咬我之前,我好像摸到了什么……是什么呢?”

阿顺眉头紧锁,竭力回忆被蛇咬伤之前的情形。蓦地,一种触摸金属的感觉从手指传入大脑,他打了个激灵,浑身为之一振,听到一个声音在心里喊道:“我找到财宝了!”他激动地掀开被子下床,被韩凤荣拦住,问:“别急,你想到什么了?”

阿顺歪着脑袋,作沉思状。

韩凤荣扶他躺回被窝。跳跃的灯苗在她面前晃动,韩凤荣眼里恢复了往日妩媚的神态。她敞开衣襟,扯下红肚兜,抓起他的手按在乳房上,嘴里轻声叫道:“阿哥、阿哥、我的好阿哥……”

阿顺眼里放光,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把韩凤荣揉搓得呻吟起来,喘着气问:“阿哥,你找到了什么?”

“我……”阿顺刚要告诉韩凤荣自己的发现,一个声音在心中提醒,“你干吗犯傻,你忘了当初来这儿的目的,忘了沿街乞讨的穷困?”

他停下不断用力的手,望着头顶的房梁,默不作声。

“你怎么啦?”韩凤荣扳过他的头,关切地问。

“我的头又疼起来了。”

他看着韩凤荣温情脉脉的双眼,听到心里响起另一个声音:“我一开始是冲着财宝来的,可没想到遇上了这么好的女人,人家一门心思跟你过日子,这是钱买得来的吗?”

“有钱了你还会留下?早跑杭州城享乐去了!你别忘了,你冒充的郭长顺可是杀人犯,官府随时可能把你关进死牢。你要真舍不得这个女人,干脆带她私奔好了。”先前的声音又在心中响起。

“私奔?我干吗提心吊胆地东躲西藏?再说了,我也不忍心让他们母子跟着我背井离乡。”

“我的阿哥,你怎么又……”韩凤荣见阿顺眉头紧锁,温情地抚摸他的脸颊,“别想了,明天我们去茶园,那绿油油的嫩芽真招人喜欢。”

阿顺木然地点头,随即又想:“当初那场可怕的伤寒,若不是凤荣的精心照顾,那病早要了我的小命,我不能做不仁不义的小人!”

阿顺想到这儿,猛然坐起来,抓住韩凤荣的胳膊,激动地说:“我找到财宝了,在关圣殿!”

“真的?太好了!”韩凤荣脸上的喜悦未舒展开便消逝了,她平静下来,望着阿顺欲言又止。

阿顺道:“怎么,你不高兴吗?我找到金子了,咱们发财啦!”

“我为你高兴。现在年过了,官府怕是要来抓人了,你还是带着财宝走吧!”韩凤荣抽回自己的手,往后挪动身子,靠着床头,眼里饱含真情,“我知道你日思夜想都是为了这笔财宝,趁现在……”

“你说什么傻话!”阿顺摇晃着她的肩膀,“我是做梦都想找到它,可我是你男人,这是我的家,我怎么能走呢?我能有今天,还不都是你给我的。”

“可郭长顺犯了命案……你要让我眼睁睁看你被人抓走吗?”韩凤荣伤感地呆望着油灯跳跃的火苗,“这是用刀子捅我的心呀!你要不走,我求你一切听我的……要不,我们用财宝买通官府,用金子赔偿死者家属……”

“就这样,照你说的办!”阿顺一骨碌爬起来,抹了一把嘴角上的口水,瞪着兴奋的双眼,接过她的话说,“我只求和你过一辈子,我们明晚就去把财宝拿回来。”

“我没有看错你……”韩凤荣激动地搂住他,两人相拥在一起,久违的床笫之欢胜似新婚……

第二天夜里,两人带着对幸福生活的憧憬夜上云山寺。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藏在关圣殿的财宝居然不见了!

本来,阿顺让韩凤荣在树下等候,只身爬上古樹,翻上关圣殿屋脊来到藏宝的东山墙,掏出对付蛇的尖头铁锥,向房梁与山墙夹角的空洞探寻,不料洞中早已空空如也。阿顺心中一惊,倒吸一口凉气,忙伸长胳膊四下搜寻,依旧四壁空空。他以为自己记错了地方,沿着山墙来回仔细找寻了几遍,仍然一无所获。正当他气急败坏之时,突然听到值更僧人走向关圣殿,忙抽身上房,踩着屋脊悄然返回银杏树上。

韩凤荣见到阿顺的身影,以为大功告成了,激动得心怦怦直跳。她挥着手,瞪大双眼盼望阿顺胜利归来。

“妈的,财宝被人拿走了!”阿顺双脚着地,悄声骂道。

韩凤荣惊讶道:“什么?被人拿走了?!”

“没了,什么都没有了!八成是那些秃驴干的!”阿顺取下斜挎在肩上的口袋,握着口袋里的铁锥,冒火的双眼瞪着寺院,有种拆墙破院的冲动。

“阿哥,我们先回家。”韩凤荣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上前一步拉起他的手劝道,“它本来就不属于我们,没了就没了,我们再想其他的办法。”

阿顺猛然将手中的口袋甩进寺院,怒吼一声:“我肏你秃驴的祖宗!”他的吼声惊飞了栖息林中的山鸟,空中响起飞鸟展翅的“噗噗”声,一声山鹰的尖叫令人毛骨悚然。

韩凤荣拉起阿顺疾步下山,黑夜深处传来奸笑声。阿顺闻声止步,胸中怒火腾的一下窜上脑门——“这人一定在暗中洞悉我的一切,肯定是他拿了财宝,我要找他讨个说法!”他甩开韩凤荣,循着笑声奔跑,茫茫黑夜,哪见有人的踪影?

正当阿顺茫然四顾找不着目标,寺院内响起值更僧人的喊声:“深更半夜,谁在那儿?”

韩凤荣气喘吁吁地跑上前,拉住他哀求道:“阿哥,我们快走吧!”

阿顺极不情愿地随她下山,慌乱中,韩凤荣被树藤绊倒,两人随着惯性滑下山坡,半道被一棵银杏树挡住了。阿顺拉起韩凤荣,拍着身上的灰尘,忿忿骂道:“他妈的,一定是哪个和尚见我从房梁上摔下来起了疑心,登梯上房拿走了财宝。”

“算了,我们回去吧。”韩凤荣平缓着呼吸,明亮的双眼柔情似水地看着阿顺。

“出家人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我决不便宜他们,明天我找他们住持去!”阿顺拉着韩凤荣的手臂,“我费这么大劲,却落得两手空空,我不甘心。”

韩凤荣默默依偎着他,心口一阵痉挛,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揉搓、撕扯,痛感传向全身。淤积心中的忧虑不断膨胀,仿佛生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将她笼罩得严严实实,一种沉入水底的窒息感包裹着她。

她努力挺起身,昂起头,揽住他的腰长长呼出一口气,稳住情绪安慰他道:“你听我的,咱们一定能闯过这个难关。”话音刚落,一阵山风袭来,她打了个寒噤,心一阵抽紧……

徐秀才按照少东家的吩咐,带着哑巴买回两口炒制茶叶的大锅,刚刚安排停当,厨子陈妈慌张地跑进前院,大呼小叫道:“哑巴,哑巴,你婆娘要生啦!”

哑巴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憨笑着跑向后院。郭老太死后,阿顺让下人用石灰粉刷了房子,与韩凤荣搬到了郭老太的正房,东厢房让给了翠花和哑巴。

徐秀才微眯着眼,捻着胡须对陈妈说:“少东家的新茶丰收在即,翠花又生子报喜,郭家复兴有望喽……哎,陈妈,怎么没看到少东家?”

“上云山寺了,像是有重要的事……”

后院传来婴儿的啼哭。陈妈话题一转,笑眯了眼,道:“听,生了,多顺当。饭菜摆好了,我到后院看宝宝去。”

徐秀才点着头,若有所失地望着陈妈的背影,静听婴儿的啼哭,嘴里自言自语:“哑巴都有后了,我守的什么身呀?阳寿再长,苦苦一人……唉,活着到底图什么呢?”

邻居冯嫂探头进院,道:“秀才,发什么呆?是哑巴媳妇生了吧?”

“哦,是是。”徐秀才回过神应着她的话,“不知是小子还是千金。”

“我瞧瞧去,八成是小子,看她冒尖的肚皮,错不了。”冯嫂扭着丰腴的腰身走向后院。徐秀才瞪大双眼,盯着她扭动的性感腰胯、浑圆肥硕的屁股,直到墙壁阻断视线,心中翻起的冲动仍顶在胸口。

“我这是怎么啦?年轻那会儿都挺过来了,今天还有点儿熬不住了,嗨!这……这真是不该!”徐秀才念叨着,直起腰,拖着疲乏的身子走进厨房。

这天,阿顺与韩凤荣看了丰收在即的茶园,沿城墙边小路走回云山屯,与刚进山口的警察撞了个正着。年前同阿顺打过照面的胖警察,指着他对身后的警察喊道:“就是他,快把他抓起来!”十多个手拿洋枪的警察一拥而上,将阿顺捆得结结实实。

韩凤荣起初被眼前突如其来的警察惊呆了,随即,她惊呼道:“错了!你们弄错了,他不是郭长顺!”韩凤荣不顾一切解救阿顺,“说呀,你不是郭长顺!”

韩凤荣被警察推倒了。阿顺扬起头,对韩凤荣喊道:“凤荣,别管我,让我去吧,你多保重,带好我们的福安!”

城门口跑来闻声而出的山民,高呼道:“把人放了!”

“不能亂抓人!”

人高马大的胖警察挥动手中的军刀,对乱了阵脚的警察们吼道:“快将人犯带走!有胆敢作乱的刁民,给我就地正法。”

警察们拉动枪栓,垭口上响起子弹上膛的金属碰撞声。

韩凤荣眼睁睁地看着阿顺被警察带走,忽然,她发疯似的奔向阿顺,道:“你是木头呀,快说你不是郭长顺啊!”

两个警察用枪托抵着她,韩凤荣挣扎着想冲破阻挡,被冲上来的胖警察一脚踹倒。阿顺挣扎着转过身撕心裂肺地喊道:“凤荣,你多保重!”

胖警察用明晃晃的军刀指着追上前的韩凤荣,道:“你赶紧给你男人准备铺盖,送到县大牢去,过了明天去浙江听堂审吧!”

冯嫂扶起韩凤荣,四周乡邻云集箭楼前,七嘴八舌地怒骂粗鲁的警察。徐秀才和陈妈匆匆赶来,从乡邻手里搀过韩凤荣。

徐秀才见韩凤荣悲痛欲绝,拱手安慰道:“少奶奶,别急坏了身子,老朽有个主意。去年春上,我随少东家去县府办荒山使用证,遇到了少东家的同学杨继才,他在县府当差,是他帮我们办的手续,我们找他,或许他能帮上忙。”

“是呀是呀,现在赶紧想办法救人吧。”乡邻们在一旁附和,安慰韩凤荣。

下午,韩凤荣奔到郭家二叔安顺城中的杂货店。听完韩凤荣的哭诉,二叔连忙带上钱,随韩凤荣赶往县府。先期到达的徐秀才已找到阿顺的同窗杨继才,二人站在县府门口等候他们。

大家互通情况后,韩凤荣掏出银元塞给杨继才,恳请他打通关节,让她见阿顺一面。杨继才进县府一袋烟的工夫,匆匆出来,说只许韩凤荣一人进去。二叔与韩凤荣交代几句,目送他们的背影扼腕悲叹,焦躁不安地背起双手,在县府门前的旧街道上来回踱步。

韩凤荣的突然出现让阿顺深感意外。他朝杨继才点头致谢,急忙拉住韩凤荣,翕动着嘴唇,泣不成声。

泪湿眼帘的韩凤荣扑进他怀里,两人相拥在一起,泣声相诉。

杨继才关上铁门,悄然退下。

韩凤荣哭道:“阿哥,求你别再犯傻了,听我的话,告诉他们真相……阿哥,你听见了吗?”

阿顺却道:“凤荣,还能见到你,我真高兴。我这辈子做梦也没想到,能和你这样的大户人家的小姐相爱过日子,我庆幸自己成为了阿顺……”

“既然这样,你照我说的做,我们还能在一起。”韩凤荣摸着他的脸,泪眼盈盈地盯着他,“看着我,你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你不是阿顺。”

阿顺道:“凤荣,我只有是阿顺,才不会连累你。你想想,要是让人知道你和一个流浪汉不明不白地过了一年,还有了孩子,你往后的日子可怎么办……”

韩凤荣道:“我不在乎,我不管,我只要阿哥……”

阿顺道:“你怎么这样糊涂,别人会骂你是婊子,我们的孩子怎么办?让他如何做人?!若按你说的做了,二叔还能容下我?咱们不会有好结果的,想想孩子和现实吧……”

韩凤荣哭道:“不,没有你,我怎么活得下去?你这个呆子,你想让我再一次生不如死吗?”

阿顺道:“你已救过我的命了,让我为你死一次吧……”

韩凤荣道:“阿哥,你想想我们在一起的好日子,想想你劳神费力种下的茶树就要丰收了……”

韩凤荣泣不成声,掩面痛哭。

外面传来快步行走的脚步声。阿顺闻声一怔,目光停在韩凤荣脸上,心疼地为她擦拭眼泪,道:“凤荣,我明白你的心思,可你怎么不理解我呢?我是个一文不值的流浪汉,冒充郭长顺才有了你、有了儿子,这一切的基础都是建立在我是阿顺这个事实上,否则一切都是泡影了……能给你们留下丰收的茶园,我已心满意足了……”

“啪!”阿顺脸上挨了重重一记耳光,他呆望着韩凤荣,不知所措。

“你就这么想死?”韩凤荣愤怒地吼道。

阿顺被突如其来的耳光打蒙了,摸着红肿疼痛的脸,依然回复苦苦哀求的韩凤荣道:“我心意已决!”

韩凤荣抹了一把眼泪,走到门边,敲门喊道:“让我出去!”

牢门打开,杨继才一脸慌张道:“我正要叫你,查班的来了。”

韩凤荣走到门外,回头丢给阿顺一句意味深长的话:“阿哥,你好好想想,希望你别犯傻。”

她用力关上门,走廊里传出一声铁门碰撞的脆响,接着又是一串凌乱的脚步声,钻进阿顺的耳朵。他哀叹一声,痛苦地闭上眼……

第九章

不顾羞耻揭真相

花街柳巷找证人

阿顺被抓十天后,被押解到了杭州。那天进城已近黄昏,他刚到拘留室就被戴上了沉重的脚镣手铐,直接被关进了死牢。阿顺对看守说:“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我中午到现在还没吃饭,警察路上说到你们这儿……”

“他妈的还想吃饭,以为你是谁!”两个狱警骂着,一人踢了他一脚,将他推进臭气熏天的死囚室。“哗啦”一声,狱警用力关上门,骂骂咧咧地扬长而去。

面对漆黑潮湿的囚室,阿顺感受着四面涌来的压抑与恐惧。他竭力平静怦怦乱跳的心,强迫自己适应眼前的环境。尽管他心里早已决定慷慨赴死,但此刻黑暗逼仄的囚室,让他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令人窒息的忐忑不安。他大张着嘴费力喘气,室内潮湿发霉的气味直恶心得他反胃难受。他闭上嘴,提起一口气缓缓沉入丹田,想让自己平静下来。没想到心没平静下来,反而更加剧了跳动……他重新张开嘴用力呼吸,拖着沉重的脚镣挪到门边,趴在冰凉的门缝上,大口吸气……

“你这是自找苦吃,何必呢,人生在世,不都是为了活得更好!而你犯傻,非要找死!”一个嘲讽的声音从他心底响起。他摇摇头使劲抵着铁门,想用头部的痛感驱除那个声音。无奈,嘲讽声一遍遍萦绕在耳边,吵得他头昏脑胀,心中的恶心感翻腾着顶在胸口……忽然,他听到腹中饥肠辘辘的嘶鸣。他沮丧地坐在地上,手捂胸口闭上眼,一字一顿地数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一棵茶树一两茶、两棵茶树二两茶、三棵茶树三两茶、四棵茶树四两茶……”想以此赶走纠缠自己的那个声音,平静起伏的心绪。

然而,心底那个声音冲破他的封锁,执著地劝阻着他:“你完全可以不来这里,谁让你自找罪受呢?”

“我心意已决,别吵了!”阿顺说着痛苦地闭上眼,全身重力靠在冰凉的铁门上,依旧艰难地大口呼吸……

韩凤荣走出牢房那晚,心里已默然想出一个营救方案。

第二天上午,县保安司令正与浙江便衣警察办理移交手续。杨继才和韩凤荣匆匆走进卫兵把守的办公室。

“司令,我有重要情况禀报。”杨继才向众人弯腰致礼。

“说。”保安司令长着一副尖瘦猴脸,他木然抬起头,忽然双眼发光,眼睛掠过杨继才落在韩凤荣身上,“这位是?”

“司令大人,民妇是郭长顺之妻。”韩凤荣低眉顺眼,恭敬地回答道。

“司令,现在这个郭长顺是假的,真的郭长顺已经死了!”杨继才上前一步,向打量韩凤荣的上司陈述真相。

“什么?犯人是假的?”司令腾地起身,围着韩凤荣打量了一圈,两个警察警觉地盯着杨继才。

杨继才道:“现有郭长顺发妻韩凤荣作证,韩凤荣,请讲。”

“司令大人,被关着的那个人是假的郭长顺。我丈夫郭长顺十一年前离家出走,前年在杭州被汽车撞死了。这个人冒名顶替我丈夫,来这儿找寻宝藏。我想家里没个男人,实在是没法过日子的……我就收留了他。”韩凤荣避开司令的双眼,低下头继续申告,“他的口音、声音都跟我丈夫不一样,长相也不是一模一样,仔细核查就能查出破绽!”

“把野汉子当自己的男人,这个案子有点儿意思。”司令摇着头晃动身子,对两位警察说,“看来二位今天走不了喽,我们要陪这位漂亮大嫂会审假丈夫!”

胖警察瞪着韩凤荣说:“司令,这其中一定有诈,若这个人是假冒的郭长顺,年前我俩去时,他们为何不如实相告?”

“对呀,他们要讲明情况,也不会发生那场争斗。”瘦警察上前接道。

“我当时是顾及自己的名声,这才……”韩凤荣求助地望着杨继才。

“司令大人,说来郭长顺是我的同学,去年春天,牢里的这个阿顺来县府,我与他打招呼,他竟然认不出我了。”杨继才道,“我說,‘咱们是老同学,你不认识我了?’他装作用力回忆的样子说,‘真对不起,前年出了事故,伤好后失去记忆了’,我报出姓名,他说他想起来了。后来,我请他和他的管家吃了顿饭,谈起学堂里的往事,他一直附和我,现经韩凤荣说起,我深感疑点重重,此人不是郭长顺,尽管他确实和郭长顺长得很像。”

“真有此事?”司令狡黠地盯着杨继才和韩凤荣。

韩凤荣道:“我若说谎,天打五雷轰!”

“好,带这个假冒人犯上来,老子要见识一下他的胆量,这小子艳福不浅呀!”司令摘下帽子重重地摔在桌上,坐在太师椅上,望着韩凤荣笑道,“大嫂请坐,呆会儿等我调查清楚,若情况属实,可以不追究命案的事,但本司令要按有伤风化罪处置你们。”

“民妇恳请大人明察。”韩凤荣虽说厌恶保安司令的一脸色相,脸上仍讨好地微笑。她看着杨继才奉命与卫兵提审阿顺,心中默默念叨:我的好阿哥,但愿你能体会我的良苦用心,千万别错过这个机会!

韩凤荣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当她魂牵梦绕的男人出现时,他一口咬定自己就是郭长顺。她只感到眼前一阵发黑,险些栽倒在地上,幸好旁边的杨继才眼明手快,扶她坐到红木椅上。

司令围着人犯绕了三圈,面对他不解地摇头道:“你小子这是找死呀!本司令再说一遍,你若是郭长顺,就是死路一条;若是假冒郭长顺,只追究你有伤风化的责任,你可听明白了?”

“他跟郭长顺是赌友,听说了云山屯宝藏的事,便冒名郭长顺来暗中寻宝。”稳住神的韩凤荣,道出她知道的一切。

阿顺却道:“江湖上有句老话,‘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本来就是郭长顺,怎能改名换姓?大人,我总不能为了活命,忘了祖宗吧?”

“你!”韩凤荣气得发抖,语不成句。

“好,你小子够男人,本司令佩服!”司令挥手喊道,“来人,把手铐打开,中午我为你摆宴送行,我说这位漂亮大嫂怎么会看上你,有种,是条汉子!”

阿顺向韩凤荣道:“凤荣,请原谅我……”

“不!决不!”韩凤荣愤怒地摇头,哭喊道,“你会后悔的!”转身冲出门外。

韩凤荣和她十八岁的堂妹凤鸣住进了浙江省监狱附近的旅店。她们紧跟押解阿顺的车来到杭州。其间,凤鸣多次向姐姐建议,与阿顺他们同车前行,既可一路照顾,也可免去阿顺心中的孤单。韩凤荣决然地摇头,说:“得让他尝尝独自走向死亡的滋味。孤独可以让他清醒,冷静地选择生与死、爱与悲、情与绝……唯有让他经过众叛亲离的痛苦,我们下一步的努力才会有效。”

旅途中韩凤荣很少说话。凤鸣与她讲话,她不是点头便是摇头,心里装满了阿顺的影子。她默默回忆与他共度的时光,体会曾经的温存和激情,仿佛又回到两人相拥缠绵的时刻……

“下车了,今天在这儿住下!”司机的招呼声把韩凤荣从神游中唤醒。她睁开眼,拿起行李木然地随堂妹下车。

除了爱恨交加的阿顺,韩凤荣也会想起真正的郭长顺,想起自己独守空房那一个个难熬之夜,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刻骨铭心的怨恨。这是十一年来她第一次对郭长顺产生如此明确的恨意——过去,她总是在煎熬中期盼他能回心转意,今天望、明天盼,在白天黑夜的交替中延伸心中的希望。母亲也不止一次告诫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耐心等吧。”而此时,不但这一切等待的希望不复存在,而且还要因为他作的孽,牵连自己心爱的男人,她能不恨上心头吗?

“我的阿哥,你干吗非要替这个挨千刀的死鬼受过呢?干吗非要死抱着他的名字不放?你也想让我恨你吗?”韩凤荣心中涌起难言的辛酸。她揉着胸口,竭力想赶走心中愤懑的沮丧……她清楚地意识到:恨也好、爱也罢,都无助于改变残酷的现实。她只有放弃心中的恩怨,全力以赴证明作恶的郭长顺已毙命,才能解救自己心爱的男人。

经过五天旅途劳顿,二人都已疲惫不堪。稍事休息后,韩凤荣走上杭州灯火通明的大街,茫然地左顾右盼,找寻青楼妓院。

民国初期的杭州已显繁华。各地军阀买办和外国洋人拥入这座蜚声海内外的人间天堂,盖别墅、修花园、圈地界,就连外省的风流才子、梨园艺人也汇集杭州,吟诗作画,搭台唱戏,把这座不大的西湖名城闹腾得歌舞升平,“灯红酒绿映佳人,才子富商醉天堂”。韩凤荣走在街上,无暇观赏杭州的夜景,小心翼翼地向路人打听妓院的地址。一个老妇人瞅了她一眼,随口答道:“妓院多着呢,往前就有一家。”

韩凤荣道过谢,疾步向前,远远便看到一座大红灯笼高高挂的门楼,穿着旗袍的妇人在门楼下搔首弄姿。她心里不由一阵紧张,踌躇片刻,便往妓院快步走去。

韩凤荣拖着心力交瘁的身子,一家家妓院寻找郭长顺的旧日恋人苏玉秀——这个能辨别真假阿顺的重要证人。接连两个晚上,她不但没找到苏玉秀,还差点儿被妓院的老鸨强留下。这会儿,她胆战心惊地逃出来,却忘了回旅店的路。她茫然无助地沿街转悠,希望找到投宿的旅店。半夜,天空淅淅沥沥地下起春雨,她四处寻找躲雨的地方。这时,她听到身后一聲文弱的细语:“到这里来吧。”

韩凤荣回头见漆黑的门洞里坐着一位妇人。弯腰走近,夜幕中妇人的白牙一闪,道:“进来避避雨吧,都是可怜人。”

“嗳,谢谢。”韩凤荣紧挨妇人坐到门槛上。

“妹子,听你的口音是贵州人?”虚弱的妇人说着,将她身上裹着的被单分一半为韩凤荣遮挡风雨。

“是。大姐,你怎么在这儿栖身?”韩凤荣这才看清妇人身边堆放着行李,心中不免好奇。

“一言难尽。大妹子,深更半夜,你怎么一个人在雨中?”妇人话题一转,掩饰自己的难言之隐。韩凤荣借着路灯的余光,看清她脸上闪现的沮丧,叹了口气,道出自己来杭州的缘由。

“你要找的妓女叫什么?”妇人听完韩凤荣叙述问道。

韩凤荣道:“她姓苏,名字叫苏玉秀,怎么……”

妇人道:“不怕你笑话,我是被老鸨赶出来的,我有病,不能为他们挣钱了,就被一脚踢出来了,你说的那个苏玉秀就在我们妓院……”

韩凤荣喜出望外,问:“真的吗?她现在还在吗?”

妇人道:“在,平时我和她聊说得来,知道她的身世。”

韩凤荣道:“你现在就带我去找她吧,我这儿有两块银元,算是……”

“大妹子,小看了咱!”妇人推开她的手说,“你现在比我更困难,有你花不够钱的地方。我明早带你去,人家此刻要挣钱,我们只怕连大门都进不去。”

“谢谢你大姐,我遇到好人了!”韩凤荣感激地搂住她的肩膀,亲密地依偎着她。

“别,大妹子快放开手。”妇人忙推开韩凤荣,垂下头盯着地上溅起的雨滴,“我身上不干净。我们就这样坐着挺好。”妇人披上被单,一阵夜风裹着雨点扑进门楼,她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韩凤荣侧着身子,遮挡扑进门洞的风雨,手轻拍着她的后背,道:“等我把事情办完,接你到我家,我们那儿……”

妇人道:“不,谢谢,我是数天过的人了。”

韩凤荣道:“你也不大嘛,只是身子弱,我家管家会医术,还懂养身之道,讓他给你弄个方子调养一下,一定会好起来的。大姐,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马,大家都叫我胖妮儿。过去我白白胖胖的,身体好着呢。”她又是一阵咳嗽,接着一声长叹,“嗨,只要干上我们这营生,黑夜白天颠倒,再好的身子也要毁了,只是早晚的事。”

两个女人你来我往地谈着,不知不觉雨过天晴了。

在凤鸣焦急等待韩凤荣的时候,胖妮儿领着韩凤荣找到了正在睡觉的苏玉秀。经过胖妮儿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说,苏玉秀答应出庭作证。

从妓院出来,胖妮儿根据韩凤荣描述的旅店地形、街景,很快帮她找到了住宿的旅店。心急如焚的凤鸣见到韩凤荣,抹着眼泪哭道:“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呢!”

“对不起凤鸣,让你担心了,姐昨晚迷路了。”韩凤荣笑着接过她手里的食物。

“姐姐,你有办法救阿顺哥了?”凤鸣见姐姐眉梢绽放的笑意,脆声问道。

韩凤荣笑着点头道:“我们来这儿不就是为了救他吗?放心,等我们回去,山上的茶叶早变成钱了,姐姐给你买花衣裳、买好吃的。”韩凤荣倦怠的脸上洋溢出希望之光,仿佛看到和心爱的男人一起,笑逐颜开地把丰收的一袋袋茶叶卖给商贩,收下的银元装满盛钱的木匣……

第十章

对簿公堂认冤罪

水落石出徒伤怀

案子是在阿顺被押解到杭州十六天后开庭的。这天一大早,韩凤荣起床后精心化妆,穿上了湖蓝色的旗袍,原本就是美人胚子的韩凤荣更加楚楚动人,一扫往日灰头土脸的阴郁,妩媚的少妇韵致呼之欲出。她之所以如此用心装扮,是意图用自己夺人魂魄的风情,唤醒决意赴死的阿顺的求生欲望……

胖妮儿受韩凤荣之托,按事先约定请来苏玉秀。三人又仔细演练了一番对簿公堂的证词。她们刚走出旅店,徐秀才神色匆匆地拄着一根竹节手杖,微笑着站在她们面前。

“少奶奶,我没来晚吧,开庭了吗?”徐秀才微微喘着气。

“没有,你来得正是时候。辛苦你了,快,我们屋里说。”韩凤荣兴奋地接过他手上的包袱。众人随后返回旅店。

徐秀才走进客房,将手中的竹杖用力一磕,“哗啦”一声,竹杖爆裂,滚落出几十枚叮当响的银元,几人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雨前茶卖了一百多块现大洋,我带来了一半,怕路上不太平,我想了这招。”徐秀才边说不停地捡拾银元。

“辛苦了,你先休息一下,我们先去法庭。”韩凤荣和众人一起收集散落的银元。

“不碍事,少奶奶,打官司可是头等大事。”徐秀才说着整理行装,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

韩凤荣接过收拢的银元,放进随身的包袱,笑着缓和大家紧张的情绪,道:“今天开门见财,兆头不错,我想咱们一定能得偿所愿。”

众人随声附和,韩凤荣笑意未尽的脸上闪出几丝焦虑。此刻,她内心深处涌动着无法遏制的焦灼与忧虑。她担心自己牵肠挂肚的阿哥死不回头,怕他的固执会葬送自己的所有努力——他的顽固她早已领教过了。刚才的话与其说鼓励大家,不如说是安慰自己。作为一个山野村妇,一个精心策划了这场公堂救人的组织者,肩头的压力不亚于指挥千军万马背水一战的三军统帅。无论她内心怎样翻江倒海,心如乱麻,脸上仍要露出一副安然的神态,不能有丝毫慌张。

韩凤荣瞅了一眼窗外明晃晃的日头,抓起包袱,挽着浓妆艳服的苏玉秀说:“苏小姐,我们走。”

1929年的浙江省高等法院,是一幢长方形的灰瓦白墙的三层楼房。审判大厅在二楼中央,大厅布局似洋人的教堂。除了没有供奉耶稣画像,密密麻麻的长椅和高高在上的审判台,与教堂陈设别无二致。

1929年4月22日上午9时,随着主审大法官李文昌的一声“肃静”,拉开了审理郭长顺案的序幕。

“带人犯!”李文昌低沉威严的声音由上而下滚过大厅,直扑韩凤荣耳畔,她的心往上一提,绷紧了身上的每一根神经。

阿顺戴着脚镣手铐,在法警的押解下缓步走上被告席。全场旁听者伸长脖子向他聚集目光,受害者家属指着他咬牙切齿地低声咒骂,一时间,大厅里嘈杂声四起。

“我知道他是谁!”苏玉秀贴近韩凤荣耳边说,“他叫张毛头,是个赌鬼,和郭长顺不仅长得像,还臭味相投!”

韩凤荣还没来得及搭话,一声清脆的锣声响起,压过了四周的杂音。李文昌一脸威严地喊道:“现在开庭,人犯,报上你的姓名、年龄、籍贯。”

阿顺道:“我叫郭长顺,33岁,贵州省安顺县人。”

李文昌道:“有人告你两年半前,因赌博斗殴杀死田福祥,你有什么要说的?”

阿顺道:“法官大人,人不是我杀的……”

李文昌道:“我们用事实说话,请控方律师出示证据。”

控方律师是位身材敦实、个头矮小的中年人。他向法官和旁听席鞠躬,以律师惯有的风范逼近阿顺,道:“公堂之上你还敢撒谎,我问你,你可认识田福祥?”

阿顺道:“认识,我们算得上是赌友。”

控方律师道:“两年半前的10月10号,你与田福祥是否有过械斗,就是打架?”

阿顺道:“我说过我们是朋友,怎么可能动手打架?”阿顺说着眼睛在旁听席上搜寻,他与韩凤荣目光相遇,双眼一亮,朝韩凤荣使劲地摇头。人们不约而同朝韩凤荣望去,引起律师和田福祥亲属的注意。

李文昌道:“现在请第一证人,赌场老板姚先生出庭作证。”

“法官大人,我以自己的良心向您和神圣的法律作证,站在我面前的这个郭长顺,就是两年前在赌场杀死田福祥的凶手。”一头白发的姚老板指认阿顺。

李文昌道:“请你详细叙述案发过程。”

姚老板说:“当时我在后院陪太太喝茶,听到前面赌场混乱,知道出了乱子,忙丢下茶杯跑进赌场。只见郭长顺手握牛角刀逼近田福祥,田福祥的结拜兄弟正劝说郭长顺:‘别乱来,算你赢了行不?我们和解。’周围的人也在纷纷劝他。我忙叫伙计夺下郭长顺的刀,谁知他挣脱了人,朝田福祥胸口连刺三刀,田福祥便倒在墙角了。田福祥的把兄弟见他不省人事,拔出田福祥身上的刀,追上逃出门外的郭长顺,将刀子捅进了他的肚子,郭长顺捂着肚子逃走了,从此我再也没见过他。”

“好,姚先生退下。现在有请第二证人,赌场伙计崔有禄出庭作证。”律师扭动肥胖的腰身,冲旁听席上的死者家属示意,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随后用蔑视的眼神扫视韩凤荣等人。

“我叫崔有禄,这两年一直在赌场当伙计,大前年10月10日那天,我送完水,刚想看郭长顺这桌的牌,就听见田福祥大声咋呼,‘你他妈敢作弊,破坏赌场规矩!’郭长顺说,‘撞到手上的天牌,我没法不要,算你倒霉。’两人为了一张牌争吵起来。田福祥和一个兄弟动手打了郭长顺,抢了他的钱。郭长顺趁他们不备,拔出身上的刀子,逼向田福祥。数钱的两人连忙讨饶,把手里的钱扔给他。郭长顺还是把田福祥逼到墙角,用尖刀捅死了他。”面相敦厚的崔有禄一五一十地陈述所见所闻。

“好,请证人退下。”李文昌居高临下地发出指令。

律师应声起立,面向高高在上的李文昌弯腰致意,道:“法官大人,兩名目击证人证明郭长顺犯有杀人罪……”

“法官大人,我是郭长顺的妻子,我向您证明,席上的这个人并不是我丈夫郭长顺,而是另有其人!”

韩凤荣挺身而出,她的话令全场哗然。李文昌大吼一声“肃静”,敲响手中的法槌,四周的议论声渐渐平息。

“台下妇人为何信口雌黄,扰乱公堂是要坐牢的,这点你可知道?”李文昌大声质问。

“我是郭长顺的结发妻子韩凤荣,请法官大人允许黄宗贤律师替我申诉。”

“荒唐、真是荒唐至极!”台前的控方律师向李文昌激动地道,“法官大人,这是玩的金蝉脱壳!”

国字脸、眉眼清秀的黄宗贤律师从旁听席上站起来,向李文昌请示道:“法官大人,请允许我代韩凤荣申诉……大人,如果我们无法搞清这位男士的真实身份,又如何能以杀人罪审判他呢?”

“好,本院曾问被告请不请律师,他回绝了我们,现在你就做他的律师,这也符合我们民国提倡的新民主。”相貌威严的李文昌挥了挥手,示意黄宗贤坐到辩护律师的位置上。

黄宗贤在众人的注目下,站在辩护律师的位置上,道:“法官大人、诸位同胞,生活中我们经常看到两个模样相近的人,我们眼前这位到底是不是郭长顺,请证人来作做说明,有请苏玉秀小姐出庭。”

正与韩凤荣四目相对的阿顺,听到苏玉秀的名字,浑身一震,流露出些许的慌乱。

一袭盛装的苏玉秀忐忑地走出旁听席,浑身微微颤抖,眼里窝着泪。她带着激动的哭腔陈述道:“我是十一年前和郭长顺从贵州老家私奔到杭州的。刚来不久,郭长顺就沾上了赌博恶习,我们仅有的一点儿钱输光后,他就把我卖到了妓院。数月后,他和这个真名叫张毛头的人一起来妓院找我要钱。我骂他无耻,他便打我,还羞辱我……”泪水流出眼窝,顺着她涂满脂粉的脸颊滚下,脸上留下一道道脂粉染红的泪痕。

“请说正题,我们不是听你来讲故事的。”控方律师不耐烦道。

“请你再说一遍,庭上的这个人叫什么?”黄宗贤律师指着阿顺,询问已是泪人的苏玉秀。

苏玉秀道:“他叫张毛头,不是郭长顺,虽然他们长得像,但是真的郭长顺,扒了他的皮我也不会认错,不是这个人!”

大厅里响起窃窃私语,田福祥的家属也交头接耳,商讨对策。

黄宗贤扶着苏玉秀退下,返身上前质问阿顺:“请问我们该称呼你郭长顺,还是该叫你张毛头?”

一直低头沉默的阿顺抬头答道:“你们白费心思了,我就是阿顺!”

“我们还是让事实证明一切,请第二证人、郭长顺之妻韩凤荣出庭。”黄宗贤律师优雅地朝韩凤荣打着手势。

控方律师凑上来轻声说:“黄大律师,看来你的当事人并不合作,你是在拿自己的名声开玩笑。”

“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黄宗贤微微一笑。

韩凤荣身穿湖蓝色旗袍,风姿绰约地款步上台,她的风采和美貌,在人群中引起骚动,有人脱口而出:“嘿,真漂亮!”

韩凤荣带着柔情似水的眼神走近阿顺,道:“我不管你以前做过什么,只希望你现在诚实面对法官,说出你的真实名字。”

阿顺躲闪着韩凤荣的目光,颤抖着嘴唇由衷感叹道:“凤荣,你今天真美,庆幸我此生……”

“说——你到底是谁?”李文昌法官前倾身子,直逼阿顺。

“快回法官大人的话。”控方律师眨着狡黠的小眼威逼阿顺。

“我……我是阿顺。”他扬起头故意避开韩凤荣。

“不,你撒谎!”韩凤荣近似疯狂地喊道。

“法官大人,犯人再次供认不讳,没必要再浪费时间了。”控方律师想促使法官尽早结案。

韩凤荣大叫道:“他不是郭长顺,他不是我的丈夫!从他第一天到我家,我就知道他不是我男人……”

“既然你知道他是冒名顶替的,为什么还要和他一起生活呢?”控方律师紧盯着韩凤荣问。

看着逼到眼前的律师,韩凤荣犹豫片刻,还是说道:“郭长顺丢下我,一走就是十年,我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我需要男人,况且他们长得也像,我也就没戳穿他……”

四周响起嘲笑声,风言风语让韩凤荣满脸通红。此刻,她既难为情又满脸焦急,为救阿顺的性命,她不顾羞耻地道出了自己的心声,以期打动所有人,包括这个倔强的男人。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她所做的一切都未能阻止这个男人赴死的决心。

“别浪费时间了,我承认是我杀了田福祥,法官大人,请宣判吧!”阿顺决然地昂起头,冲审判台大声喊道。

“我的冤家呀,难道你就这么想死?”韩凤荣抓住阿顺的肩头,一字一顿悄声低语,“看见秀才了吗?雨前茶卖了一百多现大洋,张毛头,你忘了你一手建起来的茶园了吗?”

“我不是张毛头,我就是阿顺,难道我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吗?”阿顺忍着刺痛的心,转身背向韩凤荣。此时,他听到内心响起一声刺破长空的哀号,心如刀绞……

“法官大人,该定案了,黄宗贤律师听任两个女人一派胡言,可这改变不了当事人一心伏法的担当……大律师,别激动,听我说完。”控方律师向欲作反驳的黄宗贤拱手作揖道,“其一,公堂之上乃体现中华民国神圣法律的地方,怎能听信一个丧失良知、毫无羞耻的妓女的证词;其二,被告之妻为救丈夫,演了一场不认夫君的闹剧。法官大人,在座的国民同胞,这恐怕连八岁孩童也骗不过去吧?荒唐!”

“就你所言暂且不作争论。”黄宗贤微微一笑,“我问你个简单的问题,哪个活得好好的人愿意去死?这个被告不要律师,拒绝生的希望,难道这里面就没有隐情?”

控方律师道:“他是在负罪感的压力下寻求解脱!也是男子汉敢作敢当的表现。”

黄宗贤道:“什么负罪感?哪来的负罪感?杭州近郊的萧山镇,有人认识张毛头。法官大人,我请求休庭,将被告押往萧山镇公审,验明正身,看他肚子上是否有刀伤……”

“好了!我就是阿顺,是我杀的人,别费事了,我只求早死早托生!”阿顺依然昂着头大声喊道。

韩凤荣冲上来,挥起手欲打阿顺,目光与他炽热的眼神相撞,手不由得滑落下来,无力地喊了声:“冤家!”怔怔地望着他,湿润的眼睛像窝着晶亮的水银。

法官李文昌清了清嗓子道:“现在本庭宣判,郭长顺杀人罪名成立,判处死刑,两日后执行!”

“凤荣,对不起……”阿顺望着韩凤荣语不成句。

韩凤荣傻傻地望着他,整个身子旋转起来,晃得她头晕目眩,两眼发黑,身子前倾,本能地扑向阿顺,撞在他面前的木栏上,瘫在地上。

“凤荣!”阿顺撕心裂肺地吼叫,他撞开栏杆,扑到韩凤荣身上。法警迅速反应,冲上前揪住他的头和身体,企图带走他。阿顺拼命挣扎,抓住韩凤荣的衣服不放,嘴里不停地呼喊她,全场大乱。徐秀才等人呼喊着阿顺和韩凤荣的名字,想冲破法警的阻挡进场救人。李文昌法官站在审判席上高喊:“快,把犯人押走!”

法警见无法带走阿顺,只好揪住他的头发,用力将他的头撞击地板:一下、两下、三下……

“咚咚”的撞击声中,阿顺呼喊韩凤荣的声音越来越小,手依旧抓着韩凤荣的衣服……

一个月来,韩凤荣一直陷在失去男人的哀伤中。她整日昏昏沉沉,一句话不说。除了维系生命的少量进食,她终日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见任何人,即使陈妈带来兰兰和福安,她也只是心不在焉地爱抚一下,说一两句不知所云的话,便挥挥手让他们离开。韩凤荣的状态让郭家大院的人为她捏了一把汗。

韩凤荣就这样躺着想已不在人世的阿顺,偶尔,她也会想那笔失踪的财宝,揣摩它的去向。

一个月明星稀的午夜,韩凤荣悄悄爬上云山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那棵百年古树,想沿着阿顺发现宝藏的路搜寻一遍。

她站在树杈上,刚想歇口气,关圣殿里传出了两个人的对话。

“好家伙,你看这块金子怕有一斤多重吧,我们可真是发了!”

“几百年来有多少人找它,都是美梦一场,还是咱哥俩有福气呀。”

韩凤荣听声音耳熟,忙屏住呼吸,悄悄爬上关圣殿墙头,借着里面透出的光亮,看见寺里的住持和采買围着一堆耀眼的黄金珠宝,逐个把玩、欣赏。

住持道:“老弟,幸亏当年你我来此隐姓埋名,耐着性子找寻这些宝贝,否则,你还在贵阳城里当混混呢。”

“是呀是呀,多亏你老哥领路,小弟这后半生可有指望了。老哥你看,这些财宝咱们怎么分?”

韩凤荣倒吸一口凉气,她万万没想到令人敬重的云山寺住持,竟是一个披着袈裟的寻宝人!正当她惊讶不已,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入关圣殿。

“把我的东西放下!”郭长顺一身黑衣,握着带柄的长刀走进关圣殿。

“你……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死了吗?!”住持惊奇地盯着他,手里的金元宝落到了地上。

“感觉奇怪是吗?告诉你,在杭州被枪毙的是张毛头。我杀了人之后,为了逃避官府的通缉,便决定跟他互换身份,我并没有告诉他我杀了人,只是告诉他,我身体残缺,无颜面对父母妻子,已经决定不再回来,不再做郭长顺,而张毛头在这世上已无亲人,我和他互换身份后,这里的一切都归他所有,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郭长顺了。他信以为真,跟我约法三章,互换了身份,如今他死了,张毛头找到的宝藏理应归我!”郭长顺一把抢过装珠宝的口袋,住持和采买欲想争夺,郭长顺晃动手中长刀,银光一闪,二人退缩到了一旁。

“天哪,原来该死的郭长顺一直在骗我!”韩凤荣心里连连叫苦,她睁大眼静观事态发展。

“你不能独吞,多少分我们一点儿,要不我们和你拼了!”采买拾起滚落在脚边的金元宝,凶狠地瞪着郭长顺。

住持道:“你不怕我们告你畏罪潜逃吗?你家人可就在我们眼皮底下!”

郭长顺冷笑道:“别做梦了,我已是死过几回的人了,还在乎他们吗?自我离家那天起,我就是一个无牵无挂的人!家人?我连亲生的父母都不在乎,何况是生了野种的妻子和那个野种!”

“郭长顺,你竟然如此无情无意!”韩凤荣愤怒地吼道,扑向洋洋得意的郭长顺,身体重重地砸在他身上。郭长顺手里的袋子掉在地上,金块、珠宝撒落满地。

“我的金子……”郭长顺推开压在身上的韩凤荣,痛苦地呻吟。

韩凤荣艰难地抬起头,伸手抱住郭长顺的胳膊,发疯似的一遍遍发问:“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韩凤荣醒来时,午后的阳光正好从后院西墙上爬过来,福安躺在她身边,不停地蠕动手脚,嘴里发出尖厉的哭声,抗议被人冷落。

韩凤荣瞅了一眼哭泣的福安,头部一阵紧似一阵的疼痛,她下意识地伸手揉搓自己的脑袋,自言自语道:奇怪,怎么这头真像撞着人了一样疼,不是做梦嘛……这个梦又暗示了什么呢?

“小姐,太好了,你终于醒了。”翠花匆匆进屋,拾起地上的纸条递给她,“小姐,这纸条可是你一直攥在手心里的……”

“快给我——我怎么把它弄到地上了?”韩凤荣着急忙慌抢过纸条,宝贝一样地护在胸口。

翠花抱起哭闹的福安,道:“小姐,你回来这么久,头一次睡这么长时间,头疼好些了吗?”生过孩子的翠花出落得白白胖胖,富态而柔美。

“是吗。”韩凤荣答非所问,仍在回味梦里的情节。

“小姐,你终于说话了,太好了!”翠花见哑巴探头进来,冲他瞪眼,“你来干吗,还不快去忙田里的活。”

哑巴抱拳弯腰向韩凤荣问安。“去、去、去。”翠花斜眼瞪他,转身哄着怀里的孩子,“哦,宝贝别哭了……”

哑巴瞅着韩凤荣退到门口,眼里流露出深深的怜惜与关爱。韩凤荣木然地收回目光,打开手里的纸条,神色贪婪地咀嚼每一个字:

凤荣,请原谅我的一意孤行。遇上你是我此生最大的幸福:我做梦都想不到,像你这样漂亮聪明的富家小姐会爱上我,而且,你还愿意为了救我不惜名声、不顾家业,是多大的福报让我享有这一切?

而我,一个臭名昭著的赌鬼,从未被人正眼瞧过,没干过一件拿得出手的事。但是此刻,我的良心让我决定誓死捍卫你的名声,像个男子汉一样为心爱的人,以死报恩、以死重生。唯有如此,我张毛头一世恶名,才有可能因为你而改变……我怎么可能舍弃这个千载难逢、重新做人的机会呢?

再说,为了我们的福安,我也应该慷慨赴死,我想他会为我自豪的。

我种下的那片茶园,会保你们母子衣食无忧。若有缘法,你也会得到圆满。别为我难过,带着你的爱,我到哪儿都不孤独。

落款画了个夸张、变形的笑脸。

韩凤荣入定般瞅着纸上的笑脸,嘴中轻声呢喃:“你个傻宝,临死的人了,怎么笑得出来……”

这时,陈妈慌张地跑来,嘴里喊道:“少奶奶,刚从省城回来的冯嫂男人说,他在省城的赌场里见着少东家了!”

“瞎说什么,一定是他看错了。”抱着孩子的翠花瞪她一眼,“快把小姐的藥端来。”

“不,那可能真的是郭长顺。”韩凤荣一字一顿道,“只是不是我的他啊!”

翠花和陈妈面面相觑,悄无声息地看着她,都以为韩凤荣伤心得精神失常了。翠花强忍泪水走到床边,把笑脸盈盈的福安举到韩凤荣面前。

韩凤荣看着儿子,眼里的泪水无声地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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