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精英—教条式—怀疑主义”:当代美国“阴谋文化”批判
2022-02-02杨子飞
杨子飞
一、引言:“阴谋文化”的盛行
2020年的美国,以令人震惊的混乱冲击着全人类的眼球,直到今天,这种混乱依然未曾停歇。美国的混乱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政治的混乱,民主与共和两党恶斗不断,尤其是总统选举,一度演变为未遂暴力“政变”,民主政治陷入空前危机;二是社会的混乱,集中表现在抗击新冠疫情上的诸多乱象,不仅公共卫生的警笛此起彼伏,而且社会也陷入了严重分裂。可以说,当今美国已经陷入了整体性的国家危机当中。
与此危机相伴随的是另一个显著的文化现象,那就是充斥于当今美国社会主流思想中的“阴谋文化”(conspiracy culture)。比如关于新冠病毒起源的阴谋论,或者认为新冠病毒是中国人为制造甚至是恶意投放的,或者认为新冠病毒是民主党人蓄意编造的惊天谎言。在特朗普支持者冲击国会事件之后,立刻就有阴谋论认为整个事件是民主党操纵的,旨在将特朗普永远钉在反民主的历史耻辱柱上。2021年1月11日,美国社交媒体推特公司宣布永久性封停7万多个帐户,理由是这些帐户主要用于分享所谓QANON阴谋论内容。QANON是一个支持特朗普的神秘右翼白人至上阴谋论组织,他们宣扬美国政府的背后存在一个“深层政府”(deep state),“深层政府”操纵了2020年美国大选,而特朗普是反抗美国深层政府的伟大战士。诸如此类的阴谋论不胜枚举。有美国学者认为,当前美国正处于现代史上少有的阴谋论思维进入主流政治领域的时期。1Judith Grant, A Discussion of Russell Muirhead and Nancy L. Rosenblum's A Lot of People Are Saying: The New Conspiracism and the Assault on Democracy, Perspectives on Politcs, vol. 4, 2020, pp. 1152-1153.
有必要指出的是,“阴谋文化”并非今天才出现在美国社会当中,恰恰相反,长期以来,阴谋文化一直充斥于美国当代社会的主流思想中,并对时事话语造成了负面影响。2Robert Alan Goldberg, Enemies Within: the Culture of Conspiracy in Modern America, New Hay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1, p. 1.2001年“9•11”恐怖袭击之后,就有阴谋论认为美国政府提前知晓恐怖袭击会发生,但故意让其发生,甚至推波助澜。2006年由俄亥俄州立大学开展的一项调查显示,36%的人认为美国联邦当局要么参与了“9•11”恐怖袭击,要么没有采取任何行动阻止恐怖袭击的发生,因为当时联邦当局希望美国向中东开战。3Carl Stempel, Thomas Hargrove and Guido H. Stempel, Media Use, Social Structure, and Belief in 9/11 Conspiracy Theories, Journalism & Mass Communication Quarterly, vol. 2, 2007, pp. 353-372.奥巴马担任美国总统后,有近三分之一的美国人认为奥巴马刻意隐瞒了自己的出生,因此其任美国总统是有违美国宪法的。4Jaclyn Howell, Not Just Crazy: An Explanation for the Resonance of the Birther Narrative, Communication Monographs, vol. 4, 2012, pp. 428-447.可以说,自20世纪中期以来,阴谋论已经成为美国文化中最明显和持久的线索。5Gordon B. Arnold, Conspiracy Theory in Film, Television, and Politics, Westport, Connecticut, London: Preaeger, 2008,p. Vii.
虽然说阴谋论作为一种社会现象早已存在,但是阴谋论作为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却是在当代才出现的。美国政治学者研究发现,大部分美国人至少信奉一种阴谋论,而每种阴谋论通常俘获的信众达到所有人口的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6Sunstein C R and Vermeule A, Conspiracy Theories: Causes and Cures, Journal of Political Philosophy, vol. 2, 2010,pp. 202-227.当阴谋论广泛传播,并被相当数量社会成员所信奉时,甚至成为人们看待事物的潜意识时,阴谋论就不再仅仅是阴谋理论,而是进一步上升为“阴谋文化”,成为社会主流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它就不再仅仅停留于少数个体的思维层面,而是必然蔓延到社会公共层面,进而产生重大的社会和政治影响。
毫无疑问,上述两种现象(美国整体性危机和“阴谋文化”盛行)绝非孤立存在。恰恰相反,“阴谋文化”的盛行与当今美国的整体性国家危机有着紧密相关性。本文的目的就在于,深刻揭示“阴谋文化”的本质属性,探索“阴谋文化”与当今美国国家危机的内在关联。
二、“阴谋文化”的本质:“反精英—教条式—怀疑主义”
将信奉阴谋论的人归结为“妄想狂”或“类精神分裂症”1David Barron, Kevin D Morgan, Tony Towell T and Boris Alterneyer, Associations Between Schizotypy and Belief in Conspiracist Ideation, Personality & Individual Differences, vol. 70, 2014, pp. 156-159.是轻率的,或者调查哪些人更容易接受阴谋论观点(比如法国学者研究发现,拥有极端政治立场的人更容易信奉阴谋论),2法国2013年的一项民意调查询问受访者对以下说法的观点:“并不是政府在治理着法国,事实上我们不知道谁在幕后操纵着。”统计显示,信奉阴谋论观点百分比最高的是勒庞的选民(72%)和让—吕克•梅朗雄的选民(56%)。众所周知,勒庞是法国极右势力的代表,梅朗雄是法国极左势力的代表。参见[法]让—布鲁诺•勒纳尔,贺慧玲译,《信奉阴谋论的原因》,《第欧根尼》2016年第2期。同样无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和面对“阴谋论文化”,因为信奉阴谋论的人与阴谋论本身完全是两回事。我们有必要深入“阴谋文化”的思维逻辑中去,才能真正理解“阴谋文化”的本质属性。
“阴谋文化”首先表现为一种强烈的怀疑主义倾向。当某个重大事件发生时,阴谋论信奉者会首先怀疑官方或主流媒体的报导,因为他们倾向于认为官方总是为了自身不可告人的目的而试图掩盖事实,而受官方控制的主流媒体则会配合官方做虚假的报道。比如在2020年美国总统选举过程中,当拜登在几个关键摇摆州由原来的落后一夜之间变成微弱领先,主流媒体纷纷宣布了拜登的胜选,而阴谋论者却对此新闻嗤之以鼻,认定主流媒体一直在制造假新闻。
要知道,怀疑本身并没有问题,甚至它很大程度上还是理性的表现,科学的态度首先就是怀疑的态度,因为科学逻辑遵循的基本原则是:相信任何没有充分证据的事情,在任何地方对任何人而言,永远是错误的。在这个意义上,不能简单地谴责阴谋论者是非理性的,实际上往往是那些谴责别人为阴谋论者的人被谴责为是非理性的。
但是,必须立刻指出的是,科学的怀疑是一种探询式的、开放式的怀疑,科学怀疑的真正起点是“我不知道真相是什么”,因此“我要运用自己的理智去探索真相”,并且“我也愿意与其他人交流、对话,以便更好地了解真相”。而阴谋论的怀疑是一种教条式的、封闭式的怀疑,阴谋论怀疑的起点是认为某个事件背后是一个阴谋。阴谋论者不是因为“不知道”真相而怀疑,而是因为(自以为)“知道”真相而怀疑。面对某个社会或政治事件,阴谋论者不去寻找事件背后的一般性原因,比如自然规律或阶级矛盾等,而是去寻找事件背后所谓隐秘的个人或团体。可以说,对阴谋的预设既是阴谋论逻辑的起点,也是阴谋论逻辑的终点。
因此,这种预设了结论的怀疑就注定不会导向积极的面向真相的探索,更不会积极地与他人展开对话,而只是沉浸在自己的论证逻辑中。在独白型信念系统中,每一个信念都可以作为其他信念的证据,进行循环论证,这意味着阴谋论者掌握的信息越多,他们就越可能相信自己提出的阴谋论逻辑。1Ted Goertzel, Belief in Conspiracy Theories, Political Psychology, vol. 4, 1994, pp. 731-742.在此意义上,阴谋论并非没有逻辑,恰恰相反,其“逻辑”具有强大的统合力,能够将众多的事件和纷繁的信息统合在一个阴谋计划之内。
我们可以看到在阴谋文化中普遍存在一种“确认偏差”(confirmation bias)2Joshua Klayman, Varieties of Confirmation Bias, Psychology of Learning & Motivation, vol. 32, 1995, pp. 385-418.现象,即当人们在主观上认定某种观点时,便倾向于寻找能够支持和强化这一观点的信息,同时忽略或否定与之相悖的信息。实证研究也证明,信奉某种阴谋论的人更容易信奉自己所在党派或所支持党派提出来的阴谋论,如民主党人比其他人更倾向于认为共和党的小布什总统提前知晓“9•11”恐怖袭击,而共和党人则比其他人更倾向于认为民主党的奥巴马总统并不具有美国国籍。3Niloufer Siddiqui, Who Do You Believe? Political Parties and Conspiracy Theories in Pakistan, Party Politics, vol. 2,2020, pp. 107-119.这种“确认偏差”现象在社交媒体时代尤其普遍,因为社交媒体就是一个个回声室,“点亮在看”“点赞”“共同关注”等程序设置,让人们可以在社交媒体上反复听见自己的回音,看见他们想看见的,听到他们想听到的,从而不断印证自己既有的观念,人们借此可以“创造属于自己的真相”。如果有人试图对阴谋论提出反对意见,则立刻会被认定为是阴谋实施者正试图掩盖阴谋,或者被归结为另一个更大阴谋的一部分。所以我们看到,阴谋论者很少转变自己的态度,更是很少放弃自己原有的信念。
由此我们可以确定,“阴谋文化”的怀疑主义并非科学的怀疑主义,而是一种“教条式的怀疑主义”,这种“教条式怀疑主义”不是探询真相的怀疑主义,而是已经预设了特定“真相”的怀疑主义,或者说这种怀疑主义只是为了证明已经预设了的特定“真相”。这种预设的特定“真相”就是任何重大事件背后都隐藏着一个邪恶的精英或精英集团,他们蓄意策划了一个个阴谋事件。4Jeffrey M. Bale, Political Paranoia V. Political Ralism: On Distinguishing Between Bogus Conspiracy Theories and Genuine Conspiratorial Politics, Patterns of Prejudice, vol. 1, 2007, pp. 45-60.比如“9•11”事件是小布什及共和党精英一手策划的,2008年金融危机是犹太金融资本家罗斯柴尔德家族一手策划的,2020年美国大选是被外国势力操纵的。就连飞机在天空中飞过所产生的白色长痕,都会被阴谋论者解释为,美国政府为了控制气候以及军事目的而在高空扩散的化学物质。事实证明,阴谋文化的确更容易在这种盛行极端政治怀疑主义的社会氛围中滋生和扩散。5Mark Fenster, Conspiracy Theories: Secrecy and Power in American Culture, Mini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99, p. 71.可见阴谋论思维本质上是一种思维定势,甚至可以说它是一种“特殊的智性缺陷”6Cassam Quassim, Vice Epistemology, Monist, vol. 2, 2016, pp. 159-180.,因为它总是倾向于看到比实际存在的阴谋多得多的阴谋。毫无疑问,世界从来不乏阴谋,自从有人类以来就有阴谋活动的客观存在,但试图用阴谋来论世界就是一种典型的教条主义。从此点出发,那种认为“由于阴谋在产生,那么相信阴谋在产生就不是不合理的。因此,成为一个阴谋论者就不是不合理的”,1Don Fallis, What to Believe Now: Applying Epistemology to Contemporary Issues by Coady, David, Australasian Journal of Philosophy, vol. 2, 2014, pp. 391-394.这种为阴谋论辩护的观点严重混淆了事实与理论之间的界限,从阴谋客观存在的事实并不能推导出“阴谋的理论”(conspiracy theory)。
更进一步来看,“阴谋文化”之所以教条式地寻找事件背后的阴谋,是因为它更深地假设了精英或精英集团是邪恶的,假设了精英与大众之间是一种水火不容的对立关系。阴谋论总是试图“描述和阐释邪恶”2Michael Barkun, A Culture of Conspiracy: Apocalyptic Visions in Contemporary America, Journal of Popular Culture,vol. 2, 2010, pp. 321-322.,因此它预先假定了精英是邪恶的。精英总是被“阴谋文化”描绘为虚伪、自私、贪婪、无恶不作的黑暗形象。比如在美国的“阴谋文化”中,像总统这样的权力精英总是被想象为好战分子,像编辑、记者这样的文化精英总是被刻画为谎言家,而像比尔•盖茨这样的经济精英总是被描绘为恋童癖。更奇特的逻辑是,精英不仅是邪恶的,而且还是强大的,甚至是无所不能的,否则他们就不能成为精英,更不能策划一个个惊天大阴谋。卡尔•波普尔认为,用秘密集团的阴谋行动来解释社会现象,乃是“宗教迷信世俗化的典型结果”。“阴谋社会理论,不过是有神论的翻版,对神的念头和意志主宰一切的信仰的翻版。”3[英]卡尔•波普尔:《猜想与反驳》,傅季重、纪树立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489~174页。如果说“阴谋论就是人类假想中的海怪”4[法]热拉尔德•布罗内:《为什么阴谋论会如此兴盛?——以<查理周刊>为例》,马胜利译,《第欧根尼》2016年第2期。,那么精英就是这个“海怪”的“真身”,它们像神一样的强大,不过是邪恶的。
可以说,隐藏在“阴谋文化”深处的教条是反精英主义,对“阴谋文化”最准确的定性应该是“反精英—教条式—怀疑主义”;也就是说,“阴谋文化”是反精英主义、教条主义和怀疑主义的混合物。其中,“怀疑主义”只是其诱人的外表,而“教条主义”是其深层的底色,“反精英主义”则是其内在的真正核心。只有在清楚理解这一点基础之上,我们才能明白为什么“阴谋文化”会催生戴着理性面具的“反智主义”(Anti-intellectualism)和促成打着民主旗号的“民粹主义”,最终导致严重危机的到来。
三、“阴谋文化”的社会后果:戴着理性面具的“反智主义”
自现代启蒙运动以来,西方社会逐渐世俗化、理性化,宗教的力量逐渐退到了私人领域,而科学逐渐占据公共领域,并且日渐成为现代西方社会的基石。近几百年来,科学所崇尚的理性精神一直是西方社会的基本品质,科学家一直是西方社会知识的权威来源,科学知识一直是西方社会的基本共识。也正因为此,才奠定了现代西方文明的强大。
然而,在“阴谋文化”的腐蚀之下,现代西方社会的基石正在被撼动。在“阴谋文化”氛围里,人们对知识精英的普遍想象是这样的:以科学家为代表的知识精英长期是真理的代言人,理论上说他们唯真理是从;但现实中的知识精英往往并非如此,而是经常被金钱和权力收买,知识精英与政治精英、经济精英合谋共同欺骗、剥削和奴役普通大众。又比如英国脱欧派领导人迈克尔•戈夫直言不讳地说,“英国人已经受够了专家”;美国前总统特朗普也曾多次推动没有证据的阴谋论,表现出对专家意见或证据的漠视。美国联邦政府不允许其职员谈论全球气候问题,因为他们认为,全球气候变暖是由于人类大量排放二氧化碳这种理论纯粹是一个阴谋,是当代科学家和各国政客(尤其是发展中国家政客)共同编造的谎言,目的只是强迫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发达国家以牺牲经济发展为代价减少碳排放。所以,当我们看到美国政府毅然决然地退出巴黎协定,就无需惊讶了。另一个典型例子是关于如何应对新冠病毒,当美国“抗疫队长”福奇批评特朗普政府的抗疫举措之后,福奇也被阴谋论者认为是被民主党收买了。
在“阴谋文化”的渲染之下,专家、知识精英不再拥有因掌握知识而产生的光环,而是被推到了普通大众的对立面。知识不再神圣,相反,知识只是权力的附庸。他们的基本理念是:我们对世界的所有知识,都是从强加给我们的权力模式中推断出来的。所有的事实都是由知识建构的,而知识是由权力建构的,因此所有的现实都是由权力建构的。1Maurizio Ferraris, New Realism and New Media: From Documentality to Normativity, in Juliet Floyd and James E.Katz (eds.), Philosophy of Emerging Media: Understanding, Appreciation, Application,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6, p. 62.在这种观念催化下,一种戴着理性面具的“反智主义”出现了。
“反智主义”并非反对理性本身,它只是反对被知识精英所垄断的那种理性。要知道,没有一个被称为“反智主义”的人会承认自己是反智的,“阴谋文化”也并非以无知为荣,恰恰相反,他们认为只有自己是真正理智的,甚至觉得自己是人类理智的最后一块堡垒。而这正是“反智主义”吸引力之所在:人们普遍渴望把自己看作是知识渊博的,而知识精英却一再说我们是无知的。2Tomas Nichols, The Death of Expertise,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7, p. 16.“反智主义”可以被看作现代平等主义在智识领域的极端延伸,阴谋论者要在智识领域实现最终的平等。“反智主义”本质上与知识无关,而是与政治相关。
带着这种渴望平等的冲动,“反智主义”首先完全接收了阴谋论的反精英主义立场,只是进一步将它运用在了智识领域。按照这一思路,“真正的敌人不是美国对苏联,或者政治左派对右派,而是那些操纵历史之阴阳的人”,巨富、顶尖科学家和政治家组成的精英集团通过各种心灵控制(Mind Control)组织和行动来控制整个世界。3Jim Keith, Mind Control, World Control: The Encyclodia of Mind Control, Illinois: Adventure Unlimited Press,1998, p. 28.阴谋论者以偏执的方式激烈攻击专家学者、媒体编辑、大学教授等知识精英。有一个事件极富象征意义:2015年,美国密苏里大学因为清理学生用粪便涂抹出的纳粹党徽,而激起了学生的罢课及示威。学校为了安抚学生,最终将与学生产生冲突的教师辞退。当时《大西洋月刊》上的一篇文章评论说,美国未来精英的价值观不是言论自由,而是十足的偏执。1Tomas Nichols, The Death of Expertise,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7, pp. 101-102.宣称“专家已死”也许有些言过其实,但知识精英长期拥有的权威地位已经不复存在,当今美国社会在抗疫过程中表现出的种种反科学、反专家现象就是最好的证明。
其次,“反智主义”还挑战了已经成为常识的科学知识,最典型的一个例子就是“平地理论”(Flat Earth Theory),该理论不仅历史悠久,而且在当代美国颇为盛行,特朗普的支持者中也不乏其人。该理论认为地是平的,几百年来人们所接受的关于地球是一个球体的观念,完全是现代科学家蓄意编造的谎言。2Jeffrey Burton Russell, Inventing the Flat Earth: Columbus and Modern Historians, New York: Praeger, 1997, pp. 69-70.如果有人拿出地球的照片来证明,他们则会立刻援引阴谋论的证据来证明照片也是假的,因为他们认为人类太空旅行本质上也是假的——当年美国宇航员登陆月球一事,其实只是美国总统肯尼迪和苏联领导人赫鲁晓夫的私下交易:苏联人同意美国人编造一份登陆月球的影像资料,以换取美国人同意苏联人获得对古巴的控制权。如果太空旅行是一场骗局,那么所有关于地球的照片都可以忽略。此处我们再一次看到了阴谋论对于“反智主义”的支撑性作用,没有一个又一个的阴谋论做支撑,“反智主义”将很难自圆其说。
尽管听起来有点匪夷所思,但“反智主义”者却是极其认真的,他们并非只是随口瞎编,所以把“反智主义”简单地定性为人格缺陷、认知障碍是有失公允的,因为他们还试图提出自己的方法论。“反智主义”者认为现代科学复杂的不可接近性(比如深奥难懂的数学和常人无法获得的实验设备)是错误的,主张用常识方法给出证据和结论,而不需要特殊设备或专业知识。3Christine Garwood, Flat Earth: The History of an Infamous Idea, New York: St. Martin’s Press, 2007, pp. 50-55.所谓常识方法就是普通人所能够触及和使用的方法,比如“平地理论”信奉者常常采用肉眼观察湖面的方法,他们认为水是非凸面物质,而足够广阔的湖面看上去是平的,这足以证明地是平的。也正是因为“反智主义”将获取知识的方法从知识精英的垄断中解放出来,放到了每一个普通人身上,以至于给了普通人一种虚假印象,即任何人都能够凭借自己的观察来获取知识,从而受到渴望知识的普通人的青睐。“反智主义”由此完成了对知识精英的“夺权”。
由此看来,科学的权威被“阴谋文化”打倒了,戴着理性面具的“反智主义”瓦解了现代社会共识的基本来源,专家不再合理拥有因其知识而来的话语权优势,民众与知识精英之间的信任关系被切断了,每个人都可以宣称自己是“专家”,每个人都可以发表“自己的知识”。这样一来,社会不仅仅是被分裂了,而且是被撕碎了。当今美国社会的种种乱象,比如在是否要戴口罩、是否要限制社交规模和频率、是否要限制旅行等问题上,美国民众陷入了空前的混乱当中,这正是社会被撕碎之后的证明。
四、“阴谋文化”的政治后果:披着民主外衣的“民粹主义”
美国一向以民主的灯塔自居,并且不遗余力地将自己的民主理念和制度向其他国家推销。长期以来,西方民主政治也几乎成为了现代人唯一能够想象的政治形式,而美国民主又被很多人认为是现代民主政治的典范。这种教条式的想象在“阴谋文化”的冲击下,恐怕就要破灭了。
原因就在于当代美国民主政治在“阴谋文化”的催化下,逐渐演变成了披着民主外衣的“民粹主义”。众所周知,不论民主政治的实现形式有多少种,民主政治的最基本含义却是普遍且公认的,那就是人民做主、主权在民,这是现代民主政治区别于古代君主制、贵族制最基本的一点。然而,受到现代国家地域范围、人口规模、人口结构等现实因素的影响,主权在民的民主政治理念在现实政治实践过程中,只能采用精英政治的形式,亦即人民通过选举自己的代表来间接实现对国家的管理。理论上说,美国的参议员、众议员都是美国人民的代表,这些政治精英理当听从美国人民的声音,并将美国人民的意志付诸政治实践。这是民主政治的美好理想。
然而,现实却极有可能是丑陋的。事实上,总是会存在不愿意倾听人民声音、违背人民意志的政治精英,代议士极有可能并不代表人民。相反,他们极有可能只是代表他们自己,利用自己的政治地位,谋一己之私利,甚至不惜伤害人民的利益。正是因为“人民”和“精英”之间存在潜在的对立关系,成为“阴谋文化”滋生的温床。在美国,这种“人民”和“精英”(尤其是政治精英)之间的紧张关系尤为突出。亨廷顿就认为,美国信念的特性即其反政府性,把政府作为最为危险的权力化身加以质疑,是美国政治思想的主题。1Samuel P. Huntington, American Politics: The Promise of Disharmony, Cambridge, MA: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1981, p. 33.甚至于阴谋论都被看作“大众的抵抗与增加自主权的行动,因为它们对警察、军队以及情报部门行动的透明性与合法性提出了质疑”。2Todd Sanders, et al. (eds.), Transparency and Conspiracy: Ethnographies of Suspicion in the New World Order,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 205.实际上,这种反权力伦理催生出形形色色的阴谋论。就连美国时任总统特朗普都在公开场合说,美国政府背后存在着一个“深层政府”。他的支持者对这种阴谋论深信不疑,并且认为只有特朗普才能打破“深层政府”的操控,将国家权力真正还给美国人民。以特朗普为首的美国联邦政府,主动制造和传播“阴谋文化”,以至于有美国学者认为,联邦政府的行为是阴谋文化的主根(Taproot),将这种现象称为“总统阴谋”(Presidential conspiracy)3Nancy L. Rosenblum and Russell Muirhead, A Lot of People Are Saying: The New Conspiracism and the Assault on Democrac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9, pp. 1-2.。
“阴谋文化”紧紧抓住了民主政治实践中“人民”与“精英”之间的潜在对立关系,并将这种潜在对立关系无限放大。“阴谋文化”保留了对“人民”的美好想象,“人民”作为一个抽象概念(抽象的多数),是无法实施阴谋的;而且“人民”被想象得越是质朴和善良,就越是会成为精英集团阴谋的受害者。与之相对的是,精英(尤其是政治精英)则被“阴谋文化”刻画为隐秘、贪婪的邪恶集团,比如经济精英被称为“达沃斯党”(The Party of Davos),他们蓄意掠夺工薪阶层和中产阶层;在著名的“披萨门”中,希拉里•克林顿则被描绘为美国儿童色情交易的幕后操纵者。又比如认为,政治精英联合经济精英、文化精英、法律精英共同把持了社会的关键领域,蓄意策划了一系列重大事件,他们无恶不作,不惜牺牲人民的利益,只是为了满足自己贪婪的欲望。这些听起来匪夷所思的“政治阴谋论”被一些学者称为“政治妄想症”(Political Paranoia)。1Jeffrey M. Bale, Political Paranoia V. Political Ralism: On Distinguishing Between Bogus Conspiracy Theories and Genuine Conspiratorial Politics, Patterns of Prejudice, vol. 1, 2007, pp. 45-60.
为了打破政治精英对国家权力的把持和对普通人民的剥削奴役,“民粹主义”(Populism)政治应运而生。民粹主义有两个核心特征,一是强调“人民”在政治中的核心作用,在这一点上它继承了现代民主政治的基本理念;二是对精英提出了严厉的批判。2Kirk A. Hawkins, Is Chavez Populist? Measuring Populist Discourse in Comparative Perspective, Comparative Political Studies, vol. 8, 2009, pp. 1040-1067.就像“人民”的含义非常模糊,“精英”的准确定义也并不存在。然而,民粹主义只是简单地将精英作为“腐败势力”与“纯洁的人民”相区别开来,认为腐败的精英阶层为了满足自身的贪欲,主导了国家的政治、经济、文化、媒体或司法。3Matthijs Rooduijn, The Nucleus of Populism: In Search of the Lowest Common Denominator, Government and Opposition, vol. 4, 2014, pp. 573-599.由此可见,民粹主义是现代民主政治“阴谋化”之后的产物,“阴谋化”了的民主政治虽然披着民主的外衣,但是它对民主政治的现实实践形式(精英政治)展开了疯狂攻击。
在民粹主义者看来,现实中的西方现代民主制度已经从本应向全民负责的政治权力演变为自行其是的政治官僚机器,现代民主运动实际上是一场“名予实不予”的虚假运动,民主制成了一个虚假的政治承诺,完美掩盖了以此名义劫掠社会的政党和政治机构。与此相关的是,本应行使代议职能的政党制度现在已经完全“国家化”,因为美国政党已经放弃社会运动,寄生在体制之中,参与对社会的掠夺和分肥。将复杂的社会政治问题简化为极端的善恶斗争,是民粹主义的典型特征。4Kirk A. Hawkins, Is Chavez Populist? Measuring Populist Discourse in Comparative Perspective, Comparative Political Studies, vol. 8, 2009, pp. 1040-1067.民粹主义寄希望于发动民众(阴谋论是发动民众的很好的资源)来打碎现有的政治制度,实现“真正的民主”。
当这种夹杂着“阴谋文化”和“民粹主义”的反政治精英思想泛滥成灾的时候,首先出现的政治后果就是政府的公信力遭到严重削弱。“相信任何阴谋论,就是相信当局可能是恶意的,他们可以掩盖自己的邪恶行为,而对重大事件的官方解释可能是谎言。”1Robbie M Sutton and Karen M. Douglas, Examining the Monological Nature of Conspiracy Theories, in Van Prooijen,J.-W. and P. A. M. Van Lange (eds.), Power, Politics, and Paranoia. Why People Are Suspicious of Their Leaders,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4, pp. 254-272.所以我们看到这样的现象:当美国国会官方认证了拜登当选总统之后,依然还是有大批美国人不认可国会的认证,依然相信美国总统选举存在大规模舞弊的阴谋论,甚至有阴谋论认为拜登是受到了中国的操纵与扶持。可见,在“阴谋文化”的腐蚀之下,美国政府的公信力已经脆弱不堪。
伴随着政府公信力的急剧下降,紧接而来的就是民众对政治态度以及参与模式的改变。有研究者通过调查美国、日本、英国、波兰和爱沙尼亚五个国家的公民发现,持有阴谋信仰的个人倾向于认为政治制度对公民需求的反应较低,这必将影响传统的政治参与模式,最终破坏民主进程核心的态度和行为。2Alberto Ardevol-Abreu, Homero Gil de Zuniga, Elen Gamez, The Influence of Conspiracy Beliefs on Conventional and Unconventional forms of Political Participation: The Mediating Role of Political Efficacy, British Journal of Social Psychlogy,vol. 2, 2020, pp. 549-569.德国美因茨大学社会与法律心理学系教授罗兰•伊姆霍夫(Roland Imhoff)通过比较性实验证明,相信阴谋论会减少常规政治参与、增加非常规政治参与。3Roland Imhoff, Lea Dieterle and Pia Lamberty, Resolving the Puzzle of Conspiracy Worldview and Political Activism:Belief in Secret Plots Decreases Normative but Increases Nonnormative Political Engagement, Social Psychological and Personality Science, vol. 1, 2020.而所谓非常规政治参与,最典型的就是暴力方式。4Kelly M. Greenhill, and Ben Oppenheim, Rumor Has It: The Adoption of Unverified Information in Conflict Zones,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 vol. 61, 2017, pp. 660-676.2021年1月6日,特朗普支持者暴力冲击美国国会事件就是最有力的证明:当民主政治在“阴谋文化”的催化下滑向民粹主义政治之后,极有可能进一步坠入暴民政治的深渊。民粹主义政治和暴民政治之间可以说只有一线之隔。
不难发现,民粹主义和“阴谋文化”在一个关键点上是高度逻辑一致的,那就是反精英主义,两者都将精英视为一个同质的腐败集团,是一股阴暗的势力,持续掌握不正当的权力,破坏人民的声音。5Cas Mudde and Cristobal Rovira Kaltwasser, Populism, in Freeden, M. L, T. Sargent and M. Stears (eds.), Oxford Handbook of Political Ideologie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3, p. 503.当民主政治被反精英主义的“阴谋文化”裹挟时,民主政治就会蜕变为反精英主义的“民粹主义”。可以说,当今美国政治正在向世人演示现代民主政治向“民粹主义”政治蜕化的“阴谋文化”逻辑。
五、结 语
有美国学者将当代美国的阴谋文化称为“没有理论的阴谋”(conspiracy without the theory),并贴上“新阴谋主义”(New Conspiracism)6Russell Muirhead and Nancy L. Rosenblum, The New Conspiracists, Dissent, vol. 1, 2018, pp. 51-60.的标签。从当代阴谋论因社交媒体的发展而变得更加碎片化这一点来看,上述观点是成立的。但是,从阴谋论的核心内容来看,当代阴谋论和历史上存在的阴谋论共享同一个本质,那就是它们都是“反精英—教条式—怀疑主义”,即反精英主义、教条主义和怀疑主义的融合物:它们披着怀疑主义的外衣,给人一种理性的错觉;它骨子里是一种教条主义,即教条地怀疑官方立场、怀疑主流媒体的报道;这种教条式怀疑主义逻辑的起点和终点都是反精英主义,是对精英及精英集团的近乎偏执的邪恶想象。因此,美国学者用临床医学术语“偏执狂风格”(paranoid style)1Nancy L. Rosenblum and Russell Muirhead, A Lot of People Are Saying: The New Conspiracism and the Assault on Democracy,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9, p. 3.来描述美国社会中长期存在的“阴谋文化”是再恰当不过的。
当这种偏执的“反精英—教条式—怀疑主义”在美国社会像病毒一样扩散开来之后,以科学理性为基础的现代社会就被动摇了,以科学家精英为代表的知识精英就被阴谋论推到了普通大众的极端对立面,以科学知识为核心的现代社会基本共识也随之被瓦解,社会陷入了“反智主义”的泥潭,美国社会被严重撕碎。而当“反精英—教条式—怀疑主义”波及政治领域之后,以民主政治为代表的现代政治伦理和制度安排受到了空前挑战,政治精英不再被信任,选举制度被认为失去了民意基础,民主政治蜕变成了民粹主义政治,甚至最终堕落成了暴民政治,曾经自认为的民主灯塔黯然失色。科学和民主,这两个现代西方社会的中流砥柱,在当代美国社会的“阴谋文化”腐蚀之下,陷入了空前的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