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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记

2022-02-01陈元武

当代人 2022年1期
关键词:漆艺漆器古琴

我数了太阳大半个秋天,太阳也同样数了我一整个秋天。山野日渐枯索下来,万物宁静,似乎都有强烈的自我意识:这一切都由着他们安排,没有一片树叶能够逃过秋天的烈风吹拂(茨威格语)。南方,似乎永远将冬天排除在季节的重要安排之外,可有可无的,一带而过,但这确实给了我许多莫名的伤感。这一年来事情太多了,可能是年份的原因,老人说是流年不利。在夏天即将结束的时候,在另一个地方,因为疫情被困在家里一个多月,这段时间,只好在阳台上数太阳。这似乎是因为无聊而产生的想法。太阳明显往南边倾斜了,南边阳台的日影渐进,一个月竟然进来了三十多公分,阳台边的几盆花被晒得有点失色,它们多半是耐阴的。西边阳台的日影向西南倾斜了十多度,阳台上的影子越来越长,斜进屋子。望着对面的城市空间,阳光倾斜产生了异样的温暖和惆怅,南面的墙一律散射出齐整的光韵。我希望自己像马路边的那些树一样,有点秋天的样子,却无奈始终萎靡如枯树。

潭头桥村是仅有的为数不多的城中村了,过去却是名副其实的水乡村庄,那时候的村庄与村庄之间,连着无数的田陌,水稻像南方的图腾似的,四季永居着田野的空间。秋天的午后,阳光不无伤感地照着村庄和田野,天空呈现无限的蔚蓝,似乎深不可测,遥如大海。走在稻田间的小路上去潭头桥钓螃蟹,那时候的生活简单而质朴,没有太多的想法。荔枝树也似乎毫无想法地恣意扩张,枝桠上密布着许多生命的暗符。芽点像突然长出的刺突,会在不久后迅速伸长成为酽红的新芽,叶子油亮,嫩红,没有伪装,纤弱而柔质。延寿河水泛着灰绿的波光,关于村庄和河流,大概很难一言以概之,南方独特的格局:河流往往随意且水量丰沛,河底淤积着厚厚的黑色细泥,生长着各种蚌、蚶和蚬螺,鱼虾麋集,在同样纠缠的水草里诱惑着我们的目光,那里当然也有危险的律蛇,那种蛇青麻色,带些桔红色的斑点,喜欢将头探出水面,像水中的探子似的望着岸上和河面上的动静。

潭头桥村有着翠竹和碧桃树,有着迷人的艳姜花。三月底的辰光,艳姜花开得如火如荼,村庄也因此变得新鲜而俏丽。河水依旧是灰绿色的。潭头桥在它的古典里沉默而永新。如今,田野和村庄不见了,只有密集的楼房和街道,潭头桥茕然而立,有些抑郁孤独的气质,村庄显得杂乱无序,因为无序的扩建,这里的一切都变得陌生,和许多等待拆迁的村庄一样,违章搭盖无处不在。它凌乱,破碎,像一个垂老的躯体,等待最后的审判日。河流似乎也变成了城市内河的模样,荔枝树底下的步道规整而曲折,似乎有一种莫名的错位感。这片荔枝林我很熟悉,现在却很陌生,它现在属于园林局管辖,并不是原先意义上的果树园。秋风萧瑟的时节,荔枝林里可以尽情听一曲秋风的散曲:委婉、多咏叹调,夹杂着岁月颓废的情绪,有些急促的切音和如波浪般的和弦。秋风在树叶上弹奏出各种美妙的音乐。

事物总是要往无序和发散发展的,物理学上有个名词叫熵增原理,无序、发散,最终归于混乱和无分别状态。树叶堆积,尘埃积垢,岁月一层层地封上大门,如今的一切也将在将来变得面目全非。不变的只有岁月的节奏,只有天空和大地,流散式的时间流转方式,给了我不确定的答案。伯劳在秋风后噤声了,立冬日,它就不知所踪。《诗经》里的古老的鵩鸟,以啸以厉,以摧以捽。伯劳是村庄里最重要的留鸟,它不仅是节气的重要信物和标志,也是村庄古老民谣里的事物。五月底它出现,凄厉的叫声传遍田野,树梢是它的高台。它伫立高处,俯视着大地,并将猎物挂在尖刺上做成类似于脯或者脩。它似乎沿袭着古老的肉食习惯。大地碎散在岁月的深处,短褐的草径,已经被踏出一条泥土的痕迹,足印重叠,不分彼此。于是,有些道路走着走着,就丢失了,再也找不回来。有些村庄,走着走着,也丢失了,像水渗进了沙子里。

我顶着秋天的太阳,在延寿河畔走了一个下午,浑身被风砸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太阳在天上滑走着,太阳也沿它的日常道走着,绕着圈走,一圈就是一昼夜。阳光其实无所谓硬与软,风也一样,风是软的,砸在心上却那么的坚硬。阳光扎进大地深处,草木葳蕤,果实熟稔,稻谷、麦子、高粱和玉米,红苕或者土豆,在阳光针芒般的照射下,日渐丰盈饱满。农夫们的皮膚镀上一层铜色,像油一般,揩拭不去,任汗水像珍珠似的在皮肤上流淌。诗人说,那是油彩,是阳光的底色。是,也许是的,红杏的皮冲着光照的一面,红得像施了胭脂般浓艳。稻谷长在顶梢,晒得金黄,然后,是稻草、高粱和玉米,在阳光底下,吱吱地叫着,那是成熟的呐喊,是一种欢乐的疼痛,像临盆的妇女,子宫口张开,孩子降生。成熟也是一种孕育和诞生的过程。地上不时有高擎的虎杖和辣蓼,也有车前草和牛筋草、淡竹叶和菊蒿,却都比不上庄稼的成熟之美。高粱的穗硕大沉实,枣红色的籽皮沿着穗脉连缀成丰收的形象。玉米的包谷皮绽开,四下散逸,丰满的玉米棒像金黄的玉雕就。

冬天一言不发就来了,总感觉这大地上的水分都到了天上,天上的水分都被风刮走了,然而,总有一缕似烟似雾的霾气替代了夏天的清气,也替代了秋天的清肃气,冬天,似乎就这么个样子。冬天时,我在鼓岭的山上拾到了红透的野柿子,板栗满地,有些已经坏了,让虫咬开,只剩下空壳。地上满是落叶,已经陈旧,失去了叶子本来的颜色和滋润。枯叶像响器般一地噪响,脚步踩过去,那种脆裂声很让人感伤。

冬天似乎应该是万物凋零的样子,而在南方,它只不过是春天前短暂的枯水期,树依旧绿着,该落的叶都已经落光。清简的森林,跟平常比只是有着消瘦些的区别。握着冬的指掌,冰凉而寂静,冬天的风不像秋风那么喧哗,它只有执着的劲儿,有一种树在冬天反而活得让人刮目相看——漆树,树叶掉光了,树干肥硕,明春的芽已经突起。割漆人选择在冬天割漆,是有道理的,春夏雨多水多,漆树汁成份复杂,提炼起来难度大,质量也差多了。漆树分大叶漆和小叶漆。南方多是小叶漆,和栾树长得像,容易混淆。割漆人将漆树皮齐整整割上几刀,割出一道沟槽,白色的漆树汁就流淌下来,直到伤口结痂,于是,收集完漆树汁后,继续用刀割原先的树皮伤口。这样不断地刺激漆树汁流下来。收漆树汁的容器不能是铁器或者金属,需要陶瓷钵、塑料桶,现在多用塑料桶袋以盛之。漆树汁收回来,要先熬煮,加文火。煮漆是危险的活儿,通常在专用的通风炉里完成,蒸出来的水份和漆烯、漆醛等挥发物随抽风机抽去。釜底的漆汁越来越浓稠,呈黄褐色,需要用少量的漆油稀释并稳定,做大漆时,就用这些漆做底料,加上颜料和填料,主要是轻钙粉等,调均匀后,用漆刀刮涂到漆器胎上,一层纻麻一层漆,先浅后深,纻麻成为漆器的骨架,可以存放千年不朽。

漆匠先是被漆咬得浑身红疮,痒痛难忍,渐渐就适应了漆树的过敏特性。诗人红帆是个漆艺痴人,几乎天天泡在他的漆艺作坊里,他的诗歌也多半不离漆器与漆艺:“生命的树,血肉之躯 / 爱在咸海里浮沉 / 漆,火一般点亮了大海 / 精灵遍布,没有夜晚和星星 / 灯太黑,有时候眼睛只是摆设 / 漆火熊熊燃烧 / 瓷器表面,时间滑落 / 你,有时候,在漆器的影子里出没。/ 或者,能够风干它 / 留着等老了,泡成思念的药酒。”他是个十足的情种,喜欢酒、汽车、漆器和美人。他有着寻常诗人所没有的英俊而男人味十足的臉,留着披肩的长发,总是有朋克风格的牛仔服,镶着各种金属徽标,后脑勺扎着一个小马尾。络腮胡子,欧式的脸庞和眉眼。快五十了,也不想结婚。他说,没有哪个女孩能够忍受这酸臭的漆气味,也不想天天跟一个浑身散发着漆油味道的人在一起,为他洗被漆彩得五颜六色的衣服。他用漆器茶盘,漆器茶具,“乌溜古”风格的茶具倒是很符合他的性格,茶必是陈年老茶,冲出来乌黑难辨的那种,有点苦味,但苦后回味无穷。那种茶我喝不来,他却视作珍宝。

漆器需要经过一年的制作过程,不断地停停漆漆,漆面才会稳定不裂,才能够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于是,他的日子就在漆艺坊里,后来,他收了社会上喜欢漆艺的年轻人来做漆器,也用老漆配制安全的儿童漆艺材料,供学生来学习漆画。漆器与漆画完全不同,漆器作为器物,首先要有形,像青铜器里的造型叫铜器设,普通瓷器造型的叫瓷器设,也有现代风格的艺术造型,就是新漆器。除了纻麻片外,还有现代材料的纤维纺织品,纺织品做的漆器不可能像纻麻底的漆器耐久。因为漆是天然的树脂,纺织品虽然也耐久,但属于化学纤维,有老化的可能。铜器设里,鼎、彝、簋、鬲、甗、斝、觚、罍、爵、壶、盘、匦是常件,多是容器,瓷器设里的瓶、壶、尊、觚、觶等为常件。另外还有特殊器型的方件、扁圆件等。现代漆器多注重意境,不注重实用器型,点彩上也丰富多样,有堆漆后磨的,叫水磨件,光彩和花纹光怪陆离,美不胜收。点彩法做的漆,是一层层堆上去的,点的彩经过水磨,颜色和亮度更加焕然。红帆说,每做成一件满意的漆器,如得美人般兴奋并哭泣。为何哭泣?他无言以对。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臻境即终境,凡物臻于化境,就趣味全无了,剩下的只有回味的过程。好在他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下来,几乎是十几件漆器同时做。边做边想着下一步的创意,这样做的漆器,无一件雷同,收藏他漆器的人自然如过江之鲫。

同为漆艺师的老骆则专注于古琴漆艺,他的作坊在三坊七巷里的群文馆,朱紫坊里也有他的漆器作坊,那里主要以摆设售卖为主。我跟他不是很熟,他不太喜欢跟人说话,总是埋头于工作。古琴者,面、弦、徽、岳山、蝇头、底、龙池、凤沼、雁足、轸子、轸池、护轸等。琴面以桐木为上,杉木为中,栱木为下,必轻而实,雄浑内滞,音弘而韵久。王世襄《器书·古琴》里这样说:“唐琴浑圆,而宋琴扁偃,唐琴有伏羲式、神农式、凤势式、连珠式、师旷式、子期式、仲尼式、霹雳式,宋琴则多以仲尼式且短于唐琴,偶有长于唐琴。”“明代新增的琴形有绿绮式、正合式、梁鸾式、清英式、万壑松式、飞瀑连珠式、蕉叶式。”老骆的琴式多于仲尼式和蕉叶式。有些古琴仅存于古籍中,并无实物参照。仲尼式多为文人雅玩,蕉叶式则多是道家所用。用料有大漆和鹿角霜(或瓦灰)调和成的腻子,现代制法加一层纻防裂,腻子料后阴干,打磨,再上一层清漆油,或者直接打磨至光亮,磨具为牛角或者鹿角沾细砂,最后一道直接用牛角刮磨至琴面光亮。打磨同样需要耐心,磨磨停停,老骆不讲究喝茶,却吸烟,烟瘾重,几乎烟不离手。鹿角霜即鹿角粉,细腻且轻,经久而不变,并且有保护漆面不发生开裂的功用,以鹿鸣呦呦,鹿对时令敏感,能作轻鸣。现在的工具多了,抛光机更方便,用鹿角粉为抛光粉。一把琴面板多则数天就完成了,机械加工方便准确。掏琴腔就难了,需要一点点掏,掏出的腔刚好能够让琴腔共鸣音达到最佳效果。以天地二柱与底板相连。琴底板多为硬质木,如梓木或者楠木。仲尼式琴造型端正,项稍宽,肩正,腰也宽正,曲度不大,琴尾、冠角和龙龈呈微弧方正,底板轸池、护轸、龙池、雁足、凤沼,古琴弦以蚕丝加胶黏结而成,现在则用钢丝弦,古琴仍用丝弦,弦声各有妙异,钢弦声清越,分阶清晰,切音和弦都准确无拖切音。丝弦软,声音软而沉,恰好有古琴意在,声音高古雄浑,勾切挑抹,不容易产生滑弦声。但在表现精微的音阶和和弦时,就逊色不少,古人挑抹勾切,有专用的甲片,通常以鹿角磨成,如《高山流水》里表现山高水深瀑急滩险的场面就用到了,停、顿、连续切音、反复捻拢弦线,从高到低,滑音和弦,抹和切就显得纠结和缠绵,山的稳重和水的轻灵,水流淙淙,白云漫生于野,山风随意和鸣。特别表现伯牙子期友谊和相知的场面,就用到了连续和弦,带勾挑带点的片断,让人心生情愫,无限向往。

老骆在闲时也会来一曲,虽然手法不太娴熟,但恰能够表达他作为琴匠的心情。云丝蚕弦,用的是十分的力气,这弦坚韧不易断,只是声音偏柔,缺少高音部的音阶表达,声音悠远,低回百转,恰是古琴的最佳心境。琴如人,遇知音而鸣,遇挫折而失声,弦断琴毁。至于琴毁的情节,老骆也说不出所以然,大概是子虚乌有的事情,除非人为破坏它。老骆的琴院幽得很,在三坊七巷里,如果没有熟人指引,是找不到他的。三坊七巷里的庭院,带着南方特有的建筑风格,封火墙做成马鞍形,白墙黑瓦,砖甍灰雕,个个雅致。苏麻离青的彩料,上百年犹鲜艳如初。那些人物画仿青花式样,精心描绘,局部堆灰成塑。院里趴着老石狮,是清代格式,大趴耳,短鼻阔口大眼,流苏鬃鬣,甚是讨喜。王世襄说的南狮类犬,北狮独肥,是有道理的,这明显是北狮风格。天井里有杨桃树,枝叶扶疏,披离散络,地上罩出一片清凉的树影。下午的阳光从隔壁楼宇间漏进来,在地上映出一带山墙的影子,那树、兰花、阶除、石榴和花台,都蒙着一层古意,淡绿色,像粉苔,像陈旧的岁月的印记。

小黄楼是三坊七巷黄巷里的大宅子,过去住过达官贵人,后来成为闽剧大师郑奕奏的私宅,郑艺名佾奏,号传康,长乐人。他表演细腻清雅、端庄凝重,手、眼、身、法、步交融无间,丝丝入扣。郑奕奏是古琴师,家中所藏古琴十数把。以“松风”“入云”“流涧”“蕉白”等名之。刳刻着青,印铭清晰。可惜,文革期间全部毁于劫难。老骆尝试按琴图谱复制这些名琴。只是材料很难找到了,像上百年的梧桐,根本就没有,他只好用泡桐板替代,但这种木材收缩性强,雨季往往吸湿而失音。后来,从南洋托人带回来一些马来西亚梧桐板,他如获珍宝,这些板多是数十年老树材,颜色红俏,木纹艳丽,带着天然的油性,有良好的拒水功能。他先试制了一把“松风”,采用唐琴格式,圆面板,长项腰,用西亚的天蚕丝做弦,胶以鱼鳔胶和松香,声音真如天上清籁,仿佛有苍然的松柏气象。他试奏了《风入松》:感觉声音恰如声涛云浪,连绵跌宕,松涛澎湃之间,又有一音袅然升起,似有隐者吹奏着一管洞箫。松涛跌宕之间,又有隐约的颂和赞声混杂其间,类道士们的法音絮语。老骆闭着眼睛,仔细地把握着各处细节。曲毕,汗涔如注,他缓缓睁开眼睛,说,我看到了山林隐士,渔樵互答,道士盘桓,云鹤翩翩。那一下午,时间仿佛停滞了,任冬天的微风吹在楼宇间,仿佛吹开了哪道门,吹起了哪片字画。空气中流动着琴声的音符,那么隽永,那么欣然。

(陈元武,福建莆田人。在《十月》《中华文学选刊》《山花》《天涯》《青年文学》《散文》《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美文》《作品》等刊发表数百万字。多次入散文年度选本,曾获孙犁散文奖等奖项。)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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