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生活
2022-02-01袁予诺
一
我真的讨厌下雨天,讨厌整个世界仿佛都沉浸在无声哭泣的伤感里。虽然现在居住的城市不算雨水丰沛,但三伏天里的这几日实在难受,任谁也无法把我从蒸笼中解救出来,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雨水浇湿地面、楼房、树木,却浇不透日复一日的高温。雨水把地面的热量蒸发到空气中,让我分不清皮肤上黏腻的是汗水还是水汽,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处在热带雨林。
我就要在这样一个闷热的雨天里去和我的相亲对象进行第一次约会。我想了想要不要带上林镜阳,常识告诉我似乎两个人约会他在场有点儿不合适,可我实在舍不得他的照顾。起床时我就已经觉得疲惫不堪,这怪不得我,我不能控制自己的梦,而昨晚的梦又充满了太多激烈的情绪。
其实我该叫林镜阳过来陪陪我,每当我心里难受时,我都会真的把他当成一位朋友。但是昨夜我实在不想让他看见我失落到极点的样子。我又梦见汪晓影了,她还和小时候一样讨厌。那场景很熟悉,还是我们争镜头的那个影棚,抢的歌也是同一首。我们都不是唱歌出身的童星,唱的自然不如从小专业训练的,分给我们的部分很少,就这样汪晓影还要从我这里再分走半段歌词,那可是我稚嫩嗓音能唱出的最好听的几句。我哭着找导演可人家没空搭理我,工作人员也只听汪晓影的,根本没有人听我说话。我想找我妈,可汪晓影的妈妈拦下我说,你妈没空管你,好好在摄制组待着。我一开始气得呜呜哭,后来发现自己原来是个大人,根本不用怕汪晓影这个讨人厌的小孩儿。于是我做了当年没敢做的事情,用尽全力把不到一米三的汪晓影推倒在地,然后趁人不注意把她抱起来扔在门外的大雨里。
在镜头前演戏、唱歌、跳舞,我甜甜一笑就能拥有源源不断的鲜花和掌声。每次回想起以前,我都会因为现在过于平庸无能深深难过。我是一个接受能力和适应能力都很强的孩子,不然当初也做不了童星。其实我很能接受命运无常,在还没到青春期我就明白了,而我人生的巅峰在八岁时就结束了。
林镜阳准备了一件舒适的裙子,我告诉过他不必把我打扮得太好看,我要见的并不是一个会欣赏美的人。
约会对象已经在餐厅等我了,他穿的还是和前两次相见时差不多样式的衬衣。我觉得他似乎很喜欢衬衣,喜欢那种正式又严肃的感觉,这让我很不舒服,却也没法当成他的毛病给他提醒。好在他很守时,我心里暗自安慰自己,然后努力笑得灿烂一些:“沈肃,久等了。”我走过去坐在他对面。
我们的晚餐,沉默的时间比交谈的时间多,聊天时我也小心地不去触碰一些隐私话题,尽量显得矜持有礼貌,偶尔开一两句玩笑也难以达到预期的效果,但沈肃恰到好处的笑声能让气氛不那么尴尬。沉默的时候,我会想林镜阳在做什么,自己待着可能会有点儿孤独。我懂得孤独的滋味,从小就是。那时候我妈带着我一个又一个节目组、剧组转场,我很难在同一个地方逗留很久,即使有朋友还没等到特别熟悉就分道扬镳了。
不是我不把心思放在沈肃身上,而是沉默的次数有点儿多,而沈肃又很难让人从他身上延伸出什么幻想。我是说各方面的幻想,不仅幻想以后两个人的生活,还有争吵分手。这些在我脑子里都是空白的,根本想象不出,连点儿模糊的影子都没有。因此当我们去看电影时,我长舒了一口气,终于可以在黑暗中理所应当地一言不发,不用照顾他的感受了。
约会结束时,沈肃竟然给了我一个吻别。可能是我当时表现得过于呆滞,他落下一个浅浅的吻后居然还说了一句抱歉,我跟他说我们是情侣,亲吻是很正常的事情,他就很礼貌地微笑,然后帮我叫了车嘱咐我路上小心。
车在大雨里行驶得异常缓慢,这样的天气我只想回家睡上一觉。我靠在林镜阳的身上,他冰凉的触感让我的精神得到冷静,还让这一整天压抑而躁郁的情绪得到了很好的舒缓。
“我看见沈肃先生吻了你,”林镜阳温和地对我说,“你当时的表情很蒙,在想什么?”
我从他身上坐起来,有点儿惊异地看着他,除了我下达指令不清晰的时候,他很少主动问我问题。我希望能认真回答他的問题,但其实沈肃的吻非常短暂,由不得我有太多的想法。我回答他:“我那个时候挺惊讶的,他那么一个没什么情绪的人,嘴唇竟然也是暖的。”
林镜阳淡淡地嗯了一声。我蓦地觉得在他面前这样说似乎会让他不高兴,又加了一句:“我没有别的意思。”
“呵!”坐在前面的驾驶员突然发出了一声嗤笑,带着冰冷和不屑,我不明所以地看向倒车镜,女司机一脸嘲讽地从镜子里看着我,那种眼神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你还是那么幼稚啊,难怪看上去混得比我还惨。”她口中吐出的字像是在我心头狠狠敲了一下,一种被拉回到从前的错觉让我警惕地扶住了身旁的林镜阳。
镜子里的人傲慢又美丽,是我从小到大讨厌的样子,她眼中的嘲弄意味更甚。“不认得啦?大明星,我们可是老朋友啊。”
“汪晓影。”我咬着牙说出这个名字,人与人的缘分还真是可笑,落魄时总能遇见最不想见到的人。我不想跟她多说,只想马上找个地方下车,可这辆车是沈肃为我叫的。
“汪晓影,请问我今日怎么有幸得您为我开车呢?”我收起怒容,十分温柔地笑着问她这个问题。
“装什么装,”汪晓影冷笑道,“都是一个圈子出来的,各自是个什么光景心里还没个数。我当司机,你干什么呢?不会也给人打工呢吧?”
“你管不着。”我偏过头去看被雨水浇过的车窗。
“还是这么个冲脾气,见了老友都不想着叙叙旧吗?”汪晓影的声音比年少时多了几分嘶哑。
二
当我从久远的回忆里醒过神来时,已经鬼使神差地被汪晓影领进了一家咖啡厅。我们面对面坐着,就像是在阴雨天里约在一起喝咖啡的朋友。这雨下得我想哭,隔着玻璃窗明明什么也感觉不到,但外面的风好像要把我的记忆吹出个口子,再让雨水灌进去。我不懂自己为什么会答应她坐下聊天,就像我不明白,明明想起那些年本可以尽量平静接受,可是看到汪晓影我就忍不住生气,想和她争个高下。
我们低头看着咖啡杯,心照不宣地只聊眼前。“无人驾驶现在这么发达,你当司机不怕失业啊。”我讥讽道。
“不怕。现在哪一行不是说被机器替掉就替掉。”汪晓影说的是实话,我自己的饭碗也不一定能保住。我突然就觉得这种讥讽没劲了,彼此都不过是难以把握自己命运的人,谁比谁惨都不会让人开心起来。
“我想我们的心情是一样的,看到对方也没能实现梦想,很是欣慰。”她说。
“你真直白。”我淡淡道。
“真是有意思啊,再多的自我安慰也没让自己更舒服点儿,看到讨厌的人和自己一样惨淡,倒是一下子释然了。”她举起咖啡杯,像敬酒那般冲我示意了一下。
“我也没那么惨,”我底气不足地反驳了一下,“以前的事我已经不太记得了。”喝下一小口咖啡,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毫不在意。
汪晓影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我,她能看出一切,但似乎没打算揭穿我。“既然不记得了,那就当重新认识吧。”她递给我手机,上面是她的联系方式。
如果一个人可以让我心理上舒服一点,我不介意去认识她。我想我那时的表情一定很难看,那是一种把失望、庆幸、冷漠、无奈都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情绪。我存下联系方式交还手机时,看见在店外屋檐下避雨的林镜阳,混乱的情绪被冲淡了一些,我总是能在望向他时有一点儿喘过气来的感觉。
告别时汪晓影脸上依然是那种傲慢的表情,但我好像没那么生气了。她说:“希望下次约你时你能出来,”然后没等我回话又补充一句,“但是可别过得比我好。”
从店门到林镜阳躲雨的地方不过几步路,我却在这途中想明白了点儿事情。“林镜阳!”我站在他面前大声叫他的名字。
“我决定要和沈肃往结婚方向发展!而且,我会多接几套片子,还会在没有拍摄时乖乖去做剪视频的兼职!”我向他坚定说出我的决定。“林镜阳,我真的很努力地在生活了……对吧?”
林镜阳平静地看着,十分温和地对我说:“你一直很努力,我都知道。”
三
林镜阳的镜,是镜子的镜。我当初买他回来,是想把他当作一面镜子。
高中毕业那会儿是我最看不到方向的日子,留不到演艺圈,也没个学历,彼时能做的工作,机器也能做,我只有比机器更像个机器,才能赚到满意的工资。那段日子我崩溃到近乎抑郁,可周围的人没有一个可以给我安慰,他们比我更像机器,冷漠地生活,并把这种“努力”看作理所应当。
后来我狠下心,用一半的积蓄买下林镜阳。他当时只是家电角落里一个落了灰被淘汰的旧型号AI管家。我当时站在家电商店里,看见大屏幕上为AI管家打的广告:“厌倦与人相处?厌倦争吵欺骗?全新科技,仿真技艺,比人类更像人类的好伙伴!”
我其实不需要一个AI比人更像人,相反,我需要他做我的一面镜子,这样一看到他我就记得,我才是一个真正的人。我买下了他,回到家,给他取名林镜阳。
林镜阳是在秋天来到我身边的。现在他静静地站在客厅角落。今天我要给他一个惊喜,要将一颗亮晶晶宛如钻石的小物件放进他的身体。那是一枚最新款的电池。尽管林镜阳作为一个机器没什么喜恶可言,但我却能感觉出每当更换上新电池时,他的语气总会充满快乐和阳光。林镜阳换上新电池完成启动,用他那近乎完美的低沉嗓音对我说:“潘淼,早安。”
这天我在日落时分完成了拍摄,我问林镜阳要不要陪我在外面走一走。他当然答应,他从来不会拒绝我的要求。
我们走了很久,先是坐公交车,然后又骑了路边的单车,我把林镜阳放在后座上,也不管他比成年男人还沉的体重,把车子骑得飞快。把他带到城郊一处老风景区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开在景区山脚下的商业区正灯火通明,我们路过一家又一家亮着彩灯的店铺,店面并不高耸却十分密集,挡住了本该开阔的视野,让我一点儿也看不出这座山从前的样子。
这座山叫朝暮山,是我第一次出外景的地方。我记得当时这里虽是景区,却因老旧荒凉无人问津,除了剧组,几乎没有外人。我一个小家伙不知疲惫地在山间跑来跑去,还常常故意避开工作人员,一个人去呼吸山里清澈的气息。
六月黄昏的那场戏,我穿着仙气飘飘的白色纱裙,夕阳逆光处,我吊着威亚张开手臂,从树顶踏着绿叶施施然飞落到地面上。我忘不了那個镜头,多年后才敢回这里,却再不见当年重峦叠翠的风景。我环顾四周五彩斑斓的灯火,琳琅满目的商店,转瞬释然,我终于还是来了,而且是林镜阳陪我一起来的。
有时我会想,是不是林镜阳可以感觉到我的一切情绪,理解我的一切想法。明明我买下他来是要提醒自己,但现在我和他的关系似乎超越了陪伴,有一些我无法想象的情感,在林镜阳对我一次又一次的关心和纵容中滋生出来。
“林镜阳。”我叫他。他看向我。
“我昨天和沈肃上床了,”我平淡地讲述着一件本该对我挺重要的事,“如果有一天他跟我求婚我会答应的。”我看着林镜阳的反应,他只是点了点头,然后把头低了下去。
似乎我没有掩藏好自己的情绪,他的系统察觉到我有些低落以后,开始努力哄我开心。他试探我是否想吃路边小铺卖的零食,我跟他说,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地方,虽然已经面目全非,但我还是想带他来看看,只要随意走走就好。
我们就这么往山顶走着,我记得以前晚上的风是冰冷清冽的,现在却混着各色食物的香味。要是林镜阳也有嗅觉就好了,我和他一起闻这甜腻腻的风……随即我被这种想法震惊了,这绝不该是对一个机器人有的感情!就在我正想再对林镜阳讲点儿沈肃的事好让自己清醒时,林镜阳已经从对面商店走出,手里拿着一枝玉兰花。那花本在对面商店暖黄的灯光下静静绽放。
我停下脚步来,再说话时,带着希冀问了他一句:“林镜阳,你爱我吗?”
林镜阳像素块组成的眼睛眨了眨,他就像一个人类那样认真地思考,然后很慎重地告诉我:“我爱你。我身体里的每一个数据都在爱你。”
四
朝暮山过后的每一天,我都决心在感情这回事上战胜恐惧,开始每天抽出一些时间思考我和沈肃的关系。我和沈肃间其实很简单,我不爱他,他不爱我,但是考虑到未来的生活,我想在合适的年纪做正确的事儿,和他结婚是个理智的选择。
我妈一年里仅有的几个电话都是在催我赶快结婚的,看来世界日新月异,人类繁衍的欲望却始终不变。可现下我却来不及愁我的婚姻,公司不想续约的难题已让我陷入愁云惨雾之中。我一直为各种服装店拍一些不露脸的试穿照片,可随着人们对模特的要求越来越高,这行也做不过机器人了。
我看着镜子里平平无奇的那张脸,这是父母给予我的东西,它曾让我有过钻石般耀眼的光芒,也让我尝透平庸的滋味。如果这张属于我的脸庞改变了,以后会怎么样呢?没有谁可以回答我的问题,我只是叫来林镜阳,问他:“如果我变了模样,你还爱我吗?”这话问出口时我的感受很奇怪,就好像电视剧中怀着少女心事的主角一样,带着一点点紧张、一点点憧憬。
他回答我:“你永远都是你,我会爱你。”林镜阳的回答不会模棱两可,他的肯定会让任何一个听见答案的人瞬间安心。
我又换了个方式问他:“如果你人脸识别中的我变了模样,你还爱我吗?”
“你永远都是你,我会爱你。”他的坚定没有丝毫改变。我抱住他,脸颊埋在他冰冷的金属皮肤上,悄悄掉下几滴眼泪。
不多日,我一上午接到两个电话,得到两个消息,一是我爸去世,二是沈肃与我商量订婚。老实说沈肃商量订婚这事比我爸去世更叫我惊讶,我曾询问过他最近的工作,知道他忙得不可开交。他们公司正在研制一款软件,需要有灵感和才华的设计者,将自己的思路、作品一一录入数据库,帮助软件尽快成型。等到软件完成后,就可以自动生成各种有创意的海报,公司美工部也就不再需要那么多人手了。我当时大为不解,他竟然要耗尽心力去協助研发一个取代他自己的东西。
原本我打算去我爸的葬礼上看一眼,但是他的妻子派了机器人过来,通知我不必过去了。我被她的这种做法恶心到了,随即也雇了一个机器人,替我去葬礼上致哀。
我一个人在街上游荡了很久,直到天黑也不想回家,我联系林镜阳让他不要着急,晚上我会回家很迟,然后拿起手机给沈肃发了消息:“今晚忙吗?我很想见你。”十分钟后,我收到沈肃的回信,他说还在加班。我望着街边一盏接一盏亮起的霓虹灯,心里凉透了。我又联系林镜阳:“嘿嘿,做个晚饭吧,我还是要回家吃饭。”
林镜阳不论何种情况永远接纳我,他回复我:“好啊,潘淼。”
我找了一个比较清闲的下午见了汪晓影,当我把订婚宴请帖交给她的时候,她的表情是冷漠的。大概过了半分钟她才有了反应,但不是接下请帖,而是冷笑了一声。从小我就听过汪晓影很多次冷笑,她总是鄙夷我的任何决定,就好像我在她面前一直是个傻子。但这次我格外恼火,因为我不想让她质疑关系我未来人生走向的事。
“你去不去,不去的话我告辞。”说着我扭头就走。
“你想让我肯定你的选择,不就是因为你说服不了自己吗?”她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突然觉得不应该给她开口的机会,汪晓影一向肆无忌惮,她可能会说出很多我害怕听到的话。
我转过身很无力地坐在椅子上,没有肯定她,也没有反驳她,因为这是两个我都没勇气说出的话。我沉默着,心想说不定被汪晓影劈头盖脸嘲讽一顿,心里那点儿难受的感觉就能过去了。可是汪晓影也不再说话了,她冷冰冰地凝视我,直至眼前的温水变凉。
不知道过了多久,汪晓影终于开口说了一句:“你想让我反对你,我偏不;你想让我揭穿你,我也不。你的生活关我什么事。”
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哑声道:“我爱林镜阳。但他不是一个人,你明白吗?”
“你只是胆怯而已。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他有自己的思想了,他明白什么是爱了,那时你难道就敢了?”
五
订婚那日恰逢惊蛰,雨水连下了两天依然未绝,尽管是蓬勃春日,也在阴雨连绵中显得消沉而凄凉。不过林镜阳为我订婚宴花的一番心思,让我惊喜良久。宴厅周围的高脚花瓶里插满的并不是玫瑰百合一类的婚宴花束,而是雪白的玉兰花。
沈肃正装出席,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看到我时会轻轻微笑一下,我也回以微笑。我心里盘算着典礼流程,司仪让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穿高跟鞋站得累了,就悄悄环顾四周,看看林镜阳在什么地方站着。我心里不太舒服,不知道以后是不是林镜阳总要站得离我那么远。只有沈肃一直站在我身边,我却觉得他身上的气息和往日不一样,他人虽看着精神,身上的气息却死气沉沉的,给我一种失去生命力的感觉。
参加宴会的人多是沈肃的亲朋好友,也有我认识的一些人,不过只是泛泛之交,他们对我们的订婚一样不甚在意,倒对呈上来的酒水和菜肴更感兴趣。我偶尔竖起耳朵听一两句他们的交谈,内容也多是他们生活中的闲言碎语,总之与我们二人无关。
和结婚典礼不一样,订婚宴没有那么隆重,互赠订婚戒指也不过是司仪一句话的事。原本我的注意力只在戒指上,但是沈肃那双给我戴戒指的手却让我大为吃惊。好歹是一起睡过觉的人,我再不关注沈肃,也认得出这双手和他的完全不同。
这是怎么回事我不到半秒钟就明白了,一模一样的脸,无可挑剔的微笑,从不主动开口,没有生命力的气息……我一瞬间盛怒,挥手打掉了他指尖还没给我戴上的戒指。
在场的人目光刹那集中过来,人们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你是谁?”我充满警惕地看着眼前的“沈肃”。
“潘淼,我是沈肃。”他微笑着温声答我。
“你是AI,你不是人。”我不留情面地指出他的真面目。
宴厅里的人再次倒吸一口凉气,不过这次他们不再寂静,而是开始讨论这件新鲜的八卦。
我不能接受。我一把把AI推开,对方一个踉跄,差点儿从台上摔下去。
“很抱歉潘淼,我有个出差推脱不掉,无奈之下才让AI替我参加订婚宴。”AI耐心地解释缘由。
“这算什么理由!你有半点把订婚放在心上吗?”我不求他把我放心上,毕竟我也做不到,但我希望他能对这场婚姻抱有基本的责任,这是我能与他共度余生的唯一条件。
我看着眼前的机器人,能感觉到我为自己未来构想的生活正随着我的绝望逐渐破碎,那本就是一幅灰暗的画面。
机器人再一次十分诚恳地致歉:“我很抱歉,但请不要为这点小事生气,我保证这样的情况尽量不出现在我们以后的生活里。”
“别再装成沈肃说话!”
机器人听见我这句吼后重新运转了一下。“我很诚挚地请你原谅……请别……”
“是不是从第一次见面起,就是拿机器人来敷衍我的?”我歇斯底里地质问,但机器人不会因为我的情绪而和我争吵,他只会安抚,无限地安抚,因为那是写在他程序里与人沟通的方式。
“我向您保证之前您见过的都是沈肃先生本人。您也知道自己是有分辨人和机器的能力的……”
我有吗?我也不知道了,我只是在纠结,是否要把这次订婚继续下去。我本就不爱沈肃,人还是机器都是一样的不爱,可连交付后半生的仪式都可以用一个AI简单地替代,我无法想象以后的日子该是多冰冷。
我听着窗外的雨,悲哀地认为这一场雨永远也不会停了。我瘫坐在地,低头望着自己苍白的指尖,光洁纤细,还不曾戴上戒指。指尖拂过裙子上的碎钻,蓦地,层层叠叠的白色纱裙让我觉得有些熟悉。那个拍戏的小女孩也穿着一件漂亮的白色裙子,在朝暮山一片无人的苍翠中,踏着一片树叶飞身而下,风托起层层白纱吹得纷纷扬扬,小女孩带着笑意,如同精灵一般降落在大地上。我的灵魂要离开这间窒息的饭店,跟小女孩去到朝暮山上。
“潘淼,睁开眼睛!”我被林镜阳的声音叫住,我永远无法拒绝他,以至于我根本没听出他在给我下达指令,就已經照做了。
我失魂落魄地走向林镜阳,嗅到了玉兰花蕊淡淡的芳香。他手中这朵花的香气把我拉回了现实。
“不要哭了。给你玉兰花。”林镜阳站在我身边,用他习惯的温柔耐心安慰着我。原来我这么没用,除了哭泣,毫无办法。
“没有人爱我,从来都没有,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以后……”我呢喃着,哭倒在林镜阳的怀里。
“我会爱你。”林镜阳说。
“那只是输入进你芯片里的数据,数据里写着你爱我,我很清醒,林镜阳,我很清醒……”我绝望地扯过他手里的玉兰花揉皱,花瓣被碾碎的清新气味飘出,仿佛也有不甘的灵魂。
林镜阳把我扶起来,他屏幕上的像素五官突然有了些变化,明明每一个像素块都没有移位,可是我却分明瞧出了那五官中凝聚起的坚定。“戒指不好看,你不许要。”他很温柔地否定我的决定。第一次,他否定我。
他轻轻打开自己的胸口,露出机械的内部,在左边心脏的位置,镶嵌着一颗晶莹剔透的钻石,饭店的灯光明亮逼人,那颗钻石就在他的动作中一闪一闪的,折射着璀璨的光。那是我亲手为他安装上的新款电池,如果他知道什么叫珍惜,那它一定是他最珍惜的东西。现在他毫不留恋地取下这颗电池,郑重地交到我的手中。
“这是我最喜欢的电池,我要把它送给你。因为,比起爱它我更爱你。”
窗外响起今年第一声春雷,我的理智也要被这声雷炸成碎片。我笑了,眼泪从我扬起的嘴角流下,我忍不住泪水,也忍不住唇畔的笑容。林镜阳送给过我无数的东西,都是按照我的喜好送的,这是第一次,他把他认为最珍贵的东西送给了我。
有人把我的手机递给我,沈肃已经知道了这里的事,他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我却没有接听。围观的人们声音越发嘈杂,甚至有的人开始举起手机,要录下这滑稽的订婚宴。
林镜阳屏幕上的五官已经很黯淡了,他太过陈旧,这些年我的条件又不足以好好地维护他,他体内的应急电量少得可怜,现在没了电池只是勉强支撑。我心疼地抚摸了一下他冰冷的外表,刚才电池是强行取下,现在他的身体处于保护机制,没有办法再打开他胸前的暗格。
我看着周围人们的各色表情,有惊讶、有鄙夷、有嘲讽、有担忧,那都是我一直以来最畏惧的东西。我又转头看了看身后的大门,宴厅很大,但也不过几十步路。时隔二十年,我又一次让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了我身上,我马上就要成为这场戏真正的女主角了,这场戏的结尾,可以结束在我自己身上。
我敢肯定,这是我唯一的机会,错过这次我不会再这样充满勇气。我擦干眼泪,带着胜利的微笑看了众人一眼,然后艰难地拉着林镜阳沉重的身体,他动作幅度很小,但也随着我往大门的方向迈进。窗外雨水淅沥,周围指指点点的声音让人生厌,但我不在意,这段路好长,我要努力拉着林镜阳一步步走过去。
(袁予诺,河北唐山人,1998年生,攻读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
编辑:郭文岭 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