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传》
2022-02-01钱志熙
钱志熙 著
长江文艺出版社/2022.10/39.80元
钱志熙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现任中国李白研究会会长,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兼学术部主任,《国学研究》编委等。著有《中国诗歌通史:魏晋南北朝卷》《陶渊明传》《唐诗近体源流》等。
本书没有重塑传统印象中隐逸诗人的肖像,而是真正走进陶渊明的内心世界,与他作生命的晤对。这场晤对,一是建立在对陶渊明生平经历的追溯上,尤其在“士族”与“寒门”身份意识对陶渊明人生整体与生命观的影响上,作者有着深刻而合情合理的见解;二是建立在对陶渊明所有作品,尤其是经典诗文作品的文本细读上,这种文本细读是探索陶渊明内心世界的一把金钥匙。
追忆中的少年时光
进入中年以后的陶渊明常常沉浸在对青年和少年时光的追忆之中,他的不少诗篇都是以追忆为开端的。在追忆中,诗人为我们展现了自己青少年生活的色彩和情调。
从物质生活的层面来讲,陶渊明小时候的家境可能还算富足,但到青年时代就近于清贫了。在陶氏家族中,陶渊明这一支并没有继承爵位,他的祖父虽做过太守,他父亲却是无官职无特权,再加上父亲过早地去世,所以留给妻儿的田园财产应该是很有限的。魏晋间常常有父亲官至守令,但因早逝而使儿女陷入孤贫之中的记载。如张华父曾为太守,但他幼年时曾为人牧羊;陶渊明曾祖父陶侃的父亲曾为吴扬武将军,但陶侃早年照样受穷。所以像陶渊明这样的家庭,沦于贫薄是完全有可能的。颜延之为陶渊明所写的诔文中说,他早年“居无仆妾,井臼自任”。陶渊明作《自祭文》回顾自己的一生时,也很感慨地说,自己生来就与贫穷为伍:“自余为人,逢运之贫,箪瓢屡罄,絺绤冬陈。含欢谷汲,行歌负薪,翳翳柴门,事我宵晨。”既然没有仆人,家务之事只能自理,一部分农业劳动也需要自己承担:“春秋代谢,有务中原。载耘载耔,乃育乃繁。”陶渊明晚年罢官后,能够从事农业劳动的能力是早年培养出来的,所以陶家虽然是一个官宦世家,但陶渊明的身份可以说是亦耕亦读的寒儒,尽管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农民,却经历过农民的生活。
因为贫困不得不务农时,陶渊明是带着一种诚愿的心情去做的。之所以能够这样,除了他天性淳朴、勤劳之外,还因为他想起了历史上那些自食其力的高士和贫穷儒生。当他含着欢悦走到谷底汲水灌园时,一定会想起庄子所说的那个因为害怕使用机械会产生机心而放弃桔槔不用、情愿抱瓮汲水的汉阴老人;当他负薪道上时,也肯定会想起那位一边挑着柴担,一边诵读经书、唱着歌辞的朱买臣。所以亦耕亦读的生活对于陶渊明来说,确实是贫困、劳苦的,但也是和谐的。后来当他奔波于仕途之上,更觉得早年的这种生活是很美好的,也是真正自由自在的:“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当年讵有几,纵心复何疑。”(《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其二)所以在我们讨论陶渊明后来归隐田园的动机时,应该看到早年这种亦耕亦读的生活体验所起的作用。我们以后还会讨论到,陶渊明关于农业劳动形成了一套社会理想和人格思想,他在某种角度上是先秦农家流派的传人和发扬者。
既然是亦耕亦读,在陶渊明的少年生活中,读书仍然是最重要的一个主题。东晋时代,知识界读书的风气很淡薄,玄学家流不仅鄙视实干,同时也没有力学之精神,他们只从事于《老》《庄》《周易》和少部分佛典,甚至有些人连老庄都没有好好地读就大谈玄理。当时不少号称“清谈家”的人都不过是拾人牙慧而已,殷浩就说他的外甥韩康伯还没有得到他的“牙后慧”(《世说新语笺疏》“文学第四”,第217页)。所谓“名士”更是不需要什么才学,名士领袖王恭说过:“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世说新语笺疏》“任诞第二十三”,第763页)。殷仲文号称一代文豪,可是“天才宏赡而读书不甚广”(《世说新语笺疏》“文学第四”,第275页)。自汉代以来,文学家同时也是博学家,文学创作与博学多通的风气是分不开的。东晋玄风扇炽而读书风气顿歇,无怪乎文风不振。南方士族比较崇尚实学,但经学家像范宁、范汪之辈所守的仍是汉代经生的门径,也谈不上博学多通。在这样一个读书风气淡薄的时代,陶渊明却是天性爱好读书,自称“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五柳先生传》)。
陶渊明读书一不为清言玄谈,二不为穷经做注,所以陶渊明能够超越时流,真正做到以读书为乐:
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与子俨等疏》)
这样的读书境界是令人羡慕的,也是常人难以达到的。这种读书超越于功利之上,真正以读书为人生最大的乐趣,而从书中领悟的也都是活生生的境界,打破了时空的界限,与古人作心灵的会晤。魏晋之际,能这样读书的人是不多的。陶渊明读书的另一妙诀还在于在自然境界中读书,将书本和自然放在一起赏玩,开卷有得,对景欢然,在读书的同时也在阅读自然。这种读书方式更是那些经生们梦想不到的,而陶渊明从少至老都保持着这种读书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