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大象共处:一道永恒的难题
2022-01-29孙霄
孙霄
EVP退休的两头工作象。
蜂箱围栏。
关于非洲象保护项目,人们最常听到的可能是反盗猎、打击象牙贸易或是孤儿象等项目,其实,在当地实施的项目非常多样,其中最值得推崇的为长期项目,比如安博塞利大象研究项目(AERP)。AERP的保护和研究工作进行了几十年,其日常监测当地象群组成的项目已持续50年,监测员几乎了解当地每一头大象的历史。安博塞利的象群也是笔者最想去观赏和记录的种群。
谁在保护大象?
笔者曾于2016年在肯尼亚的拯救大象组织(Save The Elephants, 简称STE)做科研实习,分析大象定位项圈的数据。STE监测象群组成的长期项目进行了20余年,人们熟悉当地上千头大象的生活史。STE以“项圈”项目出名,他们为几十头大象佩戴了项圈,其中包括森林象。他们进行实时追踪、监测的系统是反盗猎工作的有力帮手。此外,STE还广泛参与了社区工作,其中最重要的是对当地青少年,尤其是立志保护和研究动物的青年人的教育支持。
STE有一个分支叫“大象蜜蜂”(Elephants and Bees, 简称EB)项目,笔者曾在该项目参与过半个月。EB主要关注利用蜂箱围栏缓解人象冲突,其项目在亚洲、非洲多国都有应用,在斯里兰卡就设有一个营地。蜂箱围栏利用的是大象对蜜蜂蛰伤相关联想的恐惧,包括蜜蜂的嗡鸣声、蜂箱形态和颜色等。蜂箱围栏上的一部分蜂箱会吸引蜜蜂入住,当大象破坏围栏时,一些蜜蜂可能会被激怒进而攻击肇事的大象。当大象意识到围栏与蜜蜂的关系时,它们可能就不会轻易闯入农田了。此外,围栏可以让农户获得蜂蜜及其制品,而当围栏的支柱(活树)长大后,它们也会成为天然的树围栏。
围栏不仅能令人们获得收入,还能在一定程度上降低大象侵入的频率,降低人们对大象的敌意以及恐惧心理,因此,蜂箱围栏被认为是一种长期有效的方法。但它远非一劳永逸的项目,同样存在很多问题,并不断产生着新问题,比如:大象长期适应之后,它们会知道从远离有蜜蜂入住的围栏区域进入农田。创始人Lucy King博士研究和实施该项目已有15年,营地研究人员仍在每日收集数据,与当地农户进行交流,持续对项目进行分析和改进。实际上,在当地实施保護,每天都要做好有新问题和新发现的准备。
无论是在亚洲还是非洲,大象保护都是极其复杂的工作。好的保护项目一定是基于科研工作、长期持久的项目。另外,保护组织在保护大象的同时几乎都在试图改善当地人的生活,在教育、就业、医疗等方面提供支持。
热爱大象的人都知道,最好的动物保护者是与动物共生在一片土地上的当地人。只要当地社区有一定比例的人愿意参与保护,就能形成坚实的保护屏障。
最好的野生动物保护者无疑是有信仰的当地人,肯尼亚的马赛人便属于这类群体,他们是最优秀的保护者之一。在他们的信仰中,食用野味是禁忌,他们对外来的盗猎者充满敌意。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完全没有伤害过大象种群。在马赛人的等级仪式中曾出现过不多的猎象事件,但后来在保护组织的引导下,仪式内容逐渐改变。此外,在一些特殊的时期,如造成大批家畜死亡的旱灾和瘟疫时期,极少数马赛人也参与协助了外来盗猎者获取象牙的活动,以此补偿失去家畜的损失。马赛人对野生动物保护的态度与其游牧体系息息相关。当被禁止进入保护区、国家公园与动物们共享资源时,他们必然是愤怒的,也曾杀死大象作为政治抗议来争取权益。另一方面,当大象侵犯了他们的家畜或造成了人身伤害时,他们也曾要求处死肇事象以消解愤怒。
然而,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肯尼亚安博塞利等地区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盗猎事件,即使是在疯狂盗猎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在邻近地区的象群数量因盗猎而迅速下降时,安博塞利的大象数量反而在增长。
解决人象冲突,无法一劳永逸
大象会被人们种植和储存的食物所吸引,并尽最大可能获取这些资源。大象面对分布在大地上的食物,就像小孩子面对一桌子的美味零食,没有理由不去设法获得。而人们尚未开发出长期有效、无需付出大量劳力便能阻止大象的方法。
自古以来,驱赶大象、对抗大象侵入的手段一直在更新,但大象也在不断适应和变通。将大象或食物围起来便是缓解人象冲突应用最广泛的手段之一。但面对人类制造的各种方法,包括围栏以及各种涉及电、声、光、火、烟或是生物性的方法,大象都会逐渐找到应对的方式。
人象冲突没有解决方法,长期有效的很少,一劳永逸的方法更是不存在的。这里特别要说明的是,用物质手段补偿农田损失,并不被认为是缓解冲突的有效方式。补偿无法降低冲突的发生,相反可能会强化冲突的程度,它也无法在心理层面降低人们的精神代价。该方法的无效性在几十年前就已被广泛证明。
野生象与工作象的区分
世界现存的大象物种主要有3种:栖息在亚洲的亚洲象、漫步于非洲的草原象和森林象。需要注意的是,人们口中的大象其实不止有物种层面的区别。当提到在非洲看大象,人们通常指的是在草原上自由漫步的草原象。而提起东南亚的大象时,人们通常指的是象营中的“工作象”。而“圈养象”,严格来讲是指在动物园生活的大象。除此之外,大部分为人工作的亚洲象是拴养的,与铁链终生相伴。圈养象或工作象分布在世界各地,但在亚洲、非洲之外的大象多见于动物园或马戏团。亚洲的工作象超过1.4万头,其中缅甸占1/3以上。
在自然层面上,没有所谓的家养大象、驯化大象一说,即使是圈养繁育的大象仍被归为野生动物。但在人象关系层面上,基于大象分布状态的自由程度,世界上的大象大致可以被分为2类:一类是能自由或受限制分布的大象,即通常意义上人们理解的野象;一类是为人工作、活动完全受限的大象,即工作象。
在理解工作象的问题前,首先要了解一个重要的背景,即绝大部分生活在人类环境中的大象是终生离不开人的。目前,亚洲象的放归工作仍处在摸索阶段。泰国王室会在每年的大象日(8月12日)放归一些大象,亚洲的一些保护组织也在计划放归大象。当然,放归的前提是通过系统的评估。然而, 生长在人类环境中的大象对人类的事物非常熟悉,而野外生存技能是有所欠缺的,如果放归,它们可能会造成更大的经济损失。
与工作象关系最紧密的群体被称为象夫。象夫是照顾大象的人,大象的一切活动都由象夫管理。象夫不在大象身边的时候,大象也需要被铁链拴住。就像动物园有好有坏,象夫、象营也有好有坏,大象的待遇有高有底。最好的模式是尽可能接近野生大象的状态,让大象有充足的运动机会、健康的食物以及足够的社交活动。
严格讲,野象是能自由分布的大象,但出于保护和管理的目的,非洲很多保护区被电围栏封闭起来,面积从十几、几百到上千平方公里不等。虽然大象可以破坏围栏离开保护区,或有些围栏存在特定的开口,但它们的活动毕竟是受限的。如果围栏圈住的面积不足几平方公里——远小于大象野外家族的活动范围,那围栏内的大象是不是严重偏离了野生状态,更像是野生动物园的大象?但如果大象有明确的权属,服务于某个营利性的目的,需要做出非自然的行为以讨好游客,那么,这些大象无疑可被认作工作象。
对大象来说,维持健康最重要的一点是行走,但这一点常被人忽视。对于依赖旅游业、大象服务游客的大象产业,没有游客等同于没有收入,大象、象营便会失业、倒闭。疫情期间我收到一些保护组织的邮件,说有些工作象染病而死,還有一些人因负担不起大象的生活成本而将它们卖给了贩子,而贩子通过将象皮、象肉、象骨加工后贩卖获得收入。
相应地,也存在人类为大象服务的项目,比如退役工作象的收容所,大部分亚洲象分布国都有类似的非政府组织。在收容所,大象的一切活动都是固定的,是为大象的健康而设计的,根据大象的固定活动,收容所安排游客和志愿者的活动。不过,就像上文所说的,即使大象退役了,它们的活动依旧是受限的,晚上一样需要被链拴。
“与象同行”,大象游项目的新尝试
2017年,笔者在柬埔寨森莫诺隆的一个大象收容所做科研实习,研究象粪腐化速率、退役象性格和行为等问题。这里的退役大象组织名为E.L.I.E,成立于2006年,主要运营的项目叫做“大象谷”项目(Elephant Valley Project,简称EVP)。EVP的付费项目是“与象同行”、森林徒步。参与者可选择半天的游客项目或是一到多天的志愿者项目。
在“与象同行”项目中,参与者不能靠近大象,只能尾随在大象身后听讲解员介绍有关大象的知识和故事。EVP的参与者大多会选择志愿者项目,半天在林中观赏大象,半天从事重体力的志愿者工作,比如建木屋、搭木桥、移植珍稀树种等。虽然志愿者的工作很不容易,但EVP吸引着各种文化背景的游客,从小孩子到七八十岁的老人。每位志愿者都能真实地为保护大象作出贡献,而不仅是作为旁观者体验。
老挝沙耶武里,拴养的工作象。
2017年,文章作者在柬埔寨研究大象粪便。野生亚洲象很难被看到,基本只能看到它们的粪便,根据粪便在森林中消失的时间,可以估计整片森林中大象的数量。
EVP的森林木屋。
EVP项目很快改变了当地的大象产业,所有象营都模仿它,取消骑象项目,称自己为收容所,但真正做到的几乎没有。EVP也让当地以符合伦理的大象游项目闻名于世界,吸引着络绎不绝的欧美游客前来。EVP同样投身于社区工作中。EVP覆盖了近3000名本地人的医疗费用,甚至包含本地员工生育孩子的费用,还为60余名当地人提供了就读高中、大学的机会。对于本土的员工,E.L.I.E唯一的要求是不能打猎和伐木。EVP在泰国也有一个同名的项目,值得大象爱好者亲身去参与。
当地名叫Bunong的族群信仰神圣森林和大象。这让当地的原始森林得以比较完整地保存下来,让大象获得了最好的对待。Bunong将一片完整的森林视为神灵,而他们是不能随便进入神圣森林的。在Bunong族聚居区和森林边常会看到木制的祭台,里面放置着献祭动物的下颌骨。为了避免触怒神圣森林,他们也要为进入其生活圈的外来人献祭动物。他们曾经为笔者献祭过一头猪。
Bunong有一句谚语,体现出大象在他们心中的地位:“一头大象生病,整个村子都会生病;一头大象被拯救,每个人都会被拯救。”在Bunong的信仰中,大象是由人变来帮助他们的。Bunong不繁殖大象,因为他们害怕触怒神圣森林而招致厄运。他们认为新生象象征着野性的力量,象征着神圣森林,将这种野性力量引入村子,会使得所有的家畜死亡,招来森林深处的大象。
柬埔寨有70余头工作象,大部分生活在森莫诺隆所在的蒙多基里省,且大部分雌象已经过了能繁殖的年纪。毋庸置疑的是,如果不进行人工繁殖,工作象早晚有一天会在柬埔寨消失。目前,已有组织在繁育亚洲象。
Bunong的信仰以及生活态度所面临的文化冲击是巨大的,可能这也是全世界有信仰的森林族群皆要面对的矛盾。
(责编:刘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