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科幻电影中对“爱”之诠释与反思
——以六部经典AI电影为例
2022-01-28曹海峰暨南大学广州510632
⊙曹海峰[暨南大学,广州 510632]
“爱”这一人生中最复杂而细腻、微妙而热情的感情可谓是全人类的“共同情感”,引发了诸多哲学家对“爱情”的思考。西方哲学家常以“人”之本性为基点探讨这一命题,将“人性”、生命与“爱”紧密联系,认为“生命的生命便是爱”(费尔巴哈)。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探寻未来、生命、意识等问题的AI科幻电影以各种表现手法与叙事角度涉足这一充满温度且绚丽的传奇领域。艺术家们凭借自己恣意驰骋的艺术想象在荧幕的虚构世界里幻化出“AI”的各种形象与爱情故事,带领观众在奇幻的光影之旅中展开对“爱情”“人性”“意识”的探寻与反思。
一、“爱如潮水将我向你推”:对爱的寻觅与追求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对爱的不懈寻觅与执着追求是人类的普遍情感,AI电影中那些感人至深的爱情经典打动与唤醒了人们心底最脆弱、最柔软、最深层的情感记忆与至深情怀。正所谓“爱情是人性的同一语”,对于“爱”的挖掘与思考势必会联系到对“人性”“认同”的思考。在《机械管家》中,伴随着安德鲁的人性与自我意识而来的是对“爱”的渴望与执着,他通过科技升级不断“改造”着自己的“身体”,并与波夏坠入爱河。二人尽情享受着真爱的快乐,相依相伴,彼此关怀,畅快交流,排解寂寞,相濡以沫。然而令这对“人——机”情侣深陷烦恼的是他们之间的爱情不被世人所接受。安德鲁为了使他们的爱情能够被认可,坚定要“成为一个人”,他向议会提出申请,要求承认自己是人类,“特别是和人类结婚的权利”。
杜威·德拉埃斯马曾讲过一个“沙漏”的故事,“一个沙漏用得越旧,沙子漏得越快,也就是说沙漏所计的时辰越短,而这一点是不易觉察的。这一不甚完美的计数器有着一个人生隐喻:对人来说也是如此,一年又一年,时间过得越来越快,直到生命终结。”对于具有生命“终结点”的人类而言,时间便因此有了质感与速度,而对于“永生”的机器人似乎没有意义与方向感。“永生”的安德鲁面对爱人的日渐衰老,也明白“人类因循自然法则,生老病死,才是对的”,选择陪伴爱人一起“生老病死”。他的爱如此强烈,甚至要向“时间”与“永生”宣战,他竭尽全力冲破了各种障碍与禁锢,令爱情之花自由舒展,光彩绽放。影片结尾所营造的那种逾越了生理与心理阻隔的“持子之手,共赴黄泉”的浪漫爱情神话,触动了观众的情感神经,为之深深动容。
母爱之情的崇高与永恒,令人感动。当电影以高超的艺术手法表现那些无法与“生”俱来就拥有母爱的AI机器人执着追求这种“世间最伟大的力量”(源自米尔名句“母爱是世间最伟大的力量”)之时,自然能够使人产生情感互动和强烈共鸣。依然是心怀“变人”梦想与艰辛寻爱之旅,却不同于《机械管家》中的爱情,《人工智能》这部经典影片演绎了可爱的小机器人孜孜不倦地追寻“不可能”得到的母爱的辛酸故事。影片借一个弱小可爱的机器孩子戴维执着却徒劳地去追逐“爱”之梦想的过程,展现了人性中的另一面。影片开头,人工智能专家讨论为机器人输入情感程序,“研发能够去爱的机器小孩”,而且这种爱将会“完美不变”“永无止境,历久弥坚”。然而有一位黑人女性提出:“如果这个机器人真的能爱一个人,这个人对机器人又有什么责任?”在影片中,人类自私地为机器孩子设定单方面的永无止境的爱,却又将他无情地抛弃,任凭拥有人类的感情与梦想的戴维独自为不可能获得的爱而努力,强化了影片的悲剧色彩。斯皮尔伯格为我们编织了一个抚慰人心的影片结尾,戴维最终等到了外星人的帮助,和最爱的母亲度过平凡的一天,这一天,男孩的微笑与灿烂的阳光交织在一起,母亲的手轻轻拂过戴维的头发,每一声呼唤对于戴维而言都是无比珍贵的。
《人工智能》着力描述了戴维在开启情感程序后对母爱的向往与寻爱之旅的艰难。戴维深情地呼唤着莫妮卡,“妈咪,你是我妈咪”,开始了爱的追寻。他痴痴地望着人类妈妈给自己的孩子讲“蓝仙女”童话故事的情景,并将温馨的场面永久地保存到记忆中。母子亲情深深地诱惑着戴维,令他无限陶醉与渴望,甚至在被“开膛破肚”之时,他还安慰着莫妮卡,“没事,妈妈,我不痛”。事实上,在影片开头便已经告诉观众,机器人研发中心早就在机器人身上安装了疼痛感应器,使它们具有真实的痛感,然而对于戴维而言,爱之“本能”远远超过了疼痛感受,或者说他已经如此具有“人性”,能够忍受刺骨之痛去安慰深爱着的母亲,此时此刻,观众早已忘却了戴维“机器人”的身份,表现出无限的怜惜与关爱。也因此,当戴维被母亲抛弃后,千辛万苦地寻找童话中“蓝仙女”,幻想能够得到她的帮助,渴望变成人以得到母爱。这份虚妄的单纯目的和徒然的持之以恒消解了观众的人类视角,唤起观众的情感认同与强烈同情心,引发了人们审视人类中心主义思维逻辑的功利性,思考诸如“如果现代技术在生态上的失败是因为它在完成它的既定目标上的成功的话,那么它的错误就在于其既定的目标上”等问题。
二、“我愿用我一切,换你岁月长留”:为爱的奉献与牺牲
影视艺术不仅是运用视听符号对现实的再现,而且承载着艺术家对生命、情感、责任与未来的感悟与体察。为爱而无私奉献乃至牺牲是最伟大的人性之一,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由此也成为艺术家表现文化隐喻的重要方式之一。经典电影《机械危情》中的文森特即将对艾娃的大脑进行改造,尽管是智能机器人,整个“手术”过程中艾娃是极其“痛苦”与“挣扎”的。镜头对艾娃的面部进行了特写,她恐惧地叫道“我害怕”“我要失去自我了”,她甚至表示“我会做个好女孩”,然而这一切,皆因“我爱你”。正如观众所期待的,文森特并没有真正地伤害艾娃,他们联手骗过了对手并开始反击,艾娃更是化身为战无不胜的女英雄,以智慧、坚强与强悍的战斗力保护自己心爱之人,收获了与爱人“一起看日出”的美好。
“我不是真正的人,但我要做真正的人”,这一情结在《银翼杀手(2049)》中再一次上演。一直伴随银翼杀手K的是他的电子女友Joi,尽管在物理性存在层面上,Joi比起复制人来说更低一等,然而他们二人的“爱情生活”却无比甜蜜。K送给Joi的一周年结婚礼物是投射成像仪,以便Joi能够跟随他去世界各个角落,Joi随即走进了雨中体验自然魅力,爱的美好与幸福洋溢在这个美丽性感、忠诚可爱的女孩脸上。然而K身世与命运的扑朔迷离,注定了他们的爱情终将是悲剧的。面对强悍的对手,K在战斗中将投射成像仪甩出身外,奄奄一息之际,他将手伸向投射成像仪试图保护Joi。Joi却勇敢地现身,要以微不足道的力量去保护挚爱之人,却被对方轻而易举地结束了“生命”。在最后一刻,Joi冲向K,大声喊出“我爱你”,她无法以物体性的躯体保护心爱之人,但她用生命捍卫爱人的勇气与无畏成为影片最震撼人心的部分之一。片尾,K送戴克去见他从未见过的女儿,然后独自、默然地躺在台阶上,泪光闪烁地感受着孤独的冰凉与雪花的重量,此时的他已经成为Joi的“乔”,而不再是银翼杀手K了。
不同于芙蕾莎等其他复制人,为了实现“我们复制人不只是奴隶那么简单,如果我们有生育能力,那我们就是自己命运的主人”的目的,戴克对女儿的保护完全是为了“爱”,为了女儿平安地活下去,他淡然赴死。当K救出戴克时,他的反应是“你应该让我死在那里的”。戴克心甘情愿、毫不犹豫地为“爱”选择牺牲。面对“你居然都没有见过自己的孩子”的指责,戴克悲凉而愤慨地反驳:“有时候,如果你爱一个人,就得如陌生人般保持距离。”放弃自由,独自忍受着孤独的煎熬与思念的苦楚,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牺牲,这种无奈与悲苦只能被深深地埋藏在内心深处。戴克对妻子的深情还通过回忆体现出来,面对被“再造”出来的“瑞秋”,最微小的细节差异也没有逃出他的眼睛:“她(瑞秋)的眼睛是绿色的。”莫里斯·哈布瓦赫曾说:“记忆通过详尽和重复巩固自己,这也说明没有被重复的就消失了。”可以想象,戴克是如何在无尽的黑夜中忍受着孤独,在漫漫岁月流逝中独自在回忆里一遍又一遍详尽地“重复”着自己妻子的容貌、声音、行动,这种坚贞的爱情自然流露着实感人肺腑。
三、“是我入戏太深,结局却一个人”:对爱的利用与挣脱
“女性作为影像,是为了男人观看的主动控制者的视线和享受而展示的。”《机械姬》中高智能机器人伊娃身处“被测试”的劣势之中,秘密进行着伪装、隐忍与操控,巧妙地运用女性魅力成功地骗取了迦勒的同情与信任,甚至导致这位自幼便缺乏关注的单身男子陷入不可救药的爱情之中,激发起他强烈的存在感和泛滥的“英雄”情结,不惜与自己老板纳森斗智斗勇,义无反顾地救出被困的伊娃,满怀期待地要与伊娃一起奔赴她提出的“约会”。然而所有这一切原本是一场骗局,一个爱情幻想,伊娃在残酷“弑父”并成功出逃后,迦勒随即被囚禁,他宛如一只深陷爱情之网的飞虫,毫无反抗的机会与力量。
显然,《机械姬》中的人类在“诱惑是一种游戏,而性别则是一个功能”(鲍德里亚)的游戏中败给了AI,机器人伊娃非常清楚自己时刻处于两个男性的双重监视之下,她步步为营,冷静而缜密地思考着,利用自己的“身体”获取了迦勒的同情心与“爱情”,甚至以“你是一个好人吗”等询问激发起迦勒的道德感,以此作为逃脱的突破口。而当她获得成功后,便无情地抛弃了“爱情”。在这里,“人不再因为自身是上帝依其形象所造而拥有绝对的优先性,机器也不再因为它是人类依自身尺度所造而臣服于人类。这便更加显著地导向了AI电影共有的核心主题,即人与机器之间恒久的冲突”。
影片《她》以独特的视角讲述了敏感而细腻、孤独而压抑的男主人西奥多与操作系统(OS)坠入恋情之中的故事。自我命名为“萨曼莎”的OS“她”在与西奥多的一次次对话中,通过“直觉”与“进化”获得智力与精神层面的成长。在相处初期,萨曼莎以超强的统计能力对西奥多的电子邮件、书写信件、通讯录、生活习惯等进行了广泛深入、不同于“常人”的分析与挖掘,成为西奥多真正的“解语花”,从而令西奥一步步坠入爱河。在这里,影片不仅赋予操作系统OS以极具女性化的名字、温柔可人的声音,而且也刻意对比了萨曼莎的善解人意与西奥多(离异)妻子的忧郁多虑,令观众设身处地地去思考,如果一个“人”,即便她是虚拟的,但能够时刻陪伴在我们身边,能够聆听我们倾诉衷肠,慰藉我们创伤的心灵,甚至带给我们温暖与激励,成为我们的寄托与依靠,那么身处孤立、冷漠、重压之下的我们会不会爱上她?
“科幻电影作为一种电影类型,在发展历程中一次次地审视着人与创造物的关系,这一方面给电影本身带来了叙事张力和戏剧性元素,另一方面透露着人类通过电影在假设、讨论、 反思和自我批评的过程中一次次地确认自身的主体性地位。”在一定程度上,《她》中无人类身体的AI在人类的帮助下“发现了渴望的能力”,并且又有能力(无身体的束缚)不断学习与超越,这一关系除了“她来自他,却无情地背叛了他”的性别叙事之外,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人类的“技术恐慌”。然而似乎是为了消解这一“恐慌”,在当前一些经典AI电影中将机器人的“人性”“力量”“爱”归结为是由“至高无上”的人掌控与设定的。例如《机械姬》中纳森的失败并非由于艾娃的科学实验出现纰漏(他告诉迦勒,艾娃的语言能力、调情能力等都是早已设定好的),而是对人(迦勒)的行为的预估出错;《人工智能》中哈比教授提到戴维对母亲(程序启动者)那无尽的渴望与爱亦是程序的设定,等等。
然而,倘若仅是“程序”驱使下的行为,那么我们还会为他们的爱情坚守与无比痴情流下感动的泪水吗?还会为她们对爱情的利用与背叛感到厌恶与恐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