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年谱的编撰——从一封不被关注的分手信谈起

⊙郎文畅［河北师范大学，石家庄 050010］

一、王小波年谱现状

作家年谱广为古代文学与现代文学治学者所编撰与使用，是重要的学术研究参考依据。作家年谱的完善也往往呈现了学科发展到一定程度逐渐历史化的进程。随着当代文学的发展与当代文学研究的深入，当代作家的年谱编撰逐渐进入学术视野。近年来，在程光炜、林建法等学者的倡导下，学界掀起了当代作家年谱编撰的热潮。《东吴学术》自开辟“当代作家年谱”专栏起现已刊载包括余华、苏童、阿来、史铁生等三十来位当代作家的文学年谱。在此基础上出版的《东吴学术》的年谱丛书包含了莫言、阎连科、汪曾祺、韩少功等重要的当代作家。除此之外，易彬的《穆旦年谱》、王刚的《路遥年谱》以及曹洁萍、毛定海的《高晓声年谱》等当代作家年谱著作的相继出版都为当代文学史的研究提供了丰富的史料资源，极大地推动了当代文学历史化的进程。

自1949 年以来，当代文学的发展已七十余年，在这期间不少名家已与世长辞。于是对于学界来说，尽快地搜集、整理这些去世的作家尚存的文字资料以及家属的口头资料是当务之急。程光炜先生曾呼吁：“在我初步的设想中，在文学史整理中据以重要地位的‘作家年谱’工作，拟在两个方面进行∶一是对故世作家年谱的整理工作。五六十年代作家中的一些人已经去世，有的虽然健在但年龄多在八十岁上下，身体和记忆都不太方便，因此有必要带着抢救历史资料的心情开展有步骤有系统的收集、整理和编纂。这项工作，实际是对历史资料的抢救，是在与时间赛跑。”目前学界对于有重要影响力且已逝去的几位当代作家的年谱编撰已有了较成熟的成果。王刚的《路遥年谱》就较为详尽地将路遥的人生路途与文学创作紧密联系且细致展开。邢小利、邢之美编写的《陈忠实年谱》则更具熟人优势，呈现了许多重要场合中不同的陈忠实。相比之下，20 世纪90 年代猝然辞世且在青年人中影响力极大的作家王小波的年谱则不够完善。

笔者目前所看到的王小波年谱版本有以下两类。最为引人关注的是2014 年《文艺争鸣》上刊登的黄平、夏晓潇整理的《王小波年谱初编》，此年谱较为详细和立体地展示了王小波的文学生涯。这一年谱多引用王小波的杂文、书信与友人评价的原话，具有较强的真实性与生动性，填补了王小波年谱的空缺。同时作者凭借其对王小波文学精神与独特个性的了解，在年谱中选取的材料紧紧贴合王小波自由、有趣、洒脱的特点，如王小波少年时的调皮举动、上课时的形态和动作、老师对其“蔫坏”的评价，呈现了一个立体生动的王小波。但另一方面由于时间关系，王小波的相关史料尚未整理完全，王小波的文学史地位也未能得到充分肯定，《王小波年谱初编》尚停留在对王小波年谱初步整理的阶段。从《王小波年谱初编》只有十几页的篇幅与“初编”的题目也可看出作者的编撰具有一定的暂时性与未完成性。另一类是2014 年出版的房伟的《革命星空下的坏孩子——王小波传》所附录的王小波年谱以及王小平的《我的兄弟王小波》所附录的王小波年谱简编等。这类年谱构成较为简单，主要以作品发表年份整理为主，与《王小波年谱初编》相比更为简略。由此看来，在王小波年谱的编撰上学界仍有较大研究空间。随着时间的推移，珍贵的史料资源也在逐渐消失，通过年谱编撰记录下历史的细节刻不容缓，因此王小波年谱的编撰有必要纳入当代作家年谱编撰的计划当中。

二、现有王小波年谱中的缺失——一封不被关注的分手信

书信作为一种生成于历史现场当中的材料，相比于其他史料更具有作家生活化自然化的气息，常能包含着有价值的史料信息。武新军曾建议年谱写作的材料选取应当重视书信：“一般来讲，序跋、书信等自述性材料更切近现场，比他述性的材料或事后的传记、回忆录中的材料可靠，可以作为撰写年谱的第一手文献。”在当代文学史上极少有作家能将情书结集出版并受到此种程度的追捧，甚至对于一些非文学专业的读者来说，王小波的情书比他的小说更出名。《爱你就像爱生命》这一书信集提供了丰富的史料，笔者发现其中有一封分手信在王小波的传记和年谱中几乎从未被言说过。然而细读这封分手信却能发现王小波在当时的恋爱状态与人生困扰，这给我们提供了一条瞥见生活中恋爱的作家王小波的路径。

对于王小波的爱情书写，《王小波年谱初编》借用李银河悼念王小波的文章中的原话还原了两人因《绿毛水怪》而结缘的恋爱的初始，但并未往下深究两人恋爱的经过，这一定程度上忽略了这次恋爱对于王小波的重要意义。他们的爱情令人艳羡，但也并非一帆风顺。在1978 年6 月王小波曾写过一封分手信，这封信包含丰富的情感层次，多面化地展现了两人恋爱的状态与波折。在1978 年李银河已是《光明日报》的编辑，而王小波则在西城区某街道当工人，同时备战高考，前途未卜。在这种背景下，1978 年6 月王小波曾写过一封“分手信”，照录如下：

李银河，你好

昨天晚上分手以后，我好难过。我这个大笨蛋，居然考了个恶心死活人的分数，这不是丢人的事儿吗？而且你也伤心了。所以我更伤心……

妈妈不喜欢我。你妈妈是个好人，为什么要惹她生气呢……我来说几句让你生气的话，你就会讨厌我了。小布尔乔亚的臭话！你已经二十六七岁了。不能再和一个骆驼在一起。既然如此，干脆不要竹篮打水的好……

王小波星期五

这是一封王小波忍痛割爱的“分手信”，从这封分手信中可以读出王小波在恋爱中的状态与遇到的阻碍。

首先，从这封信可以看出两人恋爱的首要阻力就是李银河母亲的反对。王小波的岳母李克林在得知二人恋爱时的心态是这样的：“小波、银河刚恋爱时，我觉得这孩子傻大黑粗的，看上去挺怪，心里有点嘀咕，虽然我并不喜欢小白脸，可总怕这人靠不住。”连哥哥王小平都说：“按照普通人的观念，李银河的声名地位十倍、百倍于小波。”李银河母亲的反对态度与现实中两人在工作上的差距使王小波冲动之下丧失了自信心。然而灰心只是暂时的，冲动过后他又潇洒地将这些烦恼抛之脑后了。在同年九月的信件中，他写道：“咱们不要惹你妈妈生气。总之我只好等时间来解决问题。”这说明在长时间的交往中李银河母亲逐渐默认了两人的交往，王小波的灰心也转变成了等待时机。

其次，在王小波的“分手信”中，促使他想劝李银河离开的直接原因有两个，其中一个是他“考了个恶心死活人的分数”。王小波写此信的时间是1978 年，正是他在恢复高考后参加考试的年份。在这一年他参加了中央戏剧学院的提前招生，但因为他在面试中将当时在国内并不出名的萧伯纳作为自己最喜爱的剧作家而落榜，值得庆幸的是一个月后他顺利考取了中国人民大学。按照这封信写在六月份的时间推算，这次所得的坏分数应当是王小波报考中央戏剧学院的成绩，给了他很大打击，以至于对感情问题信心不足。

另一个分手的原因是有趣且令人困惑的，王小波规劝李银河：“你已经二十六七岁了，不能再和一个骆驼在一起。”王小波自称“骆驼”是何用意？为读懂这一戏称，笔者整理了他自称骆驼的其他信件：

你说我长得不漂亮。这是件千真万确的事实。骆驼会好看吗？

我有好多坏处。可是你知道吗？我是一只骆驼，我说过的话是不会反悔的。你大概发现我特别迟钝，又很不会说话。可我是忠诚的啊。我是骆驼，傻呵呵的。

从这些代表性的语句中可以看出“骆驼”的自称表达了王小波对自我的认知：长得不漂亮、忠诚可靠、沉默木讷、傻呵呵。在王小波最初给李银河写信时对自我的描述就可以看出他对自我样貌不漂亮的肯定。他这样描述自己：“后来走过来一个又高又瘦又丑的家伙，涣散的要命，出奇的爱幻想。”后来的信中他又写道：“可惜的是你觉得我长得难看。这怎么办？”这证明王小波对自我相貌不漂亮这件事颇有自知之明。但一直以来王小波与李银河都不甚在意样貌的好坏，而这次王小波之所以将“骆驼”的缺点作为分手的理由，多半也是受到严重打击后因自身处境与李银河差距较大而产生的一种失落，同时也是在变相地寻求安慰。另外，对于自己“傻呵呵”的描述，王小波也是毫不吝啬的。“我有点双重人格，冷漠都是表面的，嬉皮也是表面上的。内里的，很幼稚很傻气。”王小波幼稚、傻气的小男孩心性在恋爱中展露无遗，在惹得李银河生气后，他在信中写道：“请你不要吃我不要吃我，我给你唱一支好听的歌。”在这场恋爱中，王小波像孩子一样快乐地展现、倾诉自己的傻气，在李银河面前他能够自由地追逐自我、展现自我。爱情成为王小波心中久久萦绕不去的甜蜜的宝藏。

尽管王小波一时头脑发热写了分手的信，但接下来的几天他很快又写了三封信来表明自己的悔恨，并称之前的分手信为“卑鄙的星期五的来信”，声称要将其要回。在此次的分手风波中，王小波在恋爱中所遇到的困难与生活中的挫折相交织，但李银河给了他充分的信任与鼓励，同时王小波也将李银河视为最可倾诉心事与寄放灵魂之人，两人约定不再猜疑，这更加拉近了两人心灵的距离。

通过这封很快被反悔的分手信，王小波在生活中遇到的困扰与在爱情中得到的自由被展露无遗。事实上，爱情是王小波小说逃不开的一条支脉，尽管他以性为掩护使得爱情不再矫情与庸俗，但当拨开反思、反抗、荒诞、自由这些旗帜鲜明的主线后，爱情的隐线实则是引领王小波作品书写的底层的光。从《黄金时代》到《革命时期的爱情》，主人公的性爱与爱情留下了王小波文学书写的历史印记，爱情成为王小波文学书写的重要武器。王小波不追求书写爱，却从不缺少爱的书写。拥有甜蜜的爱情宝藏是王小波温柔底色的来源之一，爱情为追求自由的愁容骑士也蒙上了浪漫的面纱。因此王小波的爱情经历和他人道主义思想的生成都与作品中爱与美的底色有着分不开的关系，对于王小波爱情的书写在详尽的作家年谱中不应被忽视。作家主体性情的生成离不开具体的生活，年谱提供的更多丰富的历史细节能让研究者从更多元化的角度展开思索。

三、王小波年谱的重要意义

王小波与李银河的书信自2004 年集结成书《爱你就像爱生命》后，至今多次改版、增改，印刷数量巨大，证明其十几年来热度不减。2017 年版的《爱你就像爱生命》较2004 年的初版本增添了近两倍的王小波写给李银河的信件、李银河的部分回信及王小波写给其师友的信件，这些信件为我们提供了更为直接、真实地窥见王小波其人的机会。在王小波逝世之后的二十多年里，他的亲朋师友的悼念文章、著作、访谈实录更是层出不穷，众多的言说勾勒出作家王小波的生活剪影。如王小波的哥哥王小平怀抱真情实感所写的著作《我的兄弟王小波》，作者追忆自己与王小波共同成长生活的童年与青年时期，呈现了王小波童年成长中的细微心理变化，这对探讨王小波独特思想的形成有着关键的作用。又如李银河编著的《王小波十年祭》收录了亲人、好友、恩师对王小波的追忆文章，以及王小波参与访谈节目的实录，这些碎片构成了生活与工作中的王小波的形象。对于已去世的当代作家研究资料的搜集、整理已经成为一种急迫的抢救性的工作，但《王小波年谱初编》仅为我们揭开了作家成长历史的一角，更多的真实只有迫近历史现场才能找到答案。更为详实的年谱能帮助我们找到作家成长生活与创作经历的连接点，在连接处置放文学史的学术视野，故而王小波的年谱编撰对于作家研究尤为重要。

王小波生前尽管两次获得中国台湾《联合报》文学奖，但在大陆却寂寂无名。王小波的出现成为文学史上的一个异端与变数，他的文学风格与精神特质与当时的主流文学格格不入，直到今天仍具有极强的先锋性与召唤力。尽管现有的文学史已将王小波的《黄金时代》按照题材归入知青小说，但其作品独特的风格与精神仍让评论家难以做出分类与探源。在思想上，他的特别之处在于少了一分寻常的狂热，多了一分智慧的理性。在创作上，王小波注重文体形式的创新，而不同于先锋小说的是他更注重思辨的魅力。他也追求对历史的回顾，而不同于新历史小说的是他仅将历史作为虚构故事的时空体。要想看透不合时宜的作家王小波，需要研究者对其生活成长历程进行探寻，兼具生活史、创作史、思想史的作家年谱必不可少，而王小波年谱的空缺是文学史需要填补的一块砖瓦。通过当今仍鲜活的一些史料深入作家生活与思想的内部，王小波在文学史上的轮廓才能渐渐清晰。从这个角度来说，被称为“文坛外高手”的王小波的年谱编撰对当代文学史脉络的辨析与内容的丰富有着重要的意义。编撰兼具丰富的历史细节与文学史价值的年谱正成为当代文学史不可忽视的关键一环，关于年谱编撰的细节仍需在今后的研究与编撰的实践中加以分析。

① 程光炜：《文学年谱框架中的〈路遥创作年表〉》，《当代文坛》2012年第3期，第5页。

② 武新军：《中国当代作家年谱编撰的问题与对策》，《文艺研究》2020年第3期，第81页。

③⑥⑦⑧⑨⑩⑪⑫⑬ 王小波、李银河：《爱你就像爱生命》，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54页,第78页,第31页,第40页,第41页,第8页,第32页,第11页,第34页。

④ 李银河编著：《王小波十年祭》，江苏美术出版社2007年版，第40页。

⑤ 王小平：《我的兄弟王小波》，江苏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9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