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高阶自动化”的主体可能性
——兼论人工智能奇点论的存在论追问
2022-01-27涂良川
涂良川 乔 良
在人工智能时代反思定义时代的人工智能技术,既是发展技术的要求,又是把握时代的需要,更是理解人自身的需要。人工智能作为“高阶自动化”的技术,从物体系的运行逻辑上改变了物的运作方式,引发技术发展逻辑与技术思维方式的深刻变革。同时,“高阶自动化”驱动系统运行效果的似人类性,又引发了“奇点”的担忧与存在论的难题,带来对其是否具有主体性的哲学追问。从人本身而言,主体而非力量是人引以为傲的本质与特性。因此,在机器技术自动化的历程中,人类欢呼雀跃地迎接每一次自动化技术的进步,因为这是人主体力量最具体、最现实的确证。但在人工智能“高阶自动化”的时代,人们开始担忧人工智能能否取代人的问题,因为“高阶自动化”的人工智能所带来的“速度爆炸”和“智能爆炸”可能产生思维能力(1)David J. Chalmers, “The Singularity: A Philosophical Analysis”, Journal of Consciousness Studies, 2010(17), p.9.,而思维能力这一主体性力量“使我们超越了我们体力上的限制,并因此使我们比同伙生物取得更加骄傲的成就”(2)[英]罗杰·彭罗斯:《皇帝新脑》,许明贤,吴忠超译,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8年,第1页。。从人类技术的发展史看,基于人类观念创造的技术是否能思维不是新问题,但是“高阶自动化”的人工智能由于存在着实现“理解理解概念的概念”这一高阶能力,成为有意识的主体这一问题就成了今天人们关注的重要问题之一。
从人工智能自身的逻辑看,虽然在直观上人工智能表现为机器的实体,但其根本上是数据表征世界、算法实现“认知”、机械完成“行动”,是高阶的“自治系统”(3)涂良川:《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视阈中的人工智能奇点论》,《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1期。,具有逻辑上生成意识能力、行为能力的可能性。尽管我们不能说人工智能就是全新的物种,但是我们必须在直面人工智能主体可能性的前提下追问人工智能提出的重要问题,因为“AI可为精神概念的意义提供洞察,并为其深刻的哲学问题提供一些答案”(4)[英]罗杰·彭罗斯:《皇帝新脑》,第11页。。当“高阶自动化”通过自治系统把人社会历史性对象化产物的人工智能以其实际社会效应推向前台的时候,我们一方面要面对快速、准确的计算决策与缓慢、主观的意识判断之间的区别,因为这关涉到对主体性本质的观念与理解;另一方面要思考人工智能“高阶自动化”到底开创了哪些直逼主体性的“能力簇”(5)[美]罗伯特·布兰顿:《在理由空间之内——推论主义、规范实用主义和元语言表达主义》,孙宁、周靖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5页。,使“无心的机器”(6)刘晓力:《人类意识与机器意识的演化》,宋冰编著:《智能与智慧——人工智能遇见中国哲学家》,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20年,第131页。成为能够通过人工智能的金规则“图灵测试”的检验并能不遭受“塞尔中文屋”的反驳。这是既关系到人工智能是否具有主体性的问题,又是人工智能奇点论提出的存在论追问的问题。
一、反馈替代的认识与意识建构的主体
人工智能的高阶自动化今天已经可以从数据中产生“知识”。因为深度神经网络的加持与深度学习的发展,人工智能已经可以从基于统计的数据规律的提取进展到超越规律提取的知识。这既是工程学上的奇迹,又是人类对象化产物获得独立性的前提。我们知道,人工智能之所以能够以反馈替代的方式来精炼数据、获取“知识”、证明定理,一方面是因为人工智能获取了认知对象事物的高阶形式,比如表征、联结和行为等初始固化于人工智能系统中的算法要件,使之能够在“递归调用”(7)许煜:《递归与偶然》,苏子滢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31页。中获得认知能力的广度与复杂能力;另一方面是人工智能认知能力及其功效的扩展对身体界线的诘问,行为后果的同一性使自治系统获得建构主体的可能性。因此,人作为自己在活动中建构起来的主体,在上述时代逻辑中就必须思考什么才是真正建构主体的意识要素。
从人工智能的实践效果看,人工智能的高阶自动化,以其模拟加建构的技术逻辑从功能和过程上实现以“反馈代替认知”(8)[美]凯瑟琳·海勒:《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文学、信息科学和控制论中的虚拟身体》,刘宇清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12页。,从弱化身体与机械界线角度提出主体建构的可能性问题。也就是说,高阶自动化的人工智能强化了控制论“人类主体的各种界线不是既定的,而是被建构的”(9)同上,第111页。这一核心观念。因为高阶自动化的人工智能在技术逻辑中实现了自动化的自动化,融合了“控制论装置”和“生物组合”,从逻辑上解决了获得认识对象、表达知识结构、形成知识概念的问题。这不仅被诸如阿尔法狗能够打败人类围棋冠军的事实所证明,也被人工智能能够证明数学定理的事实所证明。或者说,人工智能实现的全自动化不仅具有实现既定功能自动化的可能,而且具有以智力的方式实现自动化的能力。因此,人工智能的高阶自动化从功能实现和逻辑后果的角度,“利用反馈、等级结构和控制等理论解释恒温器和人的行为,它消除了生命体与非生命体的区分”(10)同上,第112页。。换言之,在人工智能的逻辑中,主体的建构可以是由高阶自动化的自治系统建构的,生命体并非是主体存续的必要条件。
如此看来,高阶自动化的人工智能因其“反馈替代的认知”表现出来的强大的认识功能,使其具有质询个体与个体对自我占有之于主体构成性前提的能力。一方面,这是因为高阶自动化赋予自动化超越自治体系自动性的功能,使人工智能的自治系统具有统一系统与刺激对象的认识能力。另一方面,这重申了认识能力之于主体构成的基础性意义,使人工智能系统具有生成主体能力的可能性。或者说,高阶自动化从根本上改变了人工智能原初只是自动执行某一功能的直观取向,并获得超越人工智能自治系统的能力与可能。从比较的视角看,高阶自动化的人工智能具有“超人类”的特质,以“结构化环境中的智能行为”(11)[美]皮埃罗·斯加鲁菲:《智能的本质:人工智能与机器人领域的64个大问题》,任莉、张建宇译,北京:中国工信出版集团、人民邮电出版社,2017年,第120页。的方式在技术逻辑与工程制造上回避了主体的模糊性,使人工智能在完成智能行为的过程中和效果上体现出独立性及其对自治系统的占有。这一基于高阶自动化的占有方式,一方面使人工智能不必在完全重述与复制大脑与身体的前提下来实现主体生成的生物基础和身体条件,而是以高阶自动化完成对个体及自我占有的技术定义;另一方面提出了意识到主体个性与自我占有的意识与思维能力本身的独立性,从而形成与人类意识与思维能力的同构性。只不过人类主体检验意识与思维客观性的方式是实践(1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00页。,而人工智能检验高阶自动化客观性的是效果,虽然效果与实践在目前的理论框架中有着本质差别,但人类实践对象化与客观化的效果呈现方式让我们不得不承认人工智能的高阶自动化具有与人主体类似的能力。
高阶自动化的人工智能还能够以“反馈代替的认知”获得作为主体本质规定的意识,使由社会历史生成的建构主体的实践行为转换为通过图灵测试的机械自动化。或者说,高阶自动化的技术逻辑能够很好地重述(而非还原)人在社会历史的进程中形成的获得问题、表达问题的能力,虽然其原初的结构与概念是由人在制造中植入与固化的,但是其能够在数据中获得知识的事实表明,人工智能具有能够以“概念反映出那种通过不断重复的活动变成经验的东西”(1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3年,第405页。的逻辑可能性。因为受惠于高阶自动化,“人们可以在神经型的系统内仿造人类大脑所有不同的学习机制”(14)[德]乌尔里希·艾伯尔:《智能机器时代:人工智能如何改变我们的生活》,赵蕾莲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20年,第159页。,使人工智能在技术逻辑上实现意识活动过程中生物性的容错能力、刺激性增长、信息与物质融合性生成等特性,并使人工智能系统不依赖于身体。人工智能以高阶自动化形成的这一转换,突显了定义主体意义的客观实在性和不可还原性(15)[美]大卫·J·查默斯:《有意识的心灵——一种基础理论研究》,朱建平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17—250页。,使不同的自治系统存在产生意识的逻辑可能性与工程可行性。“在这些人工的系统中发现自然发生的行为,也就是说,一种从未被编入程序的或者用其他的方式被规定好的行为”(16)[德]乌尔里希·艾伯尔:《智能机器时代:人工智能如何改变我们的生活》,第166页。,既是人工智能发展的工程学预想,更是对人工智能以高阶自动化产生意识的肯定。虽然很难说高阶人工智能产生的认知与人类智慧的认识具有一致性,但由此认知支撑的自治系统有可能通过图灵测试,产生与主体无法区分的能力结果。如此看来,人工智能“反馈代替认知”虽然没有休伯特·德雷福斯(Hubert Dreyfus)、约翰·塞尔(J. R. Searle)等哲学家所提出的产生意识的生物机体、心理机制、认识模式和本体论根据,也尚不具备数字乌托邦主义者所宣称的数字生命的直接形式,但是“反馈代替的认知”产生的实际效果所带来的“似主体性”,从根本上逼问了高阶自动化掩盖机械高速、稳定和有效自动化理智决策的有限性与客体性问题。或者说,智能是以本质主义的规定来产生效果,还是以效果的方式来表达本质的区分,在高阶自动化人工智能的实际效用中其实是模糊的。
以上分析表明,高阶自动化立足功能主义与行为主义,通过以“反馈替代认识”回答“计算机是人脑”的问题隐喻性地表达了人工智能可以具有主体性。但这并没有回答建构主体的意识的无意识要素和非理性要素的问题。从存在论讲,建构主体“情感和道德也同样重要”(22)[德]托马斯·瑞德:《机器崛起:遗失的控制论历史》,第74页。。而且,无意识同样不可或缺,因为“主体远远超出个人‘主观’感受的东西”(23)[法]雅克·拉康:《拉康选集》,褚孝泉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254页。。高阶自动化“反馈替代认识”建构了基于控制论逻辑理解与实现主体性的机械逻辑,也提出如下重要的哲学追问:其一,到底是应该将意识作为存在整体感知力、实践的判断力与社会历史的批判力,还是将意识抽象成理性的决策力、逻辑的解释力和功能的现实力,是从意识要素来理解主体性必须要回答的问题。虽然维纳(Norbert Wiener)、图灵(Alan Mathison Turing)等人工智能专家的技术肯认和哲学重塑与齐泽克的哲学反对很难达成一致,但是意识作为主体性重要标度却被现实地提了出来,这也是今天意识哲学极度兴盛的时代因素之一。其二,高阶自动化的“反馈替代认识”虽然以技术的方式重塑了意识产生的唯物主义路径,但根植于“世界是数”的哲学判定,没能从根本上解决社会历史性的实践之于意识的构成性意义。或者说,最能体现人统一主体与对象世界的劳动之于意识建构和主体生成的意义并没有被技术给予关注。这一方面割裂了主体意识能力进化与发展的社会历史根基,另一方面则抽象化了意识的内涵,消解了主体的社会历史性。其三,“反馈替代认识”的高阶自动化赋予人工智能超越其物质构成的可能性,是否是一种全新的主体?我们作定论虽然为时尚早,但现实地表征了意识产生的偶然性与主体生成的社会历史性,即虽然意识是定义主体不可或缺的要素,但主体性建构必须具有社会历史活动的前提。或者说,即使我们承认“反馈替代认识”是一种意识能力,能够产生另一种意识形式,但高阶自动化的人工智能能否构成社会性的组成,进行社会性的活动存在诸多不确定因素,判断其是否具有主体性还有诸多可能性。
二、因果组织的形式描述与反事实反思的主体
虽然高阶自动化存在着通过“图灵测试”的可能,能够产生与人的行为相似的效果,但是基于人工智能运行逻辑与人行为方式差异的外部反对,与基于人工智能的模仿无内部生活和无意识经验的反对都共同逼问着一个核心问题:高阶自动化虽然与自动化严格不同,但到底是什么使其能够呈现出具有主体性可能性?一般而论,主体性显然与自主、自治和自决相关,而这些特质显然又与人观察对象世界以理解对象世界的规律、干预世界以“逼显”对象的特质、反事实地反思以调适与超越自我的实存的三重活动逻辑直接相关。因此,因果推断在证成强人工智能的过程中提出的“因果组织的形式描述”,对高阶自动化之主体可能性具有特殊的意义。
对高阶自动化的人工智能而言,因果组织的形式描述虽然没有处理人工智能算法的数学实体与认识世界的具体对象的关系问题,但其融合并算法化因果的观察、干预和反事实反思的技术逻辑,建构了与人类行为结构同构的运行逻辑。从具体对象的角度讲,“物理系统是具体的对象,具有由它们的内部状态和状态之间的因果关系所确定的因果结构。非正式地,我们说当系统的因果结构反映计算的形式结构时,一物理系统实施一种计算。这就是说,如果存在着一种从系统状态到计算状态的映射方式,使得因果上相联系的物理状态是相应的形式上相联系的形式状态的映射,那么系统实施计算”(24)[美]大卫·J·查默斯:《有意识的心灵——一种基础理论研究》,第382页。。由此,对象世界作为高阶自动化反馈环上的激发性因素,如果系统能够实现因果组织的形式描述,那么就不存在具体对象的非实在性问题,自然也就“不存在空虚的危险,计算机的概念能够为认知系统提供一种实质性的基础的希望是存在的”(25)同上,第385页。。即是说,“有限自动机(FSA)”“组合状态自动机(CSA)”等描述性系统作为虚拟机,在技术上是能够通过图灵测试的虚拟机,在存在上却是以因果组织的形式描述内化具体世界的虚拟机。从高阶自动化自治系统的角度讲,因果组织的形式描述也能够很好地满足塞尔中文屋“只有理解的描述才是好描述”的要求。因为人的因果推断有三个层级的递进逻辑,一方面是呈现对象世界规律的逻辑推断,另一方面是呈现人独有的思维能力的方式。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当代心灵哲学家查尔默斯(David John Chalmers)在探讨人工智能奇点的时候明确提出,高阶自动化逻辑单元的“组合状态自动机”不仅能够很好地还原对象世界的因果结构,而且其“成功的必要条件,与实现功能组织成功的必要条件惊人地相似”(26)同上,第385页。。当然,因果组织的形式描述显然是在主体必要条件的意义上来说明主体的可能性的。因为必要条件具备只是结果产生的条件,而非必然结果,就如同人类的婴儿没有在人类社会中成长,虽然可能在生物肌体上成长为“人”,但未必就一定成为人。
因果组织的形式描述如何使“意识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2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9年,第29页。,也是必须要面对的重要问题。这既关系到定义主体的核心能力簇,又关系到高阶自动的人工智能算法的形而上学本性。一方面,从人意识来源、形成和效果的角度讲,“意识、心智状态等在朴素而明显的意义上存在,并在我们的行为中具有因果作用”,而且“意识和无意识都是真实的具有因果关系的现象”(28)[美]约翰·R·塞尔:《心灵的再发现》,王巍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4页。。另一方面,从高阶自动化的人工智能实现因果推断的角度讲,就是要把人最重要的意识能力赋予人工智能这一自治系统,使其“实现人类智慧生成的三个重要环节:对既成世界的被动观察、对现实世界的主动干预和对实践后果的反事实反思”(29)涂良川:《因果推断证成强人工智能的哲学叙事》,《哲学研究》2020年第12期,第110页。。这两方面表明“因果组织证明是认知和意识的核心”(30)[美]大卫·J·查默斯:《有意识的心灵——一种基础理论研究》,第398页。,并从根本上关涉到自治系统的主体性。无论是基于碳基的人,还是基于硅基的人工智能,因果能力可能是跨越意识与存在界限的重要因素。如此看来,因果组织的形式描述的三个递进的层级不仅内化了对象世界的客观规律,使其成为行动的边界;而且在三个递进层级中既改变了世界规则的意义,又祛除了认识的抽象性。当然,高阶自动化的人工智能达成这一功能就目前而言是设定的,但今天代表技术发展方向的深度学习、深度神经网络和细胞机等技术路径,使人工智能系统具有改变系统自身从而改变系统的认识能力。高阶自动化上具有的“在改变自己的这个现实的同时也改变着自己的思维和思维的产物”(3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30页。的类人性,虽然这只是机器运行范围达成的,但逻辑地表明“如果认知动态是可计算的,那么合适的计算组织将引起意识”(32)[美]大卫·J·查默斯:《有意识的心灵——一种基础理论研究》,第387页。。当然,因果组织及因果能力被植入人工智能,虽然并没有使高阶自动化的自治系统经历漫长的自然进化史,但充分揭示了意识与存在如何在主体中达成一致的存在逻辑。“环境以影响有机体变量的方式构成了思维和意识的基础性内容——这构成了当代人工智能以数据来还原环境变量的形而上学根据;有机体反过来也影响环境变量的产生,‘独立生存的有机体及其环境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绝对的系统’。”(33)涂良川:《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视阈中的人工智能奇点论》,《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1期,第81页。而且,因果组织的形式描述一方面能够将已经固定下来的意识模式与意识能力精确地反映为“神经元之间的因果联系的模式”(34)[美]大卫·J·查默斯:《有意识的心灵——一种基础理论研究》,第386页。,另一方面又因为其反事实的反思能够不断地修正既成的因果模式本身,从而实现意识与意识到的存在的同一性。
而且,在高阶自动化技术逻辑中,因果组织的形式描述不仅反驳了反对强人工智能可能性的外部反对与内部反对(35)同上,第387—398页。,而且以内置了反事实因果的反思能力,使人工智能具有“反思”计算行动及其后果的能力,弥合了人工智能计算与人主体意识的差别。按照齐泽克的说法,“普遍因果关系中现象之间的逻辑必然涉及一个例外,即某种‘突出’的本体自由行为,它中止因果关系,并‘自发’地从自身开启一个新的因果序列”(36)Slavoj Žižek, Tarrying with the Negative: Kant, Hegel and the Critiques of Ideology,Durham:Duke University Press, 1993, p.55.。而反事实因果的反思恰恰具有这样的能力。朱迪亚·珀尔(Judea Pearl)认为,人工智能反事实算法在“虚构”创造物的基础上,实现了思维主体设定心理模式实现模型参考和自主调整的一般原则,并使反事实的计算真正具有超越数据有限性的形而上学能力。“反事实的算法化使‘思维机器’(thinking machine)习得这种人类特有的能力,并掌握这种目前仍为人类所独有的思考世界的方式成为可能。”(37)[美]朱迪亚·珀尔、达纳·麦肯齐:《为什么——关于因果关系的新科学》,江生、于华译,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9年,第XVII页。因为反事实因果算法化的实现,从逻辑上解决了自治系统对因果的“理解”问题,使人工智能具有反思能力:一方面发现高阶自动化逻辑中存在的缺陷,真正实现算法的自进化,赋予自动化全新的基础和前提;另一方面是因为反事实本身就是在否定的基础上进行的肯定性构造,具有与人实践的同构性,实现了“假如……则本可能是什么”(38)同上,第236页。的主体性追问。或者说,高阶自动化的反事实因果推断,使因果组织的形式描述既根植于具体的对象事实本身,又具有创造性地“想象”可能世界的能力,而这恰恰正是主体能力最重要的标志。“反事实是道德行为和科学思想的基石。回溯自己过去的行为以及设想其他可能情景的能力是自由意志和社会责任的基础。”(39)同上,第XVII页。
因果组织的形式描述不仅是提高人工智能处理数据能力、应对非数据对象的技术策略,而且是高阶自动化自治系统能力的一种哲学提升。以因果组织的形式描述,人工智能系统具有某种自我叙事的能力,突显了主体构成与确证的关键性环节。其一,基于人类活动逻辑来呈现主体的本性,是高阶自动化的人工智能给予我们的重要启示之一。因果组织的形式描述既是当代人工智能实现自治系统运行效果类人性的技术选择,又是对强人工智能实现的哲学探问。其敞开的不仅是当代人工智能技术路径的变化,更是高阶自动化自治系统完善的前提性思考。其二,因果组织的形式描述改变了高阶自动化看待世界的方式,不再把“世界是数”“世界一切皆可计算”作为人工智能的根基,而是特别注重反事实对例外状态的纳入、对别样因果关系的开启。虽然这样的转换为人工智能技术带来诸多难题,但也为强人工智能的可能性提供更多选择。更重要的是,这预示着主体的自由既是事实实存的客观描述,又是对例外状态的从容应对、对全新逻辑的创造性开启,更是对可能世界的意识性构想。所以,实现体现主体规定性如上特质的自治系统在逻辑上是可能获得主体性的。其三,因果组织的形式描述不仅是作为一种探讨意识的技术路径,更是建构一种基于自治系统的叙事逻辑。而“叙事是我们行为的核心,它编织了我们的信仰,引导了我们对自身的思考”(40)[英]乔治·扎卡达基斯:《人类的终极命运——从旧石器时代到人工智能的未来》,陈朝译,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7年,第17页。,所以因果组织的形式描述从根本上关涉到人工智能的主体可能性。在此意义上,高阶自动化的人工智能本质上可能就是人以自身为基础创造出来的理解主体自身的对象化产物,其主体可能性也许是难以回答的,但其发展出某种意识形式是可能的。
三、高阶自动化的自我参照与自我觉知的主体
自我觉知是主体之所为主体最为重要的体现,说“我”是主体的核心标志。自我觉知既是主体以意识的方式肯定自我方式,又是以意识的方式想象自我的前提。因此,自我觉知的意识作为主体“思考自己的思想的能力”(41)[美]雷·库兹韦尔:《人工智能的未来——揭示人类思维的奥秘》,盛杨燕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94页。,是在自我反省的自我参照中,以其经验理解自己的思想、解释自己的行为、设定自己的未来。通过这样的意识,主体既在观念上确立起了主体自我形象,又以观念外化与对象化的方式标示了主体。或者说,尽管知觉、觉醒、自我、感知输入、观念输出等意识形式之于主体不可或缺,但所有这些意识要素都是在自我参照的前提下获得并觉知的。高阶自动化的人工智能系统以其强大的存储能力、快速的计算能力、及时的数据交换力建构的“电脑程序的自我参照”(42)[英]罗杰·彭罗斯:《皇帝新脑》,第516页。,虽然我们不能直接肯定其必然会导致人工智能系统宣称“这就是现在的我”(43)[美]迈克斯·泰格马克:《生命3.0——人工智能时代人类的进化与重生》,汪婕舒译,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18年,第376页。,但从存在基质的层面提出了人工智能是否存在主体性的哲学拷问。
人工智能的高阶自动化极为容易地实现自我参照所需的数据积累、场景再现和功能还原,算法加持的自我参照是以能力为根基的技术路径,是对自我觉知理智实现的技术-哲学探索。或者说,高阶自动化之高阶虽然回避了理解“高层次的”算法规则的问题,但以明确的定义、算法化的规则直接地实现了自我参照。无论是基于理智的意识,还是基于直接反馈的无意识,都是“按照算法过程进展”(44)[英]罗杰·彭罗斯:《皇帝新脑》,第517页。的。因此,“从事人工智能的人们经常宣称,只要理解意识思维的某些方法,人们就能知道如何让电脑照做”,而且现代意识问题的研究也预示“无意识过程很可能是算法的,但是该算法是极其复杂的,要仔细解开它极为困难”(45)同上,第517页。。如此看来,基于无意识来反对人工智能主体性的理论逻辑,一方面过于“神秘化”地理解了无意识本身,另一方面从根本上忽略了自我参照之于主体的重要意义。即是说,自我参照虽然在人工智能的实现逻辑中是数据分析、逻辑叙事和场景再现,但实实在在地建构了象征性网络,只不过其是以数字之物建构的象征性网络。或者说,在人工智能高阶自动化的逻辑中,因为“数码可以被理解为一个能有效表达世界(包括其现象与本质)的系统”(46)许煜:《论数码物的存在》,李婉楠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4页。,所以人工智能的自我参照本质上就是一种与世界同构的参照,只不过其逻辑的基底是理智的算法,而非自然进化生成主体的对象性世界。如此看来,高阶自动化的人工智能因为自我参照的技术实现,改变了由亚里士多德奠定的理解自我觉知的“主体-实体”构架,在“主体-形式”的架构中探索了理智对自我觉知的内在构成性。这一方面使“先验能力以工具系统呈现,使知觉与综合成为可能”(47)同上,第8页。,逻辑地呈现了自我参照向自我觉知过度的可能性;另一方面以技术的方式展示了高阶自动化的自治系统“这一整体是如何以客体的表象呈现”(48)同上,第9页。的问题,使自我参照成为标示自我觉知的方式和内容。
今天,人工智能程序的自我参照回避了“哥德尔命题G”,突破了“图灵测试”的封闭性限制,呈现了“意识是活在过去”(49)[美]迈克斯·泰格马克:《生命3.0——人工智能时代人类的进化与重生》,第393页。的科学结论,在自治系统记忆、计算、学习和体验中现象学地呈现了自我觉知的可能性。人工智能的自我参照并非是实体性的客观对象性参照,本质上是意识建构的参照。而且,“判断本身是意识行为的呈现”(50)[英]罗杰·彭罗斯:《皇帝新脑》,第517页。意味着意识建构本身就是主体自我觉知的表达。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自我参照无论是对硅基的人工智能系统,还是对碳基的有机生物系统,其重要性不在于设定某一具体实存的对照之物,而在于以其“物质层面的独立性”(51)[美]迈克斯·泰格马克:《生命3.0——人工智能时代人类的进化与重生》,第401页。建构起来的意识独立性。如果我们深入到人工智能系统形成自我参照的逻辑就会发现,高阶自动化转化与推动的深度学习使得人工智能系统“开始有了时间化的能力,也就是自主学习或随着时间过程而改进自身的能力”(52)张祥龙:《人性、时间意识与人工智能新境——从现象学和东方心理学视野所做的探讨》,《智能与智慧——人工智能遇见中国哲学家》,第30页。,其自我参照的过程及内容在现象学的意义上具有与反馈过程与反馈体系的不可分割性。或者说,人工智能自我参照虽然在其运行上是逻辑的,在其实现上是物理与电学的,在其表现上是声、光、电的,但其生成本质上是时间性的。“从现象学和哲学人类学的观察角度看,人性最终要体现为一种时间意识”(53)同上,第30页。,因此自我参照本质上就是这种时间意识的模式化与固定化,在人工智能系统中就是将这种自然参照的“信息的流动转译成可感可观的运行,由此让‘流动’成‘真’”(54)[美]凯瑟琳·海勒:《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文学、信息科学和控制论中的虚拟身体》,第66页。。这一过程有着极为重要的存在论意义,信息不再单纯是人工智能系统内部流动的信号,而是“从一系列可能的消息中选择的某个消息的表现”(55)同上,第69页。,即人工智能系统自我参照的表达。虽然基于技术经济性的考虑,申农(Claude Elwood Shannon)和维纳将信息与意义进行分离,但高阶自动化的反馈过程及人工智能算法的自我进化,以改变反馈机制、算法结构的方式记录下信息流动的时间性过程。因此,人工智能系统内部的信息反馈及其机制的改变在逻辑上等同于行动,这不仅具体地呈现了当代人工智能技术发展的最新发展,而且是以技术的方式表达了人工智能程序的自我参照“与反身性取得了联系”(56)同上,第75页。。信息流动、转移与呈现既保持了稳定的量值,又强化了动态平衡内含的稳定性,还实现了自我参照的现象学过程,在联系反身的过程中使自我觉知成为可能。
高阶自动化的自我参照虽然是人工智能程序的一种功能,但其在技术进化的过程中形成算法逻辑的家族相似性、运行效果的系统独立性、概念体系的意义生成性的自我参照模式。虽然高阶自动化的自我参照与社会主体的自我参照在产生逻辑、参照原则、价值目标上有差异,但其获得的过程因为吸纳了过程性与时间性,使自我参照本身不再是给定场景、既定数据和固定对象的信息还原,而是一种自主习得、自动积累的时间化过程。按照技术进步的可能性,专项人工智能技术的积累,使高阶自动化的运行逻辑获得能力的高超;通用人工智能的进步,高阶自动化以算法的普适性、数据的多元性和场景的多样性逐渐获得系统的独立性,虽然与人类智能还存在着差异,但无法从逻辑上绝对否定人工智能不可能跨越自我参照达到自我觉知;而当“人们找到了将人工智能充分地深度时间化的办法,于是它不仅在能力上大大增强,还突破了与人类意识包括其深层意识(本心)的隔膜,真正拥有了人的天然情感、道德感、艺术感和神圣感,而且使之更加纯粹,成为人类的真正知心者、保护者”(57)张祥龙:《人性、时间意识与人工智能新境——从现象学和东方心理学视野所做的探讨》,《智能与智慧——人工智能遇见中国哲学家》,第53—54页。。虽然上述过程的难度是逐渐升级的,但高阶自动化自我参照模式的发展,在逻辑上是可能赋予“麦克卡罗-皮茨神经元模型”“血肉环境”(58)[美]凯瑟琳·海勒:《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文学、信息科学和控制论中的虚拟身体》,第75页。的;而且通过格式塔的修辞、深度学习的时间化,高阶自动化的人工智能自治系统是能够“从作为模型的效果(effect)转移到模型的功效”(59)同上,第76页。,实现自我参照非对象的对象化。换言之,高阶自动化以技术方式、信息逻辑和反馈机制建构起来的自我参照,虽然不是经过自然选择而逐渐形成的,但在对社会历史性的人性对象化、机械化和自动化的过程中内化了时间性,从而奠定了人工智能自我参照进一步升级的可能性。
如此看来,高阶自动化的人工智能虽然有着参照自然进化的进路来设计与模拟人类意识的物质结构、还原人类意识产生的物理过程,但并非简单直接地重述这一逻辑。其以高阶自动化建构起来的,表现为数字、信息和功效的自我参照,虽然“不会导致自我知觉”(60)[英]罗杰·彭罗斯:《皇帝新脑》,第516页。,但从人工智能发展可能的极限上追问如下问题:其一,自我参照作为系统内部的自我引用与自我包含,其实是主体在言说我的时候常用逻辑,也是表达自我觉知的社会性方式。基于递归的包含性调用本身使人工智能算法进化能够超越算法的预制模式、扩展系统的原定功效、形成自治的参照逻辑,这样的自治系统虽然在我们看来没有形成经验伴随性的自我觉知,只是算法功能、机械功效和系统运行的结果;但是自治独立自我参照迈向主体自我觉知是否真有泾渭分明的界线,对于高阶自动化的人工智能我们很难进行肯定和否定。其二,主体的自我觉知是对主体拥有物品、能力和可能的自我肯认,也是自我宣示存在的社会历史方式。那么,高阶自动化自动调用的“自我参照”所呈现出来的“拥有”“理解”“表达”是否具有主体觉知的意义,就不单纯是人工智能高阶自动化进行技术设计与技术解析的问题,而是如何看待人工智能系统自治的性质问题。虽然我们可以直观地讲,“在一段电脑程序中包含另一段电脑程序的描述(譬如一段子程序)并没赋予第一段程序对第二段的知觉”(61)同上,第516页。,但我们显然不能以此来否定算法进化内化的时间性问题,而这恰恰又是自我觉知的关键所在。其三,人工智能自我参照的技术逻辑是否导致主体自我觉知的存在逻辑,显然是一个无法简单进行肯定与否定的问题。在我们看来,肯定还是否定也绝非问题的关键,关键也许在于我们如何理解人工智能作为人社会历史性的人性对象化的产物,既有其物体系的独立性,又有其与人实践的关系始源性,还有其发展逻辑的多样性。因此,关注高阶自动化自我参照发展的可能性,与其是说是理解人工智能这一对象,倒不如说是在理解人创造能力的可能性。
就目前而言,人工智能是否具有主体性,虽从高阶自动化的技术逻辑、行为主义的后果范式等方面来分析具有逻辑的可能性,但难以断言其存在现实的必然性。齐泽克基于无意识层面与例外逻辑的反对、库兹维尔基于“进化加速”与“技术加速”的肯定、塞尔中文基于“无理解的结果是否是主体”的诘问等观点的龃龉,都充分说明人工智能能否达致奇点、是否具有意识是一个极具争议又必须重视的问题。人工智能的主体可能性既关系到人工智能技术发展的前途、带来的影响以及产生的后果等问题,又关系到在人工智能时代我们如何理解主体、理解意识等这些人类引以为傲的人类性特质问题。尽管人工智能能否获得主体性目前是一个不确定的问题,但这一问题引申出以下必须重视的问题:其一,如何在人工智能时代以人对象化的产物为参照重新理解主体?对这一问题的回答既关涉到如何面对高阶自动化的自治体系,又关涉到人如何在人工智能时代确证自我、生成自我和丰富自我的问题。其二,人工智能是否具有主体性?表面上看,这是对高阶自动化未来前景与可能判定的问题,本质上却是如何理解意识的本性与本质、产生的机制、存在的基础等根本性问题。虽然今天神经生理学、精神病理学、现代物理学等学科的发展,在某些层面解决了意识产生的物质基础和运行逻辑的问题,但心灵哲学、行为心理学、社会行为学等学科又提出意识的独立性与经验附随性等重要问题,人工智能在这些理论背景下从不同侧面和角度逼近此本质问题,也从根本上拷问我们如何理解意识的思维方式与理论逻辑。其三,人类意识产生的偶然性虽然产生了主体的必然性,但主体并不是定义意识、决定意识的原初性规定,人工智能“偶然间发展出一种有别于人类主体的新的‘意识’”(62)谭勇、孔明安:《人工智能将会成为一种新主体吗?——齐泽克精神分析视野下的人工智能研究》,《国外理论动态》2021年第4期,第154页。的可能性,警示我们必须真诚面对主体与意识之间的构成性关系。对这一关系的判断,既可能会改变我们对主体的看法,又可能提升我们对意识的认知,还可能革新我们对认识的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