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边小记
2022-01-25王祥夫
王祥夫
神秘的蝉
古埃及的蜣螂和中国古时的蝉,都是神秘的了不得的昆虫,它们的存在,都像是与人的生死分不开,所以人们要口含或在身上佩戴了它才肯去另一个世界。蝉的俗名要比蜣螂的好听一些,叫“知了”,而蜣螂在我们的民间只被叫作“屎壳郎”,屎壳郎这三个字要是让古埃及的人听了肯定会生气,会觉得这是对他们的一种冒犯。真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把屎壳郎当作护身符。屎壳郎也会飞,“咛”的一声飞起来,但好像总是飞不太远,而且它们总是出现在一大摊一大摊的牛粪旁边,不是一只两只,是许多,在牛粪里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像极民间的赶集。蜣螂的绝活儿是头朝下,两条大腿朝后去滚动粪球,纷纷地滚着,纷纷地四散而去。
屎壳郎和知了的最大区别就是有人吃知了,而没人吃屎壳郎。知了不但能吃,还上得席面,请客吃饭上一盘没人会说不对,两个朋友喝酒,来一盘就像吃花生米那样吃起来也不错。但以之下饭好像就不怎么对头。当然你非要拿它配一碗白米饭也不会有人说你不对。有人讨厌知了叫,嫌它吵,我却喜欢。夏日将睡未睡之时,窗外知了密集的叫声朦朦胧胧,让人觉得外边是在下着白亮急骤的猛雨。古人,据说是孙膑,他的三十六计中有一计就是“金蝉脱壳”。至于怎么脱,他没讲。中药店把蝉脱掉的壳叫“蝉蜕”,许多的昆虫都要脱壳,只有脱掉一层壳才会变作成虫。许多的昆虫都脱壳,而唯有知了脱的壳完整,完完整整一个壳伏在树枝上,你远远看还会以为一只蝉待在那里,其实只是一个空壳。蝉蜕可以散风除热,嗓子疼,眼睛看不清的病症往往要用到它。画家画蝉蜕,只用赭石,深深浅浅画出来,颇不难看。
古人认为蝉生性高洁,在其脱壳成为成虫之前,它一直生活在污泥浊水之中,一旦脱壳化为蝉,飞到高高的树上,据说从此只饮露水,只此一点,令古人十分推崇,并且以蝉的羽化比喻人之重生。如将玉蝉放于死者口中,寓精神不死,可以再生复活。而把蝉佩于身上表示高洁。因此,玉蝉既是生人的佩饰,也是死者的葬玉。玉蝉分三种,一是佩蝉,顶端有对穿;二是冠蝉,比较小,用于帽饰;三是含蝉,放在死人口中,不过一寸余长,刀法简单没有穿孔。含蝉佩蝉之风以战国时期为盛,汉之后渐渐式微,汉八刀的玉蝉简洁大气,边缘之锋利,可当刀子使。
蝉的名字很多,鸣蜩、马蜩、蟧、鸣蝉、秋蝉、蜘蟟、蚱蟟,而我们的民间只叫它“知了”,盖因为它的叫声是一连串的“知了知了知了知了……”。能叫的蝉都是雄性,雌蝉从不开口。昆虫的世界里,寿命最长的蝉是“十七年蝉”,记得像是日本作家岛崎藤村写过关于它的文章,但这种蝉只生活在北美洲,它们在地底下整整蛰伏十七年才始出,尔后附上树枝蜕皮,然后交配。雄蝉交配后即死去,母蝉于产卵后亦死掉。科学家解释,十七年蝉这种奇特的生活方式,为的是避免天敌的侵害并安全延续种群,因而演化出一个漫长而隐秘的生命周期。
埃及人把屎壳郎当作护身符不知道有什么说法,但肯定的一点是屎壳郎不会叫,也不会潜伏在地下十七年。它们整日只知道滚动粪球,更比不上蝉的高洁。
吾乡之西边山上出小蝉,只比蜂子大不了多少,捉一只放在两手中握住,叫声只做“吱吱吱吱”,且让人手心发痒,一旦放开,“吱”的一声,转瞬不知所终。
夏日的窗
鄙人小时候“写仿”,也就是写毛笔字,两个抽屉的桌子就在南窗之下,横着放,太阳从左手照过来,一笔一画,日影轻移,不觉就是一个上午。这样的写字,冬天最好,太阳从窗外照过来也真是让人感到亲切。而到了夏天,父亲照例会在窗户上再加一层纱窗,一是可以让光线不再那么强烈,二是可以挡蚊蝇。那时候的纱窗都是用那种极细的铁丝窗纱,现在已经见不到这种窗纱。在这样的纱窗下写字,太阳不那么晒,外边的风也能进来,极是惬意。这样的纱窗,到了冬天父亲照例会把它下下来,放到放杂物的小房里去,到了来年夏天再把它装起来。这一年我们学校号召学生们学习蚕桑,每人分得一小片蚕籽,我便在这纱窗上养起蚕来,蚕吐丝做茧,盛夏也来了,那纱窗又被父亲装在了窗上。
今年夏天的热是突然就热了起来,让鄙人不得不搬到阁楼上去住,阁楼上凉快一些,而三角形的窗子却无法把窗帘装上去,每天都是早早被太阳光晃得醒来,白天要想睡一觉,光线又晃得让人有些受不了。这就让人想起是不是可以在窗上再安一个纱窗。请熟悉的工人来看,工人说不好安,还不如在窗上糊上一层纸。这个主意好,我怎么忘了窗上可以糊纸?纸窗当然好,纸窗的光线永远是柔和的,虽然有时候它可以让屋里很暗,比如下雨的天气里,但北方的雨向來是不那么多。现在的韩国和日本,窗子和拉门上还多以纸糊之,有一种别样的柔美。但窗纸并不那么好糊,会糊的,俟窗纸上的桨糊干透之后,用手指轻轻弹击,其声音“嘭嘭”作响。窗纸的不好处就是随时可能被人弄一个小洞,屋里的秘密便都在外边人的眼里,一如《金瓶梅》之中关于窗纸的种种描述,而现在的建筑,即使你非要别出心裁,你也不好安过去的那种纸窗,但在玻璃上贴些纸还可以。鄙人最近就在平时写字作画包括睡觉的阁楼的窗子上贴了竹纸,竹纸微微发黄,有制纸时所用竹帘的一道一道的细纹,很好看,光线从外边过来,也柔和了许多。用这样的竹纸贴在窗玻璃上很方便,纸一旦有破损,马上可以再贴几张新的上去。一刀新昌那边出的竹纸也就不到十元,便宜得很。宣纸现在大贵是因为原材料越来越少,而竹子在南方到处都是一时想必还不会绝迹。你用我用大家一齐用的一直用下去,再用几百年想必是没有问题的。
纸窗之下,宜养菖蒲,宜配一拳灵璧。
想起马戏
过了正月十五,外面终于安静了下来,坐在那里原想安安静静地看会儿书,木心的那八本,想再看看里边还有什么文章可看,忽然就有鼓声和号声从外边一下子轰然大作地传了过来。这鼓声和号声不是民间的那种红漆腰鼓和唢呐所为,是所谓的洋鼓洋号——现在这样称呼的人已经不多。所谓洋鼓,是可以挎在身前敲打的那种军乐团的鼓,而洋号也是小号或大号或是拉管。外边既然是轰然的打鼓吹号,可能是又有什么商店在开张,而我却忽然想起了马戏。小时候,也没人告诉你有马戏团来了,但只要洋鼓洋号一响起来,便知道有马戏可看了。查一下辞典,“马戏”这个词最早出现在汉代桓宽的《盐铁论》里,可见其古老。马戏,当然主角是马。狗熊和老虎虽然也要出场,但只是配角,当然还会有猴子和山羊,那就更是配角。马戏团的马总是很漂亮,毛像缎子一样闪亮。成队的十多匹马从后边列队跑出来真是好看,然后绕场跑,然后是立马、两条腿走,随后是跪在那里用两条前腿作揖,然后是列上队左走右走再倒着走,还要和着音乐踏步,骑在马上的人要倒立,骗马,在马背上竖蜻蜓,他们都衣着辉煌,姿态英挺,个个都年轻而漂亮,没有见过有老头或老太太在马背上翻腾的,那几乎是不可能。所以,人们的目光都在他们的身上、脸上、腿上、胳膊上,他们手脚利索目光闪闪,在马背上来了个竖蜻蜓,而忽然一下子又不见了,已经把身子藏在了马的身子下边。马戏团来的时候,小城便像是过节,乐声鼓声时时传来,平时不出门的要出门了,老也不上街的也要上街了。马戏团的车,那种很漂亮的车,用彩带和流苏装饰着,一辆一辆地来了,然后是搭篷子了,很高,远远就让人看到了,然后是围围子,那种蓝布围子比一人还高,围起来了。看马戏的时候,不知有多少孩子在想,长大了就去马戏团!而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有更多更复杂的别的什么想法。我读庆邦兄的短篇小说《响器》时,就忽然想起了我们那个小城的一个人,那就是市长的女儿,终于跟着马戏团的一个小伙子不知去了什么地方。朦朦胧胧中觉得真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这种事,应该多出。
马戏团来的时候,街道上的片儿警都比较忙,会挨家挨户悉心安顿一番,要人们晚上把门窗关好,是,点到为止,是,关切而又怕伤着了谁?这小城的人们都知道,马戏团里的人身手敏捷,人们会想象,马戏团的那些人白天演出,到了晚上他们也许会去做点别的什么?说到马戏的演出,是很少有夜场的,那些马们,那些狗熊们,那些亲爱的山羊先生们和猴子绅士们,还有鸽子,到了晚上都会一律睡大觉。片儿警们安顿人们睡觉的时候要警醒些,其他还有什么?那就是只可心领不宜言说了。马戏团现在都去了什么地方?有多少年了,已经看不到马戏团的那种彩车,更别说那令人心跳的敲鼓声和吹号声。也许是因为喝了酒,忽然有些想念马戏,想念那些跟我们没一点点关系的人——那会儿在马背上竖蜻蜓或单腿独立的年轻人,或者是平地拿大鼎的人……
春风牡丹
当年画牡丹,翻来覆去总会把白乐天的那首“帝城春欲暮,喧喧车马度”的牡丹诗抄上。因为画牡丹,也不知用去了多少蛤粉。那年秋天还曾去过一次菏泽,雾很重,也太湿冷,几个朋友于酒后去看牡丹,每人喝了半斤多烧酒,才不至于被冻得哆哆嗦嗦。也只是那一次,才知道牡丹最好是要在秋天的时候去种它,到第二年也许就会灿然地开出花来。还记得那一次朋友一边喝酒一边问牡丹之所以叫“牡丹”是什么意思。这谁也不好说,这便牵扯到汉语造字造句的事,只一个骂人话常常被用到的“日”字,便不管是谁都不会明了它的原意是什么或出处在哪里。牡丹最早的名字是叫“鼠姑”,或有人说叫“鼠妇”,就字面解,也一样是只能叫人莫名其妙。古人对草木,亦像是对人,有平等心在里边,常见中药铺子的药斗子上写有“王不留”“刘寄奴”等等好听的名字,便让人心生喜欢,草木竟也像人一样有名有姓。
牡丹是在唐代的时候,就被人们喜欢到花开时节要倾城出动地去看,人们对牡丹的态度当用“倾倒”这两个字来形容。即使是现在,从乡间到城里也没有人会对它起不敬重之心,这倒无分南北,虽然洛阳和菏泽都隶属于北方。少年时读冯梦龙的那篇《灌园叟秋翁遇仙记》给人的印象最深,神话的力量往往要比真实的历史还能让人相信且感动,武则天一道圣旨算是把牡丹贬到了乡民们的心里面,从此让人们都知道牡丹。在中国,你若说牡丹不好,人们可能会用另一种眼光看你,起码会认为你这个人很不解风情。牡丹的好,应该是在于它的雍容。日本人認为,一个优雅的女子,站着的时候应该像是芍药,坐姿则要如牡丹,而行走的时候要像百合,当然是日本特有的那种屉百合,要垂着一点头,羞怯和谦恭是女性的美德。话说回来,可能也不大会有人喜欢上一个昂首阔步的女人。即使是男人,动不动就要在那里昂首阔步,我想人们对他也不会太欣赏或大加赞叹,这在他自己,也不见得轻松。在鄙乡,年画或贴在窗上的剪纸有“凤穿牡丹”的纹样,广东的音乐里有《百鸟朝凤》这样的曲子,也只有牡丹才配得起那五彩辉煌的凤凰。
忽然想起写关于牡丹的文字,是因为有朋友送来了两朵白牡丹,花虽白,却是紫色的蕊,让人觉得虽是无色的白牡丹,却又是十分的妖冶。用牡丹插瓶,最宜那种中国式瓷瓶,而且要大肚子的那种,白定的大瓷瓶或青花的大肚子瓷瓶都好,但最好不要用玻璃的那种,下小上大的梅瓶也不宜,插大朵的牡丹最好是上小下大。牡丹花开到最后,其姿态也只能用一个“卧”字来形容,大牡丹,开足了,有大号碗的碗口那么大,感觉真像是一个美人在那里半倚半靠,姿态真是雍容。牡丹的花期实在是不能说长,只要有一两片花瓣凋谢,其他花瓣就会跟着纷纷落下,春天也就彻底过去了。有时候天天盼着冬天赶紧过去,起码是在我,就是想看牡丹在春风里慢慢开起。
“十里春风不如你。”这句话,我以为,原是用来说牡丹的,其他的花都当不起。有人这样说我,我亦高兴,觉我自己真是牡丹。《楚辞》里的“芳草美人”原来只是好的意思,在那个诗的古时,男人也可以是芳草,男人也可以是美人。
责任编辑:卢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