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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承

2022-01-25子禾

广州文艺 2022年1期
关键词:姑父银色姑姑

子禾

1

自在省立俄语专科学校读大学起,姑姑就一直是我们家族的骄傲。毕业后留校任教,又嫁给姑父,就更让全家族人脸上有光了。姑父是留俄归国的稀缺人才,一回来就被省里最好的大学聘为首席古动物学教授,稍有见识的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那些年,父亲经常去省城探望姑姑,每次回来都兴奋地向我们讲述他的见闻,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去得越来越少了。我九岁那年,爷爷病重,在病床上躺了足足一个月,天天念叨姑姑的名字,父亲打了无数通电话,可直到爷爷过世第二天,姑姑才独自回乡,一进门就神情阴郁地扑在爺爷灵前痛哭一场。大家好奇姑父怎么没一起回来,但没人敢问。

大概一年后,父亲又去了趟省城,回来后神情颓丧,稍有不顺心的事就发脾气。那天晚上,我听到他对我母亲说:“还不到三十五岁,以后怎么办?”此后,据我所知,父亲没再特意去过姑姑家了,姑姑当然也没再回过老家。上初二还是初三时,我问父亲关于姑姑和姑父的事,由于好多年无人提起,父亲惊讶地盯着我看了半天才说:“你问这干什么?”我说想到了就随便问一嘴。父亲郑重地说:“以后,别再提你姑父了。”

父亲是四年前患肺癌过世的。父亲住院时,我去医院照顾,说起姑姑,他叹了好几口气才说:“你姑姑后来变了,什么事都不愿跟家人讲。家也不回了。”又说,“唉,你姑姑就是太要强……”他落寞地看看窗外,又叮嘱我有空时多给姑姑打电话。

我知道父亲的意思,可我理解不了的是,父亲过世后,我打电话通知姑姑,她说要来参加葬礼,最后竟然没来——父亲可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葬礼后第二天早上,外面大雾弥漫,我还没起床,电话就响了好几次,每次都是我刚跳下床,就挂掉了。第五次响起时终于接通,我问是谁,没有回应,问了三次,听筒中只有嗡嗡的电流声。我心想可能是她,刚要挂掉,那边出声了,果然是她。声音喑哑又疲惫,遥不可及,她说很难过,本想来参加我父亲的葬礼,“又怕……又怕……”她说这么多年来,谁的葬礼她都不敢参加。

心怀芥蒂,我主动和姑姑断了联系。可后来,当我离开省城回到镇上,住在父亲留给我的那座小小四合院中,想做一个隐居作家时,仿佛从家乡的土地中获得了怜悯的滋养,开始慢慢理解姑姑。那时,我认定她不参加我父亲的葬礼,是因为惧怕死亡,她无法目睹比她年轻的弟弟的死亡,而弟弟死后,这世界上与她血脉相亲的人就没有了。

但并非如此。大约五个月前的一天,我正坐在窗下的躺椅上看《神曲》,看了没几页即昏沉起来。姑姑就是那时打来了电话。“季明,你来吧,”她声音平静又亲切,“你要是还记得有我这么个姑姑的话,你要是不嫌弃一个大半截身子已经入土的老太太的话。”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姜小蓝,她愣了愣,模棱两可地说:“但愿是好事。”

姜小蓝知道我被父亲过继给姑姑的事,也明白这可能意味着将继承一笔财产。我跟她说过,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完全不用考虑赚钱的事,而专心写作和画画。大概十一二年前大学快毕业时,我意识到过继意味着继承财产,那时姑姑已退休好几年,除了一套大概价值五六十万(这个数字现在至少翻了两三倍)的房子,据说还有数十万的存款。

我和姜小蓝刚到那天,站在墨绿的防盗门前按门铃,姑姑很快开了门,她在脸上准备了充足的欣喜表情,但看到姜小蓝的瞬间,那点可怜的欣喜立刻被阴云吞没。我告诉她,这是我媳妇,叫姜小蓝。姜小蓝也赶紧叫了一声姑姑。但她依然不可理解般惊讶地看看我,又看看姜小蓝,过了好一会儿,脸上那些不悦才不情愿般消散。

她希望我也是一个人,她希望就我们两个人,我和她?但那算什么,怎么可能?我又想,姑姑毕竟孤独一生,需要我们拿出一些耐心,慢慢磨合。因而这两个多月来,我们处处留意,希望渡过这段别扭又生涩的难关。但阴郁的氛围依然淹没了这个陈旧的三居室,淹没了居住其中的所有人,每个人都要竭尽全力,才能勉强不被完全侵蚀。

最近几天,当隐忍持续了快三个月时,我和姜小蓝几乎要绝望了。我开始怀疑,我们付出的耐心是不是有效。一天早上,姜小蓝上卫生间,没敲门是因为没想到姑姑正在里面,而她恰巧在里面,坐在那儿清洗自己的假牙。姜小蓝嘴里说着“对不起”赶紧退了出来,但还是没躲过姑姑那嫌恶的眼神。而且连续好几天,她灰暗的脸都长长地下拉着。

没想到那天(还差一天,我和姜小蓝在这儿就住满九十天了),突然间,这些阴霾似乎要烟消云散了。一大早,姑姑就像换了个人,一脸平静的和善,我们感到惊讶,也感到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外出吃了饭,回来后,姑姑坐在沙发上,抱着她那只黄褐色眼珠的仿真波斯猫,抚摸着它的长毛,像是要和我们聊天,又迟迟不开口,仿佛下不了决心。

当然,后来是聊起来了,而那,正是在我们相处的差不多三个月里,在我所知的有关姑姑和姑父的所有故事中,最令人难忘又倍觉不可思议的部分。

2

是姜小蓝最先打破的沉默。“姑姑,为什么,我是说为什么,您不养一只真猫,而是,总抱着这么一只灰色的假猫?”姜小蓝说。我还记得,说话时她两只手不停地比画着,仿佛那样就不会不小心说错话,就会不紧张。

“灰色的假猫?”姑姑翻着眼珠,斜瞥着姜小蓝。

“姑姑,小蓝是说,怎么不养一只真猫。”我赶紧圆场。

“那我问你们,真的好还是假的好?”姑姑脸上带笑,却遮掩不住眼神中的严厉。

“那个,要看怎么说,我觉得……”我不知该怎么回答。

“别这个那个了,明说吧。”姑姑依然那样咄咄逼人地看着我。

“我觉得是这样的,真的有真的好,假的也有假的好。”

“是吗?”她冷笑了一下,“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啊,这么个简单问题,都要扭扭捏捏半天。不敢说话。连话都不敢说,还敢干什么呢?”我感到脸庞正在发热,局促不安。姜小蓝也和我差不多。姑姑看了一眼姜小蓝,又看了我一眼,接着说:“要我说,是假的好。比方说,它不会死,不会走丢,不要吃饭,不会掉毛,不要洗澡,不会弄脏房间。难道不是吗?”

“姑姑说得对。”我和姜小蓝几乎异口同声。

“还有一点,你们错了,”姑姑接着说,声音里充满某种洞悉我们所犯错误的自豪,“那不是灰色,是银色,只不过年代久了,颜色黯淡了些。”

“还真是银色,我们怎么就没注意到……”我和姜小蓝一边看着姑姑怀里的波斯猫,一边又一次异口同声,像在向姑姑坦诚我们因愚蠢而犯的错误。当然,我们并没有口是心非,当你已经接受那是银色时,从灰色中可以很轻易就看出银色来。

“姑姑喜欢银色?”我又问了一句。

“当然。”姑姑说,“銀色是一种内敛的颜色,它代表了威严和博大,但又不像金色那样太过张扬。还有呢,就是银色中有白色的成分,白色在我看来,代表了坚强。当然,你们知道白色也代表纯洁,纯洁就是坚强,是一部分。”

“您,您这么一说,好像……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我看了一眼姜小蓝,仿佛可以将我的惊讶让她分担一些。我确实惊讶,姑姑哪里只是一个俄语通识课老师,她的想法带有某种白银时代诗人的尖锐。我又说:“您对颜色的理解真是一种深刻的洞见。”

姑姑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看着我,似乎在等我继续说下去,可我还没开口,她自己又说话了。“一个优秀的老师,当然是需要那么点深刻洞察力的。”接着又话头一转,“但到了我这样的年纪,说什么洞见,都没用了。再深刻的思想,也无法阻止一个人衰老下去,反倒是一些往事,尽管飘忽不定,但你总能从中汲取一些清泉一样的光,滋养自己。”

这时候,我几乎完全放松下来,右肘撑在沙发扶手上,自在得像在自己家里。姑姑话音刚落,我就说:“看来,这只银色的波斯猫是有故事的,对不对,姑姑?”话一说完,我马上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点轻佻,至少不够庄重,于是又有点紧张地坐直了身子。

没想到姑姑完全不在意,从眼神看,她似乎还挺喜欢我这不假思索的样子。但她的话题总是在腾挪,根本不像聊天,而是在自言自语,你永远不知道她下一句话会说到哪里。她直视前方,仿佛在看她映在电视机屏幕中的影子,语气有点怅然若失:“以前就有人说我和别人不一样,想法总是很特别。到底是什么想法很特别,特别在哪儿,现在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了,反倒还记得那些人说这句话时的眼神,躲躲闪闪。”

“往事里有人,人是有灵魂的,我们难忘一个人,是因为感受到了他灵魂的温度。”我感觉自己进入了状态,话音刚落,就为自己的话感到激动。

“你说得对,”但姑姑的表情,却似乎冷静下来,沉默了几秒钟,才接着说,“你说得对,难忘,是和温度有关。我其实不想说这些,但想想,给你说说也没什么。”说到这里,她又停了下来。我看了一眼沙发另一端的姜小蓝,她像是接收到了什么指令,站起来去厨房倒了两杯凉开水,放在我和姑姑面前的茶几上。姑姑始终在凝神,像是正在用精神力量从幽暗中打捞往事,没理会姜小蓝放下的一杯水,连姜小蓝说要回房休息,也没做任何回应。

沙发上只剩下我和姑姑两人,我想掏出手机看看时间,又怕她多心,只好作罢。我突然发现,电视机背后的墙上有圆圆的一块,颜色略比周围更白些,我想那地方原来可能挂着一只钟表,后来被拿掉了。但我没说话,只是依然看着姑姑,我能感觉到,她知道我在等待,等着往事从她心中流淌而出。

“好多年了,”姑姑突然说,声音喑哑得就像那次长途电话中一样,“多少年的事了。”她转过脸来看了看我,“谁又喜欢假的东西呢?我说假的不会死,那是因为它本身就是死的。问题是,一只活猫,一只聪明的活猫,你根本无法控制它。它毕竟是猫。”

“一只怎样的猫?”我不知道姑姑要说什么。

“那天晚上,”姑姑像是没听到我的话,“月光十分明亮。我睡着,突然听到一只猫的呼噜声。三更半夜听到这种声音……”姑姑转过脸来看我一眼,眼中充满回忆带出来的愤怒,“我下床一看,就在阳台上,在那盆开花的夹竹桃下面,两只畜生在乱搞。我顺手拿起扫把砸过去,那只白猫尖叫一声,从窗户缝里钻出去逃跑了。”

“哪儿来一只白猫?”

“银猫倒是没有一惊一乍,”姑姑说,“不愧是,”顿了一下,“不愧是你姑父挑来的猫。它蹲在那里,在一片银白的月光下,盯着我,眼睛亮得闪光。我当时就预感到,可能要出事。但我还是硬着性子,连续两天不给它吃喝,我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再一次……”姑姑停下来看看我,又说,“那白猫给闹的,银猫接连好几天不吃东西。我端着最好的猫饲料放在它面前,它也不吃,完全不张嘴。还像那天晚上一样,死死盯着你,盯得你心里发慌,但那眼神中又不是愤怒……”

“它是失望了吗?”

“啊,”姑姑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什么?”

“我是说,它失望了吗?它找伴,你打散了它们。”

“后来,”姑姑说,“我记得很清楚,第七天晚上,半夜我听见一声猫叫,那是银猫的声音,因为好几天不吃不喝,声音就像刚从黑暗中捞出来,轻飘飘的。我去看的时候,它正爬在窗缝中,看我一眼,然后跳进了月光中。我赶紧去窗户边,打开窗子,什么都看不见了。铜铃在响,却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地的月光。”

姑姑的声音中充满了悲哀。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你说得对。它就是失望了,失望就是那个眼神,就是那个声音,就是那个颜色。失望就是那种往月光中一跳。”

“不管怎样,”我觉得我不能再不出声了,“就是……都是陈年旧事了。”我本想说就是一只猫,但想到和姑父有关,没敢这样轻率。

“是啊,我早已不想这些了。所以后来,我请艺术学院的一个教师给我做了这只仿真银猫,眼睛就是那只猫最后凝视我的样子,我是要告诉它,它永远都无法威胁我,我要像对待一个装模作样的玩具一样对待它,它那种失望的凝视。”

“我理解的。”

“这样,它的失望就失去了意义,失去了意义就失去了力量,就什么都不是了。”姑姑说得无比坚定。我能感到她话中的一些东西正在让我不寒而栗,我无法(可能永远)向她提出这个事实:那仅仅是一只猫。但姑姑似乎一下子就看透了我的想法,马上说:“它不是一只普通的猫。”

“我理解。”我感到我确实理解了些什么。

姑姑看了看我,不再说话了。她今晚已经说了太多话,最后一句像死灰一般,但她的眼睛里依然闪着光,单从眼神看,谁也不敢相信这是一个病恹恹的七十多岁的老寡妇。她端起茶几上的水杯,微微仰头,喝了一口。我看见,薄薄的松弛而黯淡的皮肤在她脖子上,仿佛蔫掉的气球。喝完水,她要站起来,我赶紧伸手去扶,她没再像往常那样显得不耐烦,而是抓着我的手,借力站起。她说要去趟卫生间,顺手将波斯猫递给我,让我挂起来。

将仿真波斯猫挂在一个挂钩上后,我干脆跪在沙发上,端详起来。它悬在那里,像凭空躺着,又像是永远在进行往上的一跃。透过那些难以分辨的时间的阴影,似乎真的可以看到它刚被创造时,新鲜的银色绒毛从某种东西中长出来,甚至能感受到它们在银猫呼吸时的微微起伏,就像在难以觉察的风中颤动。当然还有它黄褐色的眼睛,我现在愿意认为这也是由于蒙上了时间的尘埃,在创造之初,它不是倦怠的黄褐色,而是琥珀色,透亮得像凝结了远古的阳光。

姑姑说的那个故事似乎又在我眼前发生了一遍,眼前这只银猫在窗缝里,回首一望,留下恒久难散的失望之咒,然后跃入水银般黏滞的月光中。但它的逃走是多么的虚妄,姑姑依据它特意留下的羞辱性的痕迹,将它还原,然后永远凝视,作为一个玩具凝视,在这凝视中,让它的一切决心和意念都失去意义。

“像不像?”姑姑问。

“像,挺像。”我从沙发上站起来。姑姑正站在我身后,看着这只老旧的银猫。

“它就是这个样子,那只银猫。”

“嗯,很像。”我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我看了看姑姑,试探性地说:“姑姑,已经十二点多了,早点休息吧,别累着。”

“你累吗?”姑姑说着,又走向了沙发,“你不想知道那只银猫怎么来的吗?”

“主要是怕您累着。”我确实想知道怎么回事。

“你姑父还在的时候,”姑姑一边坐在沙发上一边说,“我腰有点累,明明你坐凳子吧,让我在沙发上舒展一下。”姑姑侧身躺上沙发。我拿过茶几旁边那只小木凳,坐在她面前。

“你姑父还在的时候,有一次陪校领导去首都开会,带回两只猫,说是波斯国传下来的品种。一只白色,一只银色,领导把银色的给了你姑父。他知道我喜欢猫。我是说你姑父那个领导。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银色的波斯猫。第一次见就喜欢,而且第一次见,我就预感到,它会让我对猫有不同的理解。现在来看,一点儿也没错。一只独特的猫就是一种独特的新思想,一种新生活。”

“银色的猫确实不多见。”我若有所思地附和着姑姑这古怪的谈话,以此掩饰我内心的不安,“嗯,一只独特的猫,确实,是一种生活,新生活。”我掩饰是因为我感到姑姑的话中闪耀的某种微光,是那么的吸引我,那是一种具有迷幻作用的吸引力。

“我和你姑父都喜歡那只猫,”姑姑的目光越过我,投在单调的灯光中,不知道她是在看深灰色电视机屏幕中的影子,还是在看那墙壁上的浅色圆晕。她继续说,用一种沉溺于往事的特有语调:“我们用最好的红绸给它做了项圈,还做了最好的铜铃。你姑父看报纸时,它就卧在茶几上,静静地看着,等着你姑父给它说新闻。你不知道它能不能听懂,那么聪明的一只猫。所有新闻听完,它都会无所谓地看看你,好像在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姑父说,它的样子像一个深沉的哲学家。”

“真不可思议,”我激动地说,“我听说过猫的灵异之处,但没想到这么不可思议。”

“你不知道吧?”姑姑看了我一眼,“猫是真的会笑的,不是那种装腔作势的似笑非笑,而是真实的笑,会心一笑。当你说的话,触及它们的灵魂,它们感受到你声音中那种能量时,就会笑,眼睛眯起来,嘴角往上缩。当然了,不是所有猫都可以。”

“它们理解笑的含义?”

“就像,”姑姑瞥了我一眼,我又一次意识到自己太激动了,不应该在姑姑还没停顿时就插话,“我是说,就像它会有那种让你刻骨铭心的失望。一样的,笑和失望。”我本以为她会忽略我那个愚蠢的问题,但停顿了一下之后,她捡起了那个问题,“你问得好,猫理解笑的含义吗?我告诉你,许多人都会这样问,但实际上笑是没有含义的,笑就是笑本身,或者说每一次笑的含义都是不一样的,不存在一种可以被定义的笑。这也和失望一样。所以没什么理解不理解。那只是一种本能……心灵能量的释放,是一种信号。”

我惊诧得说不出话来,直直地看着姑姑的眼睛。她黄褐色的眼珠此刻无比透亮,仿佛突然恢复了一生积聚的所有光明,聚集了所有精神,所以敏锐,乃至可洞悉一切。我看到我映在姑姑那小小的瞳仁中,弯腰凑向她。

“周末的时候,我们会去松山,就在东郊。”她的声音低沉缓慢起来,听上去有种非常遥远的感觉,仿佛不是回忆,而是事情正在发生——事情发生时的速度。那缓慢不是因为需要时间努力回想什么,而是需要沉溺其中;不是因为陌生,而是因为熟悉,像在黑暗中梦游;我突然意识到,甚至不是我一直以为的那样活在回忆中,而是直接活在往事中——不是现在汲取回忆,而是去了那儿,往事汲取现在。

“松山脚下是一片野草地,四处飘散着松树的香味。我们三个,就在那里散步,野餐。有时候要待到夜晚才回来,踏月归来啊。那时候,月光比现在还要明亮。我和你姑父牵着手,银猫站在他的肩头,像个男孩。我们在月光中走回家。回家后,我们就默默去休息,”姑姑停下来瞥了我一眼,又说,“睡觉。我们不说话。因为我们之间的交流已经可以不用通过说话。那是一种……心与心的直接交流。那时候,你能感到一种明亮的电流。怎么说呢,就像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你在松山脚下,感到风带着松香吹来,不用看,你就知道松树的每一根松针都在闪光……那种明亮的光,让人迷恋,让人迷醉……那才是生活啊。”

我感到自己像是迷醉了,躺在阳光下的草地上,野花四散,松山上飒飒微风送来幽幽松香,那香味和风声本身就是音乐。它们那么轻柔,要将我送入一片梦乡。但我毕竟没有迷醉,我看到姑姑那透亮的黄褐色眼珠中,已经没有任何东西了——我是说没有任何具体的东西,它正在被某种不可赋形的东西充满。甚至,她的面孔也开始变得透亮,一种无法形容的光彩浸透了她的皮肤。

“我们睡觉时,它就卧在阳台的月光中,安静得连呼吸都没有。如果不是事先知道那里有一只猫,你甚至不会发现它……所以,后来我想到,一切东西确实都是不存在的,我们觉得它们存在……只是一种念想。唉!”姑姑突然叹了口气,我意识到或许她想到了猫以外的事情,她又接着说,依然缓慢,“我们早上起床,它就像一尊不会背叛的雕像,安静地蹲在卧室门口,那么美。但实际上,我很清楚,看到它时心里产生的悸动,并不是来源于它的美,并不是一种浅层次的美学感受……而是源自于生命天然需要的安全感,”话没说完就停了下来,像是忘了在说话,过了一会儿才继续,“它蹲在那里就是一种守护……一种灵魂守护。猫对人的根本意义,就在这里。守护……”

间歇的沉默中,姑姑脸上那透亮的光似乎正在消退,我知道她已经很疲惫了,但我也知道她要说的话还没说完,不能打断。我依然默默听着,上半身微微倾向她,眼中放光,沉思着,时不时用右手捏一把自己的下半张脸,抚慰我感受到的震惊,乃至震颤——我没想到姑姑竟然是这么一个深藏不露的哲思之人。

这时候,姑姑闭上眼睛,像睡着了一样,神情平静。但那平静中似乎总有些说不清的东西。我尽量不弄出响动,去她房间拿来一条薄毯,轻轻盖在她身上。没想到姑姑并没睡着,她突然说:“一切都结束了。”仍然闭着眼,但眼角滑出了两颗滚圆的泪珠,内眼角的那颗,刚开始在布满皱纹的鼻梁上打转,仿佛不知去向,接着便颤抖着倏然坠落,落在沙发上。

“姑姑……”姑姑的眼泪让我突然喉咙一紧,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那年九月初八,下午,”姑姑又开始说话了,依然很慢,说着,翻身平躺在沙发上,睁开眼睛,两眼空茫,盯着天花板,“玫瑰色的阳光……美极了。银猫蹲在窗台上,一直看着外面……在光照下,它浑身变成了金色。我在家等着,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六点多了,他还没回来……快七点时,他还没回来……我开始感到不安。”

姑姑停下来,我明显能感到她的不安,仿佛躺在沙发上的不是七十多岁的她,而是那个三十多岁时的她。我也被那种气息感染,我感觉自己一个人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窗户里投进一束金色的夕光,那只银猫在窗台上,一直看著外面,偶尔回头看我一眼。

“银猫……偶尔回头看我一眼,像是要说什么……但它脑中的意念,还不够强烈……我没能明白它在说什么……又过了半小时,终于听到有人在摸索着开门。我赶紧过去打开……我愣在了那里。”姑姑又顿住了。但我绞尽脑汁,也想象不出她看到了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接着说,“你姑父站在门口……右脸颊上淌下一条血痕,眼睛看上去那么恍惚。”

我看到了姑父的样子,穿着灰色的西裤、白色的短袖衬衣、黑色的凉皮鞋,戴着眼镜,正像一个年轻的古动物学教授那样,脸庞清癯,站在姑姑对面,脸上带着一点由于疲惫而显得极度虚弱的笑意。姑姑怔怔地看了他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比那笑意还要虚弱,他说:“越梅,我回来了。”姑姑这才清醒过来,浑身颤抖着,扶他在沙发上躺下。

“……我浑身不停地颤抖,扶他躺在沙发上……他说,越梅,我回来了……我一听这话就哭了。我后悔了。”姑姑依然看着天花板,眼神空茫,声音微弱,但听上去却那么平静,仿佛声音中本该有的情绪都还原给了她正在讲述的故事。“……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我慌了,拿过毛巾擦他脸上的血……他一个劲儿地说……不用慌,不用慌,没事。”

姑父躺在那里,竭尽一切地微笑着,想让自己看上去更平静一些,但他感到疲惫的身体正在越来越重,重如千钧。他对姑姑说不用慌,让她坐下来,他说他终于赶回来了。

“……我坐在那里,颤抖着,看着他……他的皮肤啊,那么灰暗……我想摸摸他的脸,都不敢伸手……他说他终于回来了……回来就放心了。”姑姑又一次停下来,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我抓着她枯瘦的手,我能感受到,那颤抖来自心灵深处,不可抑制。“……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他赶回来看我……因为他知道,那是最后一面……他像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泪珠又一次从姑姑的眼角滑落,一颗接着一颗,“我要打急救电话……但他阻止了。他说……来不及了……他知道的。我或许不该,我……”

我的心被姑姑喑哑的声音撞击着,胸腔里充满了悲哀的浓雾。我看到姑姑在沙发前坐下,又起来,又坐下,眼泪簌簌落下。她抓着姑父的双手,知道自己这个时候不能哭,但又忍不住泣不成声。这时候,她突然看到那只银猫蹲在茶几上,像是要往沙发上跳。姑姑不知道它要干什么,但还是让开了。那猫跃了过去,在昏暗中,姑姑恍然觉得,像是姑父的胸口上落了一片月光。

“……那只银猫,突然跳到了你姑父胸口上……伸着头……舔他脸上的血迹……”姑姑的呼吸突然变得粗重,像是由于恐惧,像是由于愤怒,又像是由于悲伤,“……你姑父脸上的灰暗在减轻,就好像……就好像银猫舔掉了死亡……的阴影……我,或许不该给……”

姑姑的声音确实颤抖得厉害,以至于不用心分辨,你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她重复了几遍,我才听清,她说的是:“写那封信。”我能感到她用尽一切力气要让自己保持镇静,要让自己的声音不再颤抖,但她做不到。我看到,银猫已经舔完姑父的脸庞,开始舔他的额头,那么投入,那么贪婪,那么邪恶,再接下去依次是眼睛、鼻子、嘴巴。由于这种古怪的按摩般的舔舐,姑父已经神志不清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了一种古怪的微笑。那微笑是那么淡漠,将姑姑拒于千里之外。

这时候,我突然发现,姑姑不见了——不,不是不见了,是变成了另一个人,我的姑父:白色短袖衬衣,灰色的裤子,面目清癯,一头白发,枯瘦而多皱的脸上浮现着一种飞翔般惬意的微笑。但那微笑又是淡漠的,拒人于千里之外。我脑海里只是模糊地回荡着姑姑消失前的最后半句话:“……悬浮起来了……悬浮在沙发上面……”

我惊颤着愣在了那里,不禁本能地使劲挤挤眼睛,这才看清楚,躺在沙发上的依然是姑姑。随即,我看到了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挂在钉子上的那只仿真波斯猫,突然掉下来,落在姑姑腿上,继而一抖,翻身站起来;弓了弓腰,扭扭脖子(我甚至听到了它扭脖子时发出的嘎嘎声),深沉地看我一眼;然后旁若无人地向姑姑头部走去,走到她胸口,停下来,神态庄重地伸长脖子,嗅了嗅;随之,便无比沉醉地舔舐起她的脸庞来,那布满皱纹的泪痕已干的脸庞,然后再舔舐额头、眼睛、鼻子、嘴巴,沉醉其中。

从一时的愣怔中惊觉,感到再也无法独自承受眼前的情形,想喊姜小蓝时,我又看到了一幕——那让我永世难忘的一幕:在银猫的舔舐中,姑姑的身体开始抖动,像是有什么在拉拽,过了一会儿便缓缓上升,稳稳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下面托举着,悬浮起来,离开沙发约半人高,银猫依然沉醉在它的舔舐中……

3

将姑姑安葬在松山脚下一片幽静的墓园中(姑父的墓就在那儿),我和姜小蓝第一时间卖掉她留下的房产,离开了那座小城。我们回到镇上,住在父亲留下的那个四合院里,继续过那种闲散生活,她依然画画,我依然写作。第二年清明前,推算日子准备给姑姑扫墓时,我们才意识到,姑姑过世那天是农历九月初八,而那正是姑父多年前去世的日子——也是在那时,我才多少意识到,姑姑说的写那封信可能意味着什么。

此后每年农历九月初八,我们都尽可能驾车去松山,在山野中采一大把野花,放在姑姑墓碑前。我相信,如果她泉下有知,是会喜欢的。

责任编辑:梁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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