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高处之:重锤之下(非虚构)
2022-01-23彤子
彤子
一
尽管那宗机械伤害事故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但想起毛大雪,我的右眼便刺痛,泪水直流,医生三番四次警告,必须要确保一个月以上,眼睛不再发炎发病,才能做手术,可这段时间眼疾反复发作得像娃娃的脸,想要如期顺利进行手术,应是不可能了。我尽量调节,告诉自己,不要再想毛大雪这个人,更不要想与毛大雪有关的事情,但越是自我警告,思绪越是往一个月前的那宗机械伤害事故上走,眼泪伴随着刺痛,爬满脸。这种感觉真不爽,就像与毛大雪有关的这宗机械伤害事故一般,黏糊糊的,让人想起便浑身不舒服。
我与毛大雪认识,源于一宗机械伤害事故,在工地行走了十四年,认识的建筑女工中,毛大雪是唯一一个我不愿意认识,不愿意想起,不愿意接近的建筑女工,她就像一个麦芒,只要碰触,就能刺痛我的神经,特别是右眼神经。
向大家较为专业地分析这宗机械伤害事故之前,我得先说说我的右眼。
2021年的夏天来得特别早,谷雨一过,淼城就看不到穿长袖的人。早上七点后,阳光便亮得让人张不开眼,连绵的湿雨被雷雨所替代,雷雨也不客气,骤然隆隆地下一陣,又彤云散去,彩虹挂天,阳光蒸腾着雨后的湿气,照样灿烂。
不惑之后,明显感觉身体的各方状况在滑坡,尤其脆弱的是眼睛。去年七月,我的右眼开始习惯性视角膜外膜脱落,只要稍微不小心,眼睛就出现异物感,眼泪止不住地流,根本无法张开眼睛,别说看手机用电脑了,连躺着闭眼睡,都是痛苦的。
因为眼睛的原因,这一年,我都尽量把组织专家进行安全生产检查的工作交给其他同事做,因此,去工地的时间少了很多,和工地上的姐妹们接触自然也少了。
近年来,在工地上认识的姐妹们,因为各种原因,走的走,伤的伤,病的病,死的死,能继续坚持在淼城五年以上的很少。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建筑工人流动性大,是随着项目走的,项目完成了,建筑工人就散了,工人们必须要找到下一个项目,才能再次集结,但另一个项目可能在东莞,或在惠州,或在中山。
很难再遇见她们了,譬如一直在昊天城项目和保利项目扎钢筋的夏双甜钢筋班,因为昊天城项目和保利项目都基本完成了,这群了不起的女人,生命力极顽强,很快又在惠州接了一个工程量比较大的项目,全部转战惠州。夏双甜这个女钢筋工,给我的印象很深,她是唯一一个会换上漂亮裙子跟我到西餐厅喝红酒吃牛排的建筑女工,因此,现在只要经过昊天城,我都会想起她。
也有少部分建筑工,坚持留在淼城的,例如承包工地饭堂的佟四嫂,还有塔吊司索工尤三姐,我偶尔还能去昊天城项目找她们聊聊天,吃一下佟四嫂做的红烧蹄子。
眼疾一直困扰着我,让我无法正常工作,只要站在稍微强烈的阳光下,右眼便刺痛。好像什么也来不及做,五一便到了,原本打算带女儿在周边玩一下的,因为疫情的原因,这两年都没带女儿出去玩过,女儿越来越懂事,我对她,总是亏欠的。
可五一与女儿外出的计划也被眼疾耽搁了,右眼反复疼痛,去人民医院眼科,看了很多次,用了很多药,天天遵照医嘱,准时用药,长期闭眼休息,但是,每次张开眼睛,异物感一次比一次强烈,痛得我受不了。数次出现实在熬不下去便一了百了的念头,幸好女儿青春可爱的笑脸都能在关键时刻出现,替我挡下一波又一波的疼痛。
眼疾从五一一直持续到五月中旬,我实在忍受不了,最后转院到眼科医院。眼科医院的医生从我的视角膜上皮内找到了病灶,是一颗结石,因为长时间的磨损,我的视角膜外膜已经给这颗结石划得白花花的了。结石割下来后,医生对我的眼睛进行全面检查,最后证实,我眼睛的其他位置都还是健康的,结石手术切除后,待炎症全部消除,视角膜外膜不再反复脱落,便可进行二次手术,眼疾应能得到缓解的。
我悬起的心,终于可以放下来了。我曾一度以为会瞎掉的,很沮丧,眼疾带来的连绵不绝的疼痛,将我折磨得心灰意冷,根本看不到尽头,未来一片黑暗。眼科医院的检查报告和医生的治疗计划,让我又重新看到了希望,我恍惚看到自己又能在百花盛放阳光灿烂的院子里,美目流盼,陪伴女儿轻歌曼舞,我们仍然是一对神仙般美好的母女。
二
电话是这个时候响起的,同事急哄哄地叫:“又出事了,真窝火,你又不在。”
“什么事?”我一下从手术床上坐起来,护士正给我右眼敷着眼药,马上按着我说:“什么事也得赶紧躺下,你八个小时内不能离开病房的。”
我捂着脑门,只剩下左眼的世界,模模糊糊的。
同事在电话里说,是一宗基础事故,桩机正在施工,移动过程中,吊锤在打击管桩下沉时,管桩突然折断,吊锤失去阻力,飞速下降,压到站在管桩旁边的辅助工,当场将他的躯干压成糨糊,与泥土模糊成一团。
我的脑海里嗡的一声,骤然间,无法呼吸。
护士用纱布将我的右眼包好,按着我不停颤抖的身体,严肃地说:“情绪注意控制好,不能激动,不能流泪,未来八小时,一定要卧床休息。”
我深呼吸,努力深呼吸,勉强将内心膨胀着的恐惧与疼痛压制下去。护士确认我情绪稳定后,走出病房。
我勉强将身体撑起来,靠着病床坐着,独眼看世界的感觉真不爽。
从事建筑行业十四年,各种各样的建筑安全生产事故都经历过了,基础事故也不是没有碰到过,譬如基坑坍塌,譬如道路开裂,譬如桩机在装卸过程中倒塌,等等,每一宗事故发生的死亡都是惨烈的,但惨烈归惨烈,仍还可以找到尸首,仍能相对体面归去。
尽管同事只简单几句,我已经能脑补,在巨大的吊锤飞速击打下,区区肉体会是怎样的血肉模糊。
手机的免提还打开着,同事叹了口气说,事发的桩机操作工,是一名女性,叫毛大雪,死者的亲人,现在已经疯了。死者才20岁,今年三月才过来工地当桩机辅助手,现在吊锤仍在尸体上方压着,没人敢去操作那台桩机,把吊锤移走。警察和法医都过来了,也只能围着一摊血红的泥土转来转去,无从下手。
同事没有过多渲染事故场景,我浑身鸡皮疙瘩竖起来,20岁,该是走路都披着阳光,一颦一笑都灿烂和煦的年纪,人生最美好的时段,过去皆为成长,未来全部可期。小伙子肯定是有很多梦想吧?譬如再快乐地跟亲戚桩机操作工学一至两年,然后考个操作证,成为一名合格的桩机操作工。现在桩机操作工每月工资不低于八千,他还那么年轻,当三五年桩机操作工,回乡下盖栋漂亮的房子,娶一个年纪相当的好姑娘,日子安稳而美好。
他不过是站在管桩旁丈量一下锤落距数据,哪能料到管桩会突然折断?那个用来锤打管桩的吊锤,毫不留情地锤在他年轻壮实的身体上,他或许来不及痛苦,已与泥土融为一体了。可他的父母,他的亲人,如何能接受往后没有了他生机勃勃的身影的日子啊?
我的左眼流着泪水,纱布裹着的右眼如有针刺。同事也听到了护士的医嘱,知道我八小时内不能回岗,他简单汇报完,便让我安心休息,至于对事故的调查,现在还是法医和警察还有住建部门的人在跟踪。事故现场在事件没有调查清楚之前,都必须保持着的,所以技术调查,延后几天也没有关系。
结束通话,我用左眼看墙上的时钟,18点45分,事故才过去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多点前,小伙子肯定是很快乐地计划着,15分钟后,下班了,与工友到工地旁的临时食街转转,来几罐冰镇的啤酒,炒一碟牛肉河粉,剥两斤美味的小龙虾,然后和工友吹牛到半夜。
这是一个漫长的夜晚,尽管是闭目而卧,都无法入睡,脑海里出现的,全是一个巨大的重锤。
从同事那边反馈回来的信息,我陆陆续续知道,遭遇横祸的小伙子也姓毛,2000年7月15日生。还有两个月,就满21岁了。多鲜活的生命啊!比我女儿长不了几岁,他的父母应也与我年龄相仿吧?得晓这消息,他们的心恐怕已被撕成丝丝缕缕,痛得无法呼吸了。
项目部紧急从外面调来经验老到的桩机工,将吊锤移开一点儿,法医勉强将死者的血肉连同泥土一起运回殡仪馆,后续的尸检,恐怕是对法医难度极大的挑战。直至22点50分,吊锤仍黏满鲜血地停留在原地,没人把它升起,警察与职能部门已将涉案的一众人等传唤,进行口录,相信很快,事故初步调查结果就能出来。但由于现场的桩机操作的情绪仍非常不稳定,必须等她冷静下来,才能进行目击者口录,然后结合我们安全生产专家的技术调查报告,作出最终的事故定性报告。
同事说,他跟这个开桩机的女人见过面了,可这个女人根本就无法冷静,无论任何人,靠近她,问她,她都疯了般尖叫,还不停地自残,见门撞门,见窗碰窗,浑身上下都青紫了。警察没有办法,只能把她送进医院,现在医生给她打了镇静剂,把她绑在病床上。同事说,看来是受的刺激和惊吓太大了,能不能缓过来还不知道呢!
我知道,在同一个工地上从事同一个工种的建筑工人,几乎都是来自同一个地方的,难免沾亲带故,看着自己的亲人,被自己开着的桩机锤击成肉泥,能不疯吗?
实话说,工地上真的很少很少桩机操作工是女性的,比架子工还少,起码我做建筑十四年来,第一次遇见。当然,也可能是我极少有机会与桩机工有接触。一般来说,建筑工地报建后的第一个工序就是打桩,从普遍的心理上看,准备要做某件事情,开始时,肯定是比较迫切的。建厂房也好,盖房子也好,修桥补路也好,建设方在立项下来后,便迫不及待想马上施工,所以,大部分都是不等报建审批下来,就急着先做桩基础。没有报建的项目,根本轮不上我们这些安全生产专家去检查的,我们能检查的项目,大都已经做好桩基础,也因此,导致我在工作中,几乎遇不到桩机工。
这十四年来,我遇到过建筑工地上各种各样的伤亡事故,如基坑坍塌、高处坠落、物体打击、触电、火灾、模板坍塌,等等,数不胜数,见尽了无数的人间悲剧,更深晓安居乐业之来之不易。沒有不出事故的工地,只有不被知晓的逝去,城市建设的每一砖每一瓦,都黏着建筑工人的血汗,煌煌大厦,是无数建筑工人的默默成全。
我闭着眼睛历数,也只能搜索到三年前,一宗与桩机有关的伤亡事故。但这宗事故严格来说,算不上是桩基础意外,它属于搬运过程中的物体打击。运输桩机的卡车停在工地门口,工人进行搬运,但在拆卸的过程中,因为拆卸两边物件不均匀,导致卡车突然倾斜倒下,刚好在一侧的装卸工人被压在下面,顿时丧命。而真正在桩基础施工过程中发生的人身伤害事故,这是第一宗。
单从同事描述与暂时的调查报告看,这次意外发生,与天气和管桩质量都脱离不了关系,如果不是前一晚整晚大雨,那么,土地结构就不会发生沉降移形,没有移形,那么管桩就可能不会断裂,当然,如果管桩质量真的很过关,即使土质发生改变,也不会在锤击过程中,突然折断的。但是,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完美,即使所有管桩都已经通过质量检查,但施工过程中,也难免有断桩和废桩。
另一个问题,就算遇害的小伙子是新人,对施工前安全生产教育交底不熟悉,但那名疯掉了的桩机操作工应该知道,在桩机施工进行时,辅助工应与运作中的桩机保持5米以上安全距离的,桩机操作工和项目管理人员,怎么会让辅助工站在管桩旁呢?还有,现在已经淘汰了柴油锤击桩,听同事说,事发桩机是液压桩机,一般液压桩都是有保护层抱着吊锤的,几乎不可能发生飞锤事故。
现场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长叹一口气,没有绝对的天灾,但却有百分百的人祸。没系安全带,没戴安全帽,没按规范作业,逾越方案施工……哪宗建筑安全生产事故的背后,不是罔顾安全,违规操作造成的?
第二天早上,右眼的纱布拆了下来,我缓缓张开右眼,慢慢适应了一会儿室内的光线,异物感几乎没有了,但眼睛仍感觉很疲劳,眼前的世界仍需要借助眼镜才清晰。
医生再给我的眼睛做了一次全面的检查,奇怪地问:“昨晚熬夜了吗?”
我苦笑,人还在医院里,哪里还敢熬夜啊?但心里事情多,翻来覆去睡不着啊!医生让我回家好好休息半个月,最好不要看电子产品,不要面对强光。他强调,没有什么比自己的身体更重要,作为一个文字工作者,眼睛更加宝贵。道理我都懂,可职业的特殊性,却让我无法忽略那个成为肉酱的毛姓小伙和疯掉的肇事桩机操作工毛大雪。毛大雪现在怎样了?情绪还是很不稳定吗?
恐怕在镇静剂的作用下,毛大雪的梦里,也是殷红一片的。我本想早上检查完眼睛过去接触一下毛大雪的,但同事说,因为疫情,现在只有警察和陪护家属可以见毛大雪,外人一律不得进医院探望,我唯有作罢回家休息。
在家休息了半天,已经有三个电话打进来了,都是做桩机生意的老板,他们迫切想知道事故发生的真相,希望能从事故中吸取教训,尽早做好应对防护,尽量避免类似事故发生。
桩机老板们的迫切我是理解的,像这样的桩机事故,闻所未闻,事故一发生,无疑在本区的桩机公司中扔了一个炸弹。我本想放下一切,安心休息的,但接二连三的电话,让我不得不重视这事件的不简单。
朋友是做尸体美容师的,这样特殊的职业,很少人从事,他无奈地干了二十多年。我猜,那堆肉与泥已经分不清的所谓的尸体,肯定会送到他那里的。我给朋友发了信息,他过了很久才回复,尸体是送到他那里了,但连最坚硬的头骨都锤成粉末了,根本恢复不了。我问连摆成人样也不行了吗?他回,无力回天。
我关上屏幕,盯着手机看了半天。连身经百战的尸体美容师都没办法,这尸体送火化时,家属见到,得有多难过啊?
三
见到毛大雪时,是事故发生的第三天。天下着毛毛细雨,工地上坑坑洼洼地分布着一个个深洞,一根根管桩擎在深洞内,洞内荡着积水,由上望下去,像许多条蝮蛇张开的嘴,吐着灰白的舌。我激灵了一下,为什么会发生这几乎不可能发生的桩机事故?看着这些深深的洞,我几乎能得出答案了。
毛大雪就坐在其中的一个洞口的边上,她是个瘦个子,穿着深蓝色的工作服,身体耷拉下去,缩成了一个小小的句号。死者叫毛旭日,可以预知,在他出生时,他的父母看到这个男孩子时,对未来的生活,是充满了希望和喜悦的。毛大雪坐着的这个就是事发的洞口了,洞口的边上,还停放着残旧的桩机,桩锤已经移离了事发中心点,因这些天多雨,地上的血迹已被冲刷干净,只剩下一汪泥黄的水,浸着那根断裂的管桩。断桩倒架在坑洞上,底部已经完全碎裂。目测这管桩高约3.5米,就是说,事发时,7吨以上的吊锤,从3.5米的高处直接砸下来,以平常的经验判断,它的下落时间,应少于1秒。这瞬间发生的管桩断裂事故,在坑底测量记录落锤冲击距离数据的毛旭日,受到作业空间的限制,没有足够时间和空间避让,因而无法避险。
我回头问跟在身后的项目负责人,这些坑都是怎么回事?项目负责人嗫嚅着嘴巴,支支吾吾,给不了一个正式的回答。没到项目来之前,我和几个机械专家模拟了很多次可能发生的场景,譬如地陷,导致管桩失衡,譬如抱柱螺栓突然爆开,吊锤挂钩断裂,发生飞锤。但无论我们再有经验,再在同款型号的桩机下面模拟,都无法分析出这宗桩机施工中的伤害事故关节点。
有从事桩机操作三十多年的老桩机工告诉我,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听说这么离奇的桩机事故,管桩突然断裂砸下来砸死砸伤的有发生过,也有桩机受地形土质影响倾斜倒地压到人的,也有柴油锤击时发生飞锤伤人的,但现在柴油锤击桩都已经淘汰了,一般项目只允许用安全性能更佳污染较少的液压桩。从住建部门调取的口供可以看到,事发当时,项目管理人员都没有在场指挥和监管,毛大雪和毛旭日是在没有任何监管的情况下,自由作业的。更让我怎样都料算不到的是,施工现场居然还有那么多挖开的承台坑。就是说,施工单位是一边打桩,一边进行承台土方开挖。
项目负责人解释说,桩是已打好的,但是在抽检验桩时,发现这事发的10B-664号桩不合格,设计要求补桩,正是收锤的阶段,打的是最后一锤,没想到,管桩就断裂了,吊锤惯性下来,把毛旭日给砸了。
我大声吼了起来:“谁让你们不回填土方就补桩的啊?”
项目负责人低声回了一句:“赶进度呢,工地不都这样吗?”
“去你妈的都这样!”
我怒号一声,右眼猛地一抽,泪水冒了出来。根据《施工现场机械设备检查技術规范》JGJ160第6.1.5条“打桩机作业时应与基坑、基槽保持安全距离”的规定,若桩基作业存在边施打边进行承台土方开挖现象,须对已开挖承台在进行补桩之前,先按要求对该桩基承台进行土方回填,确保地基平稳、安全牢固。施工单位就是为了省这一点点所谓的“麻烦”,抱着“都是这样的”侥幸心理,才导致毛旭日只能在承台坑内作业,作业空间受限,锤击下来时,避无可避。
又是为了赶进度而罔顾安全生产啊!
我一屁股坐在毛大雪身边,毛大雪吓了一跳,头搁在膝盖上,茫然地望着我。我拍拍她的背,挺后悔刚才脱口而出的脏话,我来工地是要调查这宗事故专业技术上的因素,还有就是和毛大雪好好聊一下的,而不是撒泼骂脏。此时面对着毛大雪茫然空洞的眼睛,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5月16日早上,我回到单位,问起毛大雪的情况,同事告诉我说,毛大雪突然很冷静,她接受完警察的口录以后,就回到工地去了。同事打电话给项目负责人,项目负责人说,毛大雪回来后,就一直坐在事发现场,无论谁劝,都不肯离开。同事挂了电话,叹了口气说,要是他是毛大雪,他会一锤也把自己砸死了算的。
我刚给眼睛滴了药水,还昂头闭着眼,问,为什么呢?
同事说,你还不知道吗?毛大雪可是毛旭日的亲妈。
我的右眼啊!突然抽筋了样,眼皮神经不受控制地跳啊跳!我想睁开,可那不舒适的异物感,让我无法睁眼。之前我只知道,桩机操作工和辅助工都是姓毛的,我以为最多是姑侄堂亲,万没想到,他们竟然是母子。
我刚刚还在感同身受着毛旭日的父母的身心碎裂,可这一刻,我无法睁眼,全身窒息。
毛大雪该怎么活下去啊?
我拍在毛大雪背上的手停下来。她不胖不瘦,皮肤偏黑,换下工作服后,应与大街上的一般妇女没有两样。不,还是有区别的,她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嫉妒,没有厌世,没有戾气,也没喜悦没悲伤,像个句号般,蜷缩在承台坑边上,空洞得只剩下一个圈。
来前,我准备了很多劝慰的话,计划着打开她的心扉,帮她排解压抑,助她走出悲伤苦痛。但此刻,我真词穷了,纵然我的另一个身份是一个能坐在堂上侃侃而谈的作家,可面对着这个普通又不普通的女子,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还能说什么呢?除了轻轻地抚摸她的后背,感受她尚余的一点儿温度。
几个机械专家已经把桩机检查清楚,他们把检查出来的问题拿给我看,除了违规在承台坑里作业外,这桩机是台组装机,比较陈旧,很多部位都不灵敏了,譬如绞车制动盘有多处磨损,没有安装电力液压鼓式制动器联锁,电动机残旧,等等,但这些问题还不足以让这个事故发生。我相信,作为母亲的毛大雪,在发现管桩断裂时,无论从职业习惯还是血缘驱使,第一反应肯定是拉手刹的,但是十几吨的大锤瞬间的高速砸落,这惯性是手刹也拉不住的,更何况是这么破旧的组装桩机?我还看到了专家们在报告里写到的“现场使用Ф500桩帽套筒内嵌Ф300过渡性钢套,大锤打小桩”。
我愣了一下,手从毛大雪的背后移回来,手心透出凉意。这是盛夏,广东的盛夏,户外温度起码35℃,可我依然忍不住发抖。
Ф500的吊锤安静地垂直在空旷的工地上,工地上竖着很多根同样尺寸的灰白的桩管,像竖起的手,向天问。这些都是Ф300的管桩啊!事故发生的原因已经很明显了,Ф300的管桩,只能承重Ф300的吊锤锤击,Ф500的吊锤,足足比Ф300的管桩大了一半。
为什么管桩会在最后一下收锤时发生粉碎性断裂?先抛开无法调查的锤击距离和事发时的锤击速度,事故主因还是这大锤击小桩,管桩的承重能力在最后一下收锤时,达到了峰点,所以断裂。毛旭日正是在收锤时,在狭窄的深坑里,上前测量锤击距离,因为吊锤比管桩大出很多,空间又有限,他必须要走进吊锤的直径范围内进行测量,管桩断裂时,他即使第一反应是逃离,但由于坑内逃生空间有限,避无可避,瞬间被砸为肉酱。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作为一个熟手桩机工,毛大雪不可能不知道大锤锤小桩的操作,是多么危险。我盯着毛大雪,死死盯着。似乎感受到我眼神里的追问,毛大雪浑身雪崩一样抖动起来。
不用猜疑,明知道危险,但她仍抱着事故的概率很低,不一定会出事的侥幸心理。不就一根接桩补桩吗?平常得像我们每天早上起来要刷牙洗脸一样。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问话,似乎无论我用怎样的语言表达,都无法修饰我的冰凉、无情和残忍。身为母亲的我,居然质疑另一个母亲?但我又不能不问。
大雪。
嗯。
500的锤,是不能击300的管桩的,这你知道吗?
嗯。
补桩时,要先填平承台坑才可以作业的,这你知道吗?
嗯。
施工过程中,辅助工要和桩锤保持5米以上的安全距离的,这你知道吗?
嗯。
你操作的桩机是一台组装的旧机,很多功能都不灵敏了,你知道吗?
嗯。
下了一晚上雨,泥土会软化,地质会发生改变,桩机极有可能移位或倾侧,这种情况下,是不能进行接桩施工的,你知道吗?
嗯。
事发时,你及时拉了手刹吗?
有。
语言坚定。
毛大雪忽然抬头,紅着眼睛望着我,眼里盈满了泪水。六句追问,她只回答了六个字。一滴泪,从她通红的眼睛里滴了下来。我的心一阵刺痛,忽然没有了问话的欲望,还有什么好问呢?毫无疑问,毛大雪是个成熟的桩机工。她什么都知道,她比我更清楚各种因素驱使下,强行施工会产生什么后果,可她仍然铤而走险。这又是为什么呢?
有鞋穿着,谁又愿意光脚走路?
你……起码要他……从坑里爬上来……才再下锤的。
我轻嘘了一口气。
毛大雪又耷拉下脑袋,身体又蜷缩成一个句号,我看着她微颤的身体,那些不愿被人瞧见的眼泪,此刻正回渗入她的身体内。
我知道我的责怪无比残忍。这是最后一下锤,相信毛大雪和毛旭日都是抱着这样的心理:只剩下最后一锤了,管桩都好好地竖在坑里面的,怎么可能突然说碎就碎了呢?应该出不了什么大问题的。
再有经验的桩机工,也无法判定这最后一锤,是不是这根管桩的最后承重。事故总发生在意料之外。
毛大雪的意识里,完全没有对毛旭日站在正在作业的管桩旁的危险性进行判断。或许她还想着,收了锤,就下班,跟儿子一起到外面的小摊吃顿好的呢。
你……有什么要求吗?这,不可能是意外。
我再次抚上毛大雪的后背,无论毛大雪怎样的在责难免,但她都是这宗人间悲剧的最惨痛的受害者,这种悲伤,已不是我这种所谓的作家能用语言来表达的了。
事故性质基本能定调了,在技术上,必然是安全生产事故。
建设方和总承包方代表都非常紧张地站在旁边,听到我说这不是意外时,同时叫唤:“蔡工……”
在过来调查这宗事故前,同事旁敲侧击地提醒我,说有指示,尽量定性为意外,今年的指标早超标了。
我知道建设方和总承包方的企图,我挥挥手打断他们,已经明摆着的事情,就无须纠缠在无谓的辩解上了。这些年走过来,近似的事故调查做过无数次,我自知不是什么铁面无私刚正不阿之人,但也不见得就能罔顾事实,让受害者雪上加霜。
四
我现在只想听听毛大雪的诉求。据协调赔偿的同事反映,毛大雪冷静下来后,对事故三方责任主体派过来的代表律师非常冷淡,按本地事故死亡赔偿的惯例,作为唯一直属亲人的毛大雪,应该能获得145~150万元的赔偿,总承包方甚至出到160万元。
但毛大雪根本就没有理会代表律师,径直骑了电动车回到事发现场,无论谁靠近跟她说话,她都不予理会,别人拉她,她就疯了般抓咬,谁都拿她没办法。工地上的工人说,她已经在这坑边上,蜷缩着身子坐了一天一夜。我知道她现在是一只遍体鳞伤的刺猬,稍微碰触,就可能导致她再次发疯崩溃。她现在也是一头绝望了的母狮,任何一个不留神,都可能把她激怒,冲向极端。
谁也不敢惹毛大雪。
能跟我说说你和旭日的故事吗?
我试探着问,此时的毛大雪,更需要一个情绪的宣泄口。她抬头望着我,望了好久,又低头。
我说,我姓蔡,大家都叫我蔡工,我也有个孩子,马上18岁了。
她倏地抬头看我,我点点头说:“我也是个单亲妈妈。”
毛大雪的鼻子抽动了好久,泪水止不住地涌了出来,她呜呜哭着、叫着、哽咽着,身体不受控制地抖动着,如同一尾搁浅的绝望的母鲸。我赶紧紧紧抱着她的身体。过了很久,绝望的母鲸才渐渐在我的安抚下,不再痉挛,但我的右眼已痛得无法睁开,泪水沿着角膜破损的位置,每转动一下眼睛,都有撕裂感。
她终于开口了。
厄是个单亲妈妈,年轻时莫懂事,在厂里给个男人骗了,快生时,才晓得这男人有老婆有孩子了撒,可肚子里的娃娃已打莫得了撒,莫法子,厄只能生了撒。娃生出来,厄得养,厄把厄爸妈滴面子都丢尽了撒,可厄爸妈都莫计较,给厄在家里带娃。厄老家的村里,好多人在外面打桩,厄就跟村里打桩的人,到处去打桩了撒。
前些年,厄都随着工地东奔西跑,跟娃处着的时间少,过年厄回家,娃跟厄莫亲,厄心里难受,可亦莫得办法,谁叫厄莫得本事呢?厄要有本事,厄就莫得在工地上打桩,就莫得让娃跟厄疏远了撒!娃在家里,跟阿婆阿公过,莫得爸妈管,成绩莫得好,莫能考上高中,厄这些年,也攒了点钱,就花钱让他去读了个技校。
可现在就算读了技校,出来找工作也莫得容易,厄娃在社会上,混荡了两年类,莫得固定的工作,越来越意志消沉滴,天天在家里玩手机游戏,没日没夜滴玩,眼睛都几百度近视了撒!厄爸妈瞧着眼里,心里那个焦虑类,他们给电话厄,说娃这样,往后咋找媳妇撒?说着说着,就哭了撒。厄心里也焦,你说哪个当妈滴愿意看着自己娃继续这样消沉滴撒?
所以,厄就跟厄桩队的老板商量,让厄承包一台桩机子撒,好滴歹滴都过一台给厄,厄得把娃带在身边类,厄亲自教他打桩,待过几年,他学上手了,厄就把桩机子过给他,让他好歹也有份挣饭吃的依靠撒!
厄桩队的老板手里刚好有台组装的老桩机子想出手,这桩机子莫好,很多部件莫得灵敏了撒,厄也知道它用莫长久滴,可它便宜撒。厄手里的钱也就这么多了撒,勉强够把桩机子盘下来。
把桩机子盘下来后,厄手里一分钱也莫有了撒,可厄心里却是莫提的满足撒,开了二十年桩机子,现在好歹也有台属于厄的桩机子了撒!莫管好歹滴,厄可莫管它组装不组装了类,只要它还能把管子锤进地里就成了撒。厄敲了二十年的桩机子,晓得么样操作费油,么样操作省油,只要计算认真一点,下锤抓准确一点,少费点桩,厄每个工地都肯定准赚莫亏滴,用莫得三五年,厄就能回本了撒。
桩机子盘下来后,厄滴运气就来了撒。老板告诉厄,这里有个大项目要开桩,价格可好得很类,莫过,项目工期好赶滴,业主跟老板谈时,根本就莫有讨价还价,只一个劲滴追问工期,要求厄们赶在台风雷雨季节来前,完成所有的种桩。
厄老板问厄,要莫要接这工程?厄就说,接啊!厄盼了二十年,就盼这一天了撒!业主给厄的工期太短?莫关系了撒,厄能熬苦,再累再苦,厄也能熬滴撒!反正现在工地都是先通临电滴,大白灯把晚上照得跟白天一样亮敞,工地附近又莫得住人,黑夜打桩也莫得投诉,厄平常睡八个小时,赶桩的这段时间,厄最多睡四个小时撒,总之莫得妨碍打桩滴,保证能准时把这工地的管桩给敲进地里去。
厄老板跟厄说,你要定了类,厄就跟业主签合同了撒,要莫得按合同时间完成,厄就得每天赔好几万了撒!
厄跟老板说,莫得要紧,厄一个人搞莫得完,就把厄家里人都叫来帮忙撒,厄把厄娃、厄外甥都叫来撒,厄肯定莫得让你赔钱撒!厄老板说,厄莫是莫信你,可丑话说前面类,要是延误了工期,罚款都算你头上滴撒!
厄说行滴,这个理儿,厄是认滴,做人做事得讲信用是么?厄答应了的事,莫能按时完工,就是厄的问题,厄哪能莫认账呢?你说是么撒?活儿接下来了撒,厄赶紧找师傅拾掇拾掇桩机子,还莫得拾掇完成,这里的工地就催着进场了撒。
是的撒,蔡工,厄还莫得能拾掇完桩机子,就被催着搬进场了撒!但这莫怪工地撒,是厄怕丢了这工程,工地一催,厄就啥也莫想,直接把桩机子装进场了撒。
厄才盘下机子,就揽到活儿了,心里甭提滴高兴撒,厄给娃打电话,跟他说,这工地的桩管全打下来,厄们能赚大几万呢!厄娃也高兴,在电话里叫喊厄阿妈,说他和表哥一起过来帮厄撒。厄那个激动啊!厄娃在社会上吃了苦,也晓得厄的莫得容易,他终于愿意和厄亲了撒。厄熬了二十一年,盼了二十一年,厄莫敢找人莫敢结婚再生娃,厄就等着娃长大,厄就熬出头了撒。现在娃肯来帮厄,厄们有了自己的桩机子了撒,厄的苦日子终于熬出了甜味儿,盼出奔头了撒。厄挂了电话后,止莫住地哭,可厄心里却高兴坏了撒。
娃是真心诚意想跟厄学打桩的,厄给电话他后,当晚他就拉了行李箱,和他表哥一起过来了撒。厄求项目给厄们专门一个板房,厄住里头,娃住外头,每天打完桩都是深夜了撒,厄们在板房里随便弄点吃的,然后躺床上,一觉能睡到天亮。
厄是在工地上做了二十年的人了撒,厄对工地上的事情,最了解莫过了撒。厄见过工地上好多工种死人撒:刘六子是从架子上掉下来滴;陈十是搞电时,莫戴手套,给电死的;王二一在坑里扎钢筋,被突然坍塌下来的泥土给埋住了撒!……厄看着,工地上,那哪都出过事故,除了厄们桩机班组,莫有哪个班组能齐齐全全滴,只有厄们桩机班是齐齐全全滴!……
毛大雪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到了后面,几乎是哽咽着,只剩下抽噎。我閉着眼睛,泪水已经把我胸前的衣服湿透了。我太了解毛大雪的心理了,作为一个母亲,她自然是舍不得让孩子从事较为危险的工作的,桩机工在工地相对安全,极少出现死亡事故,毛大雪让毛旭日跟她学打桩,是出于保护的本能,可谁曾想到呢?
我紧紧搂着她,却真不知道该怎样安抚她,除了陪她流泪。天空逐渐暗了下来,广东的五六月天,存在着许多不可估计的变数,这边还艳阳高照,那边就可能雷声隆隆了。尽管只有一只眼睛可视,但我也感受到了越来越沉重的气压。
要下雨了,我抹干脸上的泪水,拍拍毛大雪,告诉她要下雨了,让她先回项目部。毛大雪缓缓地抬起头,一双血红的眼睛,狠狠地瞪着我。我吓了一跳,心里发寒,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但还是来不及了,毛大雪突然跳起来,双手扯着我的衣领子,用力地摇着我叫:
二十年了撒,厄这个班组都莫有死过人滴类,厄娃他招谁惹谁了撒?他才来工地两个月撒!他还有两个月才满二十一岁撒!为莫偏偏是厄娃撒!你莫知道,厄娃多懂事多能吃苦,天天跟厄后面,不怕晒不怕淋,一心一意地学本领滴。厄娃招谁惹谁了撒?厄就这么个娃,老天爷它为么事偏偏就看上厄娃呢?厄娃才二十岁啊!你说是莫是?是莫是?是莫是?
她像疯了样,把我摇得头晕脑涨的,右眼更痛得撕裂。我努力把着她的手,让她冷静。在附近的专家和项目负责人见状,马上跑过来,将我们分开。我被专家们抢了出来,稍缓一口气,便看到几个项目负责人将毛大雪控制了。几个高大的男人,像对待犯人一般,用膝盖顶着她的背部,往地上压,毛大雪本来就不高大壮实的身体,又像个句号般被镶在地上。我叫:不要这样对她。
身边的专家轻声说:她这些天都这样发疯的,出事那天,听说还抓伤咬伤了好几个人,疯狗一样。
我回头看一眼说话的专家,严肃地说:任谁一个妈妈,遇到这样的事情,都会疯的。
专家们都不吭声了,但是抓着我的手,仍然不肯放开。来之前,他们就这个事故做过各方的问询调查,对毛大雪这段时间的情绪表现有一定的了解。我是专家组的领队,我理解他们阻拦我,是出于对我的保护,但是,我也是一个女人,一个母亲。从女人的角度,我见不得一个女人被几个高大的男人压制着。作为一个母亲,我更见不得一个母亲被这样按在地上。
我甩开几个专家,走上前让几个项目负责人放开毛大雪,几个项目负责人面面相觑,我再叫了一句放开,上前就去扳他们的手,那个项目经理急起来:“蔡工,您要在我们工地给弄伤了,我们可负责不起的呢!”
我的犟脾气也来了:“把毛大雪弄伤了,你们就负责得起了吗?”
“蔡工,我们可是保护您撒!”
“放开!”
我又一声断喝,项目部的管理人员们无奈地放开了毛大雪。我慢慢蹲下来,毛大雪的脸贴着地面,一动不动地蜷曲着,如一只蜗牛。我慢慢地,缓缓地捧起她的脸,给她擦拭脸上的泥土。
我的鼻子酸酸的,毛大雪啊毛大雪,在这个事故里,她真是个悲惨可怜到极致的人,但无可否认,她也是这宗事故的纵容者之一。作为一个专家,我不能忽略她在整个事件中所该承担的责任。也正因为毛大雪本身意识到了自己的责任,才会在这些天不停地反复疯癫,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的吧!我猜。
五
轰隆一声,南国初夏的雷雨,说来便来,雨点随着雷声炸开,我用力去拽毛大雪,可她双手紧紧扒着地上不肯起来,我推她,她也死死地蜷曲着,随推力歪倒一边,任由雨水打在她的身上脸上。她就这么蜷曲着,如同盘在子宫里的胚胎,我分不清她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一张灰白的脸,似哭似笑地望着我,眼里一点光亮也没有,表情异常诡异。
我心里莫名地冒寒意,几个专家过来劝我,先回项目部避雨吧,几个项目管理人员也上前去扶毛大雪。雨越来越大,这样耗着也不是办法。
我看着几个男人合力把毛大雪抬起来,稍微松了口气,抹一把脸上的雨水,转身和几名专家回去。还没走几步,便听到几个项目管理人员的惊呼,一道巨大的雷声在附近炸起,大地动了动。
我回头,看到毛大雪整个人都趴在那个还横着断桩的深坑里,四周的雨水正快速地往深坑灌流而来,毛大雪的身体一动不动地趴在黄泥浆水里,雨水很快就能将她掩盖的。这瞬间,我明白了她刚才那个没有任何光亮的眼神和诡异的表情,她没了生的欲望,她想死,她想和她儿子死一起。
我浑身发抖,立刻往回跑,几个项目管理人员站在深坑的边缘,大声地叫毛大雪上来,可毛大雪愣是死了般静止着。我直接往下一跳,抱起她的身体,把她的脸朝上扳。毛大雪死死拧着脖子,跟我较着劲。雨大泥水滑,一时半会我拿她没办法,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几个项目管理人员也跟着跳了下来,大家再次合力把毛大雪举上坑,几个专家在坑顶拉。可毛大雪根本就不配合,拼命地挣扎着,几次差点又掉回坑里去了。眼看着坑里的泥水越来越深,坑里数我的身材最矮,几个项目管理人员都要放弃毛大雪,商量着要先把我托上去。
我急起来,大声问毛大雪:“我知道你想和毛旭日一起死,可你凭什么死?你死了还有一具完整的尸体,可旭日呢?你死了,谁给他把身体归完整呢?谁啊?”
最后一声质问,让毛大雪身体一震,所有的挣扎都静止了,几个项目管理人员趁机将她托了上去,专家们和其他赶过来帮忙的人员,合力把她拉了上去,然后抬回工人宿舍。
我也被托上了土坑,上面的人找来了绳索,将坑里的人一个个往上拉。所有人都安全上坑了,我站在坑边,耳朵里已经听不到任何的雷声和雨水,全是糊耷耷的泥浆。
我指着这个又深又窄的坑,问他们,管桩倒下来时,毛旭日该往哪里逃?
几个项目管理人员,如默哀一般,站在深坑边上。
回到项目部,有好心的女工给我送来热水和毛巾,我一边将背包里的物品和污水倒出来,一边问毛大雪的情况,一个女工回答说,送回宿舍了。我说看紧她。女工说好几个人守着她宿舍门口滴,她这回很配合,任由其他女工给她擦身体换衣服。
我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回答我的女工,她的身上也是湿漉漉的,想必是刚才为了给我端热水没能打伞。我把热毛巾拧干,递给她,她羞涩而惶恐地擺手说:“使莫得类使莫得,领导,厄们做工地滴,这点雨,莫算啥!”
是的,在工地上的工人,哪个不是面朝钢筋背朝混凝土的?哪个不是经常遭受日晒雨淋的?身上的衣服,只要上了工地,就整天汗透着的,这点儿雨淋,对于眼前这个脸蛋被晒得黑红的女工来说,真算不了什么。
我默默地将伸出去的毛巾收回来,女工跟着关心说:“领导,你赶紧擦干净,你好白撒,肯定莫得晒过太阳淋过雨滴,这么娇贵,好容易感冒滴!”
我擦干净身上的污水,女工又很麻利地给我换了一盆热水,让我把鞋子脱了。鞋子里面全是泥浆,黏糊糊的,的确难受。我拧起已经看不到原来颜色的球鞋,纠结着还把脚穿回去吗?女工很贴心,又给我送来一双拖鞋,还强调说,这是她自己的,刚才特地用热水烫过,她笑着说:“厄晓得你们广东人讲究,吃啥用啥都要烫一下类。”
我表示感谢后,把脚伸进拖鞋里,一股暖气从鞋胶里透了出来,我的心情稍稍平复了点。
几个专家和项目管理人员也稍微擦拭了一下,陆续回到项目部。我跟几个专家商量了一下,还是想更详细地了解事发当天的过程。几个管理人员抢着上前来配合,我让他们都到项目经理办公室坐一会,我只想单独跟眼前这个女工聊一聊。女工马上拘谨起来,吓得连连摆手说:“领导,莫要得撒,厄莫得在现场,厄啥也莫得知道撒!”
我安慰她,我并不是要知道事发的实时现场,我只是想知道毛大雪母子平常的生活。项目管理人员听到后,马上舒了一口气,和专家们都走了出去。但女工仍非常惶恐,怯怯地看着我,不停地重复说:“厄真什么都莫知道撒!厄是看你衣服湿了,送点热水过来滴!”
我理解她的惶恐,换我是她,我也会惶恐。从她黑红的圆脸、干净的眼睛和端来热水这一举动,我断定了她很善良,很淳朴。我递给她一瓶矿泉水说:“大姐,我们只是聊聊天。”
“厄莫晓得聊天滴!”
“您跟毛大雪熟吗?”
“厄们是一个村子滴撒!”
“我就晓得嘞,都是姐们撒!”我学着她们讲话,尽量让她感受到亲近,她果然松懈了一点。
“厄比大雪长几岁,她小时候老追厄屁股后面叫厄中秋姐撒。”
“中秋姐,您也是樁机工么?”
“莫得莫得,厄莫得类个本事,搞莫得动这么大的机子,厄男人是滴,厄在这个给他们煮饭,干杂活滴。”
“您男人是领班吧?”
这个叫中秋的女工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我恍然明白,她肯定就是卖桩机给毛大雪的桩机老板的老婆了。
“厄……厄男人……厄男人也莫晓得那桩管子会突然倒下来滴,厄……厄们也是瞧着小旭日长大滴撒,厄们本想帮帮大雪滴,哪晓得……”
中秋抽噎起来,我把纸巾递给她,说:“你男人呢?我知道你们也是好心,但你家男人做了那么久的桩机,不可能不知道这台桩机的隐患那么多吧?它是达不到施工的标准的。”
“领导类!哪有那么多标准撒!种根桩管子而已,厄们种了几十年撒,从柴油锤击桩到液压桩,厄们都是用这样的机子这样的操作,都莫得出过事撒!领导,这工地空空落落滴,就一片荒草,就这么种根桩子进去地里面,能出个啥事撒!厄们真莫晓得,小旭日命那么短滴!那么倒霉撒!多好多俊的娃儿撒!”
我无力地靠着办公台坐着,浑身上下都是无力的感觉。一条鲜活的生命没了,淳朴如这个叫毛中秋的女工,在她和她们的意识里,都认为,这不是违规使用过期重组装桩机施工的问题,这不是大锤击小桩的问题,这不是在有限空间里(非平地)违规操作的问题,这更不是项目管理存在的问题,都不是的,归根到底,都是毛旭日的命短,注定的,他倒霉他活该!
十四年来与工地打交道,我太清楚,很多看似规则合理的道理,根本用不到工地这个领域里的。
六
我叹了口气,翻开之前警察和职能部门的口录,大概便了解了事故经过的前后。眼前这个女工叫毛中秋,是毛大雪的堂姐。二十多年前,毛中秋嫁了个打桩的男人,随这个男人辗转在各个工地上,吃了不少苦。后来夫妻俩攒了一点钱,有了第一台自己的桩机,然后就是第二台、第三台……毛大雪生完毛旭日后,为了让儿子过上好日子,便跟着堂姐和堂姐夫打桩。事发的当天,毛旭日是和表哥尚新城一起跟着毛大雪学桩机操作的。
事情起因是,项目设计过来工地验桩,发现事发基础承台坑内的10B-664号桩管不合格,要求项目补桩。考虑到补桩的操作复杂,考验桩机操作工的经验,毛大雪不放心让两个经验不足的小伙子操作,便让他们负责测量和记录锤落距数据。毛旭日负责测量,尚新城负责记录。因为基础承台坑已经挖开,工地没因补桩回填承台坑。毛旭日要测量锤落距数据,必须要跳到坑下,坑的面积太小,桩锤直径比桩管要大很多,所以,测量时,毛旭日的身体都是在桩锤下面的,桩管突然断裂倒下时,毛旭日便避无可避。
毛大雪发现桩管往下倒时,第一反应是立刻拉手刹,但是因为这台桩机的组合绞车制动只设置了锁钩制动,绞车制动盘又已经有多处磨损,挂钩联锁很不牢固,而且,桩机没有安装电力液压鼓式制动器,二次安全保护装置完全缺失的,在这样的情况下,毛大雪再有经验,也阻止不了大锤的惯性锤落。毛旭日发现桩管倒下时,第一反应也是往外跑的,奈何身处深坑里、大锤底下,之前又下过大雨,坑里湿滑,避无可避,就这样葬身锤下。
毛大雪听到尚新城的哭声,跑下操作室,看到坑底下的一摊血和毛旭日还抠着泥土想往上爬的双手,顿时疯了。
外人是无法体会得到毛大雪的疼痛和悲伤的,现实残忍地将毛大雪撕裂、掼于地上、狠狠碾压。
我失神地望着案宗,却一个字也看不进眼,右眼流着眼泪,却丝毫感受不到疼痛。我晓得,这世界上,有无数的父母都在不得不接受白头人送黑头人这样的悲痛,终将被活下去所替代,被新生命所替代。可毛大雪不一样,她是一个以儿子为天的母亲,二十年来,生活的核心只有毛旭日,她为了他,拒绝了爱情和婚姻,辗转在各个荒芜的工地上,忍受了二十年的孤寂和煎熬。她或许也最终能接受儿子的猝然离去,但她这辈子,终不能接受儿子葬身于自己操作的重锤之下的事实,血淋淋的事实终将像恶魇般,在今后的岁月里,纠缠着她,撕扯着她,切碎着她,让她痛不欲生,永不原谅自己。
我浑身冰冷,鸡皮疙瘩布满身体,浑身的酸麻感,让我不自觉地站起来,看向工地员工临时宿舍。
毛中秋赶紧又递上一条热毛巾,说:“领导,您刚才受凉了类,瞧这冷汗!”
我惊醒过来,伸手往脖子上一抹,湿漉漉的,是冰冷的汗水。我颤抖一下,往员工宿舍的方向走去。就在这惚然的瞬间,我竟然质疑自己,刚才不顾一切地将毛大雪从水坑里拉上来,是错了。我只顾及着救人,却没顾及,毛大雪的活,比死更难更苦。
我慢慢走出项目部。外面的雨稍稍小了一点,广东的雨季就这样,骤然的暴雨,来得快也去得快,下雨的时间虽然不长,但雨量足以将整个工地灌得满满当当。
我从门角抄起一把破旧的雨伞,毛中秋怯怯地跟上来,小声说:“领导,外面都给雨水堵了类,您走莫得过去撒!”
我低头看看她的鞋子,她穿了一双蓝色的水鞋,上面沾满了黄色的泥浆,刚才就是这双鞋这两条穿鞋的腿,蹚过雨水和泥泞,给我端热水的。这些长年驻扎在工地上的女工们,日晒雨淋是常态,身体机能上的劳苦和精神上的孤苦,对于她们来说,也是常态,甚至伤害或是死亡,都是常态。她们行走在工地上,劳作于每一个角落,平凡细小如蚂蚁,却能在不声不响间,将万丈高楼拔地而起,将一片荒芜种上万家灯火,种得霓虹璀璨。
我还是坚持冒雨走到员工宿舍。工地还处于做基础的阶段,员工宿舍是临时的,地面还没有做硬底化,雨水浸泡之下,宿舍处处都是泥浆水,我一脚踏进毛大雪的住处,泥浆马上没过我的脚面。临时简易棚不至于漏水,但是,没有硬底化的地面,一经浸泡便会软化,雨水夹裹着泥泞冲进宿舍,宿舍的地面也是一汪的水。泥黄色的水面上,漂着一双崭新的白色的AJ球鞋,我盯着这鞋子看了好一会。
单位去年给我配了个司机,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一米八六的个子,壮实帅气,二十三岁,年轻得浑身都是阳光的味道。小伙子来上班的第一天,我让他开车送我去工地。去到工地,我站在钢筋堆放场里回头叫他过来时,才发现小伙子脚上穿了一双白色的AJ球鞋,他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生怕工地的废钉或钢筋把鞋子给扎破了。我当时还挺不满意的,走工地,還怕费鞋子啊?我都不知道给扎坏多少双鞋子了。后来,我才从同事那里得知,小伙子这双AJ球鞋,要两千多块,这可能是他攒了几个月的零花钱买的。
年轻人对品牌的追求,对运动的热爱,正是生机的展现,也是蓬勃的生命和张扬的活力最真实的诠释。
“旭日过来工地的那一天,厄带他去城里买滴,老贵撒,二千三百七十二块,厄这辈子,莫舍得给自己买过超三百块的衣服,可厄娃喜欢,再贵,厄也给他买滴。”
毛大雪靠着被子躺在床上,身上的脏衣服已经给换下来了,身上的脏污也擦拭干净了。两个女工本坐在她的床边的,看到我进来,都拘谨地站了起来。我蹚水过去,在另一张空床上,拿起一只袋子,把鞋子从水里捞起来,装进去。
毛大雪挣了挣身子,喊了一声“领导”,声音哽咽。
我让两个女工和跟来的毛中秋都走出去,关上房门。
毛大雪静静地看着我,我在那张空床上翻找,毛大雪突然说:“莫用找了撒,领导,他们把娃滴东西都藏起来撒!”
我停下来,毛大雪其实是个灵活的女人,我什么也没说,她都能猜到我想干什么了。我直起身体,看着她,毛中秋他们都是好心,害怕毛大雪睹物思人。但是,与生俱来的血肉相连,母与子的天生亲密,物件照片收拾得再干净,也阻止不了母亲对儿子的撕心裂肺的思念与愧疚。
我面对毛大雪坐下来。此时我才认真看清她的脸,五官还挺端正的,爱美的她,还文了眉,是那种廉价的文眉,散漫的蓝灰色,在眉梢处扩散,让她的整张脸,都漫漫烟烟的。
这二十年来,她肯定也谈过恋爱,有过心爱的男人吧?她应该也幻想过梦想过天真烂漫过吧?我忍不住伸手去抚那散漫的眉毛。
建筑的第一步,便是种管桩,做桩基础。这长长短短的规整的管桩,在一声声“咚咚”的锤击下,被击进无法预测的大地深处。在种下管桩之前,城市还没有概念,规划用地的红线内外都是一片荒芜,是这些管桩,如同硬给文上的眉毛般,散漫地扩张开来,支撑起一栋建筑,连接起一座城市,成就起一片湾区。
专业上称这一步为建筑基础。
我跟毛大雪说,你知道我想干什么了吧?
毛大雪从容地低头,解开衣服,从内衣的罩子里,掏出一张大一寸的彩色照片,递给我。我接过这带着体温的照片,这是一个跟她非常相似的小伙子,阳光,帅气,生机勃勃,眼睛闪着星光。
他多高?多重?
一米八三,一百五十多斤吧。
我默默地把照片拍在手机上,又把相关信息记录下来,一起给做尸体美容师的朋友发了过去。
我说:要是复制的完整度较高,得花很多钱。
毛大雪轻轻地说:他们赔了一百六十万,够么?
我站起来,冲出房间,右眼已痛得无法睁开,只能用左眼张望天地。
雨已经停了,太阳又灿烂无比地挂在天空,若不低头看地面,谁看得出,只在十分钟之前,这里还是大雨滂沱?
七
十五天后,这宗桩机事故调查报告正式出文,事故定性为:安全生产事故。
生命的尊严面前,没有什么意外。
我将调查报告合上,封存。
次日上午十点,毛旭日的“尸体”就要火化了。尸体美容师朋友发信息给我说,毛大雪对用仿真硅胶复制的“毛旭日”非常满意,她还买了一个很漂亮的女硅胶人偶,说要跟“毛旭日”一起火化,让他们在下面,成双成对的。
我的右眼又开始抽着疼痛了。
我放下手机,案宗里登记,毛大雪与我同年,我出生在阳春三月的广东,而她,却出生在1979年12月8日,42年前的这天,节气上是大雪。而她出生的地方,正下着纷飞的雪。
我想,我的右眼,真的要彻底地做手术了。
是为祭。
责编: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