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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事故

2022-01-22虽然

上海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T恤床上

虽然

她坐起来,穿上吊带睡衣,把白色薄被搭到他汗津津的肚子上,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点着,优雅地吐出一条烟雾:“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对你讲一个爱情故事。”

他心里一动,不知她想用故事表达什么。这些年来,两人保持若断若续的情人关系,对机会聚一聚,不对机会各忙各的。上次见面是六年前,六年过去,除了眼神沧桑,她身材没变,容貌没变,推门进来的瞬间恍如时光倒流,让他想到二十年前站在一树杏花下的那个白衣黑裙子少女。她至今单身,这是他的隐忧。

他揽着她的肩,轻声说:“讲吧,我听。”

“从哪里说起呢?这场爱情我至今难忘,我也忘了怎么开始的。我们爱了七年,每年他想方设法过来几次,千里迢迢。七年后他离了婚,把生意转到这边。刚转过来生意难做,雇不起人,他什么活都干,装货、卸货,和工人一起干,两手磨得脱了皮。生意刚好转,商场要搬迁,一下子又不行了,积了很多货卖不动。这时候他突然得了重病,匆匆发了条短信给我,说回老家治病,从此之后音讯全无。”她望着笔直上升的青烟,不说了。

他静静听着,失望于这故事和自己无关。

“他得了什么病我不知道。他妈妈死于癌症,他爸爸身患癌症,他常担心这病遗传。我最后一次和他躺在一起,正是黄昏,屋内一半黄一半暗。他的脸侧着,皮肉下塌,我突然有了不祥之感,看着他无可挽回地向黑暗沉去,向死亡沉去。他离开时气色沮丧,双肩上耸后背弓起,仿佛一夜之间丢了许多肉,失了精气神儿。”她喷出一道烟雾,又对着烟雾吹了一口。他咳嗽一声,下床喝水。

她向缸里弹弹烟灰,看着他立在桌前拧瓶盖,腰上的肥肉随着胳膊左右甩动。与二十年前相比,他除了身高没变,别的全变了。她纳闷自己为什么还来见他,也许见的不是这具躯壳,而是藏在躯壳深处曾经的激情岁月。

他倒了杯水递给她。她仰头喝水,天鹅般的脖子长而紧致,不见一丝松垂。她真美,骨肉依然匀停,气质优雅成熟。

“你确定他去世了?”他站在窗前,外面正是中午,阳光强烈,街上人来人往,都那么匆匆忙忙,他却窝在这狭小的宾馆饿着肚子听她讲爱情故事。他想撤退了,得赶回去准备明天的会。

她又点一支烟:“你想说他是装病抛弃我?没这必要。正如我和你,我根本不想和你结婚,也从来不想缠住你。我没花过他一分钱,艰苦的时候还借给他一笔钱周转。他没必要装病,也不用甩我。要有这心,我早成全他了。一晃五年,他没联系过我,应该不在人世了吧?我的手机没换号。”

“你没联系过他?”两只灰鸽子站在窗台上咕咕叫,偶而转转脖子瞥他一眼。

“我打过他电话。第一次有人接,就是不说话。再打,是个女的接的,问我是谁,我说是个经商的朋友,和他有一笔款子没结清。她问哪个时间段的生意往来,我说九月份。她说不可能吧,你记错了吧。这就对了,他八月里给我发短信回家治病,停了生意,九月里不可能有生意往来。这个女的是他妻子,和他打官司分家产,不让他看孩子。看来他们又在一起了。我放心了,有人照顾就好。一年之后我又打电话,是个河南口音的老太太,不认识什么殷先生。”她颤抖起来,抽出一支烟闻了闻,放回去,拿起水喝了一口。

“你们没有谈婚论嫁?”他曾想过离婚,迟迟没有行动。熬过七年之痒后,各方面都呈上升之势,他不想离也不肯离了。从此,她像一叶小舟在海上颠簸,经历一场爱情,又经历一场爱情,累了就回头找他。

“我不认为他是因为我才离的婚,我只是一根导火线。他老婆强势,愛财,又有洁癖,同床要洗三次澡,事后再洗三次。离婚之后他和老婆依然联系,比离婚之前还在状态。我犯不着硬插进去。”她点着烟吸了起来。

他离开窗户坐回床上,把她往怀里一揽,胸口气血翻涌,却被她后面的话凉着了。

“我不想和离过婚的男人结婚。你说我有洁癖也好,说我自视甚高也好,我就是嫌弃离过婚的人。别人用过的我还真不稀罕。”她把吸了一半的烟摁进烟灰缸,扭头瞅他,“这也是我从来不想和你结婚的原因,抱歉。”他顿时自惭形秽。

“可话又说回来,你也不肯为我离吧?你从来没透露过这个意思,咱们不要纠结往事了,回到这个故事上。我和他最幸福的时光是在床上,世界不复存在,只有一个最匹配的他对应着一个最匹配的我,天造地设,无可取代。”她蜿蜒地滑入被子里,说不下去了。

他下床穿衣:“下去吃点饭吧。”

“我不想吃,吃不下。”她呜咽着蒙上头。

“不吃怎么行?我去买点,你想吃什么?”他穿好衣裳等她回话,她却蒙着被子呜呜咽咽,令人心烦。

他走出房间来到院中,觉得背上发烧,像背着个火球。他敏感地回头张望,一个服务员隔着玻璃门看他,像钻出胆瓶的魔鬼,头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像要近距离贴到他脸上。他快步走出院子,在两侧都是饭店的街上徘徊,才想起竟然不知道她爱吃什么。交往二十年来,与她谈论更多的是什么呢?是飘在半空的风花雪月,从来不曾提及柴米油盐酱醋茶。她从不找他办事,对他的要求就是提升衣品,不要穿条纹内裤,不要穿条纹T恤,改穿纯色的。

如果他们不这么半天云里飘着,结了婚会不会特别幸福?她在床上生机勃勃,弹性好,有耐力,而妻子只比木头略强一点。如果,当年抛开一切娶了她,就不会窝在宾馆听她讲一个又一个爱情故事。他胸口一阵刺痛,忙掏出速效救心丸含在嘴里,辛辣的药味和着唾液入喉,缓解了他的焦虑。他信步在街上闲走,毫无胃口。他不想太早回去,让她哭会儿吧,这场事故给她的创伤太大,他无力抚平。秋风袅袅,卷落片片槐叶,路上铺着一层单薄润黄的叶子,踩上去没一点声音。

他提回两份盒饭,吃完躺回床上。她刚洗过澡,干净清爽。

“说点什么呢?”

“随便,你说什么我都听。”他故作轻松,心又揪起来。

“要不再给你讲个爱情故事?”

“刚才那个还没讲完。”他拉着她一只手放在胸口,心底涌起浓黑的无奈。

“有一年春节他来看我,一出车站,上来个人要帮他提箱子,说送到出租车上。一转眼,提箱子的人不见了,箱子被提跑了,衣服相机全在里面。幸亏钱包他拿着,证件还在。他就那么狼狈地穿着挤了十几个小时的衣服来找我,嘲笑自己像个瘪三。他很爱干净,皮鞋擦得纤尘不染,耳毛鼻毛剪得很短。他脾气温和,宁可生闷气,也不冲我发火。生了气,我一开口,就又笑起来。生意挪过来后,他晒得又黑又瘦,头也秃了。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从熟悉的南方来到不熟悉的北方自讨苦吃。”她望着天花板陷入回忆。

他回想当年上班时间去市里找她,来回四个小时,只为和她说半个小时的话。他看到年轻的自己被激情抽打着来回奔波。

“我问自己,我肯为他放弃什么?想了又想,什么也不肯放弃。他得了大病回老家,我都没胆量去看望,怕挨揍。我真不是东西。”她嘴角抽搐,又哭了,大滴的泪砸在被子上。

“我们都很自私。”他的眼窝湿润了,悔恨涌上心头。她曾堕胎,堕了之后才对他说。他先是不相信,然后气愤,这么大的事,招呼不打一个就处理了,那是一条命啊。继之而起是庆幸,正在升职的当口,怎么能让这种事冒头,是该堕掉,她不堕也得劝她堕。

“不但自私,还卑鄙。他带过来一个会计两个亲戚,会计不久让车撞了,回去了。一个亲戚撬了他一批客户,另起炉灶。另一个亲戚是个中年妇女,一直跟着他干,我怀疑他们有事,吵了一架。为了消气,他陪我出去玩了一趟。”她摸到烟盒,又抽出一支。

他油然而起忌妒之意。交往这么多年,他们哪都没玩过,见面就在宾馆,一前一后地进门,一前一后地出门,怕遇到熟人,万一遇到就得狡兔似的兜圈子,生怕被跟踪。

“我们在海边住了几天,跟着渔民赶海出船,退潮时在礁石上刮海菜,在海滩上挖蛤蜊,晚上听着潮声入睡,清早在潮声中醒来。我一直怀疑他爱得不纯,也许和一个刚刚长成的少年在一起我才能相信爱的纯粹。”她陷入沉思,烟夹在指间,燃出长长的灰烬。

烟灰落到被子上,他迅疾一弹,弹出一朵烟雾,炸起一串惊雷。十年前她声嘶力竭地骂他,要毁他的前程,告他强奸。他心焦如焚,绞尽脑汁安抚她,问她到底想要什么。她什么也不要,就是要和他算账。他开车带她去了郊外,想好好谈谈。

“你毁了我。”她痛哭流涕,咬牙切齿地骂,“你就是流氓!你就没想过会给我留下创伤?”

他任她哭骂,纳闷她受了什么刺激想起算后账。他一直以为爱得纯粹,两情相悦两心吸引,从她嘴里出来竟然成了卑鄙无耻的勾引。他心脏突突狂跳,口干舌燥,拧开瓶矿泉水一气灌下半瓶。

她终于哭够,扭头看着窗外。夜色漆黑,野草干硬地刷扫着车身。“奸夫淫妇,一对奸夫淫妇。”她扇了自己一掌,“我就是个贱货。”

此后二人若即若离。每一场爱情结束,她像归巢的鸟儿回到他的臂弯,稍事休整又披战袍。男人是她攻克的碉堡,一个又一个,没一个成正果。

她趿拉着拖鞋向沙发走去,耸着瘦肩,抬着右臂,右手指尖夹着烟,油黑的卷发遮着后背,臀在吊带裙里慵懒地扭。他仿佛看到走向末路的陳白露,颓废、迷人、无可救药地堕落下去。她坐上沙发,跷起二郎腿,眯着眼向他喷出一道长烟:“你放心,老东西,我会对你负责的。”随即仰在沙发上笑得全身抽搐。

他顿感受辱,立刻起身穿衣。这就走,一分钟也不多待,省得被她耍弄,以后也再不相见。刚把深灰的T恤套上头,她冲上来扑倒他,搂着他的头朝床上摁:“别走,还没亲热够呢。”拽下T恤扔到地上,脱下吊带裙一抛,爬上床,四肢摊开。

他烦躁地拿起裤子:“我不行了,再干老命就没了。你榨干我了。”

“那就不干。故事还没讲完。”她翻趴在床上又朝烟摸去,这是最后一支。他穿上裤子光着上身坐在床沿。

“我们还去了张北,骑马,坐羊车,拾蘑菇,睡大通铺,喝奶茶。回来那天,我喝坏了肚子,在车站一趟一趟跑厕所,他等在检票处,求检票员再等两分钟。我捂着肚子从卫生间出来,他一把拉住我,生怕我掉头又扎进卫生间。上车后肚子好了,我们在一个小城下车,去了一个全是泥屋的村子,街上是牛粪马粪,苍蝇嗡嗡地飞。他去林子深处解手,我望着黑森森的林子突然心生恐惧,生怕他丢下我跑了。这种感觉你也曾给过我。”

他想不起来,只好拍拍她的手,从地上拾起T恤穿上。

“那年你来找我,住在学校招待所,我下了课去找你,你不在,急得我全身发烧,解开了大衣的扣子在寒风中狂走。走到校门口,在买炒栗子的人堆里看见你,立刻放声大笑。那时候一眼看不见你我就恐慌,就觉得天要塌地要陷。”她让烟在指间燃烧,“你走的时候我去送,跑上立交桥,边跑边盯着你的背影,舍不得眨眼。你每一次离开,对我都是一次抛弃。”

“你每一次恋爱,对我都是一次伤害。”他长叹一声站起来。

“你为什么纵容我和别人好呢?”她喷出一口烟徐徐发问。

“我有什么资格管你?我管得住你么?”他起身走到窗前,把窗户推开一条缝透气。

“我像一只被樟脑围住的蚂蚁,左冲右突却逃不出去。”她把烟头按进缸里,叹口气。

“你从来没想过结婚?”他真心希望她别再单着,该有个家了。

“我想和从没结过婚的你结婚。没有这样的你,我宁可独身。”她缩靠在床上抱起双肩。

“犯傻。美好婚姻都是磨合出来的。你现在结婚,生孩子还来得及。你得给自己造个亲人。”他离开窗户,“别让我为你悬心了。我去个卫生间。”

他关上卫生间的门,照脸上扇了一巴掌,扇完照着镜子揉揉脸,走出来套上T恤:“我在你心里是什么角色?”

“导师和倾听者。”

“不配当导师。继续你的爱情故事吧。”

“我们去了海边,他只会狗刨,在水里刨来刨去。我不会游泳,就立在水里看他,竟然起了厌恶之心。你说我是不是有毛病?爱他是真的,厌恶也是真的。就算他已不在人世,回想他狗刨的样子,我还是厌恶。”她扒着他的肩头,“你说我是不是有病?最后一次见面,我拿起他的手看,看到青筋条条卧在手背上,太丑了,我怎么和有这种手的人在一起呢?我亲他的手背,恨不得让鼓起的青筋缩回去。就是那一次,我起了不祥之感,预感到他会不幸。一晃五年,我从来没梦到过他。”她胸腔深处迸出一声悲鸣。

他转过身去:“他长什么样?”

“我想去找他,看看他的妻子和儿子,看看他的老父亲,那老头早就得了食道癌。从认识我,他家里接二连三出事。是我的出现才使他不幸,还是他不幸的时候我正好出现?你说,爱情是不是灾难?”她扳过他,泪流满面。

“我不知道。我得走了,你多保重,烟就戒了吧,找个差不多的结婚吧,不要和自己对着干。”他摘下衣架上的背包,张开双臂,想最后拥抱一次。

她从床头扒拉过手机,打开相册放大一张,举到他脸前:“你不想认识他吗?”

他心情复杂地瞥了一眼,很眼熟,像在哪里见过。

“这是我交往过的人里最像你的一个。”她把手机向后一抛,一跃而起,抱住他的头狠狠摁在胸口。

一柄大锤猛砸他的胸口,一下又一下。他眼冒金星,不得不闭上眼,虚弱地靠在她身上:“忘掉我。听话,忘掉我才是真的宽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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