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殇
2022-01-21武世锦
武世锦
两年前的今天,我们五九届高中同学要聚会了,倡议人是常班长,主持人当然也是非他莫属了。
说来很有意思,常班长姓常名班长,他也是我们真正的班长,从五三年我到这个学校在这个班上学的第一天起,他就是我们的班长,当时班主任为啥叫他当班长我不得而知,我想兴许就是他的名字叫常班长的缘故吧,这个班长居然一当就是六年,直至高中毕业,他是名副其实的常班长了!
昨天我接到常班长从西安打来的电话,要我去车站接他们两口子,我欣然答应了。今天傍晚,当我登上汽车的一瞬间,脑子里好像一下子清醒了:俩口子?哪俩口子?他的那一口子不就是我们的女同学苏来思吗?她是我曾经的梦中人!对,他说得那一口子明明白白地就是苏来思,来思果然要回来了!这是五十多年来我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我的心七上八下,甭提那个酸甜苦辣了!常班长呀常班长,你当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带上苏来思私奔了,一下子来了个拍马不回头,就连苏来思的父亲都几次找我来要人,幸亏有班主任和同学们主持了公道。你夺我所爱是人所共知的!今天你又明知故为,时过景迁已是半个世纪了,你不是还在我的伤口上撒盐吗!为什么!你老兄是故意还是无意?
傍晚,一层薄云压在头顶,汽车行驶在平稳的马路上,华灯初上的城市风韵已经微微可失了,车外面小雨像打谷场上簸下的细米洒落在风档玻璃上,沙沙地作响,我不由自主地唱起了《诗经》里脍炙人口的诗歌: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车停下,我方知火车站已经到了。
出站口,站在雨伞下面的是两位满头银发的老人,我已经不认识了,但我确定这就是他们俩口子,因为我第一眼就发现了来思脸上的那一对深深的大酒窝,这是我最熟悉不过的。追溯起高中毕业的那年,我把电影《柳堡的故事》里二妹子的美丽和她串在一起,理由就是她的酒窝与二妹子的酒窝一样的好看,只可惜眼前因皮肤的松弛,腮帮的下垂把酒窝给拉成了酒沟。
我心都麻木了,其实人家俩口子早已拉住我的双手,常班长的声音还是这样朗朗不减:“老同学久仰了!五十多年不见,时光不等人呀,转眼就是百年啦!”声音之洪亮犹如话剧演员说台词一般,这就是他最让人难忘的一大特点。
我紧紧拉住他们的手说:“谁说不是呢!来思,你们可好?”
来思笑着说:“还说得过去。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说:“又是《诗经》!你这《诗经》里的淑女来唱《诗经》的绝句,还真是别有情趣。我也用《诗经》的佳句回你了: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怎么样?这是美到灵魂里的绝句……”
“你是触景生情,还是念念不忘?”来思很敏捷。
“刻骨铭心!我念念不忘杨柳飘飘的过去。哈,老同学,上车吧,我们去宾馆!”
“不,就住你家!”班长说。
“啥,住我家?笑话。我那五尺寒舍,半碗清汤,可比不上你老兄的官邸呀,能屈从吗?”我有点吃惊,这真是我没有想到的。
“我早就辞职下海了。”
“那就是阔佬!走,不住官邸住我的公馆!”我把他们推上了车。
这三天,同学们在一起特别开心:参观母校、游览北岳、欣赏城市风貌,有说有笑的真似返老还童哇!
聚会地点是我们美丽的母校,学校的现任校长热情地接待了我们,还设宴款待了我们,会场上常班长代表我们仅有的二十五名同学致词,其内容无非就是一些套套话:回忆过去、赞美现在、展望未来,还就是感谢母校对学子们的教育,愿大家健康再健康、长寿再长寿,云云。
对我来说这几天最难忘记的莫过于常班长的那个小建议,他主张回到我们原来的教室里,按过去的书桌排列,各就各位,体验五十五年前每个人的自身感觉,我第一个举手赞成。是呀,我能借机会拉着来思的手坐在我的身旁了!我们情不自尽地分享着各自的感受。
我用俄语问了她一句:德拉斯奇!(你好)
來思笑着回答:斯巴希巴!(谢谢)
啊!我醉了,真的醉了!这才是真正的五十多年前我们每天的第一句互相问候!
在坐位上,常班长主动提岀要为我们俩摄影留念。
聚会就这样草草结朿了,常班长在我家住了三个晚上,这三个晩上的时间之短就如三分钟,老同学见面说不完的开心话,忆不尽的同窗梦。
常班长这次对我是一改以往的“冷酷”,也能开怀畅聊了,我们是“天上一昼夜,地上五百年”,无所不及、无所不谈,这是岀我预料的,因为常班长向来是自己觉得各方面都高人一等:红色家庭出身,父亲是十三级干部,本人又比我们进步,高中的第一学期就入了党,而且当上了学生会主席…叫谁说他也是一块做官的材料。三年后学校保送他去人民大学读政治系,只是他自己不争气,关键时刻掉链子,办了件糊涂事,竟然带上右派分子的女儿私奔了!丢了政治生命不说,还坏了大好前程,组织上当即将他取消入学资格,他恼羞成怒,干脆带上苏来思跑了,从那天起我们就完全断绝了来往。这回,先于大家的想法,常班长第一名提出了聚会!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这辈子像这样的聚会还可能再有吗?所以个个都极积参加,AA制就AA制,不就是三百元吗!
常班长的小住可忙坏了我那老伴儿,老伴在我们结婚几年后就听说了我与来思的故事,她信一半不信一半,她说我一个矿工水平的高中生能有多大的能耐,就是真的,也是个单相思!自作多情。
老伴儿打点好一大包回礼就要安顿他们上火车站了,忽然听见来思惊叫一声倒下了,这下把我们给吓坏了,叫我惊慌失措。还是班长心理有数,他说:“不要紧的,等一会儿就没事了,她这几天累了。”
“咋回事?”我问。
班长说:“三年前她做了肝癌手术,应该没问题的,这次她提出了回大同,还专门提出要到你家、住你家,我只能答应,都这把年纪了,见一面少一面,我就倡议了老同学聚会……”
“甭说了!”我高声地喊了后,轻轻地把来思抱在床上,她醒了,她睁开眼睛看着我。来思呀来思,你好像今天才看见了我的心!
来思微笑着对我诵了《诗经》的一句:“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她又昏迷了 。我急忙呯叫了救护车,并且给医院最好的大夫打了电话,把来思送到解放军医院,我老伴也跟随去了,临上车她大声对我说:“他们清早没吃饭,赶快买几笼‘稍美’,甭忘了,还有恒山的‘小媳妇凉粉’。放心,苏姐没事!”
我坐了自己的车去按她的意思办了,又买了好多食品、水果,提上我老伴给她们打点的那一大包“回礼”到了医院。
当我走到急救室的门口,只听见常班长和我老伴儿在呼喊……
我急忙快步走向病房,只见老伴儿出来说:“走啦,苏姐升天堂啦!”
我提的东西“哗”地撒落在楼道里,满走廊全是……
第二年的这一天,我看见老伴儿又打点了一包东西站在我跟前对我说:“明天我要你出一趟远门。”
“去哪儿?”
“西安。”
“有事吗?”
“看看苏姐。”
“你神经啦!”
“你才神经呢。去年苏姐急着走了,明天是周年,你不想再看一看你的来思?”
“你开啥玩笑!”
“不,不是玩笑,我总觉得你们的事不圆满…给她扫个墓?”
“……”
晚上,乘老伴儿还没睡着,我问她:“老伴儿,我问你,到底啥叫文化?”
她说:“我没文化,答不来。”
“莫非真的是学历,是经历,是阅历?”
她摇了摇头:“都不是。要我说文化就是能让人,能懂人,还有为别人着想的善良……”
“啊呀!老伴儿,你真叫我泪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