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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境

2022-01-21刘云霞

小品文选刊·印象大同 2022年1期
关键词:恒山栈道

刘云霞

往悬空寺的人,从峡谷到山崖左旋右绕串了数里长。

几路纵队挤进来,争食花蚁般稠密地粘在一起;遮阳棚像大型烟囱,吃力地将蚁们一次次吞进吐出,又一队队甩向崖壁上木匣般嵌着的亭阁间,汇成新的蠕动大军。悬空、玄空,既有具象的空间营造之奇,又有道之玄佛之空的哲学意蕴。这个“上延霄客,下绝嚣浮”之所在,因为空间与哲学的双重吸引,如今已少有静时宁日。虽然来者熙熙,但这玄、空之道有几人去悟,又岂是俗子凡客可以参明悟透的!倒是脚下辗转腾挪间步步维艰,回首时又踪迹全无的情形,应了这凌空高处的写意。

寺在山腰高悬着,山脚李白的“壮观”二字贴石而坐。放浪不羁的诗仙,凡名山大川似乎总有其腾空翼行的身影。这一声自天而落的叹,引来和者无数;人们攀高跳下或抱或依于石边字旁,纷纷作共赴主题态;我亦啊啊地赞过站过,让自然与人文的双重光韵浇铸出一蚁过沧海的印痕。不远处“霞客遗迹”的碑亭下,亦是拥簇者众。八百多年的时移世易,不知李白与徐霞客之间是否有过对望;二人一个天马行空腾云驾雾,一个脚踏实地策杖而行,一个写意一个写实,双机位为那些恒远美好的山川日月留痕作注,使更多后来者或歌或行,心里眼前有了一个可和的曲调或可参照的路标。

徐霞客有《游恒山记》留下曾经的线路图:

“两崖壁立,一涧中流……伊阙双峰,武彝九曲,俱不足以拟之也……不知何年两崖俱凿石坎,大四、五尺,深及丈,上下排列……”

徐霞客眼中,美过武夷九曲的一涧中流,现已被高高的水库大坝拦在了画外;崖间峡谷内有红色题刻的“北魏栈道”立石,好像两崖上石坎大洞的落地答案,亦似在说明一座山人文气息的所来有自。那“伊阙双峰”,《魏书》对应有“高排石壁悬双阙,独耸危峰接九霄”,都在说翠屏、天峰恒山守门的两座山峰。悬空寺的历史怕要由此推门而入了。

那一年,拓跋鲜卑自北向南一路马蹄猎猎终于落足平城,在继续南进中原时,横亘东西的恒山成了障碍。原可为捷径的金龙峡既非霞客眼中时落时涨的九曲回环,亦不似今日小桥流水般的婉约温存,而是河水汤汤惊涛拍岸。谷内无路可走,只有在崖壁上做文章,于是,就有了后来的栈道。

这个栈道徐霞客时已无从见到。凌空翼飞于两崖间车过人走的石桥索桥,放飞了我对当年“云阁虹桥”的诸多想象——被称为“云阁”的两岸栈道之间曾飞架有一座“虹桥”的。一阁一桥,血脉般贯通着翠屏天峰东西二岭和一个朝代的历史行程;其中,士卒如蚁,工匠如蚁,血汗如脚下十里河的水滴稠密……北魏越过恒山,实现了问鼎中原的夙愿,也在走向中原中水滴般化没了自我;而那些蚁一般挣扎劳碌的士卒工匠们,谁又留心过其隐现中的丝毫印迹呢?

悬空寺里蕴着人与神的心语,也写着人与自然的对话。

没有恒山就没有悬空寺。说的是一座山沧海桑田由海而山的地质历史,薄厚相间的地质岩层沉积恰适了一座寺的空中站姿。

没有栈道就没有悬空寺。悬空寺之悬,正是栈道理论的延伸。四下里扫一扫,悬空寺及恒山诸多建筑似乎皆始建于北魏年间。虽有众多传说神话在前面开道,但似乎人与一座山的链接由此才算真正呼啦啦对上了扣。

北魏,南北朝,一个乱哄哄血淋淋你方唱罢我登台的时代。盛世信皇帝,乱世信神仙。想一想,也许正是这世无宁日的现状,把人无着落的目光引向了天。道兴佛来,迈着方步入世的儒家,曾一度散架,但很快被穿上道袍戴着佛珠成为道佛得于立世的秩序粘合剂。天下大乱,液态的社会倒成了中国哲学的炼丹炉;三教合一,也许正是这火烧烟燎的乱世熔炉里,一番炼狱后的文化再造。

所以,你看那悬空寺。一说缘于道。是因为一位道人的遗训,要设道坛于高耸入云处,以便于皇帝与天神会面;恒山能成为道教圣地想必与此有不解之缘。一说因于佛,因为悬空寺大气场明显为佛寺建构,随处可见铜铸、铁铸、泥塑、石刻的佛像,三教殿里亦是释迦牟尼佛居中。但佛佛道道七曲八折,最终都指向最高处的三教殿,像是凌空高悬了一座建筑的logo和主题。

我想,在本土文化同一个大锅里烩过,佛与道原本就有几分泾渭不明的;加上君权神授的需要,更使其多了几多迷乱和纠缠。这一点,看一看北魏曾经道味十足的太平真君年号,再看一看其后开于同朝的云冈石窟佛国世界,就能想见一斑。

“三教合一是人类永恒的主题”,崖壁上有大字题刻的“和”字。想这山体上也曾有过骚乱和纷争,故而有天之巨擘拍拍山体:和!和!和!之后禅风过,道风拂,都相安于儒家三纲五常的秩序里。如此,再看三教殿里看似一团和气的彬彬有序,谦谦有礼,怕是各教互为调和妥协的短暂定格也未可知。

人皆知君权需有神授才为正朔,但或许未想过神权底座上从来都藏一个君。就说这北岳大帝吧,“舜封恒山为北岳,汉武帝亲临祭祀,唐始封王,宋封安天元圣帝,到明代为恒山之神”,不管情愿与否一路走一路受封,封来封去都在脱不开的人愿中。

人之于山就是崖畔一草石间一蚁。但人就是想以草蚁之微齐山之恒远。视野够不着就加想象,人力够不着就借神话和宗教。一座山幽深高远的时空是不可能足现于人的,但你把它人格化,它就能进入人喜怒哀乐的起承转合。北岳不知是在北魏还是哪一时植根为道场,又在哪一日成为道教全真派的圣地;道教鼻祖为二仪未分时的盘古,北岳首神是叫“晨崿”的盘古六世孙,其后,五百年一轮值,北岳帝先后有颛臾和《封神榜》所封的崔英;你看,这样一来,人不仅立马接上了天地之始,而且翅膀一伸就会如鲲鹏腾空随时升天覆地。

据说,北岳大帝和人一样是有诞辰日的。每年八月初十,山下浑源县都有以拜祭恒山爷为主题的传统庙会,百姓家里也有烹吃油炸糕求祥祈福的习俗。一代接一代,人间烟火随那神间香火源远流长起来。

凹进山体内,长在山罅崖隙间,恒山的许多宫观建筑似乎都缘自这样因势利导的原理。比如说,天峰岭上被称为“小悬空寺”的姑嫂崖,乍一看就很易和这一个悬空寺乱目。恒山元老建筑的寝宫更像掖在山崖夹缝里,远远望去只可见“云中胜景”四个字;只有三环五绕左攀右爬才能探身入缝。待到进来,又柳暗花明别有一个洞天。

云蒸霞蔚,水静风清。这让人自然想到道教的洞天福地。而北岳据称恰为五岳洞天之一的太乙总玄洞天。悬空寺有太乙殿,不知是否供的就是这众神之首的太乙真人。

从寝宫高处回身望,恒山朝殿建筑群高嵌于山体陡壁,又被那不知岁庚胡扭乱歪的老树绿植一蓬蓬地掩着盖着;且不论这建筑背后的年代起因,单从地理情形上看,已能品出人在这山中一个“隐”字。

平日里,莫论餐饮住宿还是其他,只要沾个山字,比如“山庄”之类,就先在景色养生上赢得了几分人气。深山藏古寺,人隐在山中不是目的,为的是“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要一份与山同在,向天向恒的境界。

恒山庙宇嵯峨,群仙成谱。福禄寿文曲星武财神玉皇大帝上中下八仙,神仙们多脱胎于凡俗的人,他们或凭生前德能在民间审美助推下完成由人而仙的嬗变;或借着这紫气缥缈祥云缭绕的山,实现“一人得道,合宅升天”的起跳。最终都走向各显神通于人事的神谱仙链而恒享人间香火。

故而,漫山里看,古往今来那些文人墨客小士大吏,楹联题字碑刻,熙来攘往,四下都踩着一个“道气常存”,心里又无不揣着烟火人世的种种俗愿——心诚则灵,只要心诚,总有一方神仙会应和了人秘不可宣的大小心愿。

每一个宫观里都有蓝衣髻发的道士,或坐在槛上或站在门外远望。他们视野里,那个从凡众中来到凡众中去的神仙谱,无不在前车后辙地鞭策导引着他们未来的路。“山里面住着神仙”,那悠悠远远的故事传说,因为这些守山人的存在更多了綿绵不绝的依托和气脉。

山下烟火山上香火,仙尘间有时似乎别无二致。山上隐地接天,时刻都在得“道”途中;山下密麻麻道外之人,自觉不自觉间也初一十五地过在道教风俗里。最终,或隐在山间,或没于尘世,都会随那原就悬旋于太空的地球,化为宇宙尘埃或造物之初的某种元素,在物质不灭中走向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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