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肥噜噜的冬日
2022-01-21郭宏旺
郭宏旺
秋收之后就是冬藏的时节。冬藏好粮菜肉蛋各种东西之后,就是“猫冬”的美妙日子。
农村里人们每年都要备冬的。一过小雪、大雪就拉开了备冬的序幕。备冬,是个挺老的词汇了,曾经有,现在有,将来应该还会继续下去。备冬看起来是个一般过去时,可又是个现在进行时。重要的是它影响了好几代人的生活,在他们的心底刻下深深印痕。备冬也像数学里的射线,有起点却永远没有终点,所以,备冬还会是一个一般将来时。
城市里的人们似乎也会备一些冬,但终究没有那么声势浩荡,没有那么气氛浓烈。只是那么一点点轻描淡写的意思,却没多少特点和味道,记忆中留下的印象,和对下一轮的期待也有点淡漠。所以备冬得从农村说起。
北方农村人们的冬天差不多是相似的。北方的冬天是严酷的,严酷得不给人留一点点情面。于是地上的火炉子便是能给全家人暖乎儿的唯一器物。风是可以钻进骨头缝里的,再下一场雪,外面的一切都被无情地扼杀了。想出去拾几根枯树枝,去搂一把茅草也不大可能,因为伸出去的手立马被钻入骨芯的风和抖落的冰雪刺痛,便立马懦弱地缩了回去。好在爹妈每年都有先见之明,早把秋日里晒场上碾碎了的各种作物秸秆收回了草房和柴房。柴房里除了柴禾当然还得有炭堆,炭是赶车下煤窑的爹用骡子车一厘两厘地拉回来,慢慢攒起来的。
小雪卧羊,大雪宰猪。人们老说:猪羊一道菜。其实是给自己接下来的血腥操作找个没一点毛病的借口,也给自己长时间清汤寡水,充满期待甚至贪婪的胃口找一个美妙的理由。养肥的猪羊就是为了冬天里宰杀,宰杀收拾好的猪肉羊肉,以及头蹄各种杂碎,就是漫长冬季里人们可以充分享受的美味。小雪时节宰羊,一则是由于这个节令的羊,已经膘满,三十多不超四十斤正好,不肥不瘦。再养下去,费草料不说,还不见长,即使长了也会变得太肥。除非是专门留圈里攒养起来的羝羊,它们常常会达到六七十斤甚至更多。另外羊肉的脂肪相对少一些,宰好的羊肉在闲房或者院子里放一夜,凌晨时就冻得硬邦邦,可以入瓮存放了。猪,养到很肥时,再多养少养半月二十天也没啥两样了。猪肉的外层脂肪太厚,宰杀切成大块,在过去没有冰箱冰柜的年代,需要极其寒冷的天气才能把肉块冻硬,然后才能存放。所以,小雪卧羊,大雪宰猪是十分合乎大自然规律法则的。
大雪节令一到,我妈往日里每天哩哩唠唠唤来唤去,一手喂大的那头叫“黑子”的巴克猪,便到了难日。那头猪秃嘴头子,圆圆的脑袋上还有几条弯弯的沟纹,远看极像人的面部,所以全家人也爱叫它“人人儿猪”。“黑子”的大限日子到了,从早上起就给它停食,我妈把猪食盆撒走时,黑子居然也不像以往那么欢实激动,只是靠在猪圈一侧轻轻哼了两声,可能已经明白该是践行自己使命的时候啦。我妈一手拎着盆子,一手捂着鼻子离开了猪圈,头也不敢回一下,喂浠夺蛋了它那么久,心中不落忍呀。之前每隔三两天,我妈还在黑子的脊背上一拃一拃地量尺寸。我妈说黑子足足十二拃半了。
表哥表弟和大舅都过来了,一片拼命的嚎叫声中,黑子被捆牢了蹄子,拖上大木桌,也就老实了。妈躺进屋里去再也不忍看门外听发生的一切,我也只敢隔着玻璃向外张望,心像被抓成一个硬窝头一样。有一点至今让我不解,身材高大性格刚烈的父亲在帮忙捆好猪的四蹄后,就赶紧离开,到大门外去吸水烟了。那样一个大男人怎么也不敢直视那个有些血淋淋的场面呢?
从人与动物共存的关系角度说,杀猪的确是一件极为残酷的事情。有某些信仰的人群不食猪肉更不可杀猪,连提起此话题都是罪恶。但是从自然界万物生存的法则看,或是捕猎而食,或是驯养后获得食物来源,也都是合乎情理的吧。
曾经看到过来自内蒙古高原一位作者的《杀猪》文,写得尤为精彩,读来十分欣赏。文中宰猪的场面简直是呼天吼地,惊心动魄,也让读者屏气凝声,手脚发麻发颤。杀猪吃肉的场面热气腾腾,烟火气息浓浓直达鼻腔,读文如临现场。我家杀猪时的情景好像没有那么夸张,是猪懂事的认命?是表哥庖丁般技術的娴熟?还是几乎每年一次这样的程序,大家有点习惯了?大木桌上,过于肥胖又折腾了一气的黑子也懒得吭声了。表哥踱步过来,站稳脚操好刀,眼睛瞅准,入刀……放血……惨烈的尖叫声再起,但很快就变弱,直至身体僵直没了气息。四五个人合力,把黑子抬上大灶台,大铁锅早就备好热水,一瓢又一瓢,浇上去,执铁板和屠刀刮刻褪毛。一两个钟头后,一长溜大白条就被挂在用椽子支起的三角架上。取内脏,倒清了肠子,我妈出去下了槽头肉,马上要给全家人做丰盛的杀猪菜。
最后上那杆两人抬的大秤,一约二百八十斤。大舅一手的猪油,满额头的汗珠,微微发抖的嘴唇读出秤星的刻数时,嘿嘿地笑开了。我妈红光满面,笑声爽朗,我爹满也是满脸的惬意,却不多说话,只是把左边的那个嘴角一个劲儿地往上咧,都快咧到耳垂子了。爹赶紧给院里所有的人散纸烟,亲手给每个人点着,那烟,是张家口产得的小迎宾,是极好的纸烟,公社干部能常抽这烟也算了不得啦。人头攒动,大家说笑着,评论着肉的好赖,赤红赤红的脸膛,烟圈升腾烟雾缭绕。我妈拉起风箱,土灶间火苗立刻舔上锅底,锅里泛起一片磁拉噼啪。炒两大盘肥肥的槽头肉,煎一锅猪肝子加土豆和红萝卜,炖一锅骨头,塑料卡子散装的高度白酒。喝吧,喝得荡气回肠的热烧酒,喝得浑身上下全通透;吃吧,抡开腮帮子吃吧,大肉片子,山药蛋块子,就上腌菜疙瘩,吃得沟满壕平。又是酒,又是肉,放下筷子啃骨头。吃好了,喝好了,农人家的院子里红火翻天了。
看着地上两大扇猪肉,我们知道,今年的冬天吃茴子白和土豆时,再不会寡汤稀水困塌肠子了。因为里面有了肥乎乎香喷喷的肉片子。
我妈不养猪,也再养不了猪已经许多年,乡亲邻里们养猪的应该也少得可怜。我和我妈说,每到腊月,城里头常常有人赶着驴驴车,推着小平车四处去卖自家养的猪肉。我妈就说,真的呀?真的有?我妈仰着头,支棱起耳朵,一边听着一边望着窗外,不住地摩挲着两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