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烟斗
2022-01-20闻琴琴
闻琴琴
十九岁的张三,由爹托人,进城在国营工艺厂当了学徒工。
报到那天,张爹吸着笨重的水烟,在旁叮嘱:“你小时候就好捣鼓泥巴,这下也算对了卯,可要珍惜这个机会。”
初进厂,看着仓库里流光溢彩的成品,张三眼睛一热。他人活泛、机灵,颇得老工人喜欢。下班后,张三喜欢研究图纸,有一回吃午饭,竟将机油误当作蘸馒头的酱油。
那几日厂子里不太平,遭了贼,车间主任叫他值夜。深夜无聊,张三想起爹的生辰,一时孝心大发,手没稳住,挑了几块黄铜,藏在一隅。他耗费了几晚,无师自通,竟然打磨出一只锃光瓦亮的铜烟斗。
张三心里得意,请假回家,将烟斗从兜里取出,显摆给老爹看。
张爹眯着眼细看了一番,低声问:“哪儿来的?”
张三笑嘻嘻道:“店里买的。”
张爹信了。干活儿间隙,他总将烟斗摩挲于手心,很招人眼。一次张爹赶集,迎着风口抽烟,恰被邻村一个同在工艺厂的人撞见。那人纳闷儿,这烟斗的材质分明和厂里新进的那批铜料差不离,回厂后,他就向领导报告了。
张三被领导叫去问话,他心存侥幸,不肯承认。不想张爹听到消息后,连夜进城,当着全车间人的面,红着脸交出铜烟斗,又向领导赔不是,说是自己教子不当。证据确凿,厂里将张三辞退。
张爹将儿子带回家,扇了他几耳光,痛骂:“还抓贼呢,你自己就是个贼!我要你巴结个啥?”
张三既愧又悔,更怨老爹绝情。这下他丢了工作不说,更坏了名声,成了村里老老少少奚落的对象,只能躲在房里,不敢也不愿见人。
张爹对着儿子,始终冷着一张脸。“心里还没捋顺是不?孬种!在哪儿跌倒就在哪儿爬起来!”
张三没顶嘴,但心里的麻结越拧越牢。每至深夜,他心里还不忘打磨烟斗时的美妙声音,哧哧,沙沙。有时,他也用泥巴捏着玩,捏好了,再扔进河里。
张三娘不忍,手擀了面条,端进儿子屋里。“听说三十里外有个老铜匠,铜壶铁漏,烟斗口哨,什么都能打磨,你不如和他学点儿手艺,也好有口饭吃……”
张三还是蔫蔫的,但眼睛亮了亮。
一日吃饭,娘又递给他一碗饺子。张爹将碗摔了个粉碎。张三娘呜咽:“他爹,总要让娃儿吃饭啊!”
“吃再多,心里瞎黑,有啥用?”
张三一气之下,当夜就卷了包袱,按他娘给的地址,去找那铜匠。那夜大雨瓢泼,他吃了闭门羹。可他明白自己已无路可退,就在门外冷风冷雨里熬着,终于感动了老艺人。
天晴了,张三回家取铺盖,他爹将被褥卷了扔在门前。张三噙着泪,心里发誓,定要学出个样儿来。
日子过得很快。张三经过了这些挫折,人已显稳重。铜匠家中堆积了不少贵重铜银,可他熟视无睹,再不做别念。张三聪明,又肯勤学,老艺人见他是个可造之材,便倾囊相授。张三遂得师父真传,手工打磨的铜蝈蝈、锡蛐蛐之类的小玩意儿,很受欢迎。
这一番来回,张三以为爹对他的态度该缓和一些了,没想到还是那样。张三咬着牙,心里憋着气,继续跟随师父学艺做人。
几个冬春过去,张三满师,在城里开了间工作室。他制作了许多器具,但烟斗的数量最多,有各种款式和质地的,都摆放在柜台里。一日,一个外国人进到店里,看中一只镶翡翠的紫檀木根瘤烟斗,当即付了五千美金。后来,听说这只烟斗被国外一家著名的展览馆收藏。
岁末,已经有些发福的张三,开着车,给老铜匠送去昂貴的礼品,感谢他数年来的栽培。老铜匠目光凝重,缓缓道:“你不用谢我。”张三不解。
“你呀,要谢的是你爹。”
“我爹?他连见都不想见我!”他心里有气。
“徒弟啊,你如今成才了,都是你爹使的激将法呀。为了让我收下你,他不知求了我多少回!”
张三泥塑般僵住。
当天,顶着鹅毛大雪,张三带着妻儿回了老家。小路蜿蜒,远远地,他看到村口的那棵苍柏,踉跄着扑过去,在树旁的坟茔跪倒。
他有太多太多的话想和爹说。可是,阴阳相隔,爹再也听不到了。张三抚摸着墓碑,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