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脸

梁柱生

苏英原是个打工妹，因失足，这些年沦为小偷，一直在外面鬼混，已经有好几年没回过家了。每次和父母通电话，她都谎称自己在一家企业当领班，工作很忙。刚刚在电话中，母亲说：“你爸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今年春节你无论如何也要回来看看了。你年纪也不小了，把男朋友也带回来让我们瞧瞧吧。”

挂了电话，苏英暗暗着急。回去不成问题，关键是男朋友的问题怎么解决。因她是个女贼，正派的小伙子都对她唯恐避之不及，倒有几个小偷对她有意思，但她看不起他们，所以至今单身。

她在认识的小偷中挨个儿想了一遍，觉得阿钳长得还算周正，就给他打了个电话，问他愿不愿意冒充她的男朋友，跟她回一趟老家。阿钳听后，嬉皮笑脸道：“干吗要冒充，就当男朋友不好吗？”苏英说：“可以，不过只有春节七天。”“原来是临时男友。费用多少？”

“管吃管住，你还要费用？”见阿钳犹豫，苏英又说，“你不是喜欢吃菠萝吗？到了我家，让你吃个够，我家可是菠萝种植大户。”这样一说，阿钳就答应了下来，心想到时候见机行事，说不定还能占苏英的便宜。

两人坐火车来到中国大陆最南端的一个县城。一出火车站，果然到处都是卖菠萝的，空气中飘散着菠萝的香甜气息。阿钳买了一块菠萝吃起来。“到底是中国菠萝第一县，名不虚传！”阿钳赞叹着，“你家离县城还有多远？”“十几公里，要坐汽车。”

两人朝汽车站走去时，阿钳说：“我第一次去看望丈母娘，总不能空着手吧？”苏英一想，是这个理儿，因阿钳是临时拉来冒充的，她没想到这一层。“可我身上的钱只够买汽车票了。”

阿钳说：“我也身无分文，不過，全国人民都是咱们的移动取款机，我们随时都可以取现。”苏英犹豫道：“但这儿是我老家，兔子不吃窝边草。”阿钳不以为然：“你老家在乡下，这县城不是你老家。咱们分头行动，弄两个钱给爸妈买礼品，不然显得我这准女婿太不懂礼数，你脸上也无光。”苏英便不再反驳。

阿钳东张西望一阵儿后说：“腌粉铺门前有不少娘儿们在扎堆，你到那边‘取款’，我去菜市场转转，随时电话联系。”说完，他就走了。

苏英朝腌粉铺那边看了看，门前果然聚着不少妇女。她们干什么呢？她好奇地走过去。

走到跟前，原来是几个拾脸摊子。在那拾脸的，有青年人，也有中年人。

拾脸是当地风俗，在华南一带颇为流行。它是一种原生态的美容术，起先是新娘出嫁前必做的一件事，没想到几年没回来，现已推广到所有女性了。

原来，由于当地女性汗毛重，化妆时，粉都沾到汗毛上，不好看;用剃刀刮，总留有毛根，敷粉时，毛根沾的粉特别多，容易形成花点，也不好看。于是她们就用两股扯紧的细线把脸上的汗毛绞掉，这就是拾脸。

苏英看到，给人拾脸的大多是经验丰富的老太婆，一盒灰、一个粉扑、一条纱线、一面镜子、一块布头箍、两只小板凳，摊子就可以开张了。

苏英小时候在村里看过奶奶给出嫁前的新娘拾脸，新娘总是一脸幸福与憧憬。后来随着美容护肤品和美容院的流行，这种原生态的美容手艺就渐渐销声匿迹了。现在重新看到，她倍感亲切。

“姑娘，拾一下脸吧，不贵，才十块钱，清清爽爽过个年。”一位白发阿婆向苏英热情招揽生意。

苏英汗毛重，尤其是嘴唇上方的汗毛又粗又黑，跟小胡子似的。有几次她女扮男装去行窃，都没人发现她是女儿身。

苏英笑笑，便坐到阿婆对面的小板凳上。

这时来了一位女游客，蹲在旁边兴致勃勃地看，不时用手机拍照，还问这问那。听口音，她是个外地人。

阿婆用粉扑从盒子里沾一些灰出来，抹到苏英的脸上。女游客问：“这是什么灰呀？干吗要抹灰？”阿婆一边忙碌一边说：“草木灰和石灰的混合灰，抹了灰再拾脸，就会拾得更干净，也可以防止感染。”

“这个拾脸，有什么来历吗？”女游客又好奇地问。

“说起来历，可就多啦。洗心革面听说过吧？这拾脸又叫革面。革了面，坏人变好人，好人变神仙，神仙变……嗐，我也无缘给神仙革面，不过经常给貌若天仙的人拾脸，这位姑娘就是其中之一。”阿婆经常给人拾脸，说起来一套一套的。苏英听后，心里暗笑了一下。

女游客也笑了：“照您这么说，简直可以把拾脸推广到监狱里去。”

“是呀，女囚拾了脸，个个光彩照人，谁还看得出她们是犯人？”阿婆顺着话茬儿说下去。

女游客说：“我是研究民俗的，这地方盛行拾脸，总有个出处吧？”

“出处？传说隋炀帝经常出来晃荡，叫侍卫拦截迎亲轿子，强抢新娘，吓得老百姓嫁娶都不敢敲锣打鼓，迎亲跟买猪似的。后来一个书生娶亲，女方坚持要风光出嫁，书生就想了个办法，叫媒婆把新娘脸上的汗毛绞掉再化妆，之后让新娘坐在朱红描金的艺阁上，迎亲队伍沿途敲锣打鼓，大胆前行，遇到侍卫拦截，就说是迎神会。侍卫看到新娘脸上光洁得没有一根汗毛，以为是天仙下凡，不敢冒犯，只好放行。从那时起，女子出嫁前，拾脸脱毛的风俗便流传了下来。”

“隋炀帝荒淫无度不假，可他没到过这里吧？”女游客表示怀疑。

“你要这么较真，传说就没法说啦。”

敷完灰，阿婆用嘴咬住线头，两手将两条交叉的纱线来回不停地在苏英的脸上摩挲，一点点把汗毛绞下。为了防止脸上的灰掉到眼里，苏英闭上了眼睛。闭上眼，她想了很多，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小时候，看到了慈祥的奶奶，又想到了这几年在外面浪迹鬼混，一时五味杂陈……

也不知过了多久，脸上的摩挲停止了。阿婆说：“好啦！”

苏英睁开眼，接过阿婆递过来的一面镜子，看到脸上的汗毛和灰都被纱线绞干净了，光洁得像剥了壳的煮鹅蛋，眉型更精致，发际线更清晰，唇上的汗毛也不见了，脸显得更加娇媚动人，仿佛换了一个人。

苏英付费后，站了起来。那女游客立刻坐上去，她也要拾脸。苏英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径自朝汽车站走去。

阿钳从菜市场那边晃过来，小声问：“怎么样，弄了多少？”

苏英淡淡地说：“女游客那只放在手袋里的钱包，我偷到手了，胀鼓鼓的……”

阿钳大喜：“那太好了！我到菜市场转了一圈，无从下手。”

“不过，我后来又把它放回去了……”

“为啥呀？不给爸妈买礼品了？”阿钳大惊。

“阿钳，你不必跟我回去了。我把返程的费用给你。我发现我手机里还有些钱。”苏英说着便给阿钳转了账，“干小偷这么多年，脸都丢尽了！我刚才拾了脸，重新把脸拾了回来，不能再丢了。我要洗心革面！革面，懂吗？”

见阿钳愣怔了半天，苏英又问：“我是不是比以前漂亮了？”

阿钳这才发现苏英的脸比刚才光洁多了，就说：“是。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阿钳，你也悬崖勒马吧，不可能当一辈子小偷，对吧？白发阿婆尚能通过劳动挣钱，更何况我们？”苏英说完，头也不回地朝汽车站走去。

寒风吹在苏英拾过的脸上，她从来没有感到这么爽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