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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三年的爱情

2022-01-20蒋军辉

野草 2022年1期
关键词:姑娘学校

蒋军辉

在我那本已经发黄的相册里,插着一张拍摄于一九九三年的照片。那是华江中心小学全体教师的教师节合影。照片的背景是学校那幢二层的主教学楼,这是当时学校唯一拿得出手的建筑。照片里,我,叶维一,毛静初三个光棍站在后排的中间,我年纪最小,没心没肺地咧着嘴傻笑,毛静初很拘谨,他的前面坐着乡里管教育的党委委员,一个你在两米开外就能闻到他满嘴烟味的瘦高个。那时毛静初正在追求他的女儿,乡里的打字员叶苞,一个绰号叫“矮冬瓜”的姑娘。二十多年后,毛静初成了我们这个小城的建设局局長,为了能和一个年轻姑娘结婚,他设计杀死了叶苞,并制造跳楼自杀现场。直到被枪毙,他都没有为自己的行为后悔。

照片里的叶维一额头上扎着纱布,他的头发显然对此无能为力。一九九三年叶维一二十六岁,该结婚了。他弟弟跟他说,哥,我不等你了,我再不结婚,小华肚子里的孩子要生下来了。他爹说,叶翠敏有什么不好,人家等了你这么多年,你今年找不着对象,明年就和叶翠敏结婚。叶维一有些急,九月初的一个傍晚,叶维一骑着他的那辆二十八寸永久牌自行车,出门去寻找爱情。当时的华江乡乡政府设在唐江,唐江原来是一个大村,太大了,就被划分为四个村,用序号表示:唐一村、唐二村、唐三村、唐四村。蜿蜒细长的百松河穿村而过,沿河是条窄而短的街道,正中坐落着华江供销社,里面坐着几个中年妇女,眼神空洞,无聊地望着外面。卫生院在街道的尽头,里面有一个老中医,姓叶,会艾灸,艾草燃烧的气味弥漫整个街道。叶维一骑着车,穿过街道,拐了个弯骑上了后木桥。他在后木桥上支住自行车,靠着水泥栏杆抽闷烟,这时他看见一个姑娘走上桥来。这个姑娘,他在新世界舞厅见过,还请她跳过舞,但叫不出名字。在里木桥下一百米处的国道旁,矗立着一幢五层高楼,外墙贴着马赛克,新世界舞厅就在五楼。

嗨,嫁给我吧。叶维一对姑娘说。

叶维一是华江乡有史以来第一个马路求婚者。他开创了历史,但结局却很惨,他被闻讯赶来的姑娘的男朋友揍了一顿,脑袋撞到了桥的水泥栏杆上。

叶维一捂着血淋淋的脑袋孤单地走进了卫生院,老中医在收拾晾晒着的草药,其他医生早已下班。

看来你没得选了。老中医嘟囔着。老中医在叶维一鬼哭狼嚎般的叫声里完成了缝线和包扎。

我和毛静初一致认为叶维一此举并非色迷心窍,而是自暴自弃,因为那个姑娘长得并不好看,甚至有点丑。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个老师,叶维一当时是居民户口,干部编制,是吃皇粮的,用我们私底下自我调侃的话说,相当于行政二十四级,而那个姑娘,却是农民户口。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户口对一个人来说是很重要的。叶维一当初死命读书,就是为了跳出这个农民户口,不用去种地,如果他娶了那个姑娘,意味着他还得帮着老婆去种那几亩承包地,而且,按照当时的政策,他们的孩子户口随母亲,也是农民户口,这不是又回去了吗?书白读了。

没过几天,姑娘的父亲来学校找到叶维一,说是叶维一的行为破坏了他女儿的名声,现在他女儿没人要了,要叶维一对她女儿负责,否则,就打断他的腿。

叶维一被讹上了。他回家躲了几天。女方想赖婚,但男方不干。那姑娘的男友家族势力大,为了家族的颜面,几个叔伯堂兄弟赶到女方家里,逼着女方家长继续履行婚约,否则,就让那姑娘永远嫁不出去,烂在家里。叶维一逃过了一劫。

我时常会想起那个叫叶翠敏的姑娘。我想如果她成为一个妻子,一定是个贤妻良母。那个姑娘长得很清秀,瓜子脸,拥有那个年代农村姑娘中少有的白皙皮肤。如果叶维一还是一个农村小伙,他们可能连孩子都读幼儿园了。

叶翠敏是叶维一的邻居,一块儿长大。从小,在父母和邻居们的玩笑话里,他们是一对。叶维一的父母也真真假假地把叶翠敏当儿媳看。初中时情窦初开,叶翠敏还曾进入叶维一的梦中。事情出现变化是在初中毕业后,叶维一考取了师范学校,成了村人眼里“吃国家米饭的”,而叶翠敏连高中都没考上。两个人成了两个阶层的人。双方父母间也不再开那种玩笑,算是在人生的路上分道扬镳了。

只是不知道这叶翠敏怎么想的,叶维一不结婚,她就不找对象,别人给她介绍男朋友,她也不要。也不说自己喜欢叶维一。就那么闷着。叶维一的父母起初也觉得,自己儿子当了老师,娶一个农民姑娘会被人瞧不起,后来见叶维一年纪越来越大,婚姻大事还没落实,就想,既然城里姑娘看不上咱,那只好娶个农村的,反正不能打光棍。

叶维一老家在下管,那是个遥远的山区。他星期六下午回家,星期天下午回学校。每次回家,他一定能看到叶翠敏。他们两家隔着一堵围墙,两家关系好,围墙打得矮。叶翠敏在院子的洗衣台上洗洗刷刷,叶维一坐在院子的躺椅上游手好闲,和叶翠敏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不远处是满山的松树、灌木,夹杂着一坡坡的板栗树、桃子树、桔子树,屋外的小道边,是一垄垄的高粱,细长、挺拔,还没结籽。

也不知道上山去帮帮你爹,真把自己当少爷。他母亲唠叨道,接着把一捧脏衣服扔在叶维一头上,说,自己洗!

这是叶维一攒了一个星期的臭袜子脏衣服,拿回家孝敬他母亲的。

叶维一的父亲是个独眼龙,叶维一读小学的时候,他父亲爬上板栗树打板栗,失足掉了下来,地上的板栗刺球扎进了左眼。那血腥的恐怖和凄惨的哀嚎成了叶维一的噩梦。那时候我就想,这辈子我决不当农民。叶维一说。

我帮你洗吧。围墙那边叶翠敏转过身来,看着叶维一说。

叶维一看看叶翠敏,脸上笑成了花,过了会儿,笑容消失了,人变得有些沮丧,说,还是我自己洗吧。

叶翠敏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去,埋头用力刷洗衣服,不再说话。

叶维一也会和叶翠敏讲他狼狈的找对象的经历。那时我们的校长托人给叶维一介绍了一个姑娘,棉纺厂的,三班倒。叶维一态度有些勉强,本地流传,舜江棉纺厂,婊子有半厂。棉纺厂建在离城区三十多里的丰惠,是国营企业,一个穷酸的小学老师,能找一个国营企业的姑娘结婚,该心满意足了,所以校长跟叶维一谈这事时,嗓门挺嘹亮。叶维一乘公交车到了县城汽车站,又换乘了去棉纺厂的车,按照校长提供的路线图,找到了姑娘的宿舍。门虚掩着,叶维一敲了敲门,里面喊了声,进来。

叶维一推门进去,里面有一姑娘,靠坐在床上,旁边凳子上,坐着一个年轻小伙。叶维一一愣,有些进退两难。

你好,我叫叶维一。他自我介绍道。他有些不知所措。

哦,你就是那个马老头介绍的傻子啊。那个姑娘说。我就那么随口一应,没想到这个傻子真来了,你不用理睬他。姑娘对那个小伙说。

叶维一回头就走。

小学里的男老师,穷酸,没人看得上!叶维一说。

没事,你这么好一个小伙子,会遇到一个好的姑娘的。叶翠敏说着,用力搓洗衣服。

叶翠敏来过我们学校一趟。那段日子学校要迎接普及九年制义务教育检查,有无数的资料要补,我们三个小年轻连着三个星期没有回家。第四个星期的星期六下午,叶翠敏出现在校园里。

你这么长时间没回家了,正好我今天来县城买东西,你妈让我顺道来看看你,还给你带来了些吃的。叶翠敏把手里拎着的一个旅行包放在叶维一面前。叶维一打开包看了看,里面是几块酱肉、一包鱼干、一包年糕片。

你带这些东西干什么?我又不是没吃过。叶维一责怪道,手拎疼了吧?他抓着叶翠敏的手看。

我没那么娇气。叶翠敏说。

叶维一领着叶翠敏去了寝室坐,不一会儿,叶翠敏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抱着一堆脏衣服出来了。后面跟着叶维一,一脸尴尬,边走边喃喃自语,我自己会洗的,我自己会洗的。

你们两个也把衣服拿过来,我帮你们一起洗了吧。叶翠敏边从井里打水,边对办公室里做材料的我和毛静初说。

我和毛静初欢天喜地地捧着衣服出来,叶维一骂道,你们自己没手吗?自己洗自己洗。边说边把我们的衣服扔一边。几个小年轻打打闹闹就到了傍晚,现在让叶翠敏回去,不知能否赶上公交车。而且车站到叶翠敏家还有很长一段山路要走,叶维一是绝对不放心让她走的。那就留宿吧。叶维一提出让叶翠敏睡他的寝室,他自己在我或者毛静初的寝室挤一宿。我和毛静初都不同意。

你不让她给我们洗衣服,凭什么我们让你睡我们寝室?

那晚毛静初透过寝室的窗角偷看叶维一的举动。据说叶维一在教室的课桌上将就了半宿,后半夜实在冻得受不了了,进了寝室。那时是九月底,天有些冷了。

我办公室的几位年轻女教师,当我跟她们说,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一个乡村男教师要找一个居民户口的老婆,是多么困难时,她们没有一个相信。现在农村户口比居民户口值钱,可以批宅基地,可以分红。有一个女孩说。我无言。毕竟不是同一代人。

在我二○一五年八月十七日的博客里,有一篇题为《无处寻找的爱情》的短文,回忆了那段生活:

华江乡离县城有二十多里路,在那个年代,二十多里,是段遥远的距离。一九九三年四五月的时候,学校一位中年女教师,大概觉得我人还厚道,把她的外甥女介绍给了我。她外甥女是当时桃园商場的售货员,这座商场坐落在解放街,也就是现在的步行街边,生意萧条,后来破败关门了。我们见面地点定在电影院,那天星期六,我骑着我的那辆凤凰牌自行车,从学校出发,骑过两边是稻田、池塘的泥泞的黄土路,上了曹娥江江塘,然后下江塘上了百松公路。那时的百松公路是一条石子路,偶尔有车子开过,扬起一蓬灰尘。一路上石子把车子震得哗哗响,等我赶到电影院时,却没见到那个姑娘。事后,介绍人说,你迟到了,姑娘等不及了,走了。我想一定是那个姑娘不想见我,毕竟,我只是迟到了五分钟,而我之所以迟到,是因为自行车的链条被震脱了。

我很沮丧,觉得这二十多里的泥路和石子路,其实是我和爱情之间的距离。

华江乡中心小学处在村子边沿,三面都是农田,随着四季更替的,是金黄的油菜,密密麻麻的络麻,还有沉甸甸的水稻,从教学楼二楼往下望,一望无际。学校除了我们三个正宗的师范生外,还有十几个民办教师,和由民办教师转正的公办教师。他们每天起个大早,去田里干活,然后赶在上午第一节课之前,腿上沾着泥巴,背着锄头铁耙,或挑着箩担,甚至粪桶,赶到学校。这些家什都放在教室外面,粪桶散发着淡淡的咸臭味。校长看见了,不管。我们校长也是民办教师转正的,家里有四亩承包地,也要上班前和下班后赶着去种。他和那些老师唯一的区别是,早上来校前会回一趟家,放好农具,拾掇一下衣着。

我们几个望着教室门口的那些农具,一脸的迷惘,还有不知所措。我们都是农家子弟,因为成绩优异,改变了自己农民的身份。但这些前辈却向我们揭示了我们的未来。放眼整个华江乡,很难找出与我们身份(居民户口)匹配的姑娘。信用社和乡镇府倒有,看不上我们,供销社是一个老头领导一群中年妇女。一九九三年三月,人生的希望降临,乡卫生院调来一个卫校毕业的年轻姑娘,我的同事叶维一和毛静初非常振奋。

你没资格,你嘴上毛还不长。他们对我说。为了争夺追那个姑娘的资格,他们比赛做俯卧撑,由我当裁判。结果毛静初做到一百三十三下时,双手一软,趴在地上喘着粗气,支不起来了。叶维一做了一百三十四下,翻着白眼,也不想动了。

不准赖啊。缓过气来叶维一说。

后面两个星期,叶维一伤风感冒等小毛病频繁发作,三天两头上卫生院。按打赌时的约定,叶维一生病期间,他的课,由我和毛静初去代。

校长很大度,每次叶维一鬼鬼祟祟溜出校门被他撞见,他都挥挥手,说,去吧,去吧。

两个星期后,叶维一身体彻底康复。

那个王医生,被乡政府的团委书记谢毅抢走了。晚上,我们坐在兵乓球台上聊天时,叶维一说。看样子他愤愤不平。

就是那个嘴上一根胡子都没有的小白脸?毛静初问。他看来心情很不错。

人家答应王医生了,过段日子,把她调到县城的卫生院去,离开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叶维一说。

算啦,本来就没啥希望。我说。

我们的生活过得愈加颓废。学校穷,连个电视机都没有,每天晚上我们无所事事。叶维一和毛静初比我早四年毕业,早成了老油条,他们带着我到村里四处乱逛,或去新世界舞厅,邀请姑娘们跳快三,慢四,还有霹雳舞,顺便和她们调个情。也仅此而已。我们带着手电筒,和叶维一自制的鱼叉、鱼钓,去田间的溪沟里抓鲫鱼,捉田鸡,钓黄鳝。有一次,我们抓了几只田鸡回到学校,毛静初在一只田鸡腿上绑了一根从学生那儿搜来的鞭炮,点燃了,一放手,田鸡便跳得无影无踪,接着,远处传来鞭炮的响声。我吃惊地看着毛静初,他的脸上挂着狞笑。

那时候,我们经常聚在叶维一的寝室里喝酒,干喝,没有菜,边喝边发酒疯,大声唱歌,吼叫。叶维一的父亲酿得一手好粟烧,他有的是酒。烧酒喝多了,口渴,就喝水,比赛憋尿,看谁憋得久,实在憋不住了,就跑到操场上撒尿。操场边上有一口井,有一次,不知谁带的头,我们把尿往井里撒,边撒边恶作剧地叫。撒完尿,我们清醒了,这口井的水,是学校的饮用水。第二天,食堂的大妈拿着茶壶给办公室的热水瓶满水,我一口也不敢喝。中午在食堂吃饭,叶维一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照吃不误,毛静初瞅着搪瓷碗里的饭,愁眉苦脸,牙一咬,也吃了。我总觉得饭里有一股尿味,闻着闻着,就跑出去吐了。

得给他们找个老婆。校长私下里忧心忡忡地对其他老师说。

其实我们也都努力过,要离开这个地方,这个职业。我们从某个渠道得到消息,县政府要招考一批政府工作人员。我们三个人兴致勃勃地去报名,结果工作人员连报名表都没让我们填,他说,县领导说了,当老师的不能报名,要保持教师队伍的稳定。国营的一百商店要招收营业员,是正式工,报名的唯一要求是居民户口,我们也去报名,后来发现是萝卜招聘,录取名单早已内定。我们甚至还去报考过县广播电台的播音员,畜牧站的配种员。我们就像是玻璃罩里的蛾子,外面无限光明,却怎么也飞不出去。

苟富贵,勿相忘。我们彼此安慰。

二○一九年五一劳动节,毛静初打来电话,邀请我去下管玩。去看看叶维一吧。他说。这是他当了局长后第一次主动和我们联系。三天后,他杀死了叶苞。

我老婆王晓雁对毛静初印象不好,不想让我去。这个尖嘴毛猴,都这么多年没来往了,怎么突然想起你来了?不知是什么花花肠子!别去了。她现在是一家很大的私立幼儿园的园长,占着股份,挣的钱比我多。我看着她肥胖臃肿的身材,想着她以前娇小的模样,不说话。

叶维一的父母生前在下管造了两间三楼,现在归到了他的名下。楼房很洋气,红瓦,外墙贴着绿色瓷砖,欧式风格。院子很大,正中一座假山,四边种着猕猴桃、橘子树,葡萄。

叶维一现在正在闹离婚,心情不好。

她怀疑老子在外面看上了别的女人,笑话,老子这辈子只爱过一个女人。我们坐在院子里喝茶,他给我们满上水,说。

毛静初低头喝茶,不作声。这次聚会是他提议的,但从头到尾,他却很少说话。

叶维一的儿子大学刚毕业,在财政局当公务员,女朋友是农大毕业的,回到了下管农村,当农民,经营着一个有机果园和一个有机农庄。

等会儿去她的果园看看,顺便摘些水果带回去。叶维一说。

当初我们找对象,为什么非得盯着那个“居民户口”不放呢?农村姑娘也挺好的呀。毛静初说。

叶维一的脸一下子阴沉沉了。

一九九三年下半年,我們不再闹腾。毛静初吃完晚饭就往学校外跑,有一天中午,我们看见他骑着自行车进入校园,自行车后座上坐着一个胖乎乎的姑娘,有老师告诉我,这个姑娘叫叶苞,是乡政府的打字员,乡里管教育的党委委员的女儿。叶委员以前是村里的支部书记,后来被提拔到乡里管教育。叶苞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回家种地,她父亲就把她弄进乡政府,当打字员。

在和叶苞交往之前,毛静初也曾被人介绍过一个对象,对方是某个私营老板的司机。

人漂亮,还有钱。介绍人说,工作也轻松。

毛静初去见了一面,就拒绝交往了。

人家玩剩下的,我就是去当一个接盘的。那天我们三个聚在一起喝酒时,他说。这件事对他的自尊心打击很大。别人给你介绍什么档次的对象,你在别人眼里就是什么档次的人。他说。

卫生院的叶老中医,除平时在卫生院上班外,还在自己家里开了一家私人诊所,诊所离我们学校不远,出校门右转走一百步就到。诊所门口挂着块木牌,写着:祖传秘方,妙手回春,有些破旧,掉了漆。平时坐诊的是他女儿叶湘湘。叶湘湘三十挂零,已婚,还没孩子,据说不会生孩子。

诊所平时病人不多,没事时叶湘湘就往我们学校跑,和没课的老师聊天,给老师们配大补方。

小叶,你有对象了没?还没的话,姐给你介绍一个。有一次叶湘湘对叶维一说。

好啊。叶维一把改作业的红笔放下,说,不过得像叶姐你一样漂亮的。

看我们小叶,真会说话。叶湘湘眉开眼笑。

叶湘湘还真给叶维一介绍了个女朋友,姑娘是信用社的,是顶她母亲的职进去的正式职工。第一次见面,叶维一和姑娘在剧院看了场越剧。叶维一不喜欢看越剧,但姑娘喜欢,叶维一强打精神看完。之后又请姑娘到东风饭店二楼喝果子露,然后送姑娘回家。自始至终姑娘很少说话,叶维一问一句,她才从嘴里蹦字,有时一个,有时两个。叶维一自己对这次相亲不抱希望,但叶湘湘告诉叶维一,姑娘对他印象不错,同意试着交往。

这个消息令人振奋。

你是我们三个中唯一找了个居民户口的姑娘的,你一定要为我们争一口气。我们在叶维一寝室碰头时,毛静初说。

那时,我和唐一村村办幼儿园的王晓雁成了“朋友”。“朋友”这个词是我对我与王晓雁关系的定位,也是我们对外交往时的一致口径。她是我朋友。王晓雁偶尔来我们学校,我总喜欢有意无意地强调这一点。但毛静初却嗤之以鼻。

我和毛静初决定尽最大的努力,支持叶维一追到那个姑娘。我们其实在赌气,为自己追不到居民户口的姑娘儿怨愤。

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个数钞票的吗?数的又不是自己的钞票。毛静初说。

我的凤凰牌自行车刚买不久,崭新锃亮,型号小,我把我的自行车和叶维一的那辆二十八寸的老永久换了。新车,人骑了精神,型号小,姑娘坐后座时跳上跳下方便,如果她连你的自行车后座都跳不上,怎么肯跳上你这艘贼船?我说。

我和毛静初每人借给叶维一一百块钱,陪着他去一百商店买了几身新衣服,并许诺,以后缺钱,尽管开口,兄弟们尽管不富裕,但为了帮你把那姑娘拿下,愿意拼一拼。那时候我们每月工资两百多块,由乡政府负责发放。华江乡除了一家水泥厂一家轮窑厂外,没什么乡镇企业,我们这些老师的工资,是乡镇府的负担,经常被拖欠。

你得舍得为她花钱,你在她身上花钱越多,她越不好意思拒绝。毛静初喋喋不休地说,好像很老道似的。

叶维一每周给那姑娘写一封情书,他从小语文成绩不好,当年中考,他物理化学是满分,数学只扣了三分,语文总分一百二十分,他却只考了六十多分。我们让他把写好的情书交出来,我们给他把把关,他死活不同意。毛静初一把抱住他,我从他口袋里掏出了那封信,大声朗读:

亲爱的毛毛:

昨天我们看了越剧《五女拜寿》,真是太好看了,这出戏对我教育很深刻,让我明白了做人要自强不息和不能太势利……

你这是写情书呢还是写读后感?毛静初说。

就是,重写。我说。

这封情书由我执笔,三人合作完成。写完后,叶维一抄一遍,寄出。说明一点,尽管我们学校和信用社骑车只有五分钟的距离,但叶维一的每一封情书都是通过邮局到达那姑娘手上。情书不就应该寄吗?后来起草情书的重任落在了我的身上,我写完,三人共同讨论,定稿。为此我还去书店买了一本情书大全,认真学习并做了笔记,给毛静初和叶维一分享。

那时候学校经常要派学生去“夜呼”。“夜呼”是一项政治任务,晚上,老师带着一个班级的学生,踏着月色在村子走巷穿道,由班长领呼,其他学生跟着喊口号,主要是宣传党和政府的各项政策。

计划生育好!班长看着稿纸喊,旁边一个学生替她打手电筒。

计划生育好!其他学生跟着吼叫。

我们三个小年轻住校,没有家庭拖累,带学生“夜呼”的任务就落到了我们头上。每次“夜呼”完毕学生散去,我们就钻进村民的自留地,偷蔬菜,挖番薯,掰玉米,然后匀出一半交给叶维一,叶维一骑着自行车,赶到信用社,敲她女朋友的房间门。那时他女朋友住在信用社的宿舍里。有一次“夜呼”时,叶维一顺走了一只被主人遗忘,趴在路边的鸡,我们连夜把它毁尸灭迹,其中半只煮熟交给了叶维一,让他快滚。还有半只,我和毛静初啃了,顺便喝完了叶维一从家里带来的小半壶烧酒。

有村民到校长那儿告我们的状,我们站在校长室,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一脸无辜地你望我我望你。

校长一个劲向村民道歉,并自己掏腰包,赔钱给了村民。你们把他带坏了。村民离开后,校长指着我对叶维一和毛静初说。

于是我们挨家挨户去跟村民承认错误。

星期六,毛静初和叶维一都和女朋友约会去了,王晓雁来找我,让我替她们幼儿园画壁画。我挺高兴的,因为我读师范时选修过美术,画儿童画是我的专长。她们村幼儿园有三位老师,三十来个学生。我在墙上画画,王晓雁当下手。

我插秧、割稻是一把好手。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将来地里的农活我一人就能搞定。

哦。看不出来。

阿木,你长这么大,有人给你写过情书吗?

没有,谁会给我写情书呢!

我也没有。

哦。

我都不知道情书是什么样,阿木,要不你再帮我一个忙,写一封情书给我看看。她笑嘻嘻地说。

行啊。我说,我中午吃饭时给你去写。

中午我回学校,在帮叶维一写的情书堆里挑了一封,连信封都没装,塞进衣袋里,到了幼儿园,给了王晓雁。

毛毛是谁?她问。

我给你起的小名。

真的?她笑嘻嘻地说。

我从幼儿园回到学校时天已晚。叶维一骑着自行车进了校园,他哭丧着脸来找我和毛静初,说是他女朋友的哥哥在西横河买了套房子,马上要装修了,明天要把装修的材料搬到楼上去,女朋友让他去帮忙。

那你就去帮忙呗,这是献殷勤的好机会。毛静初说。

他哥哥明天要去丈母娘家。叶维一哭丧着脸说。

他们这不是在欺负你吗?我说,自己家装修房子,自己不搬,让你搬!

忍吧。毛静初说。

这回你们得帮我一个忙。叶维一说,帮成了,我请你们在小乐惠吃饭。”

我和毛静初相互看了一眼,说,我们和你一起去。

几楼?我问。

六楼。

我的天。毛静初说。

第二天早上,我们三个人骑着自行车赶到县城的西横河小区,找到了目的地。只见楼下卸着一堆大理石和木料,姑娘和他的父亲都在。姑娘瘦瘦的,披肩发,长脸,有几颗雀斑。他的父亲干瘦干瘦的。见了我们,笑着递烟。不抽不抽。我们连忙推辞。

我抬头看看六楼所在位置,有些发憷。那天,我、叶维一、毛静初三个人,把那一堆大理石和木料搬上了六楼。姑娘和她父亲帮我们打下手。搬到后来,我们的脚都软掉了,踩楼梯时,腿直抖。但我们还是咬着牙挺了下来,中间没有休息一分钟。

搬完东西已近中午,姑娘的父亲留我们吃饭。我和毛静初拒绝了,我们把叶维一留下,两腿发软地骑车回到学校,在厨房里找到了些冷饭,倒上开水泡了泡,吃了,然后連澡都不洗,倒头大睡。

据说,这件事情彻底改变了姑娘和她的父母对叶维一的看法。叶维一与姑娘的关系也起了质的变化,依据是,叶维一开始带着姑娘来我们学校玩,并且到处招摇过市。而且,叶维一也不再允许我们插手他的情书。

一九九三年年末的一天,叶湘湘来找我,她让我去她的诊所坐一会儿,我一头雾水地去了。叶湘湘胖了许多,她的肚子已经隆起。

怀上了?

六个月了。

恭喜。

谢谢。

看来有关她不会生孩子的谣传已经不攻自破了。这段日子她经常在村子里走来走去,庄严地宣布她是个会生孩子的女人。她是代表王晓雁的父母来的。叶湘湘说,陈老师,我问你一件事情,你要很严肃地告诉我。她的眼睛盯着我,让我浑身不自在。

你告诉我,你和王晓雁交往,是奔着结婚去的,还是只是玩玩的?

叶医生,我……我不是那种玩弄感情的人。我……我和王晓雁只是普通的朋友。这个……这个王晓雁知道的。我涨红了脸说。其实在此之前,我一直没有认真思考过我和王晓雁之间的关系。

小陈,大姐跟你说啊,如果你不想和王晓雁发展下去,那就要保持一定距离,毕竟,人家姑娘是要找对象嫁人的。还有,你不上心,万一人家姑娘上心了呢?

我没有好好想过。我说。

叶维一和那姑娘发展很快,过年时,叶维一去姑娘家拜了年,姑娘也去叶维一家见了他父母。一切都很顺利。我和毛静初也谋划着让出一间宿舍,给叶维一结婚用,这样他们婚后卧室与餐厅、客厅就可以分开了。

三八节过后的星期六,叶翠敏来了一趟学校。她看上去精神不太好。叶维一见了叶翠敏有些吃惊。

你,你来干什么?

没事儿,就想来看看你。

叶维一把叶翠敏拉进了寝室,关上了门,不一会儿,从里面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

读初二那年,你怎么跟我说的?你说长大了会娶我,现在你怎么变卦了?

那时我们不是还小么,什么都不懂,怎么可以当真呢!

读初三那年,你说你没看见过女人长什么样,让我给你看看,我脱光了衣服给你看,你怎么可以看过就不认账呢?女孩子的身子是随便让人看的吗?

我不是什么也没干嘛!

你的手也不老实。

轻点!嘘!轻点!

……

我和毛静初面面相觑,然后轻手轻脚走进了自己的寝室。过了很久,只听叶维一的寝室门开了,然后听见一阵脚步声。

一星期后,叶翠敏服敌敌畏自杀。叶维一的家人把电话打到了学校。叶维一接到电话,当即脸色煞白,校长说他足足呆了十来分钟,之后疯了似地跑出校长室,骑上自行车冲出校门。

三天后叶维一回到学校,把自己关在寝室里。我们怎么敲门他都不开。两天后的傍晚,他走出寝室,依次敲开我和毛静初的门,他憔悴得跟鬼似的。

去我那喝一口?他说。

我们让他先吃了点东西垫垫肚子。三个人心情都不好,都喝得有些多了。叶维一一直喝闷酒,什么都不说,后来吐了一地,不但刚吃进去的东西吐了个精光,连胆汁都吐出来了。

我……我总觉得,叶翠敏的死……我,我也有责任,叶翠敏他妈的就是被我们害死的!毛静初突然喊。

是的!我指着叶维一说,如果我们不帮你追到了那个女的,叶翠敏就不会死。

叶维一和毛静初后来趴着睡着了。我走出了寝室门,风一吹,脑子清醒了些。我回到寝室,拿出纸和笔,我决定认认真真地给王晓雁写一封情书,告诉她,她是一个好姑娘,我要娶她。

毛静初后来跟叶苞结婚了,婚后不久,毛静初调到了乡政府,接替谢毅担任乡团委书记。

叶维一与信用社的姑娘吹了。他辞职下海,做起了水果生意。一年后他与叶湘湘结婚。叶湘湘久婚不孕,是她老公没有生育能力。当初叶湘湘给叶维一介绍对象,条件是向叶维一借种,这事她老公当初也是同意的,但事后却怎么也过不去这一关,就和叶湘湘离婚了。

我会自己把孩子养大的。叶湘湘说。

不,我要做一个负责人的男人。我要对孩子和你负责。叶维一说。

十几年后,华江乡被撤销,并被并入了城区,毛静初成为了这个镇的镇长。他写了一篇题为《留得残荷听雨声》的文章,发表在了本地报纸上。文章中写道:

我当时在华江乡的小学工作过六年,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唐江是个被田野包围的村庄,夕阳炊烟,原野暮歌,这是诗情画意的歲月,这是爱情生长的地方。我们学校是回字形结构,主教学楼是八十年代新造的二层砖木结构建筑,两边是五六十年代造的平房,学校大门边是幢小楼,民国时期的建筑,产权原来不属于我们学校,后来屋主的后代,四川一所大学的教授,把这幢房子捐赠给了我们学校。当时,我和另外两个青年教师就住在小楼里,并且在这里收获了美好的爱情。可惜,这所学校后来被撤并了,变成了养猪场,原来的教室,成了猪圈。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写,也许,时间是一块毛玻璃,从时间的这头望向那头,会过滤掉许多东西,有了一种朦胧的美感。

是啊,那是多么令人怀念的岁月。我打开微信,给他留言。

他没有回我。我们平时没什么联系,也许他忙吧。

【责任编辑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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