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扣旅行记
2022-01-20刘小方
刘小方
丝绸之路的“前”纽扣记忆
从穿着方式上看,人类的服饰大致可以分为套头式和开襟式两种。服装史专家包铭新教授认为,开襟式服饰必须有闭合固结的部件才能正常方便地使用。在服装史上,开襟服装的部件主要有两种:一是系带,一是纽扣。从出现时间看,纽扣要远远晚于系带。在纽扣出现之前,西至古埃及、古希腊、古罗马,东至中国的漫长丝绸之路及沿线,人们多以系带固定服饰,这也让系带成为古丝路“前”纽扣时代的服饰记忆。
由于气候炎热,在距今4000多年前的古埃及地区,人们的服装都相对轻薄。在金字塔壁画中,我们能看到包括法老在内的大量古埃及上流社会成员的面貌。他们一般都赤裸上身,下身穿一种被称作“雪提”(Schenti)的短腰布裙。雪提用一整块矩形布料制成,围住臀部后将末端相互折叠,垂于身体前端,以遮盖人体的敏感部位。为了防止脱落,人们往往还要加上一条腰带。当然,法老们的“雪提”还会增加一些装饰品,如狮尾等,以显示权威和地位。平民则只在大腿间施一条束带,并于臀部扎紧,据说“遮羞布”(Loincloth)一词即由此而来。
中国虽是世界上最早出现纽扣的国家之一(秦兵马俑的服饰上就有扣钉),但在古汉语中,关于纽扣的成语或习惯用语很少。与开襟部件相关的表达大部分是系带,如“峨冠博带”“宽衣解带”“束带结发”“衣不解带”“衣带渐宽终不悔”等。此外,材质和款式的不同,使腰带还有“缙”“绅”“绶”“带”“銙”等不同的名称。久而久之,人们还用“缙绅”“绅士”等来代指特定的社会阶层。
周秦汉晋以来,“深服”一直是汉族上层人士的标准服饰。这种服饰的特点就是上下一体,所谓“遮体深远,短无见肤,长无被土”。作为开襟式服饰,“深服”使用的是腰带而非纽扣,即“领袖饰白缘,腰束络带,长裾曳地”。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古人极其重视腰带,不同社会等级的人使用不同材质和样式的腰带,以显示尊卑有别。
8世纪初,新罗高僧慧超西游天竺,在所著的《往五天竺国传》中留下了丝绸之路中部地区的服饰样貌,从记述来看,伊朗及以西的广大区域,人们也是以系带为主。
纽扣的中国旅行之路
宋代之前,丝绸之路西向的龟兹、波斯人都用系带。从《新唐书·龟兹传》“俗断发齐项,惟君不剪发……王以锦冒顶,锦袍、宝带”,到《魏书·波斯传》“丈夫翦(剪)发,戴白皮帽,衣不开襟,并有巾帔,多用苏方青白色为之,两边缘以织成锦”等记载看,均没有纽扣的踪影。其中波斯人穿的是贯头衫,就是从头上穿领而过的袍衣,无需纽扣。
除了中文文献,9世纪末至10世纪初,旅居中国的阿拉伯商人所著《中国印度见闻录》中也提及中国和印度人用腰带:“中国人比印度人好看得多,在衣着和所使用的牲畜方面更像阿拉伯人。中国人的礼服很像阿拉伯人衣着。他们穿长袍,系腰带,而印度人不分男女,一律披两块布当衣服,另戴金手镯和首饰当装饰。”另外,在敦煌壁画的人物画像中亦只见腰带:如45窟绘制的“胡商”,都穿着“卷领窄袖长袍”;103窟的各族王子图,也“织成蕃帽虚顶尖,细毡胡衫双袖小”,均不见纽扣。
1988年5月,考古学家在黑龙江阿城巨源乡城子村金齐国王墓出土的服饰上,发现了一批完整精美的纽扣。《金代服饰:金齐国王墓出土服饰研究》中记述了这些纽扣的大小和形状:“该袍左衽,盘领上端与左后侧领缘部钉一对纽襻,并由左腋下依次间距为9、8、8厘米,分别钉四对纽襻,各纽襻长约4厘米。系纽为蒜母结,直径约1.3厘米。系纽钉在外襟缘,扣襻钉在腋缝前侧。胸侧内襟右边缘亦钉一蒜母结纽,上距领口約36厘米;扣襻钉在袍内右腋下。”所谓“纽襻”就是扣住纽扣的套儿,即扣孔。这是目前为止全世界发现最早的实物扣孔。
1988年9月,在江西德安发现一座南宋古墓,墓主人是武宁人周氏(新太平州通判吴畴的妻子)。墓中出土的袍服上,也有类似金齐国王墓的纽襻扣。从纽扣出现的时间顺序分析,纽扣应当是先在中国北方出现,随后很快传播到南方的广大区域。明代,纽扣得到普遍使用。初版于明万历四十五年(1617)的小说《金瓶梅》中就在多处提到了纽扣,如第十四回写道:“只见潘金莲上穿丁香色潞紬雁衔芦花样对衿袄儿,白绫竖领,妆花眉子,溜金蜂赶菊钮扣儿,下着一尺宽海马潮云羊皮金沿边挑线裙子。”很明显,潘金莲的“对衿袄儿”是必须由纽扣开合的对襟上衣。
正是由于纽扣和扣孔两者“实”与“虚”的完美配合,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巧妙格局,所以小说家冯梦龙在《桂枝儿》中将纽扣比作爱情来赞美:“纽扣儿,凑就的姻缘好。你搭上我,我搭上你,两下搂得坚牢,生成一对相依靠。”明代宋应星的《天工开物》中则出现了玛瑙材质的纽扣:“凡玛瑙非石非玉,中国产处颇多,种类以十余计。得者多为簪笈、釦结之类,或为棋子,最大者为屏风及桌面。”其中所说的“釦结”就是纽扣。对此,明末学者张自烈在《正字通》中解释说:“凡物钩固者,皆曰钮。”
纽扣西去与“洋钮”东来
西方学界普遍观点认为,纽扣来自东方,源自中国。如美国服装史专家萨拉·彭德格斯特和汤姆·彭德格斯特夫妇在《时尚、服饰和文化——不同时期的服饰、头饰、配饰和鞋类》一书中明确指出:“大约在公元1200年前后,与其他东方物品一样,扣子和扣孔来到了欧洲。需要声明的是,纽扣不是由天主教十字军发明的,而是他们在与东方的蒙古人、土耳其人交流时获得的。不得不说,扣子和扣孔成为了服饰革命的一个巨大动力。”
扣孔的引入,意味着欧洲人的衣服可以以更合身的形态出现。但对于13世纪的西方人而言,它仍属于稀罕物,多流转于权贵阶层之间。普通欧洲人熟悉使用纽扣要到16世纪,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在《利玛窦中国札记》中提及纽扣时,已经没有陌生感:“(中国)男女都穿拖到脚面的外衣。男人的袍子在胸前交叠起来,用纽扣把里褶固定在左臂下面,外褶则固定在右臂下面。女人是把袍子在前面扣住。男女的袖子都又肥又长,是威尼斯式的。”
到了清朝末年,一种“平面洋钮”漂洋过海,从西方来到中国,开启了世界纽扣的新旅行。晚清文人樊彬在自己的诗集《津门小令》中曾写道:“津门好,纨绔少年场,袍色军机真裤锻,袋名侍卫小烟囊,洋钮镜同光。”诗后注释说“巴图鲁坎肩必用平面洋钮”,巴图鲁坎肩是满族人的传统服饰,即无袖的马甲。清末民初徐珂编撰的《清稗类钞》中记述:“京师盛行巴图鲁坎肩儿,各部司员见堂官,往往服之,上加缨帽,南方呼为‘一字襟马甲,例须用皮者,衬于袍套之中。觉暖,即自探手,解上排钮扣,而令仆代解两旁钮扣,曳之而出,借免更换之劳。”
必须注意的是,无论是樊彬诗中的“平面洋钮”,还是徐珂笔下的“上排钮扣”,所用的都是金字旁的“钮”,而不是绞丝旁的“纽”;另从“洋钮”名称可以推知,巴图鲁坎肩上用的平面洋钮不是中国传统丝线的纽扣形状,而是由西方传入中国的。
另一种解释认为,“钮扣”是以机器冲压制成的金属钮扣,材质多为铜、铜鎏金,形如钱币,背面有环。因为制作方法与机制钱币相同,所以得名。这种钮扣与中式服饰的纽襻扣相比,最突出的特点就是金属材质和扁平样式。随后洋务运动轰轰烈烈兴起,在引进西洋机器后,中国人也可自行生产,但仍习惯上称其为“平面洋钮”。
时间流转,岁月变迁,在“洋钮”进入中国约150年后,浙江温州永嘉县桥头镇开始大力发展纽扣制造业,短短十几年后,其纽扣年产量就达50亿枚,占到全世界纽扣产量的60%。从元明中国纽扣和扣孔旅行到西方,到今日中国纽扣出口世界,一枚小小纽扣似乎就是中国与世界关系的缩影。
(刘谊人摘自《百科知识》2021年第10A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