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眼与伞
2022-01-20迟子建
迟子建
大兴安岭的春雪,比冬天的雪要姿容灿烂。雪花仿佛沾染了春意,朵大,疏朗。它们洋洋洒洒地飞舞在天地间,犹如畅饮了琼浆,轻盈,娇媚。我喜欢看春雪,这种雪下的时间不会长,也就两三个小时。站在窗前,等于是看老天上演的一部宽银幕的黑白电影。山、树、房屋和行走的人,在雪花中闪烁,气象苍茫而温暖,令人回味。
2020年,我在故乡写作长篇《额尔古纳河右岸》。四月中旬的一个下午,正写得如醉如痴,电话响了,是妈妈打来的。她说,自己就在楼下,下雪了,来给我送伞,今天早点回家吃饭吧。没有比写到亢奋处遭受打扰更让人不快了。我懊恼地对妈妈说:“雪有什么可怕的,我用不着伞,你回去吧。我再写一会儿。”妈妈说:“我看雪中还夹着雨,怕把你淋湿,你就下来吧。”我终于忍耐不住,冲妈妈无理地说:“你也是,来之前怎么不打个电话,问问我需不需要伞?我不要伞,你回去吧。”我挂断了电话。听筒里的声音消逝的一瞬,我马上意识到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我跑到阳台,看见母亲撑着一把天蓝色的伞,微弓着背,缓缓地朝回走。她的腋下夹着一把绿伞,那是为我准备的啊。我想喊住她,但羞愧使我张不开口,只是默默地看着她渐行渐远。也许是太沉浸在小说中了,我竟然对春雪的降临毫无知觉。从地上的积雪看得出来,它来了有一两个小时了。确如妈妈所言,雪中夹杂着细雨,好像残冬流下的几行清泪。做母亲的,怕的就是这样的泪痕会淋湿她的女儿啊!我却粗暴地践踏了这份慈爱!这个现实的世界因为一場春雪的造访,而有了虚构的意味。看来老天也在挥洒笔墨,书写世态人情。我想它今天捕捉到的最辛酸的一笔,就是母亲夹着伞离去的情景。
雪停了。黄昏了,我锁上门,下楼,回妈妈那里。做了错事的孩子最怕回家,我也一样。朝妈妈家走去的时候,我觉得心慌气短。妈妈分明哭过,她的眼睛红肿着。我向她道歉,请她不要伤心了。她背过身去,又抹眼泪了。我知道自己伤害了她。我虽然四十多了,但在她面前依然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额尔古纳河右岸》初稿完成后,我来到了青岛,做长篇的修改。那正是春光融融的五月天。一天午后,青岛海洋大学的刘世文老师来看我,我们坐在一起聊天。她对我说,她这一生,最大的伤痛就是儿子的离世。十几年前,她的孩子从沈阳的一个游乐园的高空意外坠下身亡。事故发生后,沈阳的亲属给刘老师打电话,说她的孩子生病了,想妈妈,让她回去一趟。刘老师说,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儿子可能已经不在了,否则,家人不会这么急着让她回去。刘老师说她坐上开往沈阳的火车后,脑子里全都是儿子的影子,他的笑脸,他说话的声音,他喊“妈妈”的样子。她黯然神伤的样子引起了别人的同情,一个南方籍旅客抓了几颗龙眼给她。刘老师说,那个年代,龙眼在北方是稀罕的水果,她没吃过,她想儿子一定也没吃过。她没舍得吃一颗,而是一路把它们攥在掌心,想着带给儿子……
那时,我的眼前蓦然闪现出春雪中妈妈为我送伞的情景。母爱就像伞,把阴晦留给自己,而把晴朗留给儿女。母爱也像那一颗颗龙眼,不管表皮多么干涩,内里却深藏着甘甜的汁液。
(摘自《中外文摘》2021年第7期,西米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