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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锄头

2022-01-20马广乐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2年1期
关键词:玉河表兄锄草

马广乐

记得父亲每次下地都是顶着日头去的,母亲劝他:“你非得顶着日头去?天凉快了再锄草不行吗?”父亲说:“伏天不热,五谷不结嘛。趁天热,把草锄下来,草就晒死了。这样锄出来的地,疏松、干净,庄稼长得快,锄草就得选在天热的时候。”

父亲说这话时,正是1994 年的6 月份,头上骄阳似火,脚下烫得赤脚无处着地,汗水洇透父亲的衫子,露出瘦瘦的肌肤,父亲“吭哧、吭哧”地用锄头扣动着大地。那几天,当父亲用锄头锄完最后一亩地的时候,脸上从来没有过笑容的父亲,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对母亲说:“可把三亩地锄完了,今年的庄稼长得特别好,想必是个好收成!我也太累了,这回该歇一歇了!”

可是不久,本来瘦瘦的他,日渐憔悴,越加消瘦,事实上因为劳累,他积劳成疾早已得了病。而他全然不顾,每天气喘吁吁地刚刚锄完旱地,累得走不动了,不放心,又骑着一辆旧自行车,到距家五里以外下稻田,以至于因为劳累过度,从自行车上一头栽下来,栽倒在稻田旁的一条壕沟里,直到两个小时后才被赶着牛车从此路过的村民孟祥宇发现,用牛车把父亲送到家里。从此,父亲一病不起。

得知父亲病倒后,刚刚与妻子结婚正在胥各庄大街上以修鞋谋生的我,急忙坐着公共汽车回到滩沟的老家。一进门,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长这么大,从未见过患过病的父亲正躺在炕上,眼睛内塌,眉骨突出;脸颊凹陷,皱皮裹骨;肚皮贴背,胸骨突现,神志近乎模糊。看到他强撑着想坐起来,却又无法动弹的样子,我突然觉得父亲的生命之树正在急速地枯萎。我不甘心,也不相信命运如此残酷,父亲一辈子没吃过药,更没进过医院,未有过病的父亲竟因为跌了一个跟头,生命就这样终结了吗?我和哥哥一商量,急忙将父亲送到唐海县人民医院,经医生诊断,父亲患了肾炎外加糖尿病。一听父亲患了这两种病,我立刻怔住了,我知道肾炎是慢性病,糖尿病更是治不好的“癌症”。面对父亲如此严重的病情,多少次,我面对苍天,特别难受,眼泪哗哗地往下掉,默默追问,苍天啊,你怎么如此无情?

泪眼蒙眬中,关于父亲的故事,以及我所听说的关于父亲的往事,一幕一幕地浮现在眼前。

父亲排行老三,有一位兄长和一个姐姐。大伯,读过书,尤其是写得一手好字,远近闻名,曾在村里当民兵队队长,后来在抗日战争中牺牲了。随着我们兄弟姐妹六个的长大,家里的经济压力也越来越大。生产队时,父亲在队上当生产指导员,虽然工分高,但因为孩子多,家庭劳力少,年年分不到红,相反却年年倒找。从此,家里开始出现困境,即使是基本生活,有时也难以保障了。每当这时,父亲便让人给在十农场场部食堂当管理员的表兄捎信,请求表兄给予经济帮助。表兄接信后,都会及时给我们送一袋子大米,偶尔也会主动送些钱来。寒暑假时,哥哥也会用单轮车带着身有残疾的我,在田野上去拾草卖钱,赚些学杂费。全家人节衣缩食,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但也其乐融融。

父亲一天学也没有上过,汉字不识一个,但他却是一位与土地打交道的行家里手,吃苦耐劳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这也许与他从小给地主扛活有关。他从十五岁给地主家扛活,每天三更天就要爬起来清理猪圈、打扫院子,天刚亮就要扛着锄头下地锄草,摇耧撒种、耕田犁地,样样精通,锄过的农田,深浅有度,练就了一身干农活的本领,对家务活和农活,没有他不会的。尽管很苦很累,但地主待他还不错,每顿饭都能吃饱,他干活的时候也非常卖力,地主很赏识他,拿他当自己儿子一样看待,还救过他的命。一日,日本鬼子包围了村庄,来不及逃命的父亲躲藏在房东马玉河家的牲口棚里,被鬼子搜出来后,鬼子要砍父親的头,正在屋里给鬼子做饭的马玉河听到动静,急忙从屋里跑出来说:“太君!太君!别砍,别砍,他是我儿子!”

鬼子一听父亲是马玉河的儿子,立即将举在空中的战刀放下来说:“你儿子的,优待!优待!”那时,地主马玉河在村里当保长,相当于现在的村长,他既给鬼子当差,也为八路军办事、送情报,游走在大新庄一带,周旋在充满险恶而又错综复杂的抗日环境中。马玉河见鬼子放下了屠刀,用手指着一边的水桶对父亲说:“太君等着吃饭呢,快挑水去!”马玉河的意思是暗示父亲,还不快跑。父亲领会马玉河的意思,立即挑起水桶,以给鬼子做饭挑水的名义,匆匆溜出了村子,就这样被地主马玉河救了一条命。

父亲整日与土地打交道,敦厚、木讷、寡言,每天的话特别少,就像一口幽深的古井沉默着,他把所有的心里话都倾诉给土地了,仿佛只有土地才晓得他的心里装着什么心思。在我和他相处的日子里,每天说过的话,没有超过一句,甚至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记得我在距家五十里地的农场当鞋匠谋生时,每次探家,他看都不看我一眼,更别说听到他一句关心的话了,比如儿子饿不饿,在外面谋生是否辛苦之类的话,是从来不跟我沾边的。面对他不苟言笑的刻板,我很少跟他有面对面的交流,好像我是局外人,而他的内心世界是谁也难以走进似的。

然而,父亲在患病的日子里,却让我经历了从未有过的近距离交谈,尽管他的话不多,仅仅一句话,可就是这一句,把他对我所有的牵挂都饱含深情地融进这句话里,字字像铆钉一样铆在我的记忆。那天,当我把父亲拉在被褥上的屎收拾完时,父亲似乎意识到他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了,突然对我说:“你媳妇怀孕没有?”

我的眼泪再一次地轰然而下,我说:“怀了!”

其实,那时妻子并没有怀孕,我是为了安慰病中的父亲才不得不说谎的。

今天,父亲去世已有二十多年了,我也有了二十几年做父亲的资历。特别是每次回老家,看到哥哥扛在肩上的父亲留下的那把锄头,我就仿佛看到了父亲当年扛着锄头下地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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