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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4天,为亡女而战

2022-01-19朱东君

环球人物 2022年2期
关键词:乐平刘鑫律师

朱东君

2022年1月10日,山东省青岛市城阳区人民法院对原告江秋莲与被告刘暖曦生命权纠纷案作出一审判决。图为江秋莲展示判决书。

1月10日上午,江秋莲终于等到了法院的宣判。在女儿江歌离开的第1894天。

当天,山东省青岛市城阳区人民法院对原告江秋莲与被告刘暖曦(曾用名刘鑫)生命权、身体权、健康权纠纷一案作出一审判决:被告刘暖曦于判决生效之日起十日内赔偿原告江秋莲各项经济损失49.6万元及精神损害抚慰金20万元,并承担全部案件受理费。

2016年11月,留学日本的江歌在住所门口,被室友刘鑫的前男友陈世峰用匕首杀害。刘鑫原是为躲避陈世峰才借住在江歌住处的。案发前,被陈世峰恐吓的刘鑫要求江歌陪她一同回家,随后两人在公寓楼内遭遇埋伏的陈世峰。结果,刘鑫先一步进屋,江歌却被锁在门外,惨遭不幸。

法院审理认为,刘暖曦作为江歌的好友和被救助者,对于由其引入的侵害危险,没有如实向江歌进行告知和提醒,在面临陈世峰不法侵害的紧迫危险之时,为求自保而置他人的生命安全于不顾,将江歌阻挡在自己居所门外被杀害,具有明显过错,应当承担相应的民事赔偿责任。本案中,江歌在救助刘暖曦的过程中遇害,江秋莲失去爱女,因此遭受了巨大伤痛,后续又为赴国外处理后事而奔波劳碌,而刘暖曦在事发后发表刺激性言论,进一步伤害了江秋莲的情感,依法应承担精神损害赔偿责任。

宣判的那一刻,江秋莲内心涌出一个声音,“确认了,中国至高无上的法律确认了!”她对《环球人物》记者回忆道,语调难掩激动。

原告

“我一直知道”“我一直知道”,拿到判决书后,江秋莲反复说着这句话,“判决书认定的事实,我一直知道,我女儿也知道,但是公众不知道。”“赔偿金额并不重要,关键是用法律还原了我江歌被害的真相!”“如果刘暖曦在江歌遇害之初能真诚道歉,能勇敢面对错误,就不会有今天的案子了。”“现在法律认定了刘暖曦锁了我江歌家门,导致我江歌被害的事实,认定了刘暖曦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行为。我的江歌不可以被辜负!”

江秋莲的代理律师黄乐平对《环球人物》记者评价道:“这次判决可以说是树立了一个社会价值判断的风向标,是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一个经典案例。通俗地说,就是不能让好人被坏人欺负。”

为了这一纸判定,江秋莲努力了4年。2017年12月,陈世峰在日本东京被判处有期徒刑20年。在宣判后的记者会上,江秋莲便提出,回国后要和刘鑫对簿公堂,“陈世峰是杀害江歌的直接凶手,你在江歌被害案中扮演什么角色?”那是江歌离开的第413天。

2018年初,江秋蓮一从日本回国,便开始为起诉做准备,她明确表示自己要的是赔偿,不是补偿,就是要追究刘鑫的法律责任,但“很难找到靠谱的律师”。她接触过不少律师,有主动找上门的,也有别人介绍的,但接触下来,多是失望,有的不顾她反对执意炒作,有的不许她在网上说话、却要求联系记者,还有的收了钱不办事。眼看3年的民事诉讼时效就要到期了,受托的律师仍以证据材料准备不充分为由,没有去法院立案。江秋莲从失望到了绝望。

江秋莲(中)与代理律师黄乐平(左)、李婧合影。

走投无路之际,有朋友向她推荐了律师黄乐平。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2019年9月,距江秋莲提起诉讼的时效到期已不足40天。见到江秋莲,黄乐平发现她并非像网络舆论塑造的那样偏执,而是比较理性,比较能克制情绪,“几年接触下来,她比我预想的还要更通情达理,更懂人情世故。”黄乐平告诉记者。

黄乐平长期从事公益法律服务,“这种涉及社会道德风尚的案子,如果因没人代理而夭折,就是整个社会的悲剧。作为律师,我们不能容许这样的悲剧发生。所以明知面临风险,我还是决定接受江女士的委托。接受委托后,我们加班加点工作,终于在距离时效到期前5天,收到了立案通知书。”

江秋莲记得,立案那天,自己好像一下虚脱了。从法院出来,她坐在车里大哭,长久压抑的情绪突然爆发出来,本不复杂的一件事,自己却走了那么多弯路,花费了那么多时间。接连几天,她躺在床上,做什么都没有力气,但也睡不着。

接下来的取证也是一波三折。由于江秋莲提供的证据不足以支持其诉求,黄乐平决定再次向日方申请调取证据。此前江秋莲曾申请过,日方律师表示,按照日本法律,很难多次调取证据。等到2020年2月,日方律师来信,告知调取证据申请通过,大家才放了心。但两个月后,搜集证据的工作又因新冠肺炎疫情影响不得不暂停。直到2020年11月第二次庭前会议,律师团队才最终完成全部取证工作。

两次庭前会议,江秋莲都没有参加,这是她和律师团队商量的结果,大家怕她情绪失控。到了2021年4月法院开庭审理时,江秋莲坚持要出庭。为了克制情绪,她听从律师建议,没有发言。“在庭上的每一秒钟,对我来说都是煎熬。”

那次出庭,江秋莲带去了江歌遇害时的衣物。这次宣判,她也把江歌的衣物带了去,就在她紧紧抱着的双肩包里。她要女儿和自己一起见证。等到宣判结束,江秋莲第一时间带着判决书去了“江歌那里”,把判决书全文读给女儿听,告诉她“妈妈做到了”。经历了漫长而曲折的诉讼之路,她终于可以告慰女儿。

妈妈

虽然江歌离开已有5年多,但江秋莲仍然执着地把自己的生活和女儿紧紧绑在一起,她以江歌离开的天数计算日子,她的微信头像是和江歌的合影,她在自我介绍时,会自称“江歌妈妈”,这也是她众多网络平台账号的名称——一个例外是她的微博账号,名为“苦咖啡-夏莲”,那是江歌上大学时帮她注册的。“歌儿一直知道这个名字,我不想改。”

累的时候,江秋莲会在微博上@江歌的账号,留言说“你在,妈妈不会这么辛苦,但是因为你喊了我24年妈妈,我终生都是你的妈妈,再苦再累我在所不惜!”

她在家里布置了很多江歌的照片,也保持着江歌房间原来的模样。家人劝她把江歌的物品烧掉。她不忍心,说自己不能连这些也看不到。只要在家,她每晚都会点亮江歌房间里的莲花灯。逢年过节,她也要留在家里“陪伴”女儿,否则会觉得是把女儿一个人“扔”在了家。

很多人劝江秋莲领养一个孩子,她说自己已无法像爱歌儿一样去爱任何一个孩子,如果领养一个孩子只为减轻痛苦,是对孩子的不公平。还有朋友上门提亲,她礼送出门,不再来往。

更多的人劝江秋莲不要一直沉溺于痛苦,年迈的母亲也劝她,“你哭,小歌儿也不知道了,你做什么,小歌儿也不知道了,你没有对不起她,你要为自己好好活着。”但江秋莲不想听这些,她固执地拒绝所有好意,甚至会直接说明,“谢绝各种劝说”。

上图:2022年1月10日,江秋莲在庭审结束后,抱着装有女儿衣物的背包痛哭。左下图:江秋莲与江歌的合影。右下图:江秋莲把法院的开庭传票摆在女儿的照片前。

“时间和世间任何灵丹妙药都不会淡化失去爱女的伤痛。”江秋莲这样对《环球人物》记者说,“我与江歌之间的母女缘分,不会因为她被迫离开而消失,她永远是我的最爱,我永远是歌儿的妈妈!”

自从20多岁有了江歌,江秋莲最重要的身份就一直是江歌妈妈。“我从来没有过自己的生活。我最希望的,是和江歌过着平平淡淡的生活。”

江歌1岁半时,江秋莲离了婚,离婚后,一度连房租都付不起。为了挣钱,她帮别人做衣服,带着江歌摆摊卖布料,租了16年房,终于在村里盖起一座200多平方米的平房。后来村里拆迁,她分到两套回迁房,其中一套賣了,为了送江歌出国留学。她开起小超市,早出晚归,身体越来越不好,怕身体垮了拖累江歌,又把超市卖了,开始做网约车司机。她盘算着,卖掉超市的钱足够支付江歌的学费,等到江歌毕业,她就可以休息了。却终没等到那一天。

江秋莲把自己比作胡杨树,她说“江歌是胡杨树的根,有江歌在,一切困难我都可以跨越过去,没有江歌这5年,我真的一点都不坚强。”不过她说自己会好好活下去,只是并不是为自己而活。“我还有好多事要做呢,等陈世峰在日本服刑期满回国,我还要继续追诉他。”那将是2037年,她快要70岁了。“我不能让陈世峰用20年的人生自由,换我江歌一条生命,不可以的。只要能为我女儿做的事情,我都会去做。”“我活着的每一天只为我的江歌。”

公众人物

江秋莲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诉刘鑫案宣判的当晚,江秋莲就匆匆从青岛赶到北京,第二天,她为黄乐平律师团队送上锦旗,与媒体见了面,第三天,便忙着要去互联网法院跑一趟。“有好几个案子立案已经两年半了,到现在没有判决,既然来了,我就去看看能不能联系上法官,见见面,聊一聊。”江秋莲对《环球人物》记者说道。

她说的案子,是自己发起的网络维权诉讼。

“江歌案”广受关注,由此引发的网络纷争蔓延数年,江秋莲处在舆论中心又持续发声,非自愿地成了公众人物,在收获众多陌生人善意的同时,也遭遇了无端恶意。江歌被害后,就有人攻击她“把女儿送去日本留学,活该”,后来又有人造谣,污蔑江歌“敲诈陈世峰十万日元”,诽谤江秋莲是“网络黑社会头目”,借江歌之死,骗捐、诈捐,敛财千万,各种侮辱、谩骂,持续不断。

忍无可忍时,江秋莲开始使用法律手段捍卫自己和女儿的尊严。她发起多个网络维权诉讼,目前已有两人获刑。有人曾写道歉信并提出赔偿以换取和解,江秋莲没有同意,她说这和钱没有关系,网络施暴者应当受到应有的惩罚,尤其是对江歌的侮辱,赔偿多少钱都无法接受。在黄乐平看来,江秋莲“运用法律武器维护自己的正当权益,是一个守法公民的理性选择,应该鼓励与肯定”。

只是这条路江秋莲走得也很艰难。每准备一份起诉材料,她往往要花费几个月时间,除了收集、整理涉及侮辱、诽谤的微博截图外,还要用文字概括每张图的主要内容,形成证据目录,写自诉状。这个过程无异于是往伤口上撒盐,有时会让她情绪崩溃,但她仍然坚持。

很多东西也要从零学起,比如法律知识,比如电脑的使用。刚开始,江秋莲对电脑一窍不通,不知道Word是什么,现在她可以熟练地打字,可以把Word转换成PDF,会截图,会提取图片里的字。

为了这一起起诉讼,江秋莲辗转于国内各地,有的小城是她之前从未听说过的,有的地方需要换乘才能到达。江秋莲硬是坚持了下来,她要“较这个真儿”,这是对女儿和自己的交代,也可以给其他网络暴力的受害者一点鼓舞。

江秋莲每个月有1000多元退休金,为了积攒诉讼经费,照顾母亲,以及应对未来无人照顾自己的难题,她想要努力攒些钱。考虑到诉讼牵扯很多精力,加之身体状况的限制,开实体店不现实,去年5月,江秋莲开通了网店。

眼下,打理网店占据了江秋莲不少时间。“选品花的时间最多。我这个年纪了,这几年遭受打击,学习能力和记忆力都很差,年轻人花一小时搞定的事,我可能需要花费一天时间。”江秋莲告诉记者。

开店之初,江秋莲就发了声明,“请大家不要因为同情或可怜我,就买我微博小店的东西,希望您是真正需要才来购买。”但质疑、嘲讽等声音依然难以避免。她强硬地回击。“为什么江歌妈妈做电商,直播带货就成了一种耻辱?难道江歌妈妈只有穷困潦倒、食不果腹、衣不遮体,才符合某些少数人心目中江歌妈妈的形象?我想答案是否定的。”

这些年来,江秋莲觉得自己的内心“更强大了”。

即使痛失爱女,即使面对恶言,即使信任被辜负,即使被骗去善款,江秋莲还是对记者说,“我们要相信善良。”“虽然江歌失去了生命,虽然我受到了这么大的伤害,我还是一直觉得这个社会上爱更多,温暖更多。”

此次宣判前夕,江秋莲专门录制了一段视频,向一直关心她的网友深鞠一躬,表达感谢。“从女儿被害第二天起,我在网络上发起求助,一直到今天,是你们给了我帮助、支持、陪伴、温暖,才使我支撑到现在。”

她也希望能回报社会的善意。江秋莲计划把此次全部赔偿款,包括以后网络侵权案件所能获得的赔偿款都捐出来,帮助失学女童。“我非常敬佩张桂梅老师,她让这些女孩学到知识,将来能在社会上独立,多好呀。我希望天下的女孩子都有自立的能力。赔偿款不知道能帮几个孩子,能帮一个是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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