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圆饭
2022-01-19陈峰
陈峰
“腊月二十四,掸尘扫房子。”母亲用竹竿绑了一把扫帚,扫帚一下子通了天,像孙悟空大闹天宫。母亲擦玻璃,我用扫帚东撩一下西撩一下,够不到的地方,就踩在凳子上,灰尘纷纷扬扬地飞下来,一道太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得一粒粒的灰尘手舞足蹈,幸亏母亲事先用手绢包住了我的头发。
母亲拖地,我负责去河里洗拖把,一趟又一趟,直到把水泥地拖得发光。
“还是生女儿好啊,她那两个哥哥就连黄狗也追不上,不知哪里去了。”母亲在河埠头跟人感叹,这话让我心里暗笑,又得意。掸尘后贴春联,每道门上贴着大红的春联,墙壁的空白处贴上年画,有大胖娃娃抱着鱼,有王昭君抱着琵琶,有宝黛共读《西厢记》,窗格子上贴着“福”字或者窗花,把屋里映得亮堂堂的,真是既喜庆又好看。
家里收拾得锃亮后,母亲在接下来的一个早上,早早地起来,开始生火烧水,开水“突突突”地翻滚着,厨房里雾气腾腾的。父亲杀鸡,把鸡脖子上的毛一扯,干脆利落,一刀下去,鸡没来得及啼出声来,血便滴在白瓷碗里。
门口的河埠头,大家蹲着,边说边洗,交流着各种信息,你家有没有谢年啊,你家杀了几只鸡啊。我拎着鸡等着位置空出来。
父亲说谢年和祭祖是一年当中最为隆重的家庭祭祀活动,表达人们对大自然的感恩之情,祈盼来年吉祥。我的两个哥哥这下要出大力了,“哎嗬哎嗬”地把八仙桌抬出,放在靠近大门口的厅堂,按照“横神佛,直祖宗”的规矩摆放。“横”与“直”指的是桌面的木纹路,祭祀神佛的桌子是横着摆放的。母亲说:“这可不能摆错,要照老规矩办事,说不定什么时候横财就会飞进家门。”祭祀祖宗的桌子是竖着摆放的,孝敬祖宗自然要工工整整,不可乱了方寸。八仙桌上放着三只红漆木质祭盘,分别盛着三牲:猪头、全鸡、鲤鱼。猪头是“利市”,吉利。全鸡是公鸡,身上戳一把刀,昂首跪在祭盘中,口含一根葱,头朝门外,表示金鸡报春,恭迎神明。蒸熟的鸡血、内脏各放一边,请神享用。鲤鱼是活的,用红线穿背,红纸贴眼,悬于龙门架上,表示年年有余和鲤鱼跳龙门。除了三牲还有五鼎,是花生、黄豆芽、芋艿、香干、麸等五种用清水汆熟的素菜,外加一盘豆腐、一碟盐。供桌上还放着一盘年糕、三杯茶、两碗饭和十二盅酒。
母亲清清楚楚地记着这一切,父亲不是忘了这样就是忘了那样,母亲就数落父亲跟小孩子一样只知道吃不知道做事。父亲说不过母亲,只好拿好话夸母亲。
祭祀仪式结束后,父亲捧着鱼,带我们去河边放生。揭去红纸的鲤鱼,糊里糊涂,像是活了过来,本来死了心,以为要成为桌上的一道菜了,没想到还能回到河里去,不禁感激涕零,眼睛水汪汪的,跟我们一一告别。
这天晚上吃的是汁水年糕汤,舀上几勺煮鸡和煮猪头的汁水,待水煮沸,放入切好的年糕,水滚起,再放些许青菜。年糕汤是用来当晚饭的,母亲不会限量,闪着油光、白是白、绿是绿的年糕汤,一口气吃上三大碗,直到吃撑了肚子,边打着饱嗝儿,边嚷着“汁水年糕汤一镬,吃得小舌头鲜落”。
谢年后是祭祖,八仙桌就摆在厅堂,按木纹直向摆放,跟谢年的摆法相反,供桌的三边摆放酒杯和筷子,都是平时见不到的好菜,大鱼大肉,碗数成单,摆满一桌。点燃香烛后,父亲念念有词,合掌,请祖宗大人来吃年夜饭,并请祖宗大人保佑全家健健康康、太太平平。母亲叫我们许愿,我们收起平常嘻嘻哈哈的模样,正正经经地整个身子扑倒下去,跪拜在祖宗面前,一磕头二磕头三磕头,默念心愿。
那时候,母亲真是忙,忙好谢年祭祖,还得给我洗过年澡。母亲把家里最大的木脚桶放在厅堂中间,叫我把浴罩拿出来。浴罩是一顶尼龙做的罩子,淡蓝色的,很大且很长。浴罩从房顶上挂下来,把木脚桶罩在里面,木脚桶里倒进一桶桶的滚水,浴罩内热气氤氲,外面的人什么也看不到,只闻其聲不见其人,真有趣。我脱了衣服跳进桶去,水烫得我龇牙咧嘴,像一只跳虫,跳来跳去,母亲抓不牢我,一按我,我就跳起来,大呼小叫,路人经过,在门边伸进头探一下,母亲笑说:“在褪猪毛哩。”
三十年夜说到就到了,这一餐的菜肴很丰盛,母亲把春节待客的猪肉、鸡肉等菜留足,剩下的就在三十年夜吃。父亲喝着黄酒,我们吃着肉,满嘴的油,抢着给父亲倒酒,给母亲盛饭,真是少有的畅快。
酒酣处,父亲摇着头哼起了小调:“第一只台子四角方,岳飞枪挑小梁王,武松手托千斤石,太公八十遇文王。第二只台子凑成双,辕门斩子杨六郎,诸葛亮要把东风借,三气周瑜芦花荡……”
此时,我们兄妹仨站在门边量身高,对比去年的刻度,分享着长高的喜悦。我们吃着瓜子、花生、年糕干,和父母一起守岁,讲那些关于年的民间传说和对来年的美好期盼。父母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说什么也是什么,欢欢喜喜,压岁钱和新衣服都压在枕头下,一双新棉鞋并排放在床边,米甏里的米是满的,水缸里的水是满的,灶间的柴火也堆得满满的,什么都是满满的。忙碌了一年的砧板和薄刀(菜刀)在灶台上呢呢喃喃,水桶和扁担在壁角交头接耳,扫帚和簸箕在地上也是款款深情。那佛龛里供奉的神像端坐在自己的位置,白天受祭祀的神灵和菩萨静坐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明天,可以拥有新的衣服、新的岁数,我摸出压在枕头底下簇新的压岁钱,簇新的五角纸币散发着一股油墨气,棱角像一把刀,能把手割出血来,扇一扇,闻一闻,再心满意足地放回去。睡意像潮水一样,一波又一波地涌上来,终于淹没了我。
每年的除夕,我都想等待,等待十二点钟放的开门炮,但是我每年都是等着等着就睡着了。父亲说,十二点,家家户户都放开门炮,比赛一样,一家比一家放得响。
大概天上的菩萨也喜欢热闹,听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心里高兴吧。
(王耀清摘自化学工业出版社《四时之味天然欢喜》一书,李 娟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