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山有狼
2022-01-18
这是我近三年来创作的第二部以狼为主角的作品。
对于狼这种动物我并不陌生,小时候也曾经饲养过两只小狼。
在我常住的呼伦贝尔,冬日大雪之后,只要往稍远的草原深处去,总能在地平线上看到那疾行的身影。所以,狼对于我并不是陌生的物种。
作为一种拥有强悍生命力的食肉犬科动物,狼的适应能力极强,广泛分布于除南极洲和大部分海岛外的世界各地,山地、森林、沙漠、草原、苔原甚至冰原等自然环境中。
2020年出版的《我和小狼芬里尔》,算是我第一次正式以狼为主角创作的文字作品(之前有影像故事书《我和小狼》)。
多年以来,我的创作一直遵循一个自然观念,我更愿意创作人与动物在共同的环境下生活轨迹发生交叉这样的作品。我只写我了解到的,更多文字后面的东西,需要读者做出自我的判断。长久以来,作为一个自然文学创作者,我仍然认为那是一个浩瀚而隐秘的世界。
在《风山的狼》中,故事背景我选择在风山,这是一个特殊的地方。在呼伦贝尔一直有狼井的传闻,就在风山附近。因为当地缺水,游牧人、狼以及草原上的其他野生动物共享水源,即为狼井。这口井是这片草原上的生命之源,所有的生命——人类和人类饲养的牲畜,还有野生动物,都依赖这个水源地。长久以来,游牧人与草原上所有的生灵互不侵犯、和平共处,以这样一种方式共同生活在草原上。
这片草原的生境更像千年之前的样子,有些东西一直未曾改变。
这也是外界一直好奇的草原上狼与游牧人的关系。在比成吉思汗更遥远的年代,游牧人与狼群就一直生活在这片草原上,人类与狼只要能够恪守互相尊重这一沿袭千年的隐秘契约,即可相安无事。只要狼不侵袭游牧人的羊群,游牧人甚至会在狼哺育幼崽的时候,将瘦弱的羊送给它们。
这就是北方草原上游牧人对待狼的态度。
《风山的狼》
一头蒙古猎犬跟随主人来到风山的牧场,在那里,猎犬遇到了狼。狼与猎犬结为伙伴,但最终当主人离开风山时,它们做出各自的选择,猎犬随主人回到人类的世界,狼仍留在风山上,留在荒野中。
在草原上的传统中,游牧人从来不直呼狼的名字,而是称它们为腾格里諾亥——意为天犬。游牧人相信狼是长生天豢养的天犬,它们生活在草原上,帮助游牧人清理那些因病死去的牲畜,以防瘟疫的发生。所以,为了表达感谢和对长生天的敬意,称它们为天犬。它们偶尔捕食牲畜,游牧人并不在意,只当是敬献给长生天了。
这是北方游牧人在漫长的岁月中形成的带有强烈地域色彩的传统,是一种符合草原生态系统的自然伦理。当然,这种传统对于草原之外的人有些难以理解。
这一富有传奇色彩的传统,在这片草原上保留得很好。无论是游牧人,还是选择在游牧人的草场上建筑洞穴的狼,在恪守传统的同时,保持着草原自然生态的某种微妙的平衡。
所以,在北方草原上,人类与狼的关系从未对立,这也是游牧人在岁月流逝中的一种艰忍的恪守。
《风山的狼》中的另一个主角,是蒙古猎犬伊斯格。
蒙古猎犬很多次在我的作品中出现。我的营地里一直饲养这种古老血统的猎犬。
这种血统古老的猎犬属于遥远的狩猎时代。
我喜欢这种猎犬,因为这种猎犬身上有一种独属于北方的气质,是荒野文化的一个重要符号。
幼年时,因为身体瘦弱,我被母亲送往北方的草原,我的母亲相信略显粗粝的生活能够让我成长得更为强壮。很多年以后,我终于明白,那是母亲做出的一个改变我一生的选择。
我记得自己住在草原小镇上的时候,我的两位叔叔经常会骑着马从草原上过来看我,他们的到来总是带着令我神往的荒野的气息。现在回想起来,我应该感谢他们,让我有幸看到北方草原狩猎时代最后的背影。
他們骑着马,背着猎枪,马鞍捎绳上挂着布鲁棒子,还拴系着一些刚刚猎获的野兽或飞禽,而他们的马后总会跟随着四五头猎犬。
最吸引我的是他们带来的这些猎犬。它们细腰大腔,高大强壮,身上没有一丝赘肉,闪亮的薄薄的皮毛下就是线条清晰的肌肉。它们更像猎豹,而不是犬。它们的毛色是最接近自然的冷素的颜色——黑、灰、草白和枯黄。
它们冷漠傲慢,高贵不凡,身上往往还带着刚刚跟野兽搏斗过的伤痕。它们卧在马的旁边休憩,偶尔被什么所吸引,目光投向远方的地平线。
尽管那时我还小,但我已经意识到,这是一种十分特殊而极不易得的猎犬。
它们总是与我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与我以前见过的所有的犬都不一样,我明白,它们只是礼节性地容忍我略显战栗的抚摸。
我还记得其中最为高大的是一头银灰色的雄犬,它身上闪亮的皮毛像是经过仔细抛光的金属,当它凝立不动时,我为它那雕塑般的精美所着迷。
那确实是一种在不断的奔跑和狩猎中进行了自我完善的中国原生猎犬。
所谓成长,大概就是自己熟识的亲人一点点地老去吧。后来,我的两位叔叔先后逝去,我是个写作者,以我自己的方式纪念他们。我创作了一系列关于蒙古猎犬的作品,如《叼狼》《叼狼疾风》,等等。在我的作品里,那些纵马在荒野中独行的猎人身上就有他们的影子。其实,我做不了更多的什么,我能够做到的就是记录一些远去的背影,记录已经在北方随着荒野一起消逝的狩猎文化。
我和我的猎犬
几乎所有的人都向往草原。
这种向往并非仅仅是因为草原地域的辽阔,文化上的兼容并蓄。外来者在这里惊讶地发现,世界上竟然存在这样一种生活方式,人类可以在不改变自然环境的前提下与周围的环境和其他生命和谐共处。这也是游牧人对待自然的态度。草原从来都不只是一种生态系统或地理概念,而是游牧人沿袭千年的生活理念和伟大传统——最大限度地保持自然原来的样子,最低限度地向自然索取,顺应自然,并成为自然的一部分。
也许,草原可以成为一种样本。
当这个世界的自然环境不断地被改变和毁坏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时,人们只需要来看看草原,就知道世界曾经的样子,并开始努力修复我们的世界。
我的两头猎犬乌和库列,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正卧在我的桌边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