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牙齿(一)
2022-01-18常笑予
常笑予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由缓转急的闹钟声再次响起,牧耳知道再不起床就要来不及了。他用食指和中指关节敲了敲床头的笼子,算是和金属鸟可栗打了个招呼。它扇了扇翅膀,低下头“咔嗒咔嗒”地啄起食盆里的金属颗粒“粮食”。
“太傻了!”每次看到它,牧耳心里都会默念这三个字。它又没有生命,为什么每天都要定时定点地吃东西、喝水,甚至还会“叮叮当当”地排出金属粪便?卖鸟的人说这是古典,拍打的翅羽、啄食的动作、鸣叫的声音,都是古典。曾曾祖母告诉牧耳,他们那个年代也有这种“古典”——恐龙。人们都没见过真正的恐龙,但是却热衷于恐龙玩具、恐龙书和恐龙主题公园。恐龙是他们那些孩子宏大的理想。她很擅长将遥远时代的事情和现在的做类比,要牧耳说,她才是真正的古典。
今天是牧耳考古学结业考试的日子,他既感到紧张又有解脱感。要不是因为曾曾祖母她老人家,他是打死也不会选这门课的。同学们选课不是选有意思的,就是选实用的,小说课、虫语课、自诊课、抗病毒课、信息清理课、探索课……而考古,是那些怀旧的老人干的事,偏偏这门课是最难通过的,学分比重又大,占了牧耳这学期自选课一半的份额。
牧耳走进沐浴器。
“早上好,请问今天是要舒适按摩浴、快速淋浴还是极快赴约浴?”沐浴器爽利地问。
“极快,能多快就多快!”牧耳答道。
他张开嘴,闭上眼睛,任凭细毛刷和激光牙刷在身体表面和嘴里驰骋。从沐浴器的外面看,除了一个赤裸的男孩什么也看不到,因为那些毛刷的速度快到肉眼分辨不了它们的运行轨迹。
三十秒后,牧耳的汗毛已经干净清爽得像被风荡过的麦草。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推开沐浴器的门,赫然出现在面前的曾曾祖母的脸把他柔软的汗毛吓得直立起来。牧耳慌忙抱住自己的身体,好像身上有五六个即将坠落的西瓜一样。
曾曾祖母一边用一条奶白色的大浴巾把他包住,一边喃喃地说:“哎呀,在我面前还害臊……”
她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即使牧耳浑身上下一滴水都没有,她还是要用毛巾给他擦干。
不仅如此,家里总会出现这样的景象:家务机器人在前面打扫,曾曾祖母在后面用毛巾擦拭。虽然素钛时代的毛巾是用最最牢固的纤维制成,但还是会留有肉眼几乎看不到的毛絮和印痕。这又让家务机器人不得不重新打扫,如此往复。
每当这个时候,牧耳的妈妈就会吱吱哇哇地埋怨:“毛絮,毛絮,太危险了!您想害死我们吗?”
素钛时代的人对灰尘、毛絮的防范到了近乎病态的程度。
爸爸则表现出宽容:“你曾曾祖母就是在享受使用毛巾的过程,老派。”爸爸说,要不是曾曾祖母,就没有他,也没有牧耳。
虽然曾曾祖母唠唠叨叨,但牧耳最喜欢她。她不会催促他做这个做那个,时间在别处像闪电一样快,让人们竞相追逐,唯独在流过曾曾祖母身边的时候变得很慢,仿佛她有让时间胶着甚至凝固的能力。她说活得越久,时间越不值钱,牧耳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显然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不这么想,他们每天都马不停蹄地做这个做那个,永远在追什么的样子……要是撞见牧耳跟曾曾祖母一起坐在院子里发呆,或者漫无目的地闲逛,他们准说“这孩子被曾曾祖母惯坏了”。
曾曾祖母特别喜欢讲她的童年,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唯恐避之不及。牧耳出生以后,就变成了她的理想听众。她不像其他人一样,把那个晦暗不明的、只在书本中出现的地方称为尘埃时代,她喜欢把那叫“从前”。
曾曾祖母说,从前,每个星期六晚上,她都会在陶瓷浴盆里浸浴,星河或者樱花的浴球溶化在浴盆里,变成一汪靛蓝或者嫩粉的湖泊,她沉在那片湖里,一沉就是一两个小时。洗完澡,妈妈会用一条大浴巾把她裹住,擦干,抱到床上,后来,即使她体重攀升,妈妈越来越抱不动了,但还是会吃力地把裹成奶油面包的她挪动到床上……那些柔软干净的夜晚,是她记忆中最美好的时光。
体测仪显示一切正常。前一天晚上喉咙发痒把牧耳吓得不轻,要是感冒了,他便無法参加考古学的结业考试,不仅一学期的工夫白费,还面临着拿不到学分延迟毕业的后果。
“还不出发?”妈妈环抱手肘倚在门口。现在是早上七点半,她已经上完瑜伽课、做了美容,现在正妆发整齐地质问牧耳。
牧耳有时候真不明白,明明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为什么她还要争分夺秒地做事情。
“马上就走。”牧耳敲了三下可栗的鸟笼,这是他祈祷事情顺利的暗号。
“这门课要是挂了,你就要晚毕业一学期,初中的上半年招生可比下半年紧俏多了。”妈妈又开始施压。
“时间多的是,再耽误半年我也不怕。你看曾曾祖母,今年一百三十五岁,总说活着没意思。我到她那岁数再上初中才好呢,省得没意思!”
“胡说八道!”妈妈没好气地说,因为考古课的事她没少和曾曾祖母争吵,“我就跟你爸爸说,让老人带孩子不行,他偏不听。你才十二岁,就暮气沉沉,还选什么考古课,又没用,又危险,挂科率高达百分之七十,我真不明白……”
“尘埃时代又不是毒气室,你要相信科学,不是谣言!”
“你曾曾祖母说的那些就是科学?曾曾祖母,曾曾祖母,一天到晚就知道曾曾祖母,我们真的是白养你了……”
“再听你唠叨我就赶不上考试了!”不等妈妈说完,牧耳叼着一个肉蛋白营养条夺门而出。
牧耳讨厌妈妈说“白养你了”之类的话,好像他是一个物件,不听她发令行事就是一个失败品。她越是想干涉他和曾曾祖母交往,他就越要靠近曾曾祖母。
牧耳觉得,妈妈的心思已经不在他身上。自从妹妹牧朵出生,牧耳在妈妈心里仿佛一下就变成了大人,不再需要呵护,而应该是能文善武的战士——不仅能处理好自己的一切,还要适时帮爸爸妈妈分忧,要是还能照顾一下妹妹,就更好了!
牧朵刚出生时那张布满核桃纹路似的小皱巴脸又一次浮现在牧耳眼前。她那时可真是个吵闹的小家伙,从早到晚“呜哇呜哇”地哭,有时候甚至被自己的鼻涕眼泪卡得上不来气,但这丝毫不影响她哭的兴致。如果不是因为妈妈偏心,或者如果牧朵不是他的妹妹,牧耳觉得自己说不定挺喜欢她的。
牧朵机灵,懂得何时任性何时该收敛,聪明却从不炫耀。但牧耳一想到妈妈抱着她软声软气、宝贝来宝贝去的样子,就觉得头皮发麻,每个毛孔都在快速抽缩。这个家里,大家似乎都渐渐偏爱起甜美乖巧的牧朵,唯独曾曾祖母,对开始抽枝拔节,变得纤瘦、黝黑的牧耳依然钟爱有加。
牧耳远远看到学校的操场上散落着三三两两的同学,不多不少,九名。开学之初,报名考古课的有一百三十四名学生,四个月的时间里,六十九名同学陆陆续续弃课,二十名同学被劝退,剩下的同学经过严格的理论测试、道德测验和繁复的体检,最终只有十人聚集在这里,参加最后的结业考试——带着课题去往尘埃时代。
“我以为最后一天还有人弃考呢。”“沙哑的琴”看了看手表,说道。牧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沙哑的琴”是教授考古课的老师,是个一百六十岁的老头儿,总是唉声叹气的,像曾曾祖母一样。他讲起课来语调平平、絮絮叨叨,没有抑扬顿挫,像在弹一张古老沙哑的琴。
选这门课的人各有各的目的,但毫无疑问的是,他们都是奔着最后的结业实践考试来的。
“你们都准备好了吗?如果有人害怕了或者哪里不舒服,现在是退出的最后机会。”点名后,“沙哑的琴”严肃而郑重地说。